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先生本人没有做过什么大官,但他的桃李为朝廷效力的不在少数,仅仅是我认识的就有这么多了。
郭先生不愧为一代大儒,他逝世之后,我父亲、郭伯父、常叔父、陈姨父联名上书为他请封,皇上追封他为太子太傅,正一品,赐谥号“文”。
我年纪小,未曾得见郭先生风采,对他敬仰已久。得郭先生青睐有加的女子,该是何等才华横溢。
“当真?”
说书人直视着我,眼中一片坦诚。
“自然是真的。别人且不说,就说当朝丞相。张公的书法还是这位‘王家娘子’所指点的呢。”
我略感吃惊。
父亲的书法是一绝,当年在翰林院时还被先皇夸奖过。我的书法是父亲手把手交的,加上我自己有天赋,写得一手漂亮的瘦金体。如此说来,这一位传奇的王家娘子算是我“师祖”了。
说书人见我陷入思量,便问:“我听小公子的口音,不像是含州人?”
我答道:“晚学祖籍含州,自小在京中长大。”
“京中人啊……”提到京城,说书人有些感慨,“公子看起来有弱冠了,不知道可有参加科举?”
我微微一笑,答曰:“晚学今春进士及第。”
“真是后生可畏啊。”说书人似乎是想起他自己困顿的人生,连连叹息。
“庙堂之高,江湖之远,一样可忧国忧民,前辈不必沮丧。”尽到礼貌之后,我便问:“不知道方才提到的这位夫人现在居住在何处?我想寻个机会,前去拜访她一趟。”
“红颜薄命,天妒英才,她生下双生子之后就去世了,葬在了南郊外的山上。”说书人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抬头问我:“小公子是哪家的?”
“我祖父是州牧张大人。”
说书人哈哈大笑:“竟然是你!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你应该是叫张唯然吧?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真是”二字被他拉长,内里蕴含着无数不可告人的感慨。我年纪不大却伴驾多年,早就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的好本事,知道他必然和我家有渊源。
“先生何出此言?”
他低头笑道:“不才顾逢,是你父亲的同年,从前算是朋友吧。过了这么多年,竟然遇到你,也算是缘分吧。”
看顾逢的样子,大约是屡试不中,半生困顿吧。二十年前同为杏山院的秀才,二十年后一个是庙堂大宰执,一个是茶楼说书人,实在令人唏嘘。
我说:“晚学见过顾伯父。父亲这段时间就住在居风院中,前辈可有时间去喝杯茶?”
“你父亲?张寻辰吧。”顾逢摆摆手,“物是人非了,如今我困顿至此,还是不登贵门的好。今日与小公子相见也是缘分。罢了,后会无期吧。”
我朝他作揖:“前辈慢走。”
顾逢朝我一拱手,便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微微侧头,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你问‘王家娘子’的事情,又何必来找我呢。”
我一时没有理解他话里的意思。
他没有等我的回应,褐色的粗麻布长衫裹着瘦削的身子慢慢离去。
【五】
冠礼如期而至。
宗庙之中,服器陈设完备,宾主上下即位,燕乐已然奏起。我焚香沐浴之后穿上符合礼制的衣服,未用玉冠,束了发,到了庙前。
从庙门到香案前实属不易,要经过好几番揖让,礼节颇为繁琐。好在我先前在京中已经办过一次冠礼,早已是驾轻就熟。
我面南而跪,手捧冠巾的执事立于我左右。
一般冠礼的主宾都要乡中先达来担任,而我父亲位高权重,自然当得起。
冠礼开始,父亲扬声说:“家中犬儿,时年二十。择选吉日,延约嘉宾,鼓瑟吹望,成其冠礼。”
执事者双手奉托盘进来,初加巾,次加帽,三加幞头,反反复复三次,每加一次冠,我都要换上相应的衣服,仪式繁琐,十分复杂。
一加巾,父亲祝曰:“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二加帽,父亲祝曰:“吉日良辰,再加吉服。盛仪恭谱,慎修勿渎。长寿安康,永获大福。”
加帽之后,我身穿公服革带,纳靴执笏,出房站立。
父亲祝曰:“吉年吉月,冠服再升。孝惕忠信,修齐治平。寿享天年,安乐平生。”而后他为我取下帽子,加上幞头。
