君君的妊娠反应越趋严重,已经发展到即使只喝一口水,也会从喉管里喷泉似的统统喷出来的程度。

温琅看得心中焦虑无比。她深心再明白不过,君君肚子里的孩子,是支撑她生活下去的精神支柱。如果孩子有什么闪失,君君真的会崩溃。

温琅下定决心,嘱咐君君在**躺好,自己去搜罗了一些日常衣物用品装在小小行李箱中,又取了一叠现款,拿了自己的证件与君君的护照,然后过去扶起已经被妊娠反应折磨得面色青黄的君君。

“君君,我们走。”

“……去哪儿……”君君连说话的力气都不愿意用。

“去医院!”温琅斩钉截铁地说。

君君不知多想在**装死,可是一想起自己肚子里,和老翟的骨肉,便强打起精神,抓紧了温琅的手,下楼。

旧式弄堂里,出租车开不进来,温琅只能一手扶着君君,一手拉着拖箱,在弄堂里慢慢前行。

走了没多远,恰巧碰见沈家姆妈买菜回来,“哎呀,温蒂啊,这是到哪里去啊?君君的面色哪能这么难看的啦?”

“君君不舒服,我送她去医院。”温琅不打算多说什么,只简单道。

“你一个人来塞不啦?不然的话我陪你们一道去好了。”沈家姆妈嘴巴虽然大,可却是个热心人。

“不用了,沈家姆妈,我陪君君去就行了。麻烦您帮我留意点,如果有卫生检测部门的人过来,替我打个招呼,说我有事外出,一定尽快回复他们。”

沈家姆妈立刻拍胸-脯,“温蒂你放心好了,包在我身上。”

温琅点点头,谢过沈家姆妈,搀扶着君君走出弄堂。

这时正是早高峰时间,路上连一辆空车都看不到,兼之满天汽车尾气,呛得人头晕,君君立刻弯下腰去,一阵阵干呕。

卫启明的混合动力环保小车这时开了过来,“琅琅,要帮忙吗?”

温琅眼前一亮,“太好了,启明,快,帮我把君君扶上车,送我们去医院。”

卫启明点头,下车将君君扶上后座,等琅琅也上车坐稳以后,才返回自己的驾驶座,发动引擎。

“去哪家医院?”当车子在车流里缓缓前行的时候,他抽空问。

“君君,你在哪一家医院产前检查?”温琅低头问已经昏昏沉沉的君君。

君君报了一家著名外资私人妇幼医院的名字,随后又捧起汽车里的小垃圾桶,埋头呕吐。

温琅皱眉,这样吐,吐得连黄胆水都吐出来,正常吗?

卫启明一听医院名字,也不由得微微蹙眉,然后自小储物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递给后座的温琅,“给你朋友漱漱口,会舒服一点。”

在早高峰的车阵里足足煎熬了近两个小时,卫启明的车才将温琅与君君送到妇幼医院的门诊部。

“你在这里陪阎小姐,我去替你们预诊挂号。”卫启明按住温琅,让她坐在候诊室里陪着君君,自己则接过君君的粉红色产检手册,挂号去了。

栽歪在候诊室的长沙发上的君君,望着卫君的背影,轻轻对温琅道:“如果不是有那样一个不上数没档次的追求者,卫倒不失为一个好男人。”可惜——他的追求者太危险,疯狂,并且不记后果。

温琅轻轻捋了捋君君耳边的头发,温柔地笑,“还有心思管这些啊,你。”

君君闷头“吃吃”笑,“我只是太紧张,要找点事情分散注意力。”

“别紧张,不会有事。”温琅微笑。

过了一会儿,穿淡粉色制服的护士过来,叫君君的名字,“翟太太,请随我来,轮到你检查了。”

温琅与卫启明一起目送君君走进检查室。

“想不到这么巧,每次我急需搭车去医院的时候,都碰到你,启明。”温琅其实心中无比忐忑,只是不好表露给君君和启明,这时只好找话题转移自己的紧张感。

“是啊,这么巧。”

启明说了谎。

他已经习惯,每天上班前,开车,停在离温琅家弄堂不远的的地方,三十分钟,不多不少。

除非有特殊情况,否则风雨无阻。

也几乎每一天,他都会看见温琅挽着菜篮子,走出弄堂,穿过马路,到对面菜场去买菜。

等看见温琅的身影消失在菜场门口,他就会驱车去上班,仿佛一天都能安心工作了似的。

所以今天才会正好碰上温琅和君君。

可是,他不打算告诉温琅实情,给她增添不必要的烦恼。

这是他心中的小小秘密,带着一点点甜蜜与苦涩,每当夜深人静时候,可以拿出来,细细地回味。

君君坐在医院小花园的长椅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秋天早晚凉意入骨,可是上午九十点钟的太阳,却暖融融的,晒在身上,舒服得让人眯起眼睛,只想不被打扰地盹一觉。

