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间抵达英国的,是四臂村和滑铁卢两大战役的新闻。《公报》首先刊登了这两次战役的结果——光荣的战绩令全英国为之振奋,又因之胆寒。更多的细节陆续传来,胜利宣布之后,便是伤亡的名单。谁能形容得出人们打开报纸阅读名单时的那份惊恐!佛兰德斯战役的大新闻传遍全英格兰、苏格兰和威尔士的每座村庄、每户人家,当人们读到各团的伤亡名单,得知亲爱的朋友或亲戚或是躲过了一劫,或是战死沙场的时候,诸位想象一下,有人该会怎样兴奋,一遍遍感谢上天,又有人该是多么悲痛,终日伤心落泪。即便到了现在,您要是不嫌麻烦翻阅当时的报纸,也能重新感受到那种令人透不过气的期盼。伤亡名单每天都在发布,今天读完,不过是像看小说似的停在半途,明天还得读下去。当一份份新报纸从报社出来时,等待消息的人们又会是何种心情!一场涉及两万英军的战役尚且如此,想想此前欧洲二十年又是怎样一番光景?这二十年来,全欧洲参战的人不是以万计,而是以百万计,而每一个敌人被击倒,也就意味着远方多了一颗无辜的伤痛的心。
著名的《公报》把消息带到了奥斯本家,给全家人及其主人造成了沉重的打击。家里的姑娘们号啕大哭,老父亲平时寡言少语,更不易承受这样的悲痛和命运。他努力说服自己,孩子违抗命令,活该遭此下场。他不敢承认自己被上天的严厉责罚吓怕了,不敢去想自己的诅咒这么早就得到应验。有时候他会突然吓得浑身打战,感觉儿子的厄运就是他给招来的。儿子的妻子也许会死,儿子也许有一天会回来说:“父亲,我错了。”可现在没有希望了。他们之间已经裂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儿子站在对面,哀愁地望着他。他见过这样的眼神,记得有一回儿子发高烧,大家都以为他要死了,他躺在**一言不发,表情阴郁得吓人,也是那么哀愁地望着父亲。上苍啊!做父亲的当时急坏了,跟在医生后头一步不肯离。等高烧退去,孩子康复,那双眼睛又认得父亲的时候,做父亲的不知有多么欣慰!可现在既寻不到解药,也不会再有和解的机会了。更关键的是,他再也听不见儿子谦卑的话语,以抚平他被刺痛及至暴怒的虚荣心,让他沸腾的、中毒般的血液自然地流淌。很难说哪种打击更能刺痛父亲的自尊,是此生再无机会原谅儿子,还是他等待的那声道歉终究没有到来。
然而无论他是什么感受,这个顽固的老头儿就是不肯向他人吐露心声。他从不对女儿提儿子的名字,仅让家里的大女儿安排所有女佣服丧,并提出希望男佣也穿上深黑色衣服。当然,所有的聚会和娱乐活动都暂停了。女儿本已定了婚期,但他没再与未来女婿交流,只板着一张脸,布洛克先生见了也不敢多问,或以任何方式推进婚礼事宜。有时他会跟女士们在客厅压低嗓门儿聊这事,因为老先生从不到客厅去。他一直待在自己的书房里,整座房子的前半个区域全关上了,等服丧期过后再作打算。
六月十八日过后大概三周,奥斯本先生的相识威廉·多宾爵士来到拉塞尔广场,脸色苍白,神情激动,坚持要见奥斯本先生。他被领进他的房间,主客二人说了几句双方都没搞懂的开场白后,客人从信封里拿出一封信,封口是一块很大的红色火漆。“今天有个第×团的军官到伦敦,”高级市政官有些犹豫地说,“替我的儿子多宾少校捎来一封信。我儿子的信里还附了一封信是给您的,奥斯本。”高级市政官把信放在桌上。奥斯本没说话,盯着他看了一阵,看得那位使者心里害怕。他仿佛做错事似的望着那悲痛的人,一句话没说就匆匆离去了。
