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出人意料的故事不知不觉就拉住了历史的衣角,要在一些著名事件和风云人物之间铺展而开了。当时,科西嘉得势狂人拿破仑·波拿巴的鹰群在厄尔巴岛短暂逗留后,先逃往普罗旺斯,随后从一座钟楼飞到另一座钟楼,最后抵达了巴黎圣母院的尖塔。[1]不知这些帝王的雄鹰从空中飞过时,是否瞟见伦敦布鲁姆斯伯里教区某个角落的动静?也许那地方太冷清寂寥,即便强劲的翅膀在空中拍动时发出巨响,底下也未必有人注意到。

“拿破仑在戛纳登陆了。”这样的消息会在维也纳[2]制造恐慌,致使俄国丢掉手里的牌,拉着普鲁士到角落密谈,让塔列朗[3]和梅特涅[4]摇头哀叹,害得哈登堡亲王[5],甚至是活到现在的伦敦德里侯爵[6]都手足无措。可是对于拉塞尔广场的那位年轻小姐来说,又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呢?要知道,这位小姐每晚入睡时都有守夜人在大门外报时;每回在广场散步,都有四周的栏杆和教区执事守护;每当她走上一小段路到南安普敦街买条缎带,黑仆桑波总会拿着一根粗大的棍棒紧随其后;还有一个个拿工钱或不拿工钱的守护天使伺候她穿衣、睡觉,关心她、照料她。上帝啊,帝国争霸的狂潮如此不讲人情地冲向一位平日只懂谈情说爱,顶多爱绣薄纱衣领的十八岁无辜女子,这合理吗?多么温顺朴实的小花!您蜷缩在霍尔本街的庇护之下,难道终究逃不过暴风雨的侵袭?是的,拿破仑下了最后的赌注,可怜的艾米·赛德利的幸福,不知怎的,也成了牺牲品。

首先,灾难降临后,他父亲的财产随之被扫**一空。老先生最近倒了霉,参与的买卖全数亏本——投机失败,与他合作的伙伴破产,他以为要跌的公债偏偏上涨。我还需要多说什么呢?在商业上取得成功的概率小,过程漫长,但众人皆知生意的破败只在弹指一挥间。老赛德利把坏事埋在心底。安静、奢华的大宅子似乎一切如常。好心肠的女主人没有察觉一丝异样,依然闲散悠然,干着些简单活计。女儿仍沉浸在浪漫当中,完全注意不到身边的世界。可当那致命的一击落下,殷实的一家从此步入深渊。

一天晚上,赛德利太太在写宴会请柬。奥斯本家请过他们一次,她得还这个人情。约翰·赛德利很晚才从市中心回来,他一言不发地坐在壁炉旁边,听他妻子唠叨。艾米到楼上房间去了,情绪低落,病恹恹的。“她不高兴,”当母亲的接着说,“乔治·奥斯本冷落了她。我真烦那家人的做派。那两姐妹已经三天没来过咱家了。乔治到过城里两次,可一次都没来。爱德华·戴尔看见他在歌剧院。爱德华肯定愿意娶她的,还有那个多宾上尉,我觉得也像——只不过我讨厌军人。看看乔治成了个什么样的花花公子。当了兵就跟多了不起似的!咱们一定要告诉某些人,咱不比他们差。只要给爱德华·戴尔一点鼓励,就会有结果的。咱必须举办一次宴会,赛德利先生,你怎么不说话呀,约翰?两星期后的周二怎么样?怎么不回答我呀?天哪,约翰,发生什么事了?”

