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校的来访让老约翰·赛德利感到异常兴奋。那天晚上,他女儿怎么也无法让他定下神来进行日常的消遣。他一整晚都在自己的箱子盒子里翻找,手抖着解开以前的文件,将它们分门别类整理好,等待乔斯的到来。他卖过酒,公司本来前景大好,后来败得莫名其妙;也卖过煤,不出意料会取得有史以来最大的成功,可偏偏因为资金短缺难以为继;还做过获得专利的锯木机和锯屑利用的生意。诸如此类的文件,包括各种档案、票据和他与律师等人往来的信件,都被他收拾得整齐有序。他在文件堆里一直忙到深夜,哆嗦着举起摇晃的蜡烛,颤颤巍巍地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这是酒的文件,这是锯屑的文件,这是煤的文件,这是我给加尔各答和马德拉斯写的信,这是第三等巴斯勋爵士多宾少校给我的回信,这是约瑟夫·赛德利的回信。“我可不能让他看见我有任何没条理的地方。”
艾米笑了。“乔斯应该不会看那些文件吧,爸爸。”她说。
“你对生意上的事一无所知,我亲爱的。”做父亲的摇摇头,教导女儿道。必须承认,艾米对这方面的知识的确匮乏,可某些人懂得太多,也未必不是憾事。这些不值钱的文件放在一张靠墙的桌子上,老先生从多宾送的一大批礼物里拿出一块干净的印花大手帕将它们盖上,严令禁止家里的女佣和房东太太翻动,因为这是专门为第二天抵达的“尊贵的东印度公司孟加拉文官约瑟夫·赛德利先生”准备的。
到了第二天,艾米丽亚发现他一大早就起床了,比任何时候都更急切,更忙乱,也更激动。“我昨晚没怎么睡,艾米,我亲爱的,”他说,“我在想我可怜的贝茜。我希望她还活着,再坐一坐乔斯的马车。她以前也有马车,坐在上面很贵气。”他的眼里充满泪水,顺着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滴落。艾米丽亚帮他擦去眼泪,笑着吻了他,又给老人系了个漂亮的领结,将他的胸针别在他最讲究的衬衫褶边上。他就穿着这身周日正装,也就是他的丧服,从早上六点一直坐着等儿子回来。
然而,邮差送来的一封信把这焦急企盼的氛围给破坏了。那是乔斯写给妹妹的信,他说长途旅行之后感觉有点疲惫,所以当天没法动身,不过第二天一早会从南安普敦出发,傍晚他就可以见到父亲和母亲。艾米丽亚给父亲念到“母亲”一词时不禁顿了顿,很明显,哥哥还不知道家里发生的事。他也没办法知道。少校估计得没错,他的旅伴在二十四小时内是动不了身的,他会再找个借口拖延回家的时间。但少校昨晚因为跟艾米丽亚聊得太久,错过了邮寄时间,也没来得及告知乔斯他家里的这一不幸。
南安普敦的大街有几家华丽的时装店,讲究的橱窗上挂着各式各样花哨的马甲,有丝绸和丝绒的,有金色和深红色的;还有一些最流行时装的画作,上面潇洒的绅士戴着单片眼镜,拉着长着硕大眼睛和卷发的小男孩,向穿着骑装的女士们抛媚眼,她们驾着马儿从阿普斯利府的阿喀琉斯像前腾跃而过。虽然乔斯已经有几件加尔各答最华丽的背心,但不从这里再买上一两件,他是绝不肯回伦敦的。他为其中一件选了绣有金蝴蝶的深红色缎子,另一件选用红黑方格配白条纹的丝绒,外加一个翻领,领子系一条色彩浓郁的蓝缎子领带,别一枚金色别针,别针上还有一个粉红色搪瓷造的骑手,他正跨过由五道栅栏阻隔的门。他觉得进伦敦得有点这样的尊贵气派才行。乔斯从前挺害羞,做事笨手笨脚,胆小又爱脸红,可如今有勇气了,也学会了更直白地向外人强调自己的价值。“我是个爱打扮的男人,”滑铁卢的赛德利这样对他的朋友们说,“承认这一点对我来说没关系。”虽然在总督府的舞会上被女士们盯着看时,他会感到很不自在,而且会满脸通红,吓得逃走,不过他逃走主要是因为害怕她们向他求爱,毕竟他讨厌结婚。不过我听说在加尔各答,滑铁卢的赛德利是谁也比不上的时髦人物。他的装扮和马车配备是最有面子的,办的宴会是单身汉里最奢华的,摆上的餐碟也是那个地方最贵重的。
