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前文可以了解到,克劳利小姐的贴身女佣弗金太太一旦得到任何事关克劳利家的重要消息,便觉得必须向教区长家的比尤特·克劳利太太汇报。我也提到过,好心肠的比尤特太太对克劳利小姐的心腹女佣是多么和蔼可亲,给过她怎样的照顾。她待克劳利小姐的女伴布里格斯小姐同样热心,关照她,向她许诺,以获得对方的好感。这样做毫不费力,却让接受好意的人以为撞了大彩,格外舒心。实际上,凡持家有道,懂得精打细算的人,都明白取悦是多么廉价,却又多么合人心意,相当于让最平淡的饭菜变得风味十足。“好话不能当黄油来拌萝卜”这话是哪个糊涂蛋说的?世上足有一半美味的萝卜拌的就是黄油。不朽的亚历克西斯·索耶[1]花半便士做出的汤,比不明就里的厨师花几镑买蔬菜和肉烹制的菜肴可口得多。技艺精湛的大师只需稍微造几个简单又讨巧的句子,就能比掌握了大量关键信息的笨家伙赢得更多喝彩。再说,肠胃不好的人是吃不进大量关键信息的,但绝大多数人都能消化几句好听话,而且听了还想再听。比尤特太太时时向布里格斯和弗金强调她对她们的一片深情,还说如果她拥有克劳利小姐的财富,定会报答她宝贵而忠诚的朋友,听得两位女士钦佩不已,对她产生了无尽的感激和信任,仿佛她们手里已经拿到比尤特太太献上的大厚礼。

罗登·克劳利则不然,他一贯是个自私的龙骑兵,不但从来懒得迎合姑妈身边的人,还丝毫不掩饰对她们的蔑视。有一回他命令弗金给他脱靴子,还有几回逼着她冒雨去送些乱七八糟的信。他赏她一几尼时,会直接把钱甩过去,当是赏了一耳光。他姑妈平时爱拿布里格斯开玩笑,这点上尉学到手了,把玩笑开得更毒,刻薄得就像驾着军马朝对方狠踢一脚。比尤特太太截然相反,遇到难题或有什么在品位上拿不定主意的事,总会向布里格斯请教。她还赞美她写的诗歌,以无数体贴又客气的举动来表达她对布里格斯的欣赏。她给弗金做的礼物虽不值几个钱,但听了她的溢美之词,那礼物在感激涕零的女佣心里就仿佛镀了金。她心满意足地期盼着比尤特太太继承财产的那一天,她相信到时候,自己也一定会分得天大的好处。

刚步入社会的读者们,请仔细体味以上两种截然不同的行为。我想对你们说,见到人就要去夸,别动不动就来气,当面要夸,如果你觉得有可能传到他耳朵里,那么私底下也要夸。别错过任何一次说好话的机会。要像科林伍德[2]那样,一旦看见空地,就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橡子往地里扔,只等它生根发芽。所以活到老,就抓住机会赞美到老。一颗橡子不费钱,但它终可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总之,罗登·克劳利受宠时,大家只能心里憋着气服从他,一旦他丑事败露,就没人再帮他或同情他了。而当比尤特太太成为克劳利小姐家的主管后,家里的两名卫兵巴不得为这样的领导效忠,心里期盼着福分的到来,要知道她总是夸她们,又这么慷慨,还许下过那样的诺言。

比尤特太太当然不认为罗登会因此一蹶不振,不再想夺回原来的位置。她知道瑞贝卡是个有野心的精明女人,为达目的不顾一切,绝不会不反抗就屈服。因此她觉得自己必须做好战斗的准备,随时随地警惕来自对方的进攻,当心他们在背后布下陷阱或出其不意发起袭击。