约翰·赛德利从椅子上跳起,直面向他冲来的妻子。他用双臂紧搂着她,急促地说:“咱们全毁了,玛丽。一切都得从头再来了,亲爱的。还是把所有事尽早告诉你最好。”他说话时四肢颤抖,几乎要倒地。他以为妻子会承受不住,毕竟他从未对她说过一句难听的话。可她虽然震惊,更激动的却还是他自己。当他坐回椅子上时,妻子扮演起了安慰他的角色。她拉起他发抖的手,亲吻它,放在她的脖子上。她把他唤作她的约翰——她亲爱的约翰——她的老头子——她好心的老头子。她断断续续地向他诉说她的爱与柔情。她真诚的声音和朴素的安慰让他悲伤的心有了一种难以表达的愉悦和痛楚,他沉重的灵魂终于舒缓、振作了些。

在这漫长的夜晚,他们坐在一起,可怜的赛德利开始打开压抑的心扉,讲述他的损失和窘境——有些至交对他背信弃义,有些却出乎意料地慷慨。听他交代整件事的过程中,忠诚的妻子只有一次情绪失控。

“我的天,我的天,艾米的心真要碎了。”她说。

父亲把那可怜姑娘给忘了。她正躺在楼上,辗转反侧、满腹愁思。她身边有朋友,有家,有慈祥的父母,可她是孤独的。世上能听自己倾吐心事的人有几个?别人没有同感,或者根本不理解,你又跟他们说什么呢?我们温柔的艾米丽亚只能孤单一人。可以说,自从她有了心事,就没遇见过一个知心好友。她不能跟老母亲讲述疑虑和担忧,而那本要成为她大姑小姑的两姐妹好像一天比一天陌生。她不敢向自己承认心中的不安与恐惧,尽管它们总是悄悄在她脑海里作乱。

她的心坚持认定乔治·奥斯本对她是忠诚的,但她明白这不过是在骗自己。她对他说过多少话,却没得到他一句回应。她曾多少次怀疑他的自私和冷漠,最终只好强忍着压下执念。这可怜的小烈士每天煎熬地挣扎着,心里的话该对谁说?他心目中的英雄对她一知半解。她不敢承认自己爱上的男人不如她,不敢觉得自己过早把心交了出去。而且既已交出去,这羞答答的天真少女又太胆怯、太温柔、太易相信人、太软弱、太像个纯正的女子,不愿再收回来。我们对待女人的感情就像土耳其人那样,强迫她们接受我们的教义。我们准许她们自由行走,用微笑、卷发和粉红帽子代替面纱和头巾将自己伪装起来,可只准她们的心向一个男人敞开。她们听话地遵从,甘愿留在家里做我们的奴隶,服侍我们,为我们干苦活。

当这温柔的小心灵经受折磨和压迫时,一八一五年三月,拿破仑在戛纳登陆,路易十八逃命,全欧洲惶惶不安,公债下跌,老约翰·赛德利先生破产了。

这位可敬的股票经纪人在他事业终结之前经历了什么样的巨大苦楚,我们在此不赘述。他们在证券交易所公布了对他的宣判,他的办事处再也不见他的人影,他的票据遭到拒付——他已正式破产。拉塞尔广场的房产和家具被查封和拍卖。如我们所了解,他与他的家人都被赶出家门,另寻庇护所。

由于家境所迫,我们在前面章节不时提到的赛德利家的用人们,不得不被辞退了。约翰·赛德利已经没有心思对他们逐一了解情况。这些勤恳的人们拿到了应得的工钱,毕竟欠了巨额债款的人,往往在细节上很讲究。大家为离开这份好工作感到遗憾,但与敬爱的主人夫妇分别时并不至于太伤心。艾米丽亚的女佣说了许多安慰的话,最后无奈地走到伦敦更上流的地区找工作,以改善自身地位。黑听差桑波跟同行一样醉心于开酒馆的梦想,于是下了决心。忠厚的布兰金索普太太看着乔斯和艾米丽亚出生,也见证过约翰·赛德利和他太太的爱情,在为他们效劳的这些年里攒下不少积蓄,于是决定留下来免费为他们干活。她跟随破落的一家人搬到简陋的新家,一边照顾他们,一边不忘抱怨他们几句。