要为乔斯这种体形和气派的人做两件马甲,至少需要一天时间。这一天时间里,他雇了一名用人专门服侍他和印度听差,又派他的代理人帮他去海关取行李,那里有他从未读过的书、好几箱芒果、酸辣酱和咖喱粉,还有他要作为礼物送人,但还不知道该送给谁的几件披肩,以及其他东方宝物。
终于到了第三天,他穿着崭新的马甲慢悠悠地回伦敦去了。那印度听差冷得牙齿打战,裹着披肩在新雇的欧洲用人坐的驭者座旁瑟瑟发抖。车厢里的乔斯不时抽抽烟斗,看上去威风凛凛,引得路上的小男孩不住欢呼,不少人还以为他是个总督。到了干净整洁的乡下小镇,若有旅馆老板出来奉承几句邀他留下喝酒,他是不会拒绝的。在南安普敦吃过一顿有鱼、米饭和几个煮鸡蛋的丰盛早餐后,他到温彻斯特时又有了胃口,觉得该喝一杯雪利酒提提神。到了阿尔顿镇,他答应用人的请求,走下马车尝了尝当地有名的麦芽酒。在法纳姆镇,他停下来观赏主教城堡,又吃了一顿有炖鳗鱼、小牛排、法国菜豆的简餐,再配一瓶红葡萄酒。到巴格肖特荒原的时候那印度听差抖得更厉害了,乔斯大人也感觉挺冷,随后喝了些兑水白兰地。当他乘坐马车进伦敦时,他的肚子已经装满了葡萄酒、啤酒、大肉、腌菜、樱桃白兰地和烟草,简直与汽船上为客人准备美食的总管舱无异。傍晚时分,马车在布朗普顿一扇小门前停下,虽然多宾先生已在斯劳特斯咖啡馆给他订了房间,但挂念家人的乔斯选择先回到这座小房子里。
街上各家各户的窗户里顿时露出了一张张脸;爱尔兰小女佣飞快地往栅栏门跑去;克拉普太太和克拉普小姐在布置优雅的厨房透过窗户往外望;艾米的心怦怦乱跳,慌张地在挂着帽子和大衣的过道里等;老赛德利在客厅里浑身发抖。乔斯踩着嘎吱作响又不太稳的阶梯极庄严地从驿车上下来,由南安普敦的男佣和冷得打战的印度听差一左一右搀扶。印度听差的脸已经冻成青灰色,跟火鸡胗挺像。在过道里,他把人吓得不轻,克拉普太太和克拉普小姐也许是想到客厅门口听听里面的情况,结果发现洛尔·杰瓦布裹着好几件大衣坐在过道的长椅上哆嗦,只露着一口白牙和两只黄眼珠子,发出又奇怪又惹人怜的呻吟。
诸位大概看得出来,我已知趣地把门关上,留着乔斯和老父亲,以及那温柔可怜的小妹妹在屋里交谈了。老人激动万分,女儿也是,乔斯同样动了情。离开十年,即便是最自私的人也会想家,想念亲人。遥远的距离让此二者变得神圣起来。那些失去的快乐沉淀在脑海里的时间越长,就越显得迷人而美妙。乔斯跟父亲向来不太亲热,但这回见到他却感到由衷的高兴,真诚地走上前去与父亲握手。他也很高兴见到妹妹,印象中她还是个爱笑的漂亮小姑娘。老父亲显得筋疲力竭,岁月、悲痛和不幸对他的改变太大,乔斯见了很是心疼。刚才艾米穿着丧服走出门口,低声跟乔斯说了妈妈的死讯,让他不要在父亲面前提。不过她再怎么提醒也是多余,因为三人一见面,老赛德利自己就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起了太太,眼泪没完没了地淌。屋外的印度人听了大受触动,他向来只想着自己的事,如今也禁不住分了神。
这次会面的结果必定是令人满意的,因为当乔斯再次登上驿车前往旅馆时,艾米温柔地拥抱了父亲,得意地问老先生,还记不记得她以前总说哥哥是个好心人?