首先她要想到,虽然她攻下了这座城,但她对这里的主要居民足够了解吗?克劳利小姐在她的看护下撑得下去吗?她会不会偷偷盼着被驱逐的对手回来?老太太喜欢罗登,喜欢逗她开心的瑞贝卡。比尤特太太骗不了自己,她清楚她手下人无法以同样的方式迎合这位生长在城里的老太太。“她听过那可恶的家庭女教师唱歌之后,肯定忍受不了我女儿们的歌声。”教区长太太老实对自己承认,“玛莎和路易莎唱二重唱时她总说想去睡觉。吉姆改不了一贯的学生气,可怜的宝贝比尤特老跟她讲他的狗和马,惹得她心烦。要是我带她去教区长家,她肯定会生我们所有人的气,然后跑掉,说不定又要落入可怕的罗登的掌心里,被夏泼那小毒蛇利用。我同时清楚,她现在身体条件很差,接下来几个月无论如何也是无法走动的。这段时间我们必须想出些计划,以防她中了那两个无耻之徒的计谋。”

克劳利小姐身体硬朗的时候,要是听见有人说她生病了,或者脸色不太好,她都会怕得发抖,派人赶紧把医生叫来。如今家里出了这样的大事,神经再耐受些的人也未必挺得住,我敢说她病得不是一般的严重。至少,比尤特太太认为自己有责任向克劳利小姐的医生、药剂师、女伴和全家用人交代她病危的情况,吩咐他们仔细照看。她让人在附近街道铺了一层厚及膝盖的干草,并把门环取下与鲍尔斯先生掌管的盛信托盘放在一起。她坚持叫医生一天出诊两次,每隔两个小时,她还会给病人灌药。只要有人进房间,她就发出“嘘,嘘”的声音,如此营造出来的恐怖气息把老太太吓得不轻,可她一睁眼,却只能看见比尤特太太那直勾勾盯着她的滚圆眼睛,原来她一直坐着扶手椅在床边死守着。由于窗帘全给拉上,她在房间里像猫一样悄无声息走动的时候,那双眼睛就仿佛在黑暗中亮出两道光。克劳利小姐已在**躺了许多天——日子都数不清了——比尤特太太一味地给她念宗教书,弄得她在一个个漫长的夜里无法入睡,只能听外面的守夜人报时,听屋里的夜灯噼啪作响。一天中最后一件事发生在半夜,药剂师会鬼鬼祟祟地跑来询问病情,然后留下她孤零零地盯着比尤特太太那发亮的眼睛,要么望着映在漆黑天花板上的昏黄烛光。健康女神海及娅要是被人这么看护,没病也得给服侍出病来,可想而知这紧张兮兮的可怜老太太受了多大的苦。我听人说这位老资格的名利场居民在身体好、精神足的时候,其宗教和道德上的观点比伏尔泰先生本人还要自由奔放,可一旦染了病,随着她对死亡的恐惧进一步恶化病情,这老罪人便只剩下向懦弱低头,乖乖投降的命了。

我并不打算仿照当今某些小说家的流行做法,趁书里的角色生病便进行一番说教,引导各位虔诚地反思。一本故事书显然不适合用来向公众传道,况且读者花钱不过是想看个喜剧而已。不过虽不说教,故事里有个真相还望诸位记住,那便是名利场上的熙熙攘攘、扬扬自得,以及快乐和欢笑并不会跟随人们进入个人生活,相反,那些人有时还会变得心灰意冷,陷入绝望与悔恨之中。美食家要是卧病在床,无论回想起多么盛大的筵席也无法重新振作;美人如果容颜已逝,即便想到自己曾穿着华美衣裳成为舞会的宠儿,也难获得多少安慰;也许政客到了一定年龄,回忆着人生中最光辉的时刻,也未必感到多么满足。总有一天我们所有人都会想到那必将到来,又难以预料的死亡,到那时候,昨日的成功和喜悦将会变得微不足道。噢,穿五颜六色小丑戏服的同行们!一个人又是龇牙咧嘴,又是打滚儿,又是把系铃帽晃得叮当响的,就没有厌倦的时候吗?亲爱的朋友们、伙伴们,我期盼完成的一个目标,便是带着您在名利场走一趟,仔细瞧瞧那里头在卖什么、演什么,体会过一番奢华、热闹和欢乐之后,再好好地躲在家里怅然一番。