老先生本已蒙受耻辱,接下来又要与债主们逐次会谈,身心疲惫之至,六周以来比过去十五年老得还要快。这些债主里,最狠心、最强硬的大概要数他的老朋友和邻居约翰·奥斯本了——他是赛德利提携过的人,他欠过赛德利数不清的人情,他的儿子本还要娶赛德利的女儿。可这三条恰恰成了奥斯本对他绝情的原因。

如果一个人欠了另一个人许多人情,但接下来又要与他反目,那么为了面子上过得去,前者通常不会当对方是陌生人,而是把他变成对他冷酷得多的死对头。若要为自己的狠毒和忘恩负义开脱,就必须先证明对方的邪恶。您翻脸不认人不是因为您自私、残忍、为自己投机失败而愤怒——不,您不能这么说——您要说这都是因为您的伙伴出于最恶劣的动机,运用最卑鄙的手段背叛了你。为了让说法前后连贯,陷害他人时别忘了说那落魄的人向来就是个恶棍,缺了这句,无赖的就是您了。

通常而言,落入困境的人总会有些不诚实的行为,苛刻的债主们想到这一点,心里也就更坦然了。落难者总是会隐瞒一些事,他们夸大接下来的好运气,掩盖事情的真实状况;当他们失去希望时,会说一切在蓬勃发展;到了破产的边缘,他们反而露出笑脸(好悲凉的笑脸),抓住一切机会把钱收入囊中,或找借口推迟还款,尽量让必然降临的灾祸往后拖几天。于是债主们得意地斥骂那落难的敌人:“坚决反对不诚实的行为!”冷静的旁观者对落水者嘲讽道:“你这个笨蛋,硬抓着那根稻草顶什么用?”富贵人士对挣扎在漆黑深渊里的可怜虫劝慰道:“你这流氓,你迟早会上《公报》,谁也救不了你,现在有什么好隐藏的呢?”无论多么正直的人,多么亲密的朋友,一旦在钱的问题上有争吵,那么立刻就会互相猜忌、指控,这种事诸位见得不少吧?每个人都这样。我想每个人都是对的,这就是个流氓世界。

奥斯本想到从前受过赛德利的好处,更是恨得咬牙切齿,敌意便这么加深了。最后,他非得拆散他儿子和赛德利女儿的姻缘不可。但由于这事已经有了相当的进展,由于他的举动不仅会毁了那可怜姑娘的幸福,还会拖累她的名声,因此他必须为这关系的破裂找到强有力的理由,约翰·奥斯本必须证明约翰·赛德利是道德败坏的小人才行。

于是在多次债主会议上,他对赛德利表现出了一贯的凶狠和蔑视,把那潦倒的破产者折磨得心力交瘁。他坚决禁止乔治和艾米丽亚继续交往,威胁儿子若是抗命不遵,就会遭到他的诅咒。他还诋毁那可怜纯真的姑娘是最卑鄙、最狡猾的刁妇。保持怒气和仇恨的一大条件是必须捏造关于仇恨对象的事实,并相信这些谎言,这样的话,正如我们之前提到的,才能保持前后一致。

灾难终于降临。赛德利宣告破产,一家人搬出了拉塞尔广场,艾米丽亚和乔治的婚约解除。一并结束的是她的爱,她的幸福和她对世界的信念。约翰·奥斯本在一封冷血的信中用短短几行轻慢地向她说明,由于她父亲品行低劣,两家人所有的关系就此走向终结。这最终判决对她的打击并没有她父母预料的那么大——实际上是没有她母亲预料的那么大,因为约翰·赛德利已因身败名裂而痛不欲生。艾米丽亚知道消息后脸色苍白,却很平静。她早就有这种不祥的预感,如今只不过是得以证实而已。她仅仅是在读自己早就犯下的罪行——爱错了人,爱得太深,爱得丧失了理智的罪行。她跟以前一样,没有多说一句心里话,也没有变得更沮丧,她早就知道是这种结局,只不过先前不敢承认而已。所以她从大宅院搬进小房子后没什么特别的变化,照样大部分时间待在小房间里舔舐悲伤,一天天憔悴下去。我并不是说每一个女人都是这样的。我亲爱的布洛克小姐[7],我并不认为您遇到这种事会心碎成这样。您是一位做事有合理原则、意志坚定的年轻女人。我也不敢说我有过如此伤痛的时刻,我的心曾受过伤,但我必须承认,我熬了过来。但有一些灵魂确实是水做的,它们脆弱、娇柔,一击即碎。

