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观名利场,若说有哪类可以让嘲讽家和多情者携手参观的展览,那必然是《泰晤士报》最后一版每天登广告吸引来客的公共集会了。那是个矛盾鲜明的场所,既有捧腹大笑,也有动情落泪;无论是优雅贵族,还是可怜小人,无论野蛮还是愤世嫉俗,均能融入其中。已故的拍卖行老板乔治·罗宾斯先生就曾风度翩翩地做过这类主持。我想,大概没几个伦敦人是从未参加过这种集会的。人们但凡稍微爱慨叹,肯定都曾带着一种古怪的兴致胆战心惊地想,轮到自己当主角的那一天,会是什么光景?到那时候,落槌先生将依照财产受让人的命令,或者在遗嘱执行人的要求下,公开拍卖大财主生前的藏书、家具、餐具、衣服和上等名酒。
即便是名利场上最自私的人,看到老朋友去世后如此难堪的一幕,也很难不感到怜悯和惋惜。戴芙斯勋爵的遗体被埋葬在家族墓穴下:工匠雕刻的碑文忠实地记录着他的美德和他子嗣的悲伤,而他的子嗣正在变卖他的财产。客人们走过戴芙斯家那熟悉的房子时,哪个不会发出一声叹息?从前每到七点,屋内灯火通明,正厅大门早早地敞开,当您走上宽阔舒适的阶梯,恭敬顺从的仆人们便会在每一个楼梯平台通报您的名字,容光焕发的老戴芙斯就在他的客厅里迎接他的朋友们!这里可谓宾客盈门,他的招待方式也称得上高雅脱俗。出家门时还闷闷不乐的人到了他的宴会变得机智诙谐,在其他地方互相憎恨和诽谤的敌人到了他这里变成互相恭敬又客气的朋友!他很自大,但看到厨师的技艺如此精湛,客人还有什么忍不了的?也许他性子比较沉闷,但就着那上等的好酒,谈话怎可能不愉快?“无论出多高的价,也得买他几瓶勃艮第葡萄酒。”哀悼者在他的俱乐部里喊道。“我在老戴芙斯家的拍卖会上买到了这个小盒子。”有人把盒子传给大家看,“这是路易十五其中一个情妇的东西——挺好看的,对吧?挺可爱的小肖像。”然后他们谈起了戴芙斯的儿子挥霍父亲财产的事。
那所宅子可谓面目全非!屋前贴满单子,上面用显眼的大写字母列出所拍卖家具的详情。楼上窗户挂出一小块地毯——五六个搬运工懒洋洋坐在脏兮兮的台阶上——门厅里挤着一群东方面孔的客人,他们邋里邋遢的,将印好的名片塞到你手里,希望帮你出价。老太太们和外行人涌进楼上房间,捏捏床帐子,捅捅羽绒被,揉揉床垫,把衣橱的抽屉啪地打开又合上。精明能干的年轻主妇在测量镜子和帷幔的尺寸,看看它们是否适合新家(一旦在戴芙斯的拍卖会上买到这个那个,势利鬼就要吹嘘好几年)。落槌先生坐在楼下餐室一张红木大餐桌前,挥动象牙槌子,使尽口才本领,热情洋溢地推介拍卖品,一时恳求,一时摆道理,一时唉声叹气。他朝在场的人们大嚷,挖苦戴维斯先生比人慢一拍,又鼓励摩斯先生立刻行动,哀求、命令、怒吼三管齐下,直到决定性的一槌敲落,就进入下一件货品的推介环节。戴芙斯啊戴芙斯,那时我们一同坐在大餐桌前,碟盘刀叉闪着金光银光,桌布一尘不染,哪里想得到将来主座上会有这么一位扯着嗓子吼的拍卖人?