温琅拎着保温桶找到小花园里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一幕。

温琅微微一笑,放轻了脚步,走到君君身边,在长椅的一头坐下,并不出声惊扰君君。

君君心里的弦,已经绷得太久,这一切最后统统反应在生理上。

贫血,电解质失衡,胃喷门出血……医生几乎是严厉地问当时在场的温琅和卫启明,你们家属是怎么照顾孕妇的?!并当即勒令君君住院。

温琅一点反驳的余地也无,好在启明还保持冷静与镇定,接过住院单,去办理住院手续去了。而君君则第一时间被推到病房里去,进行静脉滴注,补铁,补充电解质,补充所有孕妇需要的营养。

温琅又去咨询了专家,按照产科专家的建议,为君君列了一周七天的菜单。这时候温琅不由得有些庆幸,好在食肆目前停业整顿当中,否则,一头要照顾君君,一头要照顾生意,自己还真是分-身乏术,未必能顾得过来呢。

医院的花园里,几株木樨开得正盛,金黄色花朵细细碎碎,如不看仔细了,几乎会得忽略那枝叶底下细密的小花,可是空气里却满是金桂独有的馥郁芳香,花园一角小小荷塘,荷花凋零,只留几片残荷,以及水下优游来去的几尾锦鲤。

“你看有没有柳三变望海潮里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味道?”君君的声音懒懒地传入温琅耳中。

温琅听了,微笑起来,“意境是有的,可是到底柳永的词更大气更浪漫些。”

君君支着头,想了想,“是,可是如果安闲自在,只这小小一塘残荷,一树桂花,就已经足够。”

“你哪里闲得住呢?”温琅摸了摸君君的手,觉得有点汗津津的,知道她不觉得冷,便不催她回病房去。

“饿不饿?我今天熬了羊骨小米粥,里头放了陈皮苹果和良姜,配上我新研制出来的,酸酸的茄汁豆腐丸子和柠檬鸡丝干贝卷,都是止吐补血补钙开胃的。”温琅向君君亮了亮自己拎着的保温桶。

君君眼睛一亮,坐正了身体。

当初入院的时候,她已经吐得掼头掼脑,不成样子。这三天通过补液,总算电解质平衡,血色素也有所回升。医生说,即使吐,也要强迫自己进食,因为哪怕食物只在胃里呆上一分钟,也会有一定的营养成分得到吸收。不能因为吐得厉害,就害怕进食。

琅琅听了,又去专家那里取了经,回去给她定制了一个菜谱,一日三餐,决不假手他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医生的方法更科学合理的缘故,君君觉得自己虽然还有恶心呕吐的情况,可是已经远没有初时那么严重了,胃口也恢复了大半。

看见君君眼睛里的明光,温琅微笑,“回房间去吃,还是就在这里吃?”

“在这儿吃在这儿吃!”君君等不及要第一时间吃到温琅烧给她的美食。

温琅拧开保温桶的盖子,上层是两格菜格,一格放着一颗颗龙眼大小茄汁豆腐丸子,另一格则以球生菜垫底,上头码着柠檬鸡丝干贝卷,番茄红,生菜绿,鸡丝卷黄,衬在一起,煞是好看。

取下菜格,底下是浓稠香滑的一桶羊骨小米粥,香喷喷,糯糯黄,飘着碧绿生青的香葱末儿,只看一眼,便叫人食指大动,垂涎欲滴。

“看起来——”

“好好吃的样子哦——”

温琅听见三个声音齐齐说。

诶?三个声音?!

温琅抬眸,看见除了一脸谗样的的君君,竟然不知哪里多出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穿得一模一样,大眼生生,虎头虎脑的男孩子,也挤在长椅前头,小脑袋凑在保温桶上方。

君君母性大发,对一双陌生孪生儿说,“想吃吗?”

这样可爱的小朋友,她愿意忍痛分一些出来,与他们分享。

“可以吃吗——”

“阿姨?”

孪生儿看看彼此,又望向君君,显然认定君君才是这些美味的主人。

“可以啊,可以啊,大家抢着吃才香嘛。”君君将手里的菜格递了出去。

两个小男孩还在犹豫,要不要为了美食,接受陌生阿姨的好意,远远已经传来呼唤,“大宝小宝,你们在哪里?还不快给我出来!?”