约翰·赛德利一想到或提到乔治和艾米丽亚之间的婚事,就愤恨不已,怒气并不比奥斯本先生小。他咒骂奥斯本和他的家人无情无义、心肠毒辣、不知感恩。他发誓,任何力量也无法迫使他同意女儿嫁给这样一个无赖。他命令艾米彻底忘掉乔治,把他所有的礼物和信件还回去。

她默默答应了,尽力服从命令。她把两三件小玩意儿放到一起,又把信件从原来的地方拿出来,重新读一遍——仿佛忘了自己早已背熟。可是,她无法与它们分离。这对她来说太难了。她把信放在胸前,仿佛一个女人紧抱住死去的孩子。年轻的艾米丽亚感觉,要是她连这最后的安慰也要被人抢去,她会马上没命,会立刻发疯的。想想吧,哪回收到信,她不是脸蛋儿发红,精神为之一振?哪回她的心不是扑通扑通地跳,想赶紧跑到没人的地方读它?如果信里言辞冰冷,她温柔的小心灵就会倔强地将它解释出温暖的含义。如果信很短,通篇以自己为中心,她也要千方百计为写信的人找借口!

她对着这些不值钱的纸张陷入沉思。她生活在过去——每一封信似乎都能勾起她对某种情境的回忆。她全记得一清二楚!他的神情、他的声音、他的穿着、他说的话和他说话的方式——这是爱火熄灭后留下的陈迹和怀念,也是如今唯一在世间陪伴她的东西。往后,她只能盯着这具爱的尸骨度过余生了。

此刻,她对死亡有种不可名状的渴望。她想,死去之后我就可以永远追随他了。我并不是在赞扬她的举动,或者树她为榜样,鼓励布洛克小姐去模仿。布洛克小姐比这个可怜丫头更懂得怎么调节自己的情绪。布洛克小姐做事绝不会像艾米丽亚那么冒失,不会义无反顾地把心完全交给别人,并且担保一生一世,结果到头来什么也得不到,除了一句瞬息之间就失去效力的随口承诺。这种漫长的婚约就如同二人合伙经营企业,一方负责投入所有的资本,另一方准许随时毁约。

所以年轻小姐们,今后要谨慎了。看清楚自己在婚约中的角色。不要毫无保留地去爱,不要向对方倾诉全部心声,尽量少投入感情更好。诸位已看到过早地向他人**心迹的后果,因此要记住,别轻信自己,也别轻信任何人。学学法国人结婚,在那里,伴娘和新娘的知心好友都是律师。无论如何,不要让自己在恋爱中陷入两难境地,或者许下在必要时无法控制或撤回的诺言。只有这样,您才能在名利场上既受到尊敬,又收获德行上的赞誉。

由于父亲破产,艾米丽亚被逐出了上流社交圈。要是她听得见圈子里的人对她的议论,她便知道自己犯下了多大的过错,她的名声经受着多大的风险。史密斯太太说这等不知收敛的冒失行为她真是头一回见,布朗太太向来对如此恶心的亲密举动强加谴责,这个结局对她的女儿们敲响了警钟。“奥斯本上尉当然不能娶一个破产者的女儿,”多宾家的小姐们说,“她爸都把他骗得这么惨了,还要怎样?再说那小艾米丽亚,她脑子也实在——”

“实在什么?”多宾咆哮道,“他们不是从小就订婚了吗?那感情不就跟结了婚一样吗?那么可爱,那么纯真,那么温柔的一个天使般的姑娘,怎么还有人敢说她半句坏话?”

