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承徽二十年,已经中了进士的常莫辞带着郭明仪回了杏山院一趟,既是女婿拜见岳父,也是学生拜见老师。

郭先生很是高兴,将自己珍藏多年的好酒拿出来,打算和常莫辞好好喝一顿。酒过三巡,两个男人越聊越投机,郭明仪觉得有些吵闹,便出去走走。

杏山院还是熟悉的地方,一草一木都是原来的样子,只是时过境迁,如今在书院里读书的人郭明仪不能像从前那样,全都认得了。

绕过明德堂后门回廊,在昏黑的夜色里,竟然见到一个熟悉的人影。那人拿着竹扫帚,正在打扫走廊。

郭明仪犹豫半刻,唤他,松墨?

松墨身子一僵,而后转过身来,看见一位身着华服的少妇。

这三年以来,郭明仪虽然住在含州城,却从来没有回杏山院。时隔这么久再见面,她与从前很不一样了。二十来岁的女子,正是韶华正好的时候,面若桃花,身似春柳,她的乌发绾起来作妇人装扮,却仍然掩不了一身如同新春花枝的气韵。

是了,郭明仪就是这样与众不同的女子。她不是养在闺阁的小姐,而是长在杏山院的夭夭才女。

松墨垂眸:“原来是常夫人,许久不见了,别来无恙?”

郭明仪愣了愣,而后苦笑道:“常夫人?这还是你第一次这样称呼我。”

松墨说:“您如今是校书郎夫人,不能乱了尊卑。”

“松墨,你非得和我如此生分吗?”

“常夫人认错人了,晚学名叫李平安,并不是松墨。”

这一句话等于告诉郭明仪,你和松墨的情谊与我李平安无关,算是和郭明仪划清界限了。

郭明仪微微蹙眉,踌躇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他:“不管你是谁,我只知道你是你就可以了。有件事情我想了三年,还是不甚明白,想来问一问你。你……究竟有没有真心喜欢过我?”

松墨一听这话,心中一惊,仔细看了看,四下无人,才放下心来。

“我曾经以为你对我便如我对你一般,是一颗真心捧在手里的。可是自从三年前我议亲以来,你一直装聋作哑,好似与我只是点头之交。三年了啊,松墨,你还记得你在当初孤吟轩说的那些话吗?”

郭明仪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可是此时此刻,说着说着,她忍不住悲从中来,泪盈于睫。

当初,只要他一句话,她愿意抛下一切跟他离开,塞北江南,东海西沙,只要和他在一起去,她哪里都愿意去。

可是三年了,他躲了她三年,明明就在杏山院,就是她父亲的门生,却不肯和她多说一句话。

郭明仪曾经为他辩解过,说,松墨一定有他自己的苦衷。南河叹息一声,说,他若是真的在乎你,最在乎的一定就是你的感受。

爱一个人是不愿她伤心难过的。

张北辰深爱段南河,所以她说希望一生一世一双人,他便不纳妾;她说不想生孩子,他便不勉强;她想出门不受拘束,他便从来不肯拘着她;她喜欢研究典籍,他便到处给她寻古籍……

张至榭倾心于苏灼华,一心只想要她幸福。在做决定之前,他特地问了苏灼华。倘若她不愿意嫁,他便潇潇洒洒放手;她既然愿意嫁给自己,那么他拼了全力,也要给她一个名正言顺。

反过来也是一样的道理。南河对张北辰、苏灼华对张至榭无一不是真心。爱情本就是如此,是相互的。松墨装聋作哑,确实是伤了郭明仪的心。

“倘若你觉得我说是会让你心里好受一点,那么就算是吧。倘若你觉得没必要,就当我那时候全是是胡说八道好了。”他微微弯腰,说:“常夫人,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童生而已,哪里敢和您攀亲呢?只愿夫人一生平安顺遂。”

“你连承认喜欢我都不敢吗?还是说你对我从来没有真心?你当初说你也喜欢我,只是顺势而为?”