“要是我家那位可怜丈夫有点儿脑子,”比尤特·克劳利太太心想,“现在这个时候,他能发挥多大的用处啊!他也许能让老太太对自己大逆不道的自由思想进行忏悔;也许能催促她尽自己的责任,跟那可恶的堕落侄子断绝关系,因为他丢了自己的脸,还辱没了家族;他还可以劝她公平地对待我亲爱的女儿们和两个儿子,我敢肯定,他们需要且将无愧于亲戚们给他们提供的任何帮助。”

憎恨罪恶通常是走向正道的一大途径,于是比尤特太太一个劲儿地往大姑子脑子里灌输罗登·克劳利犯下的种种罪行,让她对侄子深恶痛绝。不但如此,这位当婶婶的还将罗登的劣迹整理出了一个大清单,多得足以给整个团的年轻军官都安上罪名。要是一个人犯了过错,我想任何道德家都不会比他的亲戚们更急于向外界宣扬,因此比尤特太太对罗登的往事兴致极高,而且了如指掌。罗登与马克上尉发生争执的那件丑事,她没有一个细节不清楚,她知道罗登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最后他一枪打死了马克上尉。她还清楚多夫代尔勋爵的母亲为了儿子能在牛津好好念书,专门搬到附近住,倒霉的多夫代尔勋爵这辈子从没玩过牌,结果去了伦敦之后,罗登这个可恶的教唆犯就在可可树俱乐部生生把他往邪路上引,非但灌了他个半醉,还敲诈了他四千镑。她栩栩如生地描述那些被罗登毁掉的乡下家庭所承受的苦痛,一个细节都不放过:他让人家的儿子蒙受羞辱,变得一贫如洗;他骗了人家的女儿,致使她们此生再也抬不起头。她了解多少可怜的商人因他的挥霍而倾家**产;了解他为了赖账使用了怎样卑鄙流氓的手段,了解他对世上最宽厚仁慈的姑妈撒过什么样的弥天大谎,了解他面对姑妈无私的付出,是如何的不懂感恩,反倒背地里奚落!她逐渐把这些故事讲给克劳利小姐听,不落下一丝一毫。她认为这是她作为一个女基督徒和母亲所应承担的职责,老太太是她的祭品,被她无情地伤害,她却没有半点懊悔或怜悯。不但如此,她还可能认为自己的行为是值得歌颂的,甚至为她的果敢坚决而感到飘飘然。是的,如果要污蔑一个人,那么他的亲戚必然是最佳人选。不过就罗登·克劳利这件事来讲,我们也得承认,这倒霉的浑蛋犯下的罪过本身就足够遭人唾弃,你比尤特太太费尽心思又编了这全套丑事,不是纯属多此一举吗?

瑞贝卡现在既然成了亲戚,当然也被比尤特太太调查了个底朝天。她下禁令,遣返罗登的一切信使,拒收罗登的全部信件。随后,本着孜孜不倦追求真理的精神,她坐上克劳利小姐的马车,前往契斯维克大道密涅瓦府拜访平克顿小姐,向对方透露夏泼小姐勾引罗登上尉的可怕情报,并从她那儿得到了关于前家庭女教师出身和童年的各类意外细节。词典编纂家的朋友可以提供大量资料。杰迈玛小姐被叫去取前绘画老师的字据和信件。这一封是债务人拘留所寄来的;那一封是请求预支工钱的;还有一封对接待瑞贝卡的契斯维克女士们表示了感激;最后一封是不走运的画家在临终前请求平克顿小姐收留他将成为孤儿的孩子。资料里还有瑞贝卡小时候写的信和请愿书,有的表达感谢,有的为她的父亲求助。也许在名利场,没有比信更好的讽刺作品了。哪位朋友从前与您交情好,现在却成了您的仇敌?拿出他十年前的信瞧一瞧吧。您曾与姐姐形影不离,后来因二十镑遗产跟她翻脸?她从前的信也该重读下。如果您那自私自利的不孝子差点儿让您的心碎成两半,翻出他小时候用马虎圆体字给您写的信体味一番。还有您自己写的,表达无尽**和永恒爱恋的情书,您的情人嫁给到印度捞钱的某富豪后就全给您退了回来,想必与其说爱她,倒不如说您现在更爱伊丽莎白女王了吧?誓言、爱情、承诺、信任、感激,一段时间之后,这些东西读起来可真怪异!名利场上应当有一项法律,规定一切手写文件(收据除外)经过短暂且合适的间隔期后,统统予以销毁。那些江湖骗子和与世人为敌者竟敢推销不褪色的墨水,他们应当与他们的邪恶发明一起毁灭!名利场最好的墨水应该是那种两天内就褪得一干二净的,原来的信又变成白纸一张,您还可以写给其他人。