“哎哟哟,威廉,你霸道什么呀。我们不是男人,打不过你,”简小姐说,“我们没说赛德利小姐的坏话。可是她的行为自始至终就是轻率之极,这还算是好听的。她父母遭遇不幸,不过是自食其果罢了。”

“威廉,现在赛德利小姐单身了,你干吗不去娶她呀?”安小姐冷嘲热讽,“我看这两家联姻挺合适的嘛。哈哈!”

“我娶她?”多宾红了脸,语速飞快,“两位小姐,你们自己喜欢出尔反尔,就以为她也是这样的人吗?尽管嘲笑那天使吧。她是承受不住的,她很苦,也很不幸,自然要被人笑话。继续笑她好了,安。你是这家人里最机灵的,大家都爱听你说话呢。”

“我必须再次提醒你,我们不是在军营,威廉。”安小姐道。

“在军营?笑话。我倒要看看军营里谁敢说这话,”被激怒的英国雄狮大喊,“要是给我听见谁说她半句坏话,我对天发誓——可是,安,男人不这么议论人的,只有女人会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一会儿尖叫,一会儿咯咯笑。好了,走吧,别哭了。我只不过说你们是两只傻鹅,”威廉·多宾发现安小姐的红眼睛又像往常般开始变得湿润,便说,“好吧,你们不是傻鹅,你们是天鹅——爱是什么就是什么吧,只是别再议论赛德利小姐了。”

家里的母亲和两姐妹想破脑袋也没想明白,威廉对那爱卖弄风情的傻丫头为什么那么痴心。她们尤其担心,艾米丽亚既已与奥斯本解除婚约,她很有可能马上对另一位身份是上尉的爱慕者采取行动。这些可敬的年轻女人之所以有如此预感,无疑源自她们的生活经验,但考虑到两姐妹还没机会嫁人或者甩人,她们也或许是依照自己的是非观得出结论的。

“妈妈,他们团要出征海外了,这可真是万幸。”姑娘们说,“至少哥哥躲过了这一危机。”

出征海外倒是真的,法国皇帝也要来参演这出名利场上的家庭喜剧了。说起来,这出戏还真缺不了这个威风凛凛的大人物。他一句台词也没有,但一手毁了波旁王朝和约翰·赛德利先生。他一到法国首都,全法国的人都武装起来保卫他,全欧洲的人也拿起了武器要驱逐他。当法兰西民族及其军队在巴黎战神广场围绕鹰旗宣誓效忠时,欧洲四支强大军队也准备好采取大规模行动——猎鹰。其中一支军队便是英国军队,这本书的两位主人公,多宾上尉和奥斯本上尉都是其中一员。

拿破仑逃脱和登陆的消息在英勇的第×团引发了按捺不住的狂欢,了解那支著名部队的人自然会明白他们激动的原因。上至团长,下至鼓手,个个雄心壮志,洋溢着爱国热情,满腔是对敌人的仇恨。他们感谢那法国皇帝,把他侵扰欧洲和平的举动当作赐福。久久期盼的一刻终于到来,他们可以叫其他团的战士们看看,他们与半岛战争的老兵比毫不逊色,他们的决心和勇气并未被西印度群岛的黄热病耗尽。斯塔波尔和斯普尼不用花钱就能当上连长了。决定随军的奥多德少校太太盼着在战争结束之前就能把自己的称呼改成第三等巴斯勋爵士奥多德上校太太。我们的两个朋友多宾和奥斯本与战友们同样兴奋,决心履行职责,获得荣誉,建立功勋,只不过他们的表现方式不一样——多宾先生不动声色,奥斯本先生则吵吵嚷嚷,大肆声张。