信上是乔治熟悉的字迹,缺乏章法。这是他在六月十六日黎明破晓前写下的,写完便与艾米丽亚告别了。红色大火漆上的纹章是冒用的,当中还有一条箴言:“Paxinbello”[1]。那原是某公爵的家族纹章,虚荣的老奥斯本在《贵族名录》中看到,假装自己跟对方是一家,便直接拿来用。在信上签下姓名的那只手再也无法握笔或举起军刀了。给火漆上盖戳的那枚印戳也已被人从乔治躺在战场上的尸体上抢走。但父亲对此一无所知,他光是坐在那儿呆呆地、惊惶地盯着信,拆开信时,差点儿要跌倒。
您跟自己亲爱的朋友翻过脸吗?他们在与您关系亲密时写下的信,现在看来真是句句令人反感,倒像是对您的斥责!感情已逝,有人却一味纠缠于过去不撒手,这样的怀念着实无聊!那不过是一座倒在爱情尸骨上的墓碑!那是对人生、对虚荣心最黑暗、最残忍的注解!我们收到或写过好几抽屉那样的信。那是我们保存好,又有意回避的丑事。奥斯本颤抖着,迟迟不敢拆开儿子的信,好不容易才下了决心。
可怜的小伙儿在信里没说太多话。他太骄傲,不肯坦露心中的那份柔情。他只是说,在大战前夕,他要与父亲道别,并郑重地恳求父亲好好待他撇下的妻子(也许还有孩子)。他懊悔地承认,由于他不守规矩、铺张浪费,母亲那一小笔遗产已被他花去一大半。他感谢父亲之前对他的慷慨,并向他承诺,无论战死还是生还,他的行为都将无愧于乔治·奥斯本这个名字。
他那种英国人的习性、傲气,也许还有笨拙,都成了他进一步表达的障碍。他在父亲名字上吻了一下,可惜父亲看不见。奥斯本先生把信放下,想到自己付出的爱到头来一场空,本要对儿子复仇又戛然而止,感到悲苦至极,心口疼得要命。他将依然爱着儿子,却永远不会原谅他。
不过大概两个月后,家里的女儿们跟父亲去教堂时,她们注意到父亲选了个跟往常做礼拜时不一样的位置。他坐到了对面的坐垫上,抬头注视她们上方的墙壁。两位姑娘顺着父亲忧郁的眼神望去,看到墙上一块制作精巧的石碑。石碑上,不列颠尼亚[2]正对着一口骨灰瓮哭泣,旁边还有一把断剑和一头伏卧的雄狮,它表明此雕塑是为纪念一名阵亡军人而建立。那个年代的雕塑家手头里有好些这类描绘丧事的图案,您现在仍能在圣保罗教堂的墙上看见上百幅带有异教特征、风格怪诞的寓言画作。在本世纪的前十五年,人们对它的需求从未间断。
石碑的下方醒目地刻着奥斯本家有名的、浮夸的纹章,铭文写道,这块石碑是“为了纪念皇家步兵第×团上尉乔治·奥斯本先生。他于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在光荣胜利的滑铁卢战役中,为国王陛下与祖国英勇献身,年仅二十八岁。Dulceetdecorumestpropatriamori[3]”。
看见石碑,两姐妹的神经大受触动,玛丽亚小姐不得不离开教堂。教堂会众怀着敬意为身着黑衣的、抽泣着的姑娘们让出一条道,也为那坐在阵亡军人纪念碑对面的、不苟言笑的老父亲感到可怜。“他会原谅乔治太太吗?”悲痛宣泄过后,两位姑娘谈道。这些天,认识奥斯本家的人也在议论纷纷,他们知道儿子的婚姻导致了父子决裂,正在猜测奥斯本先生是否会原谅那年轻的遗孀。无论在拉塞尔广场还是市中心,都有人为此事下注打赌。
两姐妹本来就为父亲认艾米丽亚作儿媳的事感到焦急,到了秋末,听见父亲说要出国,她们就更忐忑了。他没说去哪儿,但她们马上猜到他的目的地是比利时,也知道乔治的遗孀仍在布鲁塞尔。关于可怜的艾米丽亚的近况,她们从多宾夫人和她的女儿们那里打听到了一些确切的消息。另外,由于团里一位少校阵亡,我们老实的多宾上尉得到了晋升。而英勇的奥多德在战场上一贯临危不惧,这次也尽显本色、立下战功,他现在已经是一名上校兼第三等巴斯勋爵士了。