声到人至,一个身材纤细的女子从小花园另一头的健康步道走了过来,看见两个小男孩儿凑在两个陌生女子跟前,连忙上前来,一手揪过一个。

“大宝小宝,怎么可以吃阿姨的东西?”年轻女子看见君君手里色香俱全,可以想象味道有一定很好的美食,吞了吞口水,可还是一副凛然模样。

“没关系,没关系,小孩子嘛。”君君笑了,“这是你儿子?好可爱,多大了?”

年轻女子揪着蠢蠢欲动的一双孪生儿,“是啊,是我儿子,快三岁了,皮得要命。过来打预防针,我不过一转眼工夫,他们俩自己自己跑出来了。”

又转头对两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说,“大宝小宝,叫阿姨。”

“阿姨好~~~”两个小朋友十分乖觉,齐齐道。

“真乖,阿姨请你们吃好吃的。”君君借花献佛,笼络小朋友。

大宝小宝抬头,眼巴巴看着妈妈。

“只许吃一个!”妈妈自己也很想吃一个。

温琅忙从随身携带的环保袋里取出一个小巧飞天小女警的卡通牙签罐,给大家一人一支牙签。

妇幼医院的小花园,顿时变成了野餐场所。

“唔……好好吃哦……”小朋友大宝睁大眼睛说。

“还想再吃一个,阿姨……”小朋友小宝很奸诈。

“真好吃。”大宝小宝妈妈十分向往地望着只剩两个的鸡丝干贝卷,“我家大宝小宝嘴巴很刁,所以一直都不胖,我每天为给他们吃什么烦恼不已……你能不能教教我,这道菜怎么做?”

君君哈哈笑,“别这样看我,我也不会做!会做菜的是琅琅!”

一大两小三双亮晶晶眼睛顿时齐齐望向温琅。

“你好,我姓素,素初星,能请教你怎么做这道菜吗?”年轻妈妈素初星双手捧心,道。

温琅有些招架不住地望向君君,君君嘿嘿笑,“以你的厨艺,开班授课都没问题的。”

温琅笑一笑,“素小姐如果喜欢,我抄一张菜谱给你,都是小朋友喜欢吃并且能摄取足够营养的菜色,简单易学。”

素初星不由得微微苦了脸,“没有成品做参照吗?”

“妈妈是——”

“厨房白痴!”

旁边大宝小宝童声二重唱。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出卖妈妈~~~~”素初星顿足。

君君忍不住去捏大宝小宝的脸颊,“太可爱鸟~~”

“太可恨鸟~~~”素初星望天,流下两行宽面条泪来。

“等我出院,欢迎大宝小宝来我家吃饭,都是这个很会烧菜的阿姨烧的哦。”君君放开小朋友的脸颊,又去刮小朋友鼻尖。

“比中华小当家——”小朋友大宝问上半句。

“——还厉害?”小朋友小宝接下半句。

简直合作无间。

“是,比中华小当家还厉害的阿姨。”君君毫不吝于赞美温琅的手艺。

“妈妈!妈妈!”小朋友立刻一起转头朝母亲撒娇。

素初星毫无反抗之力,当即大力点头,“没问题没问题!”

望着欢笑宴宴的素初星母子,再看看浑身散发母性光辉的君君,温琅微笑,心里却不由得有一点点羡慕,一点点,只是一点点。

君君出院的一天,小丁和潘统统跑到食肆来。

“君君姐你没事罢?”小丁的长发几天不见,已经剪短,脸上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无忧表情在温琅所不知道的时候,消失不见。

潘则是一副用远也长不大的样子,短发,大眼伶仃。

“我没事,牙好胃好,吃嘛嘛香。”君君举起两只手臂做大力水手状。

“唉,你不晓得,沈家姆妈电话里说得多吓人。”小丁挥挥手,仿佛想挥走烦恼。

“小丁,潘,你们陪君君坐一会儿,我去厨房看看,家里还有什么材料,一起吃午饭罢。”温琅没想到小丁和潘会过来,准备不足。

“老板我陪你一起去,给你打打下手。”潘朝着温琅挤眉弄眼。

温琅点点头,同潘一道走出客堂间。

“潘找到新工作了没有?”温琅比较关心这个问题,潘家里的情况,她是知道一些的。

潘指了指自己的熊猫眼,“找到了,在学校附近的一间快餐店,晚八点到十二点的班,唉,天天睡眠不足。”

温琅笑着,摸一摸她的短发,“上了三年级,找到实习单位,日子就会轻松些了。”

潘听了,哀叹,“那老板你的食肆快点恢复营业罢,我来你这里实习就好。”

温琅点点头,“没问题。”

潘听了嘻嘻笑,“老板你最好了。”

走进后天井,温琅才问潘,“小丁怎么了?”一副强颜欢笑的样子。

潘听得此问,义愤填膺地啐了一口,“老板,现在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有一个算一个!”