从平克顿小姐家出来后,不知疲倦的比尤特太太又循着夏泼和他女儿的踪迹,找到了已故画家昔日在希腊街的住所。客厅的墙上依然挂着夏泼当年用来抵房租的两幅肖像画,分别是穿着白绸缎衣裳的房东太太和她身着黄铜纽扣上衣的丈夫。斯托克斯太太是个健谈的人,很快就把她所知道的关于夏泼先生的一切说了出来:他风流成性,又没几个钱;为人还算随和,也挺风趣;执达吏和专门受雇给人讨债的人经常找上门来;虽说房东太太从来都受不了他的妻子,但得知他是在妻子临死前才娶的她,还是感到天理不容。还有,她那女儿是个鬼点子多又不知收敛的小狐狸精,通过打趣调侃和模仿别人逗得个个捧腹大笑,还常到酒馆赊账拿杜松子酒,这一带画室里所有人都认识她——总之,比尤特太太掌握了她的新侄媳在出身、教育、品行方面的大量资料,瑞贝卡要是知道她被人这么调查了一通,脸色不会好看的。

比尤特太太将她辛勤研究的成果一五一十向克劳利小姐做了汇报。罗登·克劳利太太是个歌剧院演员的女儿。瑞贝卡也上台跳过舞。她还给画家当过模特儿。她长大了自然跟她妈一个样。她还跟她爸一起喝杜松子酒,干过许许多多荒唐事。现在一个失足女人又嫁给了一个失足男人。从比尤特太太的故事里不难推断出其中的道德寓意:这对无耻夫妻已经万劫不复,任何行为端正之人都不该再多看他们一眼。

周密而谨慎的比尤特太太以公园路为据点,利用这些资料作为稳固基地的口粮和弹药,随时抵御罗登和他妻子势必会对克劳利小姐发起的进攻。

如果说她的安排有什么漏洞的话,那就是她太着急了。她把控得太细致了。她无疑让克劳利小姐的病情加重到了毫无必要的程度。虽然病人屈服于她的权威,但她看得太紧,太招人烦,一旦受害者发现机会,必然会设法逃脱。管事儿的女人作为女性队伍中的领头人,通常爱给每个人筹划每件事,并且比身边人更懂得什么对他们最好,但是这样的人,却有时疏忽了家人反抗的可能性,或者说,疏忽了她们的严厉管控所导致的极端后果。

比尤特太太便是一例。她自然怀着一颗真诚的善心,为了病中的大姑子,不吃不睡,不呼吸新鲜空气,死也心甘情愿。可问题在于,她把老太太的病想象得过于严重,一不小心没准儿会把人家筹划进棺材去。有一天,她对常来的药剂师克伦普先生描述了自己的牺牲以及所取得的成效。

“我亲爱的克伦普先生,”她说,“就是克劳利小姐那忘恩负义的侄子把他姑妈给害病的。我向您保证,为了照顾我们亲爱的病人,我不遗余力。我从来没有因为个人原因而退缩,也向来敢于自我牺牲。”

“必须承认,您的付出令人钦佩,”克伦普先生稍稍鞠躬道,“只是——”

“我自从到这儿之后就几乎没合过眼。我舍弃了睡眠、健康和所有舒适的状态,只为履行我的职责。我可怜的詹姆斯得天花的时候,我能雇别人去照顾他吗?不能,我得亲自守在身边。”

“我亲爱的夫人,您的所作所为证明了您是位优秀的母亲,伟大的母亲,可是——”