骁勇的第×团在两日大战中损失惨重,不少人直到秋天仍留在布鲁塞尔养伤。战后的几个月里,那个城市仿佛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军医院。士兵和军官们逐渐康复之时,公园和公共休闲场所也挤满了刚从死亡边缘脱身的伤残战士,他们或年长,或年轻,都学着名利场上人们的样子,一头扎进了赌博、玩乐和求爱之中。奥斯本先生很快就发现了一些第×团的官兵。他熟悉他们的军服,向来关注团里晋升、调任的动向,也爱谈论团里的事、团里的军官,仿佛自己就是其中一员。他到布鲁塞尔的第二天,从公园对面旅馆走出来时,看见一名士兵正坐在公园的石凳上休息,军服上就是那眼熟的徽章,于是他颤颤巍巍地走过去,坐在处于康复期的伤兵身旁。
“您是奥斯本上尉连队里的人吗?”停顿片刻后,他补充道,“他是我的儿子,先生。”
那人并不在奥斯本上尉的连队,但他抬起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臂,怀着敬意,略带感伤地碰了碰帽子,向那提问的、憔悴又落魄的绅士行了个礼。“整支军队都找不出像他那么好,那么优秀的军官,”那士兵说,“奥斯本上尉的位子现在由雷蒙德上尉接替,连队里有一名中士还在布鲁塞尔,他肩膀中弹的伤刚刚康复。要是先生您愿意,可以与他见面,关于——关于第×团作战的情况,他都能告诉您。想必您已经见过勇敢的上尉最好的朋友多宾少校了。奥斯本太太也在这里,人们都说她的情况非常糟,六周多以来,她都处于疯癫的状态。但这些事您当然已经知道了,恕我重提。”那士兵补充道。
奥斯本往士兵手里塞了一个几尼,说要是他把那中士带到花园酒店里来,就可再得一个几尼。他这一许诺让他很快就见到了想见的军官。于是第一个士兵离开了,他跟一两名战友讲完奥斯本上尉的父亲是怎么来的,以及他出手如何大方之后,便约着一起去喝酒享乐,直到把哀悼中的老父亲从阔绰的钱包里拿出的那两几尼花光才罢休。
中士也刚从伤病中恢复,在他的陪同下,奥斯本到滑铁卢和四臂村进行了一次旅行,就像当时成千上万名英国同胞那样。他让中士坐上他的马车,请他做向导带自己参观两地的战场。他看到了十六日第×团冲入战场的起始点,也看到了他们驱赶法国骑兵的那片斜坡,当时后者正对败退的比利时军紧追不舍。再瞧那边,有个法国军官为争夺旗帜与年轻的少尉激烈搏斗,好几名护旗的上士都中弹倒下了,多亏高贵的奥斯本上尉一刀将其砍倒。第二天是十七日,他们沿着这条路撤退,到了晚上就在堤岸边冒雨露营。更远些是他们守了一天的阵地,为抵挡敌军骑兵的接连进攻,他们数次重整队形,又趴倒在堤岸后以躲避法军猛烈的炮火。到了傍晚,英军接到命令,发起总攻,于是奥斯本上尉挥舞着他的军刀,高喊着从山上冲下去,就在这个斜坡上中了弹,倒下了。“是多宾少校把上尉的遗体送回了布鲁塞尔,将他入葬。”中士低声说,“这您也是知道的。”中士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周围的农民和专挖遗物的小贩朝那两个人叫嚷,向他们兜售战场上猎到的各式纪念品,有十字架、肩章、胸甲的碎片、雄鹰标志,诸如此类。
