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少校在“拉姆昌德号”很受欢迎,当他和赛德利先生一起走到接他们上岸的小船上时,全体船员在布拉格船长的带领下,无论水手还是职员,一起为多宾少校欢呼三声。多宾满脸通红,点着头以示感谢。乔斯很可能以为这欢呼声是给他的,所以脱下那顶金边军便帽,威风地向朋友们挥手。小船把他们接到码头,他们庄重地上了岸,准备从那儿去皇家乔治旅馆。

皇家乔治旅馆的咖啡馆里摆着肥厚鲜美的牛腿肉,一看那银色大酒杯就知道这里能喝上正宗的英式自酿麦芽酒和黑啤酒,从国外回来的旅客谁不会往这些令人振奋又喜悦的佳肴上多瞅两眼,谁不爱在这舒心安逸的英式旅馆里多待几天?可是多宾刚到南安普敦,就吵着要坐上驿车往伦敦去。乔斯可不肯走。这肥胖的孟加拉绅士挤在一张窄**受了一路的罪,如今怎会用他眼前绵软起伏的大羽绒床,去换一通宵的驿车座位?他说行李运来之前他不会动身,手上没烟斗也上不了路,所以多宾只好等一晚上再走。他给家里寄了封信说他已回国,求着乔斯也给家里人写信。乔斯答应了,不过食言了。船长、船上那医生,还有一两个乘客也到了旅馆,跟我们这两位绅士一起吃饭。乔斯大摆排场,点各种贵菜,还答应少校第二天就和他一起去伦敦。旅馆老板说看着乔斯喝一品脱大杯黑啤酒,他心里不知有多痛快。要是我有时间离个题的话,我真想用一整章来描述踏入英国土地后喝第一杯黑啤酒是什么感觉。啊,实在太妙!为了久别后的那口酒,离开家乡一年也值!

第二天早上,多宾像往常一样把衣服穿整齐、胡子刮干净,然后走出房门。不过他起来得太早,旅馆里的人一个都没醒,除了那些似乎永远不用休息的擦靴杂役。少校在昏暗的走廊嘎吱嘎吱走路的时候,还能听见客房内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噜声。随后那从不睡觉的擦靴杂役从一个门口溜到另一个门口,把半筒靴、高筒靴和牛津鞋逐一擦干净。接着乔斯的印度用人起来了,开始为主人准备一大套笨重的梳妆用品,以及装水烟。然后女佣们也露面了,在走廊里看见那黝黑的印度用人还以为撞见鬼了,吓得纷纷尖叫。女佣们擦地板时,印度用人和多宾又不小心碰倒了她们的水桶。后来等第一个侍者出现并把大门打开后,少校觉得是时候离开了。于是马上叫人去雇驿车,他们好随时出发。

▲ 乔斯的印度用人

他走到赛德利先生的房间,拉开宽敞双人床的帐子,看见乔斯先生还在打呼噜。“起床啦!赛德利,”少校说,“该出发了。驿车半小时内就到。”

乔斯裹在被窝里生气地嚷嚷现在几点,多宾是个死到临头也坚决不撒谎的人,只好红着脸告诉他真相。紧接着一连串脏话就从乔斯嘴里蹦了出来。他说了什么,我不便重复,不过这些脏话再清楚不过地让多宾认识到:此时若是硬要逼他起床,就如同将他的灵魂撕裂;多宾最好下地狱去,而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跟他走;这种把人吵醒的行为不仅没有风度,而且恶劣至极!窘迫的少校只好离开,让乔斯继续回到他被打断的梦乡。

