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文狸一直觉得,三爷整个人都假假的。
首先,他长得很俊,眉眼如画,唇红齿白,像个假人一样。
其次,他活得很不真实。富贵人家的公子,父亲是礼部尚书,哥哥是一方州牧,侄子高中状元,入侍翰林院,最后官拜丞相,几年之后长大的侄孙儿又是太子伴读,总之,就是那种“背后有人”的富贵公子。
偏偏张至榭还不想考科举,一心想着如何诗意生活,只顾着让自己逍遥自在了。他的生活,被无数人羡慕。
第三点,便是文狸这些年都想要吐槽的一点:三爷真的活得太精致了。
有时候,为了这份精致,他甚至会瞻前顾后,谨小慎微,活的不太舒坦。
比如,张至榭不喜欢读四书五经,故而一直扬言自己不喜欢科举,但又怕别人说自己其实是因为考不上才这么说的,于是,他精读四书五经,还要参加文会,弄得自己比一般举子还有文化。
比如,张至榭不喜欢花太多心思在穿着打扮上,他觉得太注重穿着会显得自己庸俗。于是,每次参加文会、宴会是他都要仔细挑选素净、仙气的衣裳,还要配白璧无瑕的羊脂玉、名家题字的折扇等等,每次穿衣打扮都要花半天。
比如,张至榭想活得明白些,于是费力去思考一些别人不懂的问题,世界上第一个人是怎么出现的?时间的尽头在哪里?星月太阳为何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循环往复?他反而更困惑了。
这些本末倒置的事情多了,文狸都开始怀疑他家三爷是不是沽名钓誉之辈了。他看似潇洒,但有时候为了维持自己的潇洒形象,也挺累的。
文狸觉得,三爷是个假人。尤其是他年过二十七还不肯娶妻,更显得不像个凡尘俗世的人了。
大约是和张至榭待久了,文狸也变得喜欢思考哲学问题。他有时候会生发一些奇奇怪怪的担心,比如三爷会不会有一天真的带着他的字画回天宫了?
直到夫人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文狸眼中那个致力于活得比腰间那块洁白无瑕的羊脂玉还要不染凡尘的三爷,忽然就学会了冲动。十二分爱惜羽毛,连每天早上起床穿那一件衣服都要思虑周全的三爷,为了所爱之人,居然做了甘愿受人议论的忤逆之人。
夫人嫁入迩楚院之后,三爷终于开始注意一些柴米油盐的事情,身上慢慢有了烟火气。
他也不似从前那般注意仪态,温尔儒雅,经常被夫人逗得哈哈大笑。
【二】
三爷想要迎娶夫人,原本居风院那边是不同意的,长兄如父,大老爷身子不好,张府一直都是居风院当家做主,因此三爷很是费了一番周折。
期间,文狸试探性地问了一句,非她不可吗?
张至榭说:“倒也不是。可惜旁人都是凑合,而我这人呢,一向不喜欢凑合。”
从承徽十七年腊月开始,张至榭把自己可以用得上的手段都用上了,明确向张至亭传递一个信息:我娶妻只会娶苏灼华,否则我终身不娶。苏家那一边,苏灼华也不肯嫁人,生生将自己脱成了二十岁的老姑娘。
无奈之下,张至亭只能松口。
承徽那十八年十月,南河去世。
那一年,那一月,张寻辰从南国子监回来,不惧风吹雨打日晒,一路日夜兼程,却还是没有来得及见到南河最后一面。南河去世之后,他大病一场,在孤吟轩躺了半个月。
醒来之后,张寻辰请求将来由他抚养张唯然。
张北辰自己还有两个孩子要抚养,张至亭和陈河州年纪渐渐大了,由张寻辰来抚养唯然的确是最好的选择。张至亭原先没有理由什么反对的。
可是,张寻辰说:“我这一生都不会再娶妻,只会有唯然一个孩子,以后我所有的家产都将由他继承。”
张至亭觉得没有必要,可是他劝不动张寻辰,也就是在那一刻,他才意识到张寻辰固执起来时,比张北辰还要油盐不进。
“你何必如此?”
张寻辰不说话。
他不说,张至亭也知道,是因为南河。如果说先前只是猜测,自从张寻辰将南河从地牢里救出去还挨了顾春满一剑之后,张至亭就确定了。
可是,这件事情是家族之耻,他只能装作不知道。
张寻辰回国子监之后,张至亭似乎一下子老了很多。
“我先后两个儿子,竟然栽在了同一个女人身上。”他叹息,“至榭,什么时候将灼华娶回来吧。”
之前张至亭虽然松了口,但一直不支持这桩婚事,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出要张至榭早点将苏灼华娶回家。
“二哥你不反对了?”