“这个打击面太广了罢?”温琅不由得一愣,潘这孩子,还从没有说过这么偏激的话呢。

潘大力挥了挥手,赶苍蝇似的,“老板你知道丁丁姐有个男朋友的罢?”

温琅点头,表示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儿。她没见过那个男孩子,只是听小丁提起过,听说是附近某家公司的职员,外地人,工作很认真,常常加班到很晚。小丁有时下班,会带着打包好的点心消夜,送到他公司里去。

不是没有甜蜜时光的,偶尔一次,小丁隐约说过,那男孩子在攒钱,打算买房子结婚。

感觉上是个脚踏实地的人。

“就那样一个要钱没钱,要房没房,要什么没什么,吃饭都要和丁丁姐AA制的男人,居然勾搭上了公司里的一个女经理,要和小丁分手!”潘愤怒不已,“说什么两个人不适合,不在同一个层次上,巴拉巴拉巴拉……”

温琅听了,黯然一哂,男人要同女人分手,肯给个理由,已经如同施舍。

“丁丁姐平时看起来开朗热情,伶牙俐嘴,可是真碰上这种事,照样一点办法也无。”

温琅闭了闭眼睛,是,再没人比她更知道那种痛苦与无助滋味了。

“等一会儿,别告诉小丁我已经知道这件事,明白么?”温琅低声叮嘱潘,表情严肃。

潘点头如捣蒜,在嘴巴上做一个拉拉链的动作。

因为心中有事,温琅只简单做了蛋炒饭,烧了一锅番茄土豆牛肉汤,又铰了一碟腌青瓜,拌好了盛在碟子里,一起端到前头去。

君君极爱番茄土豆牛肉汤酸咪咪的味道,一个人喝掉两碗,还意犹未尽。

“君君姐这么爱吃酸,以后一定生男孩子。”小丁捧着饭碗说。

“借你吉言了啊,小丁。”君君听了,大爱。

吃过午饭,潘骑着她的小电驴,“咜咜咜”地回学校上课去了,小丁留下来给温琅打下手。

君君孕中犯悃,饭后稍坐了一会儿,就由温琅扶回楼上午睡去了。

小丁帮温琅做收尾工作,两人在厨房里合作无间。

“温蒂——”小丁一边接过温琅洗过的碗盘浸没到消毒溶液里去,一边很八卦地问,“君君是不是这样了?”

说着拿手在腹部比画出一个球形弧度。

温琅点了点头,“你看出来了?”

小丁嘿嘿一笑,“君君姐的食量,可不是一般的惊人,又开始嗜酸,温蒂你又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很难不看出来。”

温琅看了一眼小丁的侧脸。

这个女孩子,在她人生中最最无助彷徨时候,向她伸出手,不求回报,现在,轮到她,为这个曾经有着明亮笑容的女孩子,做些什么的时候了。

“既然小丁你看出来了,那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小丁你能不能答应我?”

“温蒂你说,只要我做得到!”小丁大力拍胸-脯。

温琅微笑,内心柔软无比。

“君君怀孕了,我怕自己一个人照顾不来,小丁你愿意过来搭把手,帮我照顾君君几天吗?”

小丁一听,哈哈笑,“我还以为什么事体呢,小事一桩,没问题!反正我在家闲着也是闲着。”

温琅戴上橡胶手套,将浸在消毒溶液里的碗盘捞出来,重新浸没到清水里,“你们两个在一起,不要趁我不注意,在背后搞小动作。”

小丁赶仅竖起左手三根手指,表示“我发誓”。

温琅瞥了一眼精光锃亮的流理台,微笑。

小丁不知道,如镜面般光滑平静的金属流理台,映照出对面烤箱上的影像——那上头,小丁负在背后的右手,食指中指正交叉叠放在一起,表示“发誓无效”。

温琅嘴角含笑,也不揭穿小丁的小把戏,“等一下要不要回去知会丁爸爸丁妈妈一声?”