我面南而站,主宾取了酒在席间面向北,祝曰:“旨酒既清,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我接过他的酒爵,跪下喝了,再拜,再起,完成三次加冠。
父亲站在香案前,扬声道:“吉月吉日,昭告尔字。其字嘉善,与尔宜之。进德修业,永受保之。兹昭其字,回存一甫。”
“存一”二字是圣上亲赐的字,族人无不自豪。我跪下答曰:“某虽不敏,敬承慎待。”
最后,父亲对我说:“冠礼即成,望汝自此束疏顽性,祖述仁义,修齐治平。”
同样的话,在京城他也对我说过一遍。我和半年前一样,答曰:“儿虽不敏,敬承铭记。”
曾经,说完这句话后,我只觉得满腔自豪:我的父亲是如此令我骄傲的人啊,而我也会长成让他骄傲地儿子。
他是当朝丞相,一代贤臣,得圣上器重多年,史册留名;我是少年状元,太子伴读,前途一片光明,可谓传奇。
可是,此时此刻,跪在父亲自小长大的这一片土地上,我只觉得心里发虚。
他……大约不是我的父亲吧。
【六】
刚刚走进含州城张府的时候,我就起了疑心。
父亲喜欢木槿花,槿娘的名字便是他取的。可是整个张府,只有青苑园的西墙下有几株木槿树。
袁管家说,父亲从前是住在孤吟轩的。父亲一生朴素,这间院子装修得很是奢华,不像是他的居住。
在孤吟轩中,真正属于他的东西都是随时可以带走的,比如衣裳、书籍和博古架上的白瓷瓶子,但是整个建筑的调子都和他格格不入。
春山和我名义上的祖父和祖母很疏远,和青苑园的那位反而更亲近。我故意问起大奶奶的孩子,他的反应告诉我,这件事情另有隐情。
春山叔曾经说过,他打小就跟着我父亲,所以排除他是从青苑园调到居风院的可能性。所以,父亲从前是住在青苑园的?
书房中的习字贴和三爷爷送来的册子字迹一样,这个我暂时无法解释。但是其他种种不对劲加起来,让我很难不多想。
疑点重重,我颇为不解。
直到听到了顾逢讲的故事,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逐渐在我脑海里成型。
之后,我去查了含州城的案牍,整整五十年间只有一位孝廉,张北辰。卷宗上只有一个名字,其余资料都是空的。
张北辰,当今江南最大的皇商。
二十年前他是和父亲同年乡试的孝廉,二十年后他是一大皇商,这中间的时间他去了哪里?
孝廉是比父亲的解元出身还要稀罕的身份,如果按照故事里所说的,他后来中了进士,入朝为官,我应该有印象。
张北辰,张北辰,这个名字……
我想起来之前在翰林院处理旧档时看到的一些与新政有关的记载。
十多年前,由程南大人的政敌林鹤梅为首的新党进行了一次变法,当时参与变法的一个官员好像就是张北辰。
是了,就是他。
他还有一个才华横溢、能力出众的妻子,文能著书立说,武能经营商行。这个奇女子,应该写得一手瘦金体吧?
当年的旧事,我已经猜到了十之七八。别的倒无妨,只是心疼我的父亲。
我到今天才意识到,他只是对我说过,“你母亲是值得我深爱的女子”,是我自己理所当然地以为,我的母亲应当是嫁给我父亲为妻了。
原来这一切都只是他一个人的一厢情愿。
而那个人,和她的丈夫,琴瑟和谐,已经另有一对双生子了。
往事已经远去了二十年,成了尘封在旧卷宗中的残篇,成了街头巷尾供人谈笑的传说,离我,一个被张北辰和常南河这一对传奇夫妻抛弃的儿子,已经很远很远了。
【七】
我将读完的《说文解字杂注》还给了父亲,夸奖了一番作者的才华,欲言又止。父亲问我何事,我说:“那位慎之先生名字听着是个男子,字迹却极为娟秀,想来是旁人代书?”
父亲的动作凝滞一刻,而后说:“这些不是张慎之的手笔,而是你母亲所著的书。她有大才。”
我故作吃惊:“那……母亲的手书怎会在他手上呢?”
“你母亲故去时,他陪在身边,这些旧物一直都是他在保管。”父亲小心翼翼地拿着母亲的手书,指尖轻轻拂过,“罢了,都是些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于是我明白,父亲想让我知道的到此为止。
回京之后,太子设宴款待。
“一别数月,存一,孤甚是想念!这次回乡可有什么趣事发生吗?”
“能有什么趣事呢?”我浅笑,“倒是找到了家母的一些旧书,觉得颇为不错,改日拿与殿下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