这一消息引得全国全军澎湃激昂,私事都无人顾及。出征已成定局,乔治·奥斯本刚在《公报》宣布捐得上尉,就迫不及待地盼着再升一级军衔。有些本会在风平浪静时吸引他注意的事,现在对他影响颇微。必须承认,赛德利先生遭遇劫难并没让他的心情低落多少。不走运的老先生首次跟债主们会面的那天,他试穿了新军装,穿上后潇洒极了。他父亲跟他讲那破产老头儿歹毒、不要脸和耍无赖的行为,强调他对艾米丽亚的评价,宣布两家人从此断绝关系,并且在那天晚上给了他一大笔钱,让他去买令他神采焕发的新衣服和肩章。对于这大手大脚的年轻人来说,钱总是管用的,他话不多说,直接收下。他曾在赛德利家度过许多欢乐的时光,如今却见那宅子贴满一张张清单。那天晚上,他走出家门,在前往老斯劳特斯咖啡馆兼旅馆(每次回城他都住在那儿)的路上,他看见那白纸条在月色下闪着光。那舒适的家已关上大门,把艾米丽亚和她父母赶了出去。他们现在住哪儿呢?想到这家人遭此不幸,他很受震动。那晚他坐在斯劳特斯咖啡馆,感到闷闷不乐,喝了不少酒,他的战友们看到了这一幕。

多宾不久就进来了,提醒他别喝太多。他说他心情非常低落,不喝两口撑不下去。但是当多宾开始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问他问题,意味深长地向他打听新消息时,奥斯本却拒绝交流,只说心烦意乱、愁苦得难受。

三天后在军营里,多宾发现奥斯本待在自己房间,头靠在桌上,几张纸散落周围,明显非常消沉。“她——她把我以前送她的东西寄回来了,就这些该死的小玩意儿。看!”那儿有个小包裹写着乔治·奥斯本上尉收,一看就知道是谁的字。四处摆着些小物件:一枚戒指;一把他小时候在集市上给她买的银刀;一条金链子,上面挂着个小盒,盒子里有一绺头发。“全完了,”他悔恨地从心底发出一声呻吟,“这个,威尔,你爱读可以读一下。”

他指着一封字数不多的信,上面写道:

依我父亲的要求,这些你曾在快乐日子里送我的礼物,我都要返还给你了。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写信。对于我们遭遇的打击,我想,我也知道,你与我有同样的感受。我们家既遭此难,成亲已是无望之事,因此你不必再受我们婚约的束缚。奥斯本先生对我们无情的怀疑,是我们最难以承受的伤痛,但我相信你没有参与其中。再见吧,再见。我祈祷上帝给我力量,让我挺过这一次及其他时候的灾祸。永远祝福你。

艾米丽亚

我会经常弹钢琴的——你的钢琴。把琴送回来的肯定是你。

多宾是个心肠很软的人。每每看到女人和小孩受苦,他总是感到揪心。艾米丽亚心碎和孤独的场景令他温厚的灵魂在痛苦中煎熬。他读完后情绪一时失控,旁人见了或许会说他不够男子汉。他信誓旦旦地说艾米丽亚是个天使,奥斯本发自内心地表示同意。奥斯本也在心里回顾他们的往事,从孩提时代到现在,艾米丽亚都是那么甜美而纯真,她的爱与柔情里没有丝毫的虚饰。

失去这一切是多大的打击啊,可从前拥有时哪知道珍惜!一幕幕温馨的场景和回忆占满他的脑际,他看到的艾米丽亚始终是那么温柔动人。可与她纯洁的品性相较,他自己却显得自私而冷漠,想到这里,他不禁又羞又悔,脸都涨红了。在那个时刻,光荣、战争和一切都被忘却了,两个朋友谈论的只有艾米丽亚。