不久后驿车来了,少校也不想等了。

即便是一个出外旅游的英国贵族,或者是为报社送急件的信使(为政府送信一般要慢许多),也不会像多宾赶得这么着急。驿车车夫收了他一大笔小费,心里惊异。马车从一个路标向另一个路标疾驰,绿意盎然的乡村让人感到神清气爽。马车穿过整洁的乡镇,旅馆老板们微笑着走出来向他鞠躬表示欢迎;经过路边的客栈,榆树上挂着招牌,马儿和货车车夫在光影斑驳的树荫下喝水;又经过古老的大宅子和公园,以及环抱着灰色古教堂的小村落,总之一路都是赏心悦目的迷人的英国风光。世上哪儿能寻着这样的美景?对于刚回到家乡的旅者而言,它看着是多么亲切,你从其中穿过,它就仿佛在与你握手。多宾少校从南安普敦到伦敦都有这美景陪伴,可他除了路标,什么也没看见。看来他是太想见到住在坎伯威尔的父母亲了。

他多想早点到斯劳特斯咖啡馆啊!从皮卡迪利大街到那里的一段路真是浪费时间。上一回去那儿已经是许久以前的事,还记得年轻时,他和乔治总在店里吃喝玩乐。他现在已经是半个老家伙了。他的头发已经灰白,在这期间,他青春时代的热情和感受也逐渐消退。不过原先那位老侍者依然站在咖啡馆门前,还是穿着那身沾着油污的黑套装,也还长着双下巴和一张松弛的脸,表链上一如以往地挂着一大扎印戳,口袋里的钱币照样哗啦哗啦响。他接待少校的时候,仿佛他只离开了一个星期。“把少校的行李放到二十三号,那是他的房间。”约翰的脸上不见一丝惊讶的神情。“晚餐是点烤**?您还没结婚?他们说您已经结了——你们团的苏格兰军医之前来过这儿。不对,应该是第三十三团的亨比上尉,他在印度跟第×团驻扎过。要温水吗?为什么坐驿车来呀?坐邮车不好吗?”这位尽责的侍者认识且记得每一位来这儿住过的军官,无论是十年前还是昨天,对他来说都一样。他领着多宾到他的老客房,那里还是那张挂着波纹帐幔的大床,地上是更脏了些的旧地毯,所有黑木旧家具都铺着褪色的印花棉布坐垫,跟少校年轻时的布置没有两样。

他还记得乔治在结婚前夕咬着指甲在那房间里走来走去,发誓说他父亲一定会回心转意,不过要是他反对,他也一点儿不在乎。他似乎感觉乔治现在正把隔开他们两间房的那扇门敲得砰砰响。

“您不比以前年轻了。”约翰平静地打量着他的老朋友。

多宾笑了。“十年加上一场热病不会让人变年轻,约翰。”他说,“您倒是一直都这么年轻——不,一直这么老。”

“奥斯本上尉的遗孀怎么样了?”约翰说,“他是个好小伙儿。天哪,那时他真是花钱如流水。从这儿去结婚之后他就再没回来过。他现在还欠着我三镑呢。瞧,我账本上记着呢。‘一八一五年四月十日,奥斯本上尉:三镑。’真不知道他爹会不会还我。”说着,斯劳特斯咖啡馆的约翰取出那皮革小账本,上尉欠他的账就记在沾了油污的一页上,字迹有些褪色,上面还歪歪扭扭地记录着以前那些房客的事。

把房客领进房间后,约翰安静地退了出去。多宾少校红着脸笑自己匆忙的样子真荒唐,他从行李中取出一套最好看、最合适的便装,对着梳妆台那面暗镜子打量他黝黑的脸和灰头发,忍不住乐了。

“真高兴老约翰还没忘记我,”他想,“希望她也还记得我。”随后他走出旅馆,再次朝着布朗普顿的方向出发。

这个忠心的男人往艾米丽亚家走去的时候,脑海里不禁浮现出最后一次与她见面时每分每秒的情景。他上次到皮卡迪利大街,拱门和阿喀琉斯像还没有建起来。他眼睛随便一扫,就能依稀发现数不清的变化。从布朗普顿走上那熟悉的、通往艾米丽亚家的小巷时,他开始浑身发抖。她有没有打算再嫁?如果他不巧在路上遇见她和她儿子——老天哪,他该怎么办才好?他看见有个带着五六岁孩子的女人向他走来——那是她吗?一想到有这样的可能,他就哆嗦个没完。当他终于走到那排住宅前,走到她家门口的时候,他扶着那栅栏停了一阵。他都能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声。“不管发生什么事,愿全能的上帝保佑她。”他心想,“哎哟!她可能早不住这儿了呢。”他说着,从门口走了进去。