确实,约瑟夫·赛德利目睹家人贫苦的处境,心里很感慨,初次见面难免心潮澎湃,他一激动便当场宣布,他绝不会再让家人受苦受穷。在他逗留的这段时间里,他所拥有的一切,包括房子同样属于他们。艾米丽亚以主妇的身份坐上他家餐桌时一定端庄得体——她可以一直住在他家,直到她有自己的房子。
艾米丽亚伤心地摇摇头,照常泪如泉涌。她知道哥哥的意思。少校来访的那天晚上,她和她的小知己玛丽小姐已经彻底谈过这个问题。兴冲冲的玛丽忍不住把当天的发现告诉艾米丽亚,说多宾少校在路上碰见宾尼先生和他的新娘时,不禁兴奋得浑身一颤,心事暴露无遗,他是为自己不再有情敌而喜悦呢。“您没注意到吗?您问他有没有结婚,他全身上下都抖着说:‘这是谁告诉你的谣言?’噢,太太啊,”玛丽道,“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您,我敢肯定他那头白发就是想您给想的。”
可艾米丽亚抬头望着床铺上方丈夫与儿子的画像,叮嘱那后辈以后再也别提这个话题。多宾少校是她丈夫最亲爱的朋友,也是她和小乔治最贴心、最温柔的守护者。她像喜爱哥哥那样喜爱他,但她指指墙壁又道,她曾嫁给过那样一个天使,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考虑再与他人联姻了。可怜的玛丽叹了口气。在诊所工作的汤姆金斯先生就总是在教堂里盯着她看,仅仅是那深情又不饶人的目光已让她胆小的心扑腾乱跳,随时准备缴械投降——可是她想,万一他死了怎么办呢?她知道他得了肺痨,他的双颊通红,腰身瘦得异乎寻常。
艾米知道忠厚的少校对她一片真心,但她没有表现出对他的冷漠,也没有因此厌恶他。无论哪个女人受到这样一位诚恳又忠心的绅士喜爱,都不可能生气。《奥赛罗》里的苔丝狄蒙娜肯定看得出卡西欧中尉对她有意思,但她并没有生他的气——依我看,在那个悲伤的故事里,还有许多事是摩尔人不知道的。基于同样的原因,即便是《暴风雨》里的米兰达对卡利班也挺不错,只不过她不可能鼓励那可怜粗野的怪物来追求自己,正如艾米丽亚也不会以任何方式鼓励少校继续追求她。她会对他表示友好和尊敬,因为少校品德高尚、待人忠诚,值得这样的对待。在少校亲口向她表白之前,她都会热情、坦率地与他交往。一旦他开了口,她也有足够的时间告诉他自己的真实想法,让他断了这一永远也无法实现的念想。
所以,那晚与玛丽小姐交谈过后,她睡得特别香。尽管乔斯要晚些到,她还是打心眼儿里感到快乐。“我很高兴他没有娶那位奥多德小姐,”她想,“奥多德上校的妹妹决配不上威廉少校这么一个有才干的男人。”那么她的小圈子里,谁适合当多宾的好太太呢?不能是宾尼小姐,她年纪太大,脾气也不好。奥斯本小姐吗?年纪也大。玛丽小姐又太小了。奥斯本太太直到入睡也没给少校相出一个如意伴侣来。