“前尘旧事,夫人还是忘了好。”

郭明仪只觉得他拿着扫帚卑躬屈膝的样子十分刺眼。

“你怎么变成现在这幅样子?我从前喜欢你,只为你身上那一股子傲气,现在居然看不到当年的影子了。”

“傲气?”松墨露出一点自嘲的笑容来,“夫人说笑了。我从前若是真有什么傲气,也不过是仗着自己比旁的书童多识几个字罢了。如今,我也没什么可骄傲的了。”

他是寒门学子,即使张北辰和南河资助一时,也不能供他一世。再加上几年前孤吟轩变故颇多,那些贵人哪里还顾得上他。他便一直十分贫穷,靠帮郭先生打扫庭院抵一些束脩。

杏山院世族子弟颇多,一个个都是头戴朱缨宝饰之帽,腰佩容臭、白玉之环,只有他衣衫褴褛,心中酸涩。

他想要往上爬,他不想被旁人看不起了。

郭明仪只觉得可惜:“松墨,你原本不必如此的。有些事情你不必……”

“常夫人。”松墨打断她,“从前的事情是我对不住你。我出身卑微,双手空空,没有那个本事和常大人争。现在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你我都没有回头路可走,只求您看在年少相识一场的情分上,不要再旧事重提了,这样对你我都好。”

郭明仪一时哑然。

许久,她苦笑一声:“我曾经觉得只要两个人相爱就好,无所谓贵贱,世俗偏见都不重要。没想到,兜兜转转,我们都还在这个圈子里。”

松墨说:“这个道理其实不难懂,只是一直站在高处,总是把一切都想得太美好了。”

郭明仪转过身,背对着松墨。

“对了,松墨,你从前说,第一眼见到我时,我一身鹅黄色裙衫使你一见倾心。”

她笑了笑。

“松墨,你知道么,我娘生前最爱穿鹅黄色的衣裳,她明眸皓齿,肤白如雪,这个颜色最衬她。八岁那年,我娘就去世了,我怕我爹伤心,这十几年来唯鹅黄色不穿。”

松墨愣在原地。

最后,她说:“我自欺欺人这么多年,也该放过自己了。松墨,后会无期吧。”

“常夫人……万望珍重。”

【二】

夜色深处,马车停在常府门口。

常莫辞先下了车,而后扶着郭明仪下来,挽着她的手进了屋子。

两个人沐浴更衣之后回了房间,仆从皆退下了。

常莫辞幽幽地开口:“昨日在杏山院,你见过松墨了?”

郭明仪剪灯花的手凝滞住了。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很久了,在你嫁给我之前。”常莫辞的声音无悲无喜,听不出来情绪。

常莫辞是个读书人,最讲规矩的,他做事一向一丝不苟,连染了污渍的白纸都不愿意再用。郭明仪不禁有些奇怪:“那你怎么会……”

“未婚女子思慕别的男子确实不太妥当,但也情有可原,不算大错。”

郭明仪整个人都僵住了。

两个人成婚已经三年了,虽然因为常莫辞在国子监读书,两个人总是聚少离多,但枕边人的性格郭明仪还是了解一点的。常莫辞为人不算苛刻,但极重伦常,这种原则性的问题他怎么会觉得“不算大错”?!

常莫辞见郭明仪一直不敢转过身,觉得有些好笑,却还是板着脸:“你一直站在那里做什么?”

郭明仪只好慢慢挪到床沿边,和常莫辞并排坐下。两个人都目视前方,似乎不是在房中,而是在谈判桌前。

是谁告诉他的呢?南河,张北辰,还是简欢?郭明仪心中有疑惑,却又不敢问,忍不住看了几眼常莫辞。常莫辞则是一脸泰然自若。

“我还没有笨到要等别人来告诉我的地步。早在三年前提亲之时,你不愿嫁,我便已经猜到你心有所属。”

被人看穿心事,郭明仪有些窘迫。

“明仪,我在杏山院读书十载,与你也算旧相识。在书院中,你和松墨关系最好,我都是看在眼里的。当时不以为意,后来细细想来,早有征兆。”

他们两个也算是青梅竹马了。若是知道缘分如此,和不早早相知?

“既然如此,你为何……”郭明仪不知道怎么问。以他的性格,一定不愿意娶她这样一个心有所属的女子吧?

“我知道这件事时,你的兄长已经答允了这门婚事,两家已然结亲。倘若我那时反悔,对你的名声无益。”

郭明仪有些感慨,他考虑得十分周到,对自己和对他都是最好的选择。他这三年来对自己很好,却一直埋着一桩事情在心里。

“这些年,你居然只字未提。相公,你心里怪过我吗?”

“没有。嫁给我之后,你一直谨守妇道,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我的事情,我为何要怪你?成亲之前,你倾慕什么人,都已经过去了,与我无关。”

郭明仪真的吃惊了。她欲言又止,常莫辞说:“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郭明仪问:“你的性格本不该如此的啊?还是说……我想多了?”

“我不喜欢做夺人所爱的事情。当初,若是全然依我的意思,应当退了这门亲事。可是两家结亲,不是你我二人的事情,我顾虑颇多。覆巢无完卵,大局为重,只能委屈你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