“打个电话就可以了。”小丁的笑容,淡了下来。

下午,小丁打过电话后没多久,丁妈妈拎了一大环保袋过来。

“小温啊,我家丁丁就麻烦你了。”丁妈妈趁小丁跑去厨房泡茶的工夫,轻轻声对温琅说,“她大了,有些话也不肯和我说,我即使看得出有些不妥,也不敢随便问她。我也想她出去散散心,可是又不放心她一个人。她到你这里住两天,换换心情,我倒放心。”

温琅看着那一大袋换洗衣物日常用品,眼圈微热。

可怜天下父母心呵。

丁妈妈没坐多久,只喝了一杯女儿泡的水果杞菊茶,反复叮嘱女儿在温琅这里不要任性,就回家去了。

小丁望着母亲的背影走出了食肆,伫立良久,才回过头来。

“我妈真罗嗦,我都这么大了,只是出来住两天,她都不放心。”

可是温琅却听出小丁这话内里,不想母亲为她担心的深意来。

这个善良聪明又倔强的女孩子啊——

温琅上去挽住小丁的手臂,“在母亲眼里,孩子再大,也都还是自己的孩子。

温琅知道,小丁还不是时候哭泣。

某一天醒来,她会大哭一场,哀悼那逝去的恋情,然后勇敢站起来,开始新生活,一如当初的自己。

而她所要做的,只是如同当初小丁对自己一样,什么也不多说,只是给小丁一个可以静下来抚平伤口的地方。

只是温琅心中的淡淡感伤来不及维持多久,就被突如其来的意外事件搅散。

晚饭过后,温琅同着君君小丁正在客堂间里玩大富翁游戏,英生忽然来了,一进门,便气喘吁吁向温琅哀叫:“温蒂,救命!”

英生被姐姐英杰逼到临界点。

人说长姐如母,在父母都忙碌工作的时候,大哥英雄和姐姐英杰,暂代父母之职。

英生一直记得自己读小学时,哥哥英雄去参加自己的家长会的事情。

英雄十八岁时候,已经是现在这副样子,稳重内敛,面上总带一点点冷,加上身材高大,眉目浓重,坐在满教室的叔伯大婶中间,十分特出。

英生记得自己是抱怨过的,而英雄只淡淡扫了他一眼,问:难道你希望爸爸的机要秘书或者是妈妈的秘书来参加?

英生只消在脑子里想一想父母的秘书在家长会上奋笔疾书,然后把笔记整理了交给父母时的场景,便热情全消。

等到哥哥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也没有时间的时候,便由姐姐英杰接替了他,参加弟弟英生的家长会。

相比英雄的沉冷,英杰更长袖善舞,态度谦和有礼,和老师推心置腹,陈述教育一个青春期少年的棘手,老师便将他在学校里的表现合盘托出。

哥哥英雄开完家长会,会得回家,把他单独叫进房间里去,狠揍一顿或者语重心长一番,不过极少会汇报到父母处去。

可是姐姐英杰,则巨细靡遗,悉数反映到爹爹姆妈那里去。

表现好,那是应该的;表现不好,对不起,少不得要一顿好训。

所以英生对姐姐,是又爱又恨的。

知道弟弟要等母亲七十大寿之后,才离开本埠,英杰便开始替弟弟打点一切。

礼服?当然是要定制的;礼物?你别让姆妈看了血压升高;女伴?别不三不四的什么人都往家里带……

英生被姐姐罗嗦得由烦躁到郁闷,最后终于由郁闷发展到麻木。

“姐夫,你和姐姐要个孩子罢,这样她就不会追在我后头把我当儿子一样训了。”英生私下里对持重稳健的姐夫安亦军说。

终于,英生在姐姐英杰递过来一张女伴候选名单的时候,彻底崩溃。

“阿姐,其他事都好说,由你一手操办,可是这件事要我自己来!”英生夺路而逃,边跑出门去,边朝姐夫豁了一个“姐夫你掩护我啊”的眼神。

英生不晓得姐夫是怎么“掩护”他的,不过姐姐到底没有追上来继续在他耳根子底下念咒。

英生从姐姐英杰的“魔爪”下逃出来,脑海里甚至不必闪念,身体已经自动坐上地铁,往温琅家的方向来了。

在地铁人头攒动的车厢里,英生失笑,看,身体有时比头脑诚实,而有时胃又比身体更诚实。

吃得再好再高档,可是只有在温琅那里,哪怕不过是一碗白粥,一个咸蛋,也会令他产生温暖的饱足感。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朝向那个藏在弄堂深处的石库门房子奔去。

等出了地铁站,走进弄堂,远远看见食肆门廊上一盏亮着的夜灯,英生觉得血液里那些烦躁的东西,渐渐淡去,可是渴望见到温琅的心情,却愈来愈强烈,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向着那道门奔去。

敲了门进去,看见坐在客堂间里的温琅,英生笑了起来,扑过去,扒住了温琅的膀子,学那旧社会被逼卖-身的女子遇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士般,哀叫一声,“温蒂,救命!”