“作为家里的母亲,以及一位英国牧师的妻子,我谦卑地相信,我遵循的是优良的道德准则,”比尤特太太满意且自信地说,“只要我还有微薄之力,克伦普先生,我就永远、永远也不会丢弃我的职责。某些人让那白发老人伤透了心,害她卧病在床,”比尤特太太说着,摇摇头,指了指挂在梳妆室衣架子上的克劳利小姐的咖啡色假刘海,“但我永远不会放弃她。啊,克伦普先生!我觉得,不,我知道,除了药物,她在病**还需要精神上的抚慰呀。”

“我亲爱的夫人,我刚才是想说明,”坚决的克伦普再一次用平淡的语气打断道,“您刚才表达那些令人敬佩的情感时,我是想说明,您不必为我们善良朋友的病情感到如此惊慌,也不必为了她在健康上做出这么大的牺牲。”

“为了我的职责,为了我丈夫家族里的任何成员,我将不惜付出自己的生命。”比尤特太太插话道。

“是的,夫人,假若需要,这是可以的。但我们不希望比尤特·克劳利太太作出多余的牺牲,”克伦普周到地说,“您大概也知道,斯奎尔斯医生和我对克劳利小姐的病已经非常关切,也进行过细致的考虑。我们认为她状态消沉,精神比较紧张,家里的事刺激到了她。”

“她的侄子应该下地狱。”比尤特·克劳利太太喊道。

“她受了刺激,我的夫人,而您像守护天使一般来到她的身边。我真心地说,您的确是一位守护天使,您缓解了她承受病痛的压力。但斯奎尔斯医生和我都认为,我们亲切的朋友还没有到需要整天卧床的时候。她是很沮丧,但整天卧床反而会徒增她的沮丧。她需要做出些改变,呼吸新鲜空气,参加娱乐活动,这才是药典里最有效的处方。”克伦普先生咧嘴笑着,露出他漂亮的牙齿,“亲爱的夫人,劝她起来活动活动吧。让她下床走走,逗她开心。叫她一定要到附近兜兜风。请允许我对您,比尤特·克劳利太太说一句,这样做也会再度使您的脸泛起红晕。”

“有人告诉我,她那可恶的侄子有时会带着他那不要脸的女犯罪同伙到海德公园里兜风,”比尤特太太终于掩不住自己的小心机,“这一幕要是被克劳利小姐看见了,准会把她气出病来,到头来我们又得让她卧床治疗了。她千万不能出去,克伦普先生。只要我还在这儿看护她,她就不可以出去。至于我的健康,又有什么关系呢?先生,我很乐意为此做出奉献。我牺牲健康,为的是履行我的职责。”

“那我说句实话,夫人,”克伦普先生开始单刀直入,“要是她一直被锁在那黑漆漆的房间里,我不会对她的生命负责。她现在精神非常紧张,可能会随时没命。如果您希望克劳利上尉做她的遗产继承人,那我坦诚地警告您,夫人,您做的事正是在尽力为他服务。”

“我的老天哪!她有生命危险吗?”比尤特喊道,“怎么,怎么,克伦普先生,您之前怎么没告诉我呢?”

前一天晚上,克伦普先生和斯奎尔斯医生进行过一次磋商(当时是在拉平·沃伦爵士家,他太太即将为他生下第十三个孩子),他们面前摆着一瓶葡萄酒,讨论的是克劳利小姐和她的病情。

“那汉普郡来的女人真够凶险的,克伦普,”斯奎尔斯道,“蒂莉[3]·克劳利老太太就这么被她给抓牢了。妙啊,这白葡萄酒!”

“罗登·克劳利是个蠢货,”克伦普应道,“竟然娶了一个家庭女教师!不过那姑娘确实有两下子。”

“绿眼睛,白皮肤,身材好,胸部丰满,”斯奎尔斯说,“确实有两下子,克劳利也真的蠢。”

“他向来就是个大蠢货。”药剂师回应道。

“那老姑娘当然会把他赶走,”医生说,停顿片刻又补充道,“她咽气之后遗产一定不少,我想。”

“咽气,”克伦普咧嘴一笑,“给我两百镑一年,我也不愿让这么个人咽气呀。”