艾米丽亚以往总守着的客厅窗户是开着的,但那里面没人。少校似乎认出了那架钢琴和上方的画像,又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克拉普先生家的铜牌依然在门上,多宾用门环敲了敲门。

一个身材丰满,长着亮眼睛和粉脸蛋儿的十六岁女孩出来开门,她仔细盯着靠在小门廊上的少校。

多宾的脸白得像鬼魂一样,好不容易才支支吾吾道:“奥斯本太太住这儿吗?”

她又紧紧地盯了他一会儿,随后脸也变白了:“老天爷啊,您是多宾少校啊!”她伸出两只颤抖的手,“您不记得我了吗?”她说,“我以前老管您叫‘糖豆少校’。”听到这话,少校立即把女孩抱在怀里亲吻——相信他生平头一次这么放得开。女孩开始控制不住地又哭又笑,用尽全力喊:“妈,爸!”她父母二人一直透过布置美观的厨房窗户往外观察,看见小过道里那穿蓝外套和白帆布裤的高大男人搂着他们的女儿,感到惊讶极了。女儿一叫唤,他们就出来了。

“我是你们的老朋友,”他还是红着脸说,“您不记得我了吗,克拉普太太?您以前总是做好吃的点心给我们配着茶吃。克拉普,您想起我来了没?我是乔治的教父,刚从印度回来。”接下来就是一个劲儿握手的时刻——克拉普太太又激动又高兴,站在过道,嘴里不知喊了多少遍老天爷。

房东和房东太太把可敬的少校领进了赛德利的房间。少校清楚地记得那里每一件家具,那架铜饰旧钢琴是有名的斯托萨出品的,原先挺时髦;还有几扇屏风,以及雪花石膏小墓碑中间摆着的赛德利先生的金表。他坐在一张扶手椅上,父亲、母亲和女儿一边不住慨叹,一边把我们之前知道,但少校从未听说的事告诉他,也就是艾米丽亚那些事——赛德利太太死了,小乔治与祖父奥斯本和解了,寡妇离开儿子之后特别难受,等等。他有两三回想问她再婚的事,可硬是鼓不起勇气。他不愿对着这些人剖开内心。最后他们说,奥斯本太太陪父亲去肯辛顿花园了,每逢下午天气好,或在晚饭后,她都会陪着老先生去那儿散步。老先生现在身体衰弱,脾气不太好,虽然艾米贴心得像个天使,可他把她折腾得挺苦。

“我时间很紧,”少校说,“晚上还有重要的事情处理。我想见见奥斯本太太。可以让玛丽小姐带我去吗?”

玛丽小姐听到这个请求后十分惊喜。她认识路。她可以带多宾少校去。奥斯本太太到拉塞尔广场去的时候,玛丽小姐也常陪着赛德利先生去散步,还知道他喜欢坐哪一张长椅。她蹦蹦跳跳地回到自己房间,不一会儿就出来了,头上戴着她最漂亮的帽子,还借了她妈妈的黄色披肩和鹅卵石大胸针。她觉得这样才配得上跟少校一起走。

于是那穿着蓝色大衣,戴着鹿皮手套的军官让年轻小姐挽着他的胳膊,两人高高兴兴地出门去了。想到稍后的会面,他不由得紧张起来,也为身边有个人陪着感到心安。他又向同伴问了一大堆关于艾米丽亚的问题。一想到她要与儿子分别,善良的少校就痛心不已。她是怎么忍受的?她经常去看他吗?赛德利先生如今生活得好吗?对于糖豆少校的这些问题,玛丽都尽力做了最详尽的回答。