在场三个女孩子俱是一愣,然后君君“哗”一声笑起来。

小丁也哈哈笑,眼泪都要笑出来。

温琅也忍不住笑,可是总归也给英生留点面子,只好强忍了忍,拖一条凳子出来给英生,拉着他的手让他坐下,先替她一会儿,陪君君小丁玩大富翁,自己则起身去给英生倒了一杯甘蔗荸荠芦根水回来,“慢慢喝,败火解燥的。”

英生接过来,牛饮了一口,夸张地“哗”了一声,“简直赛过琼浆玉液!”

“英Sir真豪爽。”小丁朝君君挤眼睛。

君君今次看见英生真面目,与上次满面风尘胡子拉碴的形象大相径庭,十分弹眼落睛。

“天生一副好皮囊。”君君微笑,买下温琅的一间酒店。

温琅见自己倒一杯水工夫,便损失一间酒店,怒,“君君你趁火打劫。”

“商场情场,岂能两得意?劫得就是你!”君君意有所指。

英生哀怨地扯一扯温琅的披肩,“温蒂你都不理我,我要靠你救命的啊。”

君君抻一个懒腰,“哎呀,身子沉,坐不住了,小丁陪我到天井里散步。”

“嗻——老佛爷这边请——”小丁做狗腿状,挽了君君走出客堂间,到天井里去了。

温琅啼笑皆非,也只好由得她们去。

一边收拾桌上的大富翁棋盘棋子游戏币,一边对英生说,“什么事,要我救命?”

英生却迟疑。

要告诉温琅吗?

她现在过得这样平静祥和,真要把她重新带回到那个世界里去吗?

“怎么了,英生?”见英生迟迟不语,温琅不由得停下手上收拾的动作,坐下来问。

“温蒂,你现在觉得快活么?”英生轻轻按住温琅的手背。

快活?温琅一愣。

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问她现在过得快活不快活。

父亲继母也好,小丁也好,君君也好,所有知道她的那段过去的人,都没有问过她,现在的日子过得快不快活,

大家仿佛心有灵犀,集体回避了这个问题。

可是此时此刻,英生突如其来的一问,仿佛触动了温琅内心深处的某个按钮,打开了一扇未知的门。

那门后,欲喷薄而出的,是什么?

温琅起手按住胸-口,想了想,摇了摇头。

“现在的生活——很平静,很宁和,有幸福的味道……”

“可是,算不上快活,是不是?”英生明亮的眼,一霎不霎地凝视温琅脸上每一处细微表情。

温琅笑一笑,“我也不知道怎样才称得上快活。”

她没有放纵的青春,她对家人最大的反抗,不过是没有听从他们的劝告,嫁给了裴望琛,然后换来了这一生最痛苦的回忆。

温琅不知道,她现在这样的生活,算不算快活。

英生伸手摸一摸温琅头顶,“温蒂觉得我现在的生活过得快活吗?”

“你?”温蒂回过神,忽视他放在自己头上的那只毛手,上下仔细打量英生,看见英生眉目英俊,眼神明亮,笑容爽朗,便点点头,“一定是快活的。”

英生笑起来,“是,我是快活的。就可是我为了自己的快活,辜负了父母对我的期望。连尽孝膝下,也时间有限。所以,现在,我愿意做出妥协,来博得父母一笑。可是我的妥协,始终有我的底线。母亲想看见我成家立业,没问题。但是要与之携手百年的,必须是我所爱的女子,而不是家人替我安排的。”

英生揉乱了温琅头顶的发,这才放下手来,“看,我的快活,说起来是建立在父母的担忧之上的,嘴上说要尽孝,又不能全然听他们安排。”

温琅听了英生这番剖白,仔细一想,竟然一点不假。

“温蒂你呢?你心目的快活日子是怎样的?”

温琅蹙眉凝思,过了许久,眉心舒展开来,“像现在这样,在弄堂深处,开一间招待知己老饕的私家菜馆,客人不用多,收入不用太丰厚,可是每个客人都能乘兴而来,尽兴而归。然后每年留出三个月,让我能有时间,走遍各地,去品尝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美食,丰富自己的见识……我想,这就是快乐罢。”

英生撑着头微笑,“听起来很诱人呢。”

“对了英生,你还没有说到底什么事要我救命呢。”温琅笑问。

“……”英生站起身来,忽然不想把温琅,把这样微笑着憧憬快乐生活的温琅,再一次带进那个充满了奢华与尔虞我诈的世界里去。

“英生?”温琅很少见到英生这样踌躇犹豫的样子。

英生重有坐回条椅上,表情少见的严肃。

“温蒂,我母亲下个月过七十大寿。”