“他们在哪儿?”聊了许久,又沉默许久之后,奥斯本问道。他想到自己还没去找她,羞愧不已:“他们在哪儿?信里没有写地址。”

多宾知道。他不仅把钢琴送了过去,还给赛德利太太写了一封信,请她允许他前去拜访。昨天他来查特姆之前已跟赛德利太太见过面,也见到了艾米丽亚。那打动他们的告别信和包裹就是他带来的。

赛德利太太对好心肠的多宾表示非常欢迎,见到钢琴时更是激动不已。她猜肯定是乔治为表示友好送来的。多宾没有纠正这位好太太的误解,只是怀着深切的同情听她诉说所有的不幸,就她的损失和困苦向她致以慰问,并与她一同斥责奥斯本先生对他创业之初的恩人太过无情。当她倾吐完心中的悲痛,心绪平息少许之后,他鼓起勇气请求见艾米丽亚。艾米丽亚与往常一样待在楼上房间,于是她母亲一边哆嗦着,一边将她带下楼来。

艾米丽亚脸色惨白,那绝望的神情真是凄惨,威廉·多宾看见吓了一跳,感觉她毫无血色的呆滞面容写满了凶兆。多宾与她坐了一两分钟后,她拿出一个包裹放到他手里,说:“麻烦您,把这个交给奥斯本——我希望他一切安好。多谢您来看我们,我们对这个新家挺满意。妈妈,我——我想我得回楼上去了,我身体不大挺得住。”说完,那可怜孩子微笑着行了一个屈膝礼,离开了。母亲领她上楼时,数次回头向多宾投去哀痛的目光。她其实没必要这样提示好心肠的多宾,因为他本身就喜爱艾米丽亚,完全理解其中的辛酸。不可言说的哀痛、怜悯和恐惧涌上他心头,拜访完后,他像犯了罪似的难受。

奥斯本听说他的朋友找到了艾米,焦急地问了关于那可怜孩子的一连串问题。她怎么样了?她看上去没事吧?她说了什么?他的战友握住他的手,盯着他的脸。

“乔治,她快要死了。”威廉·多宾说道——然后再也说不下去了。

赛德利一家暂住在一所小房子里,一个胖胖的爱尔兰女佣负责打理家中大大小小所有事。这么多天以来,那女佣一直费尽心力帮助和安慰艾米丽亚,可无济于事。艾米悲痛欲绝,没办法答她的话,甚至意识不到对方是在为自己好。

多宾和奥斯本交谈四个小时之后,这个女佣走进了艾米丽亚的房间。艾米丽亚仍然像平常那么坐着,对着手中被她视为宝贝的信安静地沉思。那女佣对她笑,做出调皮和开心的表情,努力吸引艾米的注意,可艾米不理会她。

“艾米小姐?”女佣说。

“来了。”艾米应道,但根本没回头。

“这里有封信,”女佣继续道,“有些事——有个人——看,这是给您新写的信——别再看那些旧信啦。”她把信递给了她,艾米接过去,读了起来。

“我一定要见你,”信中说,“最亲爱的艾米——最亲爱的爱人——最亲爱的妻子,到我身边来吧。”

乔治和她母亲在门外等着,等着她把信读完。

[1] 1814年,拿破仑在反法同盟的逼迫下退位,并被流放至地中海的厄尔巴岛;1815年3月,他率兵从小岛逃出,先前往普罗旺斯,在戛纳登陆,于3月20日重返巴黎,再次掌权。著名的滑铁卢战役将于三个月后打响。

[2] 指维也纳会议期间的欧洲反法同盟各国。维也纳会议从1814年9月18日开始,因1815年拿破仑登陆而中断。

[3] 法国国王路易十八的代表。

[4] 奥地利的代表。

[5] 普鲁士的代表,普鲁士首相。

[6] 指1814年被任命为驻奥地利大使的查尔斯·斯图尔特(1778——1854)。

[7] 这是作者随意虚构的人名,指的就是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