拍卖已进行到最后阶段。客厅里顶尖工匠制造的精美家具、买主高价购入的珍稀名酒,以及家族全套奢华餐具都已在先前几天卖出。附近一带的鉴赏家都称那名酒不俗,我们的朋友、拉塞尔广场的约翰·奥斯本是个懂行的,他这次托管家把其中最上等的好酒都买了下来。而一小部分最实用的餐具则被伦敦的几位年轻的股票经纪人买走。现在拍卖会开始向众人展示小件物品,桌前那位演说家正面对观众详细介绍一幅画作的优美之处。当天的来客无论从档次还是规模上都远输于前几天。
“三百六十九号,”落槌先生吼,“一幅绅士骑象的画作。谁要为绅士骑象画出价?布罗曼,把画抬高一些,让各位细细观赏。”一位身材修长、肤色白皙、军人打扮的绅士本来庄重地坐在红木桌前,看到布罗曼展示出来的珍贵画作,忍不住咧嘴一笑。“把大象转给上尉瞧瞧,布罗曼。愿意为这头大象出多少钱啊,先生?”可是上尉只匆忙窘迫地笑笑,脸涨红了,把头扭过去。
“二十几尼买这幅画,怎么样?——十五几尼,五几尼,说出你的价格。单单画上这位绅士就已经值五镑了。”
“奇怪,那绅士怎么没把大象给压倒?”一位懂行的打趣道,“他这身材着实不一般哪。”屋里人咯咯笑着附和,因为那画里的骑象人长得特别胖。
“摩斯先生,请不要贬低这一拍卖品的价值,”落槌先生道,“让在座各位好好鉴赏一下这件艺术品——这头大象的姿态与你们在自然界中看到的相当接近;这位穿着淡黄色上衣的绅士手握着枪,准备往前方追赶。远处是一棵榕树和一座佛塔,跟我国东方领地某个有意思的地方很像。各位打算出多少钱?来,先生们,别让我在这儿待一天。”
有人出五先令,那军人打扮的先生一惊,朝出此高价的方向望去,远处是另一名军官,他挽着身边的女士,两人似乎觉得此情此景趣味十足。最后,画作以半几尼的价格成交,归他们所有。瞧见这对男女,军人打扮的先生比先前更惊讶,更窘迫了,他把头缩进军大衣领子里,背向他们,以防被发现。
▲ 待售的大象
那天落槌先生有幸为公众推介的其他拍卖品,我想不必逐一介绍。只有一件例外,那是一架方形小钢琴,从楼上搬下来的(另一架华贵大钢琴前几日已卖出)。刚才那位女士指法飞快而娴熟地弹了几下,又惊得桌前的军官脸红起来。轮到要拍卖它的时候,女士的代理人再次开口出价。
他们的对手出现了。桌前那位军官的犹太人助手和大象买主的犹太人助手开始竞拍。围绕这架钢琴展开的争夺战分外激烈,落槌先生鼓动完这方又鼓动另一方。
交战持续一段时间后,买大象的上尉和那位女士宣告退出。槌子落下,拍卖人说:“刘易斯先生,二十五几尼。”于是刘易斯先生服务的买方就成了那架方形小钢琴的所有者。完成这笔交易后,他仿佛松了一大口气,坐直身子。竞拍失败的另外两位这时看见了它,那女士对她朋友说:
“哟,罗登。那是多宾上尉。”
我猜贝姬对她丈夫给她租来的钢琴不太满意,也或许那架钢琴的原主拒绝他们继续赊账,已把它搬走,还可能由于她从前常坐在我们亲爱的艾米丽亚·赛德利的起居室里弹奏它,所以对拍卖会上那架钢琴有种特别的情愫,想把它买下来。
拍卖会是在拉塞尔广场的老房子里举行的。故事的开头,我们在此度过了几个夜晚。好老头儿约翰·赛德利先生彻底完了。他因“未依法履约”,名字在证券交易所被公示,随后又经历了破产和商业生涯的终结。奥斯本先生派管家买走了其中一些有名的葡萄酒,转移到对面他家的地窖里。还有十几件制作精良的银勺和银叉(以盎司计价),以及十几件吃甜品专用的勺和叉子,分别由三位股票经纪人买走。他们是针线街某证券公司的合伙人,两位戴尔先生和一位斯比格特先生。他们与老先生做过交易,也受过老先生的恩惠——老先生跟谁打交道都怀着善心——于是他们从沉船中打捞出这些小物件,归还给赛德利太太,以表心意。至于那架钢琴,因为它本属于艾米丽亚,也因为她或许正思念它,总感觉家里缺一架,还因为威廉·多宾上尉不会弹,正如他不会在钢丝上跳舞那样,所以他买下它很可能并不是留着自己摆弄的。