第二天早上,住在斯劳特斯咖啡馆的多宾少校收到一封来自南安普敦的信。他的朋友在信中请他原谅自己前一天被叫醒时脾气不好。他说他那时头很疼,而且刚睡熟没多久。他恳求多宾在斯劳特斯咖啡馆给他和他的用人们订几间舒服的房间。在这次旅途中,乔斯渐渐对少校产生了依赖。他需要他,很多事都要靠他帮忙。其他乘客都纷纷回伦敦去了。年轻的里克茨和小查弗斯那天是坐邮车走的,里克茨坐到驭者座上,从车夫波特利手里夺过缰绳自己赶车;医生回他在波特西的家去;布拉格船长到伦敦见他的合伙人;大副则忙着给“拉姆昌德号”卸货。乔斯先生一个人在南安普敦很孤独,于是叫乔治旅馆的老板陪他喝酒。与此同时,多宾少校也与父亲威廉爵士一起在家中就餐。由于少校完全不懂得撒谎,他妹妹很快就发现他之前去过乔治·奥斯本太太家。
乔斯在圣马丁街过得惬意又舒适,他可以悠然自得地抽水烟,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去看戏,要是没有少校朋友的催促,他没准儿会在斯劳特斯咖啡馆一直住下去。可这位孟加拉文官一天不给艾米丽亚和他父亲安排新住处,少校就一天不会放过他。乔斯生性软弱,可以任人使唤;多宾又只为他人殚精竭虑,从不考虑自己。这么一来,好心肠的外交家凭着他朴实的手段很快就将这位文官制服,少校觉得他该买、该雇、该舍弃什么,他都逐一照办。至于洛尔·杰瓦布,他那张黑脸一出现在圣马丁街,就会遭到一群小孩的无情嘲讽。教会乔斯的欧洲用人做咖喱菜、咖喱肉饭和装水烟之后,他就乘坐威廉·多宾拥有股份的东印度公司“基克伯里夫人号”商船返回加尔各答去了。乔斯和少校在附近的长亩街定做了一辆漂亮的双轮敞篷马车,乔斯最爱去做监工,心里感到特别满足。雇好两匹马之后,他庄严地坐着马车到公园里兜风,或者拜访他在印度认识的朋友。艾米丽亚常与他同行,人们也能看见多宾少校坐在马车的后座上。有时老赛德利和女儿也会使用那辆马车。克拉普小姐总是陪在她朋友身边,她披着熟悉的黄色披肩坐在马车上,每回经过诊所,那年轻人的脸就会出现在窗帘前,克拉普小姐发现自己被认出来,别提有多高兴了。
乔斯首次在布朗普顿露面不久后,赛德利一家住了十年的简陋小屋里发生了令人悲伤的一幕。有一天,乔斯派马车(暂时租的,不是正在定做的那辆)把老赛德利和他女儿接走——他们不再回来了。房东太太和女儿流下的眼泪比本书中出现的任何泪水都要真诚。与艾米丽亚相识到交心的这么多年里,她们从未听她说过一句难听话。她永远都是那么亲切和善良,永远都把他人的恩情记在心里,性情永远那么温和,即便在克拉普太太发脾气催房租的时候还是这样。好心的姑娘要永远从这搬走时,房东太太想起自己曾对她说过不客气的话,不禁深深自责。当他们在她住的小房间窗户贴上招租启事的时候,克拉普太太泣不成声。他们肯定再也找不到这样的好租客了。之后发生的事验证了这一悲观的预言。克拉普太太痛恨世人愈加堕落的品行,便以向租客抬高茶叶罐和羊腿肉价格的方式施以报复,激起了多数房客的抱怨和叫骂。有些人拒付房租,没有一人长住。房东太太自然无比想念已离开她的老朋友们。