“我算是明白了,你们还真的能终身不娶。如今我老了,讲的话你们都不听了。也罢,随你们去吧。”
张至榭认真拜了一拜张至亭,而后开始筹备提亲的事宜。迩楚院没什么下人,居风院那边虽然不反对,也不支持这一桩婚事,只是象征性地拨了几个人来,主要还是文狸亲自操办。
忙忙碌碌半年,终于将苏灼华娶回来了。那一日,张至榭身穿大红喜袍,骑着高头大马去迎亲,满脸笑容。
他说:“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带着苏灼华私奔要简单很多,但是张至榭不愿意这样做。他希望能给苏灼华一个名正言顺,不为旁人的眼光,只为她一个心安。
新人入了洞房,文狸找了个床倒头就睡。终于可以好好歇歇了。
好不容易主子成亲了,文狸的安稳日子才过了一个月,三爷和夫人一合计,又决定游山玩水去。这一路上各种事情,一定又是他来张罗。
文狸:……行吧,主子最大。
自从车邻院那一位去世之后,张至榭和苏灼华夫妻二人便心照不宣:想要做的事情就尽快去做。
就像南河说过的那样:你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个先来。只愿白发苍苍的时候,回忆此生,有憾无悔。
【三】
某年某月某日,正是春光明媚的好时节,得韵楼中竹板声声,胡琴绵绵。
得韵楼乃是京城最大的戏楼,楼高三层,雕梁画栋,飞檐翘角,进门便觉得搂中景象壮阔,与别的高楼不同。
原来这楼不仅占地面积很大,而且一二两层内里全部打通,看起来便格外宽敞些。一楼北侧置办了戏台,虽然是在室内,规模却不输室外;戏台下成对摆放着红木灵芝太师椅,地方虽宽敞,椅子数量却不多。
能在得韵楼登台唱戏的都是一等一的名角,观者如云,一票难求,已经不是仅仅有钱便可以买到的了。因此,能在台下坐着的自然也都不是普通人,不是皇亲国戚,也是名门贵胄。
再抬头看去,戏台上面、二楼横梁上挂着一个匾额,上书“赏心乐事”四个大字。
二楼还在戏台对面和两侧设了几个雅间,坐于雅间之中,茶水茶点一应俱全,且有湘妃竹帘与外界隔开,一些不方便露面的贵人便在雅间观戏。京城腹地,天子脚下,帘中人身份不便多问。
然而,与隔帘观戏的贵人们不同,玄字号雅间却是将竹帘高高挂起,戏台上的人都能看见里面相对饮茶的一男一女。
男子相貌英俊,气质出众,端着一杯清茶,气定神闲地望着空空的戏台;女子年纪稍小,长相姣好,二十出头的样子,作男子打扮,神色略显紧张,左看看右看看,而后倾身凑近男子,低声问:“流觞兄,你是怎么订到这个雅间的?”
张至榭摇着折扇,笑道:“我自然有自己的手段。”
苏灼华朝着天字号雅间努努嘴,压低声音道:“那边那一位……刚刚在楼下,我好像听见随从称呼他为王爷?”
“不错,那一位是当今圣上的七弟,凡是与政事无关的风雅之事他都喜欢。七王爷是这里的常客了,天字号雅间自然是为他留着。”
苏灼华又看着地字号的雅间的方向,张至榭介绍道:“那边是国公爷家的公子。”
“所以,流觞兄,我们两个非富非贵,是怎么坐到这个位置的?”苏灼华低声问道:“难道说,是张寻辰给你弄的?”
张至榭笑而不答。一时锣鼓齐鸣,他收起折扇,一指戏台:“看,好戏开场了。”
苏灼华最喜欢看戏了,听见这话,赶紧收了其他心思,一心看戏。
这一出唱的是《白蛇传》,讲的是许仙和白娘子的故事。扮许仙的是得韵楼最显名的小生,年纪不过三十,却有万种心绪,唱得百转千回,勾人心肠。
“我不分昼夜奔家园。一路寻妻妻不见,只见她花憔柳悴断桥边。……往日之事回不转,今日我面对皇天发誓言。许仙再把心誓变,死在了青锋下我的尸体不全。”
苏灼华听得如痴如醉。
一曲唱罢,满堂喝彩,她忍不住感叹道:“这个许仙扮得真好!”
“这一位是张久画,全京城最好的小生,当今皇上圣点的第一文生。他唱的许仙无人可出其右。”张至榭瞧着苏灼华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入相门退场的小生,“苏贤弟莫要这样盯着旁人。”
苏灼华笑着瞧了一眼张至榭:“怎么,你吃醋啦?”
张至榭站起身,苏灼华拉着他的衣袖:“这就走啦?”张至榭说:“走,我带你去见一见这位‘许仙’。”
一个戏痴可以结识张久画这样的名生是何等幸福的事情啊!苏灼华惊喜道:“你认识他?”
张至榭轻描淡写地说道:“我少年时期与张久画是同游。”
“天呐!流觞兄,跟着你的日子真的太美好了,每一天都有惊喜,各种各样的古玩字画都赏不尽,还能引见这样的妙人给我认识。”
“以后的日子还会更美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