总之当天傍晚,那架钢琴被送进了一间可爱的小房子里。小房子所在的街道始于富勒姆路,名字相当优美。这里是安娜-玛丽亚西路,圣阿德莱德别墅区。区域内的房子座座都像儿童房,要是有人从二楼窗户往外看,你肯定会以为他的脚伸到了楼下客厅;小园林的灌木丛常年挂着男孩女孩的围兜、小红袜和帽子等;你常能听见羽管键琴的叮咚声和女人的歌声;小啤酒壶挂在栏杆晾晒;到了傍晚,城里的职员疲惫的脚步声陆续传来。赛德利先生曾经的办事员克拉普先生就住在此地,灾祸降临后,这里成了好老先生和太太女儿的避风港。
乔斯·赛德利听到家中遭难后的表现,完全体现了他的秉性。他并没有回伦敦,而是写信给母亲让她联系自己的代理人要钱,要多少给多少,以解父母贫困之忧。在这之后,乔斯照旧留在他切尔滕纳姆的住处,乘坐他的轻便马车兜风,该喝酒就喝酒,该打牌就打牌。他照旧讲他的印度故事,那爱尔兰寡妇照旧抚慰他、奉承他。虽然家里需要钱,但他的资助对父母并无多大触动。我听艾米丽亚说,他父亲在生意失败后第一次抬起头,是收到几位股票经纪人怀着至诚之心送来的一包勺子和叉子。尽管包裹上的收信人是太太,但他比她激动多了,像个孩子那样大哭起来。资历较浅的那位戴尔先生——爱德华·戴尔代表公司买下了这些餐具,他一直爱着艾米丽亚,即便赛德利家遭此劫难,他依然向她求婚。后来在一八二零年,他娶了路易莎·卡茨小姐(著名的海厄姆和卡茨优选谷物公司老板的女儿),还收获了大笔嫁妆。他现在过着富足的生活,儿女成群,住在穆斯维尔山庄的高雅别墅。不过这好心人的故事就说到这里吧,别忘了我们还有正题。
克劳利上尉和太太要是事先知道他们打算拜访的这家人不仅被社交圈排挤,还变得穷困潦倒,总的来说对他们全无用处,那么我想,以各位读者对克劳利夫妇二人的深刻了解,也该清楚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跑那么大老远去布鲁姆斯伯里。从前瑞贝卡在这所舒适的老房子里受过热情款待,如今却见掮客和买家把它翻腾个遍,珍藏的家传宝物在大庭广众下沦为争抢的对象,她吃了一大惊。与上尉私奔一个月后,她有点想念艾米丽亚,罗登听后狂笑一声,也表示非常愿意再会会年轻的乔治·奥斯本。“他这个人挺好相处,贝姬,”上尉补充了几句玩笑,“我还真想再卖他一匹马呢,贝姬。我想跟他再来几局台球。这就是我所说的有用之人,哈哈!”这话并不意味着罗登·克劳利图谋欺骗奥斯本先生,他只不过想在公平游戏中占他点便宜而已,名利场上的好赌之徒,谁会认为从同胞身上捞几个钱是不正当的呢?
老姑妈久久不“拐弯儿”。一个月过去了。罗登前去造访,却被鲍尔斯先生拒之门外。他的用人被赶出公园路的住处,他的信原封不动退了回来。克劳利小姐从不出门——她身体不适——比尤特太太守在她身边,从没离开过。克劳利上尉和太太得知比尤特太太迟迟不走,都预感到大事不好。
“天哪,我现在明白在克劳利庄园的时候,她为什么老让咱俩聚一起了。”
“真是个狡诈女人!”瑞贝卡惊呼。
“不过只要你不后悔,我就不后悔。”克劳利仍处于热恋的狂喜之中,喊道。她太太听后亲了他一口作为报答和回应,见丈夫对她这么信任,她感到分外满足。
“要是他头脑灵光一点儿就好了,”她暗自想,“对我能有点用处。”但她绝不会让他猜到她是怎么看他的。她不厌其烦地听他讲马厩和军营食堂的故事,对他的每句俏皮话报以大笑,津津有味地听他描述杰克·斯巴特达什拉车的马摔了个大跟头,鲍勃·马丁格尔在赌场被抓,以及汤姆·辛克巴斯打算参加越野障碍赛马。每当他回到家,她打起精神兴高采烈地迎接;当他要出门时,她催他赶紧走;当他待在家里,她为她弹奏、演唱,给他调酒喝,亲自安排他的晚饭,帮他暖鞋,让他的心灵尽情在安逸中沉醉。我听我祖母说过,最完美的女人都是伪君子。我们不知道她们到底藏了多少秘密:她们天真烂漫,与我们亲密无间,却时刻保持警惕;她们随时都会露出的坦诚笑容,实际上是哄骗、迷魂或脱逃的伎俩——我指的不仅是你身边的**女人,还有家里的模范主妇,以及女性的道德榜样。谁没见过女人在丈夫痴傻时竭力掩饰,当丈夫发怒后又万般哄劝?她们乐意俯首帖耳,我们也不反对,并且为此称颂女人,将这种戴上面具的阴险称为真心。当上好主妇就少不得会说谎。科尼莉亚[1]的丈夫并不知道妻子做了什么,波提乏[2]也是,只不过他们的双眼被蒙蔽的方式各不相同罢了。