至于与艾米丽亚分别时玛丽小姐有多伤心,我在这里不忍描述。从小时候起她就天天和她在一起,对那亲爱的好女士百般依恋。当豪华大马车接她去享受荣华富贵的时候,玛丽小姐晕倒在了她朋友的怀里。艾米丽亚同样激动。她就像爱女儿一样爱着玛丽小姐。在这十一年来,这个女孩一直是她的朋友、她的助手。离别令她痛苦万分,但她当然已向玛丽小姐发出邀约,她随时都能到自己新家去住。不过玛丽觉得,奥斯本太太在新家肯定不会像她住在“陋室”时那么快乐了——这是克拉普小姐从她最爱的小说里读来的词,用它作为对自己家的称呼。
但愿玛丽小姐估计错了,因为可怜的艾米在“陋室”的快乐日子着实不多。厄运一直在那里压迫着她。离开之后,她再也不想回到原来的地方,也不想再面对房东太太了。房东太太收不到租和发脾气时,就爱欺负艾米,心情一好,又对她亲昵得反常,总之是一样的可恶。艾米过上好日子后,她夸张的奉承话并不讨艾米丽亚喜欢。她对艾米的新家赞不绝口,每见一样家具和装饰都要吹捧几句。她伸手摸奥斯本太太的衣裳,估计它们的价格。她发誓说美丽的艾米丽亚无论穿什么,都是完美无瑕的。看着这阿谀谄媚的俗人,艾米总是忘不了她过去的专横霸道,让自己受了不少罪。房租每回要迟交,艾米就得去求她延几天;艾米每回为生病的父母买些吃的,她就会骂她乱花钱;她见过艾米贫苦的样子,也没少虐待过她。
可怜小妇人平生遭遇的这些悲苦,并没有多少人听她讲过。她不告诉自己的父亲,而父亲那些荒唐行为恰好是她痛苦的主要原因。她只得为他犯下的过错承担罪责,她柔声细语,一句都不埋怨,仿佛她生来就是要替人受罪的。
希望她再也不用如此受亏待了。苦头吃尽,慰藉自然会来。我还要交代一下,那个与朋友分别时撕心裂肺的可怜玛丽,在诊所年轻医生的治疗下,短时间内便恢复了状态。艾米从布朗普顿离开时,把那房子里的所有东西都留给了她,只带走**方的两幅画像,以及她的钢琴。那架小钢琴早已显出老态,喑哑的琴声听了觉得可怜。不过她一直为着心里的某种原因对它钟爱有加。这是她父母送给她的,她第一次弹的时候还是个小女孩。诸位若是记得,后来她父亲破产,这架钢琴被搁在一堆乱糟糟的拍卖品里被人拯救出来,再次送给了她。
货车从布朗普顿那个乡村运来一箱箱行李和硬纸盒的时候,多宾正在监督乔斯新家的布置工作,他一定要把它装修得漂亮又舒适。发现板车还运来了旧钢琴,他高兴坏了。艾米丽亚说要把它搬到她的起居室里,那是二楼一间整洁的小房间,跟她父亲的卧室相连,老先生晚上通常会坐在那里休息。
看见搬运工抬着旧钢琴,照艾米丽亚的要求把它放到起居室,多宾心中大喜。“很高兴你保存着它,”他些许激动地说,“我还以为你一直不把它当回事呢。”
“我把它看得比一切都重要。”艾米丽亚说。
“是吗,艾米丽亚?”少校喊道。少校虽没提过这架钢琴是自己买的,但也从没想过艾米会觉得是别人送的,还以为对方知道这是他的心意。“是吗?艾米丽亚?”他说。那个问题,那个至关重要的大问题正悬在他嘴边的时候,艾米丽亚答道:
“当然了!这不是他送给我的吗?”