奥斯本到儿子留下英雄事迹的战斗地点看过一遍后,与中士道别时,给了他一笔丰厚的报酬。他已经去过他的墓地了。他一到布鲁塞尔就坐车往那里去。乔治的遗体安葬在离市区不远的拉肯墓园,生前他曾与几位朋友到此地游玩散心,开玩笑似的说希望自己死后葬在这里。这位年轻军官由他的朋友埋葬在花园一处不属教会范围的角落,一道矮树篱将这块地与对面的圣堂、塔楼、花园与灌木丛隔开,只有罗马天主教徒才能葬在另一边。想到自己的儿子,一位英国绅士,闻名世界的英国陆军的一名上尉,竟不够格葬在教会的墓地里,老奥斯本感到脸上蒙羞。在这里我想问一句,当我们对他人表达友善和敬意的时候,我们的内心实际潜藏着多少虚荣?我们对他人的爱又掺杂了多少自私的成分?老奥斯本没有对自己复杂的情感进行反思,也没有探究他爱儿子的本能与他的私心杂念有过什么样的冲突。他坚信自己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坚信任何事都该依照他的想法去执行——谁要是站在他的对立面,他的仇恨就会像黄蜂与毒蛇的刺咬一般向对方发起攻击。他以自身的一切为荣,包括他的仇恨。他永远都是对的,从来不去怀疑,只管执拗地踏步向前,诸位想想,那些愚钝冷血之人,不就是凭借这伟大的品质统领世界的吗?
到滑铁卢参观过之后,奥斯本先生坐车回城,日落时分快进城门时,他看见一辆四轮敞篷马车,里面坐着两位女士和一位绅士,还有一名军官骑马陪同。奥斯本一惊,往后靠去,中士看了邻座的老先生一眼,颇感意外,当时他正碰帽子向那军官行礼,对方也不自觉地回礼。那是艾米丽亚,旁边坐着的是瘸腿的年轻少尉,对面是她忠诚的朋友奥多德太太。那是艾米丽亚,但她跟奥斯本原来认识的那个清纯标致的姑娘已经判若两人。她的脸又瘦又白。她漂亮的棕色头发梳成左右两半,头戴一顶遗孀帽——可怜的孩子。她的眼睛呆滞地望着前方。当两辆马车交会时,她直勾勾地盯着奥斯本的脸,却不知道他是谁。奥斯本也没认出她来,直到他抬起头,发现多宾骑马陪在她身边。他这才知道她是艾米丽亚。他恨她。直到他看见她,他才知道自己有多恨她。当她的马车驶过去后,他转头瞪着刚才好奇瞅他的中士,眼里充满诅咒和挑衅,仿佛在说:“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这样看我?我去你的!我恨她,就是她摧毁了我的希望和尊严!”“叫那浑蛋把车赶快点儿。”他大声咒骂一句,向驭者座的仆人嚷道。不一会儿,奥斯本马车后的路面传来马蹄声,多宾追了上来。之前两辆马车交会时,多宾正在想别的事,骑了几步远,才突然想起刚才过去的是奥斯本。他扭头瞧艾米丽亚看见公公有没有什么反应,可那可怜姑娘认不出他来。于是每天骑马陪同艾米丽亚兜风的威廉掏出怀表,借口说自己突然想起与人有约,随后骑马离去。艾米丽亚同样留意不到他在说什么,她只是干坐着,越过周围熟悉的风景,呆望前方那一片乔治曾行军走过的树林。
“奥斯本先生,奥斯本先生!”多宾骑马追过去,伸出一只手喊道。奥斯本并没有把手递给他,又大骂了一声,催他的仆人快赶路。
多宾拉住马车一侧。“我要跟您谈谈,”他说,“有件事我需要向您传达。”
“是替那个女人传达吗?”奥斯本凶狠地说。
“不,”多宾答道,“是替您儿子。”奥斯本听后往车背一靠,倚在角落里。多宾放手让车前行,紧跟上它,穿过市区抵达奥斯本先生下榻的旅馆之前,一句话都没有说。随后他跟着奥斯本进了他的套房。乔治以前常到这里来。克劳利夫妇逗留布鲁塞尔期间,住的就是这几个房间。
“请说吧,对我有何要求,多宾上尉。噢,请原谅我,我该称您为多宾少校才对。比您杰出的人都死了,您自然就爬到他们的位置上了,对吧?”时不时就爱讽刺人的奥斯本尖酸刻薄地说。
“比我更杰出的人确实死了,”多宾答道,“我就是来向您汇报其中一位的情况。”
“简短点儿说,先生。”奥斯本骂了一句,对来访者怒目而视。
“我是他最亲近的朋友,”少校继续道,“也是他遗嘱的执行人。遗嘱是他参战之前立下的。他只剩下了很少的钱,他的遗孀过得非常拮据,这您都知道吗?”