在这细致入微的关怀下,当惯浪**子的罗登·克劳利转而成为一个温顺的已婚居家男人。他以前总出没的场所已不见他的身影。人们在他常去的几个俱乐部里问起过他一两回,但不至于太挂念他。名利场不过是个凑热闹的地方,谁也不会互相惦记。他的太太隐退家中,时时对他笑脸相迎,他的小窝舒适又称心,他能吃上香喷喷的饭菜,度过一个个温暖的夜晚,在新奇又隐秘的生活中获得源源不断的幸福。他们的婚事还未对外界公布,也尚未刊登在《晨报》上。但罗登的债主一旦知道他娶的是个穷太太,必定会一窝蜂地冲来向他讨债。“我反正不用担心我的亲戚会因为这事骂我。”贝姬苦笑一声道。她愿意等老姑妈与他们和解,之后再重返社交场。于是她住在布朗普顿,除了丈夫少数几位男性朋友受邀进她的小餐室,谁也不见。来的人个个为她倾倒。小型的聚餐,欢乐的畅谈,再加上饭后的音乐,无不让在场的人身心舒畅。马丁格尔少校从未想过要看两人的结婚证书。辛克巴斯上尉对她调潘趣酒的技术赞不绝口。年轻中尉斯巴特达什爱玩皮克牌,因此常得到克劳利的邀请,他很快就对克劳利太太着了迷。但瑞贝卡谨慎又稳重,从不越界。况且人人都知道克劳利脾气火爆、爱吃醋,自然不敢对他的贤妻轻举妄动。
伦敦城里,有一部分血统高贵的时髦绅士是从不走进女人的客厅的,所以尽管罗登·克劳利的婚讯被比尤特太太大肆传播后,在郡里激起了广泛讨论,但在伦敦,人们对此要么存疑,要么没留意,要么根本不提它。他靠赊来的账悠然生活着。他欠了一大笔债,而这些债如果规划得当,还能支撑他继续生活好多年。不少社交圈混子单凭赊账就能过得比有现钱的人好上百倍。走上伦敦街道,谁都能指出五六个坐四轮马车从身边气派路过的公子哥儿。但行人不禁疑惑:你说这些人吃喝玩乐,随时有店老板鞠躬送上马车,平时从不让自己吃亏,那他们靠什么生活呢?我们看见杰克·特利弗里斯坐着他的四轮有篷马车在公园里腾跃,沿着蓓尔美尔街猛冲,我们受邀到他家就餐,摆上来的餐具一看便是宝物。“这是怎么做到的呢,”我们问,“或者说,会有消停的那一天吗?”“我亲爱的朋友,”有一次我听见杰克答,“我在欧洲每个首都都欠了债。”看来的确会有消停的那一天,只不过在那天到来之前,杰克照样可以活得风风光光。至于他那些见不得人的事,虽然私底下传得凶,也不妨碍大家欣然与他握手,并宣称他是个好心肠、易相处、不瞻前顾后的朋友。
事实让我们不得不承认,瑞贝卡嫁的男人正是这一类。在他家里,一切都是充裕的,除了现钱。他们婚后不久便意识到这是个问题。某天罗登读《公报》时看到这样一条公告:“乔治·奥斯本中尉已通过捐纳获得上尉军衔,与之交易的原上尉为史密斯。”于是罗登评价了几句艾米丽亚的情人,后来他们才去的拉塞尔广场。
当时在拍卖场上,罗登夫妇本想跟多宾上尉聊聊,打听下瑞贝卡老朋友家遭殃的细节,可是上尉转眼就不见了。后来他们是从拍卖场一个路过的搬运工或经纪人那儿问到的。
“瞧瞧那些长着鹰钩鼻的人,”贝姬把画夹在胳膊下,高高兴兴地坐上马车时说,“他们就像一场仗后食腐的秃鹰。”
“我不知道。我没打过仗,我亲爱的。问问马丁格尔吧,他在西班牙,是布莱泽斯将军的副官。”
“赛德利先生是个善良的老人,”瑞贝卡说,“他时运不好,我真为他感到遗憾。”
“噢,你也知道,股票经纪人——破产——这些事不稀罕了。”罗登答,一边把一只苍蝇从马耳朵旁赶跑。
“要是我们买得起那些碗碟就好了,罗登,”妻子伤感地继续道,“那架小钢琴要二十五几尼真是太贵了。那是我们在有名的布罗德伍德钢琴店给艾米丽亚选的钢琴,当时她刚从学校毕业。那时的全新品才卖三十五几尼。”
“那家人落魄成这样,那人叫什么——奥斯本,他大概要打退堂鼓了吧。你那可爱的朋友得多伤心哪,嗯,贝姬?”
“她一定能恢复过来的。”贝姬笑着说。马车继续向前,他们聊起了别的话题。
[1] 公元前2世纪古罗马贤妻良母的代表。
[2] 《旧约·创世记》中被出轨的妻子蒙骗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