“啊,人到七十古来稀,要祝伯母生日快乐了。”温琅对这位传奇般的英夫人略有耳闻。

这位英夫人也是归侨子女,和当时从英国留学回来的英先生乘同一艘邮轮回国,两人一见钟情,结为连理。

英先生抱着满腔爱国热情,投入到新中国的经济建设当中去,然而时不我予,还未等到一展所长,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就碰上了最最动**的十年。

英夫人一直对丈夫不离不弃,甚至在最最艰苦的时候,生下了长子长女,一边照顾被折磨得几乎死去的丈夫,一边将儿女抚养长大。

等到十年过去,改革开放,英先生得到任用,得以施展所长,英夫人也没有清闲一刻,伊在妇联工作,直到退休。

不是不辛苦的,可是这坚强如风中劲草的娇小女士,从未说过一个苦字,更未在人前流过一滴泪。

温琅有时候会想,同他们相比,她所受的伤害,真正渺小,微不足道。

想不到英夫人已经七十岁。

那岂不是——温琅把眼神投向英生。

“是,我妈四十岁时生下我。是高龄产妇。”英生摸摸下颚,哂笑。“父母不知从哪个渠道听说我有喜欢的女孩子,叫我带回去参加寿宴。你也知道,我这样到处旅行,哪里有时间交女朋友?可是我不想叫母亲失望,但又不愿意随便找个女孩子敷衍他们,所以——”

英生拿一双晶晶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温琅。

温琅动了动嘴唇,他不会是想——

“陪我一起去参加寿宴罢,温琅。”英生郑重其事地请求。“你是我的好朋友,咱们好歹也算是知己罢?我想请你陪我一起去给母亲贺寿,免得到时候我姐姐强塞一个人给我做女伴。”

英生说完,心里竟似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温琅愕然坐在椅子里,一时难以答覆英生。

去,还是不去?

这是个问题。

英生丢下一句“温蒂你考虑考虑,我等你答复”,然后将一杯甘蔗荸荠芦根水喝个精光,跑到天井里恭喜君君有妊,随后挥一挥手,留下十分烦恼的温琅,不带走一片云彩。

“你到底打算去还是不去呢?”君君忍了两天,终于再也忍不下去,跑来问温琅,“琅琅你给我个痛快!把孕妇憋坏了可不好!”

温琅懒洋洋地坐在阳台上织小袜子,手工极拙劣,不是这里缺针,就是那里漏眼,稍一分心,就会少织一针,找又找不会来,往往要拆掉一行,重新织过。

被君君这样一问,手微微一抖,立刻掉了一针。

温琅懊丧地将手中的毛线放到膝上的笸箩里去,“我也不说不清楚,总觉得去,那样的场合实在让我不自在;不去,又觉得对不起英生。”

君君妩媚大眼里明光流动,“为什么觉得对不起他?”

温琅垂头看自己的手背。

为什么呢?

因为,在最最艰难的时候,在自己以为再也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在已经打算放弃的时候,那个及时出现在她身边,仿佛一道阳光一样温暖笼罩着她的人,不是别人,是英生,一直是英生,始终是英生。

背着包推门进来,向她推销红酒的英生;从世界的每一处角落回来,都要第一时间来看她的英生;从未为难过她,永远都令她欢笑的英生……

君君的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如果不能听从情感或者理智,那么,让我们听从上帝罢……小丁!”

小丁捧着一只黑色PSP从房间里跑出来,“啥事体?”

“给我一枚硬币!”

“哦。”小丁从牛仔裤口袋里摸啊摸,摸啊摸,摸出一枚硬币来,“君君姐,给。”

君君接过了硬币,合在手心里,“琅琅,上帝自有祂意志,我们不可违背。所以,正面去,反面不去,极微小的几率,既不是正面,也不是反面。如果真那么巧,说明连上帝都要你自己决定。”

小丁都不由得关了PSP。小丁最近迷上了看小说,在网上下了无数下堂女恶惩负心汉的小说来,一边看一边咬牙,又或者诅咒。温琅和君君都由她去。

或早或晚,她会越过这道槛去。

温琅在脑子里挣扎了一下,去,还是不去?