“我不认识他的遗孀,先生,”奥斯本说,“让她回到她父亲那儿去。”但与他对话的先生决意保持冷静,没有在意他的打断,继续说了下去。
“先生,您知道奥斯本太太的处境吗?这次打击让她几乎发疯,害得她差点儿没了命。真不知道她还能不能恢复过来。不过现在有个机会,这也正是我来找您的原因。他很快就会做母亲了。您是打算让那孩子承担乔治的罪责,还是看在乔治的分儿上,原谅孩子呢?”
奥斯本立刻奏响了自夸与咒骂的狂想曲。首先他为自己的行为开脱,以免除良心的负担,随后又夸大乔治的不孝。他说全英国没有一个做父亲的会对恶意反抗他的儿子这么慷慨。他临死前甚至都没承认自己的过错。那就让他自己去承担他不孝和愚昧的后果吧。至于他自己,他的话一旦说出口,就从不反悔。他发过誓,永远不跟那女人说一句话,不会认她作儿媳。“你可以这么告诉她,”他用一声咒骂结束道,“这个决定,我至死也不会变。”
看来这条路行不通。遗孀只能依靠她可怜的收入,或者乔斯的救济生活了。“我即便把这些话告诉她,她也不会留意的。”多宾伤心地想。灾祸发生后,那可怜姑娘已经变得精神恍惚、思维麻木,事情或好或坏她都已经没感觉了。
她同样感觉不到的,是他人的友谊和善意。她全部接受,没有一个“不”字,而后又埋进悲痛之中。
如今距离以上那次对话已有一年时间。在这一年的头几个月,可怜的艾米丽亚过得凄凄楚楚、痛不欲生,我在一旁看那柔弱的心灵受苦,一边加以描绘,可眼见那颗心疼得渗出血来,也不再忍心停留在原处。就让我们轻手轻脚地绕过她瘫倒的那张床,悄悄关上昏暗房间的门吧。在她最悲痛的前几个月里,好心肠的人们看见她在遭罪,也懂得保持安静,他们时刻守在她身边,直到上天给她送来安慰。那一天终于到来——可怜的寡妇把婴儿紧紧地搂在胸前,喜悦中带着几分惶恐。那孩子的眼睛跟死去的乔治的眼睛一模一样,看上去像个小天使。第一声啼哭简直是奇迹!她笑出了声,又流下眼泪,看见安睡中的孩子,爱和希望再次在胸中觉醒,她那颗祈祷的心又开始怦然跳动。她安全了。给她看病的几个大夫一直担心她性命不保,或变成疯子,他们焦急地等待这一转机,现在终于无须担忧了。在那漫长的几个月里,始终陪在她身边的人为她担惊受怕,可看到她眼里再次闪出柔和的光芒,他们知道一切都是值得的。
我们的朋友多宾就是其中一个。是他把她带到英国,送回娘家。奥多德太太由于接到上校丈夫要她回家的指令,只好离开她的病人。看见多宾抱着婴儿,听见艾米丽亚看着孩子时发出的得意笑声,但凡有点人情味的人都会高兴起来。威廉是孩子的教父,他为给这个小基督徒买杯子、勺子、米糊船和珊瑚玩具,真是想破了头脑。