他们在半路上碰到一件事,这事虽小,却让多宾少校高兴得不得了。一位脸色苍白的年轻人,长着稀松的络腮胡子,戴着挺括的白领巾沿小巷朝他们走来,像个三明治似的被两个女人夹在中间。其中一位中年女人身材高挑、威风凛凛,无论相貌还是肤色都跟她身边的英国圣公会牧师很像;另一位小个子女人肤色黝黑,一顶系着白缎带的新帽子挺漂亮,身上是时髦的长袍,胸前挎着一块豪华金表。那夹在中间的绅士因为撑着阳伞、拿着披肩、挂着篮子,所以当玛丽·克拉普小姐向他行屈膝礼时,他都腾不出手来碰帽子还礼。

他只好点点头向她致意,两位女士也赏脸表示了一下,同时严厉地盯着玛丽小姐身边那个穿蓝外套、拄着竹拐杖的男人。

少校退向小巷一侧让他们走过去,被这几个人逗乐了。“那是谁呀?”他问。玛丽调皮地看了他一眼。

“那是我们的助理牧师宾尼先生,”多宾听见这话抽搐了一下,“还有他姐姐宾尼小姐。天哪,那时她在主日学校可把我们害惨了。另一位,就是那眼睛有点斜视、戴着块漂亮表的小个子女人,她是宾尼太太,之前的格里茨小姐。她爸爸是个杂货商人,在肯辛顿沙砾坑有一家金茶壶真品小店。他们上个月结婚的,刚从马盖特回来。宾尼太太有五千镑财产。宾尼小姐虽是媒人,但和弟媳已经出现不和,架都吵过了。”

刚才抽搐了一下的少校听后突然一惊,使劲用竹拐杖敲击地面,克拉普小姐见状一边笑一边喊老天爷。少校望着走远的年轻夫妇,嘴巴大张,站在那儿安静地听玛丽小姐给他讲的故事。不过除了牧师先生结婚一事,他什么也没听进去。他沉浸在幸福的狂喜当中。经过这番邂逅,他的步速快了一倍。这十年来,他无时无刻不企盼着这次会面,想到这儿他就止不住地发抖。他们急匆匆地穿过布朗普顿小道,从肯辛顿花园墙一扇陈旧的小门走了进去。

“他们就在那儿。”玛丽小姐说。她的胳膊感觉少校又一惊,退了一步。她顿时什么都明白了。她看懂了整个故事,仿佛在她最爱的小说《失去父亲的范妮》和《苏格兰首领》里读到的那样。

“你能跑过去帮我说一声吗?”少校说。玛丽马上跑了过去,她黄色的披肩在微风中飘动。

老赛德利像往常那样坐在一张长椅上,手帕铺在膝头,絮絮叨叨地讲述着往事,艾米丽亚虽听过许多遍,还是一如既往地露出耐心的微笑。最近她学会了如何一边想自己的心事,一边微笑或用其他表情对父亲作出应答,实际上一个字她也没听进去。玛丽蹦蹦跳跳跑来时,她看见了她,惊讶地站起来。她的第一反应是小乔治遇上坏事了,但那使者急切又喜悦的面容打消了胆怯母亲心中的恐惧。

“有消息!有消息!”多宾少校的使者喊道,“他来了!他来了!”

“谁来了?”艾米说,心里依然惦记着儿子。

“您瞧——”克拉普小姐转身指着远处说。艾米丽亚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多宾瘦长的身躯正拖着一条长影子穿过草地,朝这边阔步走来。这回轮到艾米丽亚心里一惊了,她满脸通红,眼泪当然没有缺席。这天真的小妇人只要遇上点喜事,眼泪的水龙头就关不住。少校望着她——噢,多么温柔地望着她——望着她朝他跑来,向他伸出双手。她没有变,只是脸色有点发白,比以前稍胖了些。她的眼睛还是那样和善,充满对他人的信任,棕发上出现了三根白发。她脸色发红,向他伸出双手,含着泪看他那张老实又亲切的脸。他用双手握紧她的手,站在那儿一时说不出话。为什么他不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发誓再也不离开她呢?她一定会屈服的,她一定会遵从他的。

▲ 一次会面

“还有另一个人来。”过了一会儿,他说。

“多宾太太吗?”艾米丽亚往后退了一步——他为什么不早说?