温琅抿了抿嘴唇,她没有准备好,再回到那个世界里去。

“看好了!”君君将拇指抵在食指指腹处,用力一弹拇指,架在食指上的硬币“叮”地一声,弹向了天空,在蓝色的天幕下,闪烁着银白色流光,升到顶点,然后翻腾着下落。

君君纤手一伸,在硬币落到她眼前时,接在手心里,用另一只手盖住。

“琅琅,你还有机会改口,自行掌握。”君君合紧了掌心。

温琅摇头,改不改口,已经都交由命运来决定。

君君微笑,摊开掌心。

洁白的掌心里,躺着一枚硬币。

正面,朝上。

“哈!”小丁跳起来。

温琅则闭了闭眼睛,失笑。

果然冥冥中有一双无形的手,操控着命运。

“啊,要开始准备了啊——”君君则笑眯眯地转身,望着阳台外头,一片繁华都市。

英夫人的七十寿辰已进入倒计时阶段。

英家不打算跑到外头去借六星酒店大排筵宴,只准备在自家的花园里,备一些精致点心小吃和酒水,然后请一些亲朋好友过来,大家热闹一番。

请柬已经印制好,送到家里来。

英生与侄子泽普负责写请柬与装信封,两舒侄合作默契。

英生性格不羁,可是却能写一手工整好字,简直与打印机无二。

少年咋舌。

“小叔叔你的字和我爸一定是一个师傅教的,都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似的。”

英生听了哈哈笑,“可不就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我们以前不像你们现在,有电脑手机手掌游戏机,我们的人生就是功课功课功课。你爷爷那时候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字如其人。一个人的字最能体现他的为人。字写的不好,给人的第一印象自然不佳。我和你爸都是用同一位先生教的书法。楷体是基本功,颜柳是中阶,板桥体是终极。”

“爷爷倒没有要我学这些。”英泽普笑眯眯。

“是,你爷爷说他不搞隔代教育,他把教育大计统统交给你爸爸妈妈,他只管和孙子讲故事做游戏下跳棋。”英生在请柬与信封上写下名单上列的名字,转手交给英泽普装好封口。

“瓦咔咔咔,小叔叔你的口气听起来好酸。”英泽普浓眉大眼,同父亲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似的。

“表用和你爸一模一样的脸这样笑,害我很想抽打。”英生弹了侄子一个脑嘣。

“嘿嘿……”英泽普笑,他同小叔叔比较亲近,小叔叔洒脱不羁,勇于“反抗强权”,见闻广博,和父亲的一板一眼相比,英泽普更愿意与心态年轻的小叔叔做深层次的交流。可惜——小叔叔在家里的时间太少。“小叔叔你爆点料,那一天你会不会带女朋友来?”

英生眯了眯眼,挑起一边眉毛,“你听谁说的?”

少年心里“哗”一声,好强大的气场啊。

“家里都在猜啊,小叔叔你先透露一下嘛。”把一家人都拖下水,法不责众嘛,嘿嘿嘿嘿。

英生叹息一声,一家子都在猜?很好很强大!

如果到时候孤家寡人地出席,大约会被念叨很久了。

离母亲的寿宴越来越近,温琅至今也没有给他回复,英生火热的期待已经一点一点冷却,可是他不想强迫她。

唉——

即便如此地渴望,将琅琅带到父母面前,拉着她的手,对父亲母亲说,这就是我所喜欢的人,请你们接纳她,祝福我们,然而只要温琅说对不起英生我不愿意出席,他都不会勉强她。

英泽普仔细观察小叔叔脸上表情,不由得暗暗叹息,原来再潇洒不羁的人,为情所困起来,也是很郁闷的啊。

英生抹了抹脸,抹去脸上的淡淡沮丧,“如果小叔叔一个人来参加奶奶的寿宴,泽普你大方点,把小女朋友借给我充充场面罢。”

“切!”少年翻白眼,白白替小叔叔担心,到头来还是这么不正经。“当心人家说你老牛吃嫩草,转日报纸上就若大黑标:英三少有恋童隐癖!”

英泽普的双手在空中左右一拉,做横幅状。

“去你的!”英生终于忍不住拿空信封抽打英泽普的手臂。

“奶奶救命!”少年捂着手臂一副伤重倒地不起的样子,大叫。

“叫罢叫罢,叫破喉咙也米人来救你,哇哈哈哈……”英生迎天大笑做恶少状。

少年英泽普大囧。

这时英生的手机铃声响去,一路上有你的旋律回**在起居室里。

英生拿信封最后抽打了侄子一下,丢下一个暂时放过你的眼神,起身听电话去了。

“温蒂……真的?太好了!我这就过去!”

少年看见小叔叔合上电话,稍早时候的郁闷仿佛在瞬间蒸发在空气里,脸上灿烂的笑容简直能把人的眼睛晃瞎。

“泽普,我有事出去,请柬你等你爸下班回来叫他写罢,恕不奉陪了。西油勒特(See you later)……”

望着英生长身而去的背影,英泽普放下捂着手臂的手,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