孩子的母亲给他喂奶、穿衣,为了他而活。她把所有的保姆都赶走了,几乎不让任何人碰他,除了她自己。多宾是他的教父,但她只是偶尔准许他抱着孩子哄哄,当是给他的最大恩惠。以上这些,想必我无须多交代。孩子就是她的命。她存在的意义就是以母亲的角色去呵护他。她将弱小懵懂的孩子保护起来,用母爱去供奉他。孩子在她怀里吮吸的是她的生命。夜深人静或无人陪伴时,她的母爱会演化成隐秘而强烈的狂喜,那是上帝对女人的本能赐予的神奇恩典,它并不理性,却又超越理性,它是只有女人才能心领神会的美好奉献。威廉·多宾的任务是去琢磨艾米丽亚的举动,并观察她的内心。如果说他对她的爱能让他领悟艾米丽亚心弦震颤时的种种感受,那么,唉!他肯定也已经明白无误地发现,她心里根本就没有他的位置。是的,他清楚这一点,也平静地承认自己的命运,并满足于忍受它。
我猜艾米丽亚的父母看出了少校的心思,也怀着好意鼓励他。多宾天天上门拜访,与他们,或艾米丽亚,或忠厚的房东克拉普先生及其家人相伴几个小时。他总是以这样或那样的借口几乎每天给家里每个人带礼物,艾米丽亚很喜爱的房东家的小女孩总管他叫“糖豆少校”。那小女孩爱假扮司仪,每次多宾少校来访,她就去给奥斯本太太通报。有一回,见糖豆少校的街车又驶到了富勒姆,她笑坏了。因为少校下马车时,还抱出来一只木马、一面鼓、一支喇叭,还有些打仗的玩具,对于刚满六个月的小乔治来说,这些东西送得实在有点早。
▲ 糖豆少校
孩子在睡觉。“嘘!”艾米丽亚有点恼火,也许是听见了少校靴子发出的嘎吱声。她向少校伸出手,可威廉抱着一大堆玩具,没法伸手回礼,艾米丽亚见此情景,笑了。“下楼去吧,小玛丽,”多宾对小女孩说,“我想跟奥斯本太太说两句话。”艾米丽亚吃了一惊,抬头看他,把孩子放到**。
“我是来道别的,艾米丽亚。”他温柔地握起她纤细而白皙的小手说。
“道别?你要去哪儿?”她微笑着说。
“以后可以把信寄到我的代理人那里,”他说,“他们会转交给我的。你会给我写信的,对吧?我要离开很长一段时间了。”
“我会写信告诉你小乔治的事,”她说,“亲爱的威廉,你对他和我真好。瞧,他像不像个小天使?”
孩子粉嫩的小手不自觉地握住那好战士的手指,艾米丽亚看着他的脸,洋溢着母亲的欣慰。再凶残的目光也不如她一个和蔼的眼神令他受伤,它毁了他的希望。他俯身看着孩子和母亲,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他用尽全力才逼迫自己说出一句“上帝保佑你们”。艾米丽亚抬起头亲吻了他,回应道:“上帝保佑你。”
“嘘!别把小乔治吵醒了!”威廉脚步沉重地朝门口走去时,艾米丽亚又道。她没有听见车轮驶去的声音,她在看着孩子,孩子在梦里笑呢。
[1] 拉丁文,意为“在战争中获得和平”。
[2] 也称“不列颠女神”,英国的象征。
[3] 拉丁文,出自古罗马诗人贺拉斯的《诗艺》,意为“为祖国而死是幸福且荣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