“克伦普,我的朋友,要是那汉普郡女人一直守在她身边,那么两个月内就会让她没命。”斯奎尔斯医生说,“她这个老太太,平时爱吃,加上紧张,心跳快,脑子一受压,再来个中风,人就没了。让她起来吧,克伦普。让她到外面走走,不然几星期之后,你一年就别想挣两百镑了。”按照这一暗示,可敬的药剂师便向比尤特·克劳利太太说了那番直白的感言。

既然老太太已在她的掌控之下,身边又无人干涉,比尤特太太不止一次对她发起进攻,诱使她修改遗嘱。克劳利老太太哪听得了如此悲凉的提议,一向怕死的她再度为自己活不成吓得惊惶失措。比尤特太太明白,为着那远大的目标,她必须先想办法安抚病人身心,让她心绪好些,力气足些。下一个难题便是该带她去哪儿。唯一能避开可憎的罗登夫妇的地方是教堂,可比尤特太太清晰无误地感觉到老太太不会喜欢。“应该到伦敦风景优美的郊区地带走走,”她想,“我听说那里有世上最美的风景。”她顿时来了兴致,想去汉普斯特德和霍恩西[4],觉得达利奇[5]美不胜收,于是把她的小可怜塞进马车,带着她到那些乡下景点去。说是出游,实际上她一路都在谈罗登和他太太的作为,但凡什么事能激起克劳利小姐对这两个浪**男女的憎恨,她都一个不落地讲给老太太听。

也许比尤特太太把弦拉得过紧了。尽管她成功地让克劳利小姐对那反叛侄儿厌恶到了她预期的程度,但病人经过她的这番操纵,不仅私下里怕她,还对她恨之入骨,巴不得逃出她的手掌心。几天之后,她无论如何也不愿去海格特公墓和霍恩西了。她要去公园。比尤特太太清楚,要是去公园就一定会碰到可恶的罗登。她没预料错。有一天在环形道上,罗登的敞篷轻便马车果然出现在前方,瑞贝卡就坐在他身边。而驶向罗登夫妇的敌车里,克劳利小姐坐在平常的位置上,比尤特太太在她左侧,那条鬈毛狗和布里格斯小姐坐在后座。紧张的时刻到来了。瑞贝卡一认出对面的马车,心就跳得飞快。当两辆马车齐平时,她合起手掌,堆出痛苦的表情,用依恋且忠诚的目光望着老姑娘。罗登也哆嗦起来,染色的八字胡掩住的脸变得紫红。对面车厢里,只有老布里格斯有动静,她瞪大眼睛忐忑地盯着她的老朋友。克劳利小姐的帽子坚决地朝向海德公园的蛇形湖。比尤特太太跟那条鬈毛狗玩得正欢,管它叫小宝贝、小甜心、小可爱。马车沿着各自的方向继续前行。

“天哪,完了。”罗登对太太说。

“再来一次,罗登,”瑞贝卡应道,“看你能不能将咱们的轮子和她们的扣在一起,亲爱的?”

罗登没胆量这么干。当两辆马车再次相遇时,他在轻便马车上站起来,举起手准备脱帽行礼,同时瞪着眼直视对方。但这一次克劳利小姐没有转过脸去,她和比尤特太太直勾勾地盯住他的脸,眼神之冷酷仿佛压根儿没他这个侄子。他咒骂一声,瘫坐回去,将马车赶出环形道,气急败坏地一路飞奔回家。

这是比尤特太太英勇而明确的胜利。但她发现克劳利小姐显然很紧张,她意识到再这样多见几次面是危险的。想到有必要保证朋友的健康,她决定两人离开伦敦一段时间,并强烈推荐到布莱顿[6]去。

[1] 亚历克西斯·索耶(1810—1858),英国最著名的法餐厨师。

[2] 卡斯伯特·科林伍德(1748—1810),英国皇家海军中将,他扔橡子的故事后来在英国历史学家达德利·波普的《纳尔逊海军的生活》里有记载。

[3] 玛蒂尔达的昵称。

[4] 均为伦敦北部住宅区。

[5] 位于伦敦南部。

[6] 英格兰南部海滨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