“不,”他放开她的手,“这是谁告诉你的谣言?是这样的,你哥哥乔斯跟我坐同一条船回来了。他这一回来,你们就都能过得很幸福了。”

“爸爸,爸爸!”艾米喊道,“好消息!哥哥回英国了。他要回来照顾你了。这位是多宾少校。”

赛德利先生立即起身,身子抖得厉害,努力整理思绪。随后他向前一步,用老派的方式向少校鞠了一躬,称他为多宾先生,还祝愿他尊敬的父亲威廉爵士身体健康。他说承蒙威廉爵士不弃,前段时间去看过他,有机会他也希望登门拜访。其实威廉爵士已经八年没有去看过老头子了——他说的就是八年前的那次拜访。

“他现在身子不大好。”艾米悄声对多宾说,多宾走上前去,热情地与老先生握手。

虽说多宾当天晚上还有要紧事处理,但听见赛德利先生邀请他到家里喝茶,他就没管那件事了。艾米丽亚跟那披黄披肩的小姑娘胳膊挎着胳膊,领着两人回家去,多宾则陪在赛德利先生身边。老先生走得很慢,讲了许多关于他和他可怜的贝茜的往事,还讲到他从前的兴旺发达,以及后来的破败家业。就像所有身体日渐衰弱的老人一样,他的思绪总在过去的时光里游走。对于如今的事,除了最近发生的一次不幸,他几乎什么都不知道。少校愿意让他不断说下去。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前面的身影——那亲切的、优美的身影无时无刻不在他的想象和祈祷中出现,无论醒来还是睡着,他脑子里都是她。

艾米丽亚那一晚上都很高兴,也很活跃,嘴角一直挂着笑。在多宾看来,她作为女主人招待客人的样子既得体又优雅。他们坐在黄昏下时,他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她。他盼这一刻不知盼过多少回,在印度的热风里,在疲惫的行军途中,他脑海里出现的艾米丽亚正如眼前那个人一样,温和、开朗,耐心地侍奉老人,生活虽清贫,但乖巧而守规矩,让大家过得安安稳稳。我并不是在夸多宾的品位有多高,也不是说有识之士都该像我们这位单纯的老朋友那样,满足于简陋朴素的生活。只不过或好或坏,这就是他向往的东西,有艾米丽亚在一旁倒茶,他可以像约翰逊博士那样一直喝下去。

艾米丽亚见他爱喝茶,笑着鼓励他多喝,露出一脸顽皮的笑容,一杯杯地给他倒。她并不知道少校那天没吃饭就来了。在斯劳特斯咖啡馆,桌布已为他铺好,餐碟也已摆在桌上为他留座,想当年他和乔治经常在那个雅座上狂欢畅饮,而那时的艾米丽亚还是个刚从平克顿女子学校回家的小女孩。

奥斯本太太一到家就跑上楼把小乔治的微型画像拿给少校看。当然,画像上的人跟真人比起来差远了,但孩子能想到把它送给母亲,足以说明他懂事、孝顺。父亲醒着的时候,艾米丽亚不怎么聊小乔治,老先生是不大爱听奥斯本先生和拉塞尔广场的事的。他大概还不知道,最近几个月来他一直依靠他那有钱的仇敌周济,谁要是在他面前提到那亲家公,他是要大发脾气的。

多宾把“拉姆昌德号”上发生的事都告诉了老先生,顺口还编了几句,总之夸张地描述了乔斯怎么惦记着父亲,以及打算今后怎么让他安享晚年。实际情况是,这位同船乘客孝顺父亲的意识是让少校给逼出来的,至于他说要照顾妹妹和孩子,也是在强压之下不得不许下的诺言。乔斯很为老先生上回胡乱开账单让他付款的事感到恼火,多宾安慰他,风趣地跟他讲自己也有过同样的遭遇,老先生曾委托他卖一大批劣酒,后来这糗事闹得尽人皆知。好在乔斯先生只要开心满足,被人哄得舒舒服服,还是挺好说话的,多宾便以这样的方式让他对欧洲的家人有了好感。