“噢,我不知道。”可怜的老多宾只好答,顿时笑不出来了。
艾米那个时候并没有注意周围的情况,也没马上发现老实的多宾那张沮丧的脸,但事后想起来,突然明白了。送她钢琴的并不是她以为的乔治,而是威廉。一阵难以形容的痛苦和羞愧涌上她心头。她一直把它当作爱人送给她的唯一礼物,珍视它超过一切,觉得那是她最贵重的纪念品和宝贝。但它不是乔治的礼物。她曾坐在钢琴前倾诉她对乔治的思念,还在上面弹奏他最爱的音乐。漫漫长夜里,她抚摩着琴键,用她最好的技艺奏出一个个忧伤动人的音符,无声地落泪。但那不是乔治的纪念品。现在它已经一钱不值了。老赛德利下一次再让她弹的话,她会说这琴跑调得厉害,而且她头疼,弹不了了。
随后,像往常一样,她开始责备自己气量小、不知感恩,并决心向老实的威廉弥补过错。她虽然没有对他表示不屑,但这种不屑却体现在了她对钢琴的态度上。几天之后,当乔斯吃完饭舒舒服服地睡大觉,她和多宾一起坐在客厅里时,艾米丽亚支支吾吾地对多宾少校说:
“有件事,我想请你原谅。”
“什么事?”他说。
“关于——关于那架方形小钢琴,我一直没有谢过你。原来那是许多年前我还没有结婚的时候,你买下来送给我的,我还以为是别人买的。谢谢你,威廉。”说完,这可怜的女人伸出手,但她的心在滴血。至于她眼里的泪水,当然在照常运作。
威廉再也憋不下去了。“艾米丽亚,艾米丽亚,”他说,“确实是我给你买的。我爱你,就像那时候一样。我必须告诉你,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爱上你了。那时候乔治把我带到你家,让我认识与他订婚的艾米丽亚。你当时还是个小女孩,穿着一身白衣,披着大卷大卷的长发,一边下楼一边唱歌——你还记得吗?然后我们去了沃克斯豪尔。自那时候起,我心里就只想着一个女人,那就是你。过去十二年来,我没有一个小时不想你。这番话,我去印度之前就想跟你说,但你那时不在乎我,所以我也没有勇气表达。你不在乎我是去还是留。”
“我那时不懂感恩。”艾米丽亚说。
“不,你只是不关心我而已,”多宾什么也顾不上了,继续道,“我也没有什么吸引女人的地方。我知道你现在的感受。你发现钢琴是我而不是乔治送的,觉得很受伤。我忘了这一点,不然我绝不会向你吐露我这番心声。现在该我来请求你的原谅了。对不起,我一直犯傻,以为我这么多年的坚持和付出真能打动你。”
“现在残忍的反倒是你了,”艾米丽亚的语气有点冲,“无论是在这里,还是在天堂,乔治都是我的丈夫。除了他,我怎么还能爱其他人?亲爱的威廉,就像你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一样,我现在依然属于他。是他告诉我,你有多么善良、大方,是他教我要像爱哥哥一样爱你。你对我和我的孩子来说就是一切,难道不是吗?你是我们最亲爱的、最真诚的、最善良的朋友和保护人。如果你早几个月回来,我可能就不用经历与我儿子分离的痛苦了。噢,那时候我差点儿活不下去,威廉——我企盼着、祈祷着,但你没来,然后他们把他从我身边带走了。他真是个出色的孩子,不是吗,威廉?请依然做他和我的朋友吧——”她说不下去了,把头埋在他的肩上。
少校将她抱在怀里,就像抱着一个孩子似的,亲吻着她的头。“我的心永远不会变,亲爱的艾米丽亚,”他说,“除了你的爱,我别无所求。不然我也不可能得到它。让我留在你身边,时常能见到你吧。”
“好的,时常见。”艾米丽亚说。威廉叹叹气,他获准去见那触不可及的心上人,就如同学校里的可怜孩子获准去看馅饼摊贩的盘子,可手头里没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