最后我得红着脸承认少校对赛德利老先生扯的谎有点离谱,他说乔斯这次之所以再回欧洲,是心里一直盼着见到自己的老父亲。

到了赛德利先生在椅子上打盹儿的时间,就轮到艾米丽亚说话了。她兴致勃勃地讲起了小乔治的事,话里没有一句不关于他。但她完全没提到她与儿子分别时的痛苦,因为此事虽差点儿要了这好女人的命,但她总认为这样的抱怨是不道德的。不过所有跟儿子相关的,比如他的美德、才能、前景,她都滔滔不绝地介绍了一遍。她说他俊俏得像个天使;他还住这儿的时候,有无数件事表明他慷慨大方、境界高;有一回在肯辛顿花园,有个公爵夫人停下来对他赞不绝口;他现在得到了很好的照顾,配有专门的小马和马夫;他人很聪明,脑子反应快,他的老师劳伦斯·维尔牧师待人很友好,而且博学多才。

“他的老师什么都懂,”艾米丽亚说,“到他家参加聚会也很愉快。你自己也是个博学的人,读过那么多书,聪明又有才干——别摇头,他生前一直是这么跟我说的——像你这样的人,一定会喜欢维尔先生的聚会。每个月最后一个周二举行。他说无论是法院还是议会,都有小乔治发挥的空间。瞧——”她走过去从钢琴的抽屉里取出一篇小乔治的作文。这个做母亲的一直珍藏着儿子才华横溢的作品:

论自私

所有使人类道德沦丧的恶习当中,自私是最为可憎、可鄙的一种。对自己的过度爱护会引发残忍的罪恶,给国家和家庭酿成大祸。自私的人会让他的家庭陷入贫穷,且往往毁了这个家;自私的国王会让他的人民受苦,将他们推入战争当中。

如大诗人荷马所说,阿喀琉斯的自私导致了希腊人的灾难;同样,也正是因为拿破仑·波拿巴的自私引发了欧洲不计其数的战争,并让他自己死在大西洋的荒岛——圣赫勒拿岛上。

从上面的例子中可以看到,我们不应一心追求自己的利益和雄心,而是要像考虑自身利益那样去考虑他人的利益。

一八二七年四月二十四日,乔治·S. 奥斯本于雅典娜学院

“他还这么小,字就写得像模像样,还能引用希腊文著作。”母亲脸上洋溢着欣喜,“噢,威廉,”她向少校伸出手,补充道,“这孩子真是上天赏赐给我的财富!他是我生命的安慰——他太像——太像已经不在的那个人了!”

“她仍对他这么忠诚,难道我要感到生气吗?”威廉想,“我难道要嫉妒我已埋在土里的朋友,或去伤害艾米丽亚那始终不渝的爱吗?噢,乔治啊,乔治,你真是不知道自己手里捧过什么样的宝贝啊!”威廉握住艾米丽亚的一只手,看着她用手帕擦眼泪时,这一思绪迅速从他脑海里掠过。

“亲爱的朋友,”她紧握着他的手,“你对我总是这么好,这么关心!瞧!爸爸动了。你明天一定要去看小乔治,好吗?”

“明天不行,”可怜的多宾说,“我有点事要处理。”他不想承认他还没去看过自己的父母和他亲爱的妹妹安——这样的疏忽实在不应该,我想任何一个懂规矩的人都会因此谴责少校的。随后他离开了,走之前给还没到这儿的乔斯留了他住处的地址。第一天就这样过去了,他见到了她。

当他回到斯劳特斯咖啡馆的时候,烤鸡当然已经凉了,不过他还是当作晚餐吃了下去。他知道自己的家人平时很早就休息了,所以这么晚不便前去打扰。翻阅记录可知,多宾少校那天晚上到海市戏院买了半价票看戏,祝他看得开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