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同一时间,一辆旅行马车正朝公园路某座极其舒适、家具齐全的房子驶去,它的车身镶着菱形纹章,厢外后座坐着个阴着脸的女人,她戴着绿面纱,留着长卷发,主人的亲信,一个大个子男人坐在驭者座上。原来我们的朋友克劳利小姐家的马车从汉普郡回来了。马车窗是关着的,那条平常爱把脑袋或者舌头伸出窗外的西班牙肥猎犬,现在正趴在那阴着脸的女人大腿上休息。车停下后,好几个用人从马车里移出了一大捆披肩,有个一路陪同这捆披肩的姑娘也在帮着挪。原来里面裹着的是克劳利小姐。下车后,她随即被送上楼,又被扶到事先已按病人规格暖好的房间和**。跑腿的出去把她的大夫们找来。他们来了,问诊、开药,又走了。走之前,陪在克劳利小姐身边的姑娘听了他们的意见,然后给克劳利小姐服用了各位名医开的消炎药。
第二天,近卫骑兵团的克劳利上尉从骑士桥军营骑马赶来。他的黑马拴在他生病的姑妈门前刨草堆。他关切地向大家询问那位好亲戚的情况。事情看上去并不乐观。他发现克劳利小姐的女佣(那阴着脸的女人)总是闷闷不乐,一副沮丧的样子。他还发现她的女伴布里格斯一个人在客厅里掉眼泪。听说亲爱的朋友生病,她急急忙忙地赶回家来了。她想赶紧跑到她的床边照顾她,以往每回克劳利小姐生病,总是布里格斯伴她左右。可这次克劳利小姐不许她进房间。一个陌生人正在管着她吃药的事——那是个乡下来的陌生人,一个可恶的小姐……克劳利小姐的女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好把破碎的感情和哭红的鼻子埋在自己的手帕里。
罗登·克劳利让那位阴沉着脸的女佣上楼通报他到家的消息。随后,克劳利小姐的新女伴从病房里轻快地走来,他焦急地走上前去迎接,她则将小手放在他的手上,同时向不解的布里格斯投去鄙夷的一瞥。接着,她示意年轻的近卫团军官跟她走到后客厅里,又领着他下楼走进曾举办过无数盛宴的餐室,只是如今空无一人。
他们二人在那儿谈了十分钟,讨论的无疑是楼上老太太的病情。最后餐室清脆的铃声响了,克劳利小姐那大个子亲信鲍尔斯先生立刻跑去接应(其实他们俩聊天儿的大半时间里,他都站在钥匙孔边上)。随后上尉捻着八字胡走了出去,骑上那匹正在刨草堆的黑马,引得聚在街道上的一群流氓孩子好生羡慕。黑马优雅地腾跃而起,他将马控制住,往餐室瞅了一眼——那姑娘的身影在窗前掠过,马上就消失了,毫无疑问,她又上楼去履行她富有爱心的感人职责了。
那姑娘是谁呀?那天傍晚,餐室里准备了两个人的简餐,她和布里格斯小姐一起吃。在这位新护士暂时离房的空当儿,贴身女佣弗金太太推门走进女主人的房间,跑这跑那忙碌起来。
布里格斯情绪起伏太大,难以下咽,一口肉也没吃。那姑娘却以精妙的技巧将一只鸡切好,然后问布里格斯要蛋黄酱。她字句清晰,吓得布里格斯用勺子舀那美味酱料时碰出了一声响,又陷入歇斯底里之中,涕泗纵横。
“您是不是该给布里格斯小姐倒杯葡萄酒呢?”那姑娘对主人亲信鲍尔斯先生说。大个子鲍尔斯先生照做了。布里格斯呆板地拿起酒杯,哆哆嗦嗦地灌了下去,又呜咽一阵,然后开始摆弄盘子里的鸡肉。
“我觉得我们两个人在这儿搞得定,”那姑娘温柔地说,“不必劳烦鲍尔斯先生了。鲍尔斯先生,我们需要你的时候再打铃吧,您看可以吗?”于是他下楼去了,顺便把一个无辜的下属听差狠狠地骂了一顿出气。
“很遗憾让您有这样的反应,布里格斯小姐。”那年轻女士冷淡又稍带讽刺地说。
“我最亲爱的朋友病重了,可她不愿意见我。”新一轮的悲痛袭来,布里格斯哽咽着说。
“她没什么大问题了。别伤心了,亲爱的布里格斯小姐。她只是吃得太多,如此而已。她现在已经好多了。她很快就会康复过来的。她就是拔了火罐,吃了药,精神头儿马上就会好起来的。请不要伤心,喝点酒吧。”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不想再见我了?”布里格斯小姐哭诉道,“噢,玛蒂尔达,玛蒂尔达,我尽心尽力伺候了您三十二年,您真的要这样回报您可怜的,可怜的阿拉贝拉吗?”
“别哭得太伤心了,可怜的阿拉贝拉,”那姑娘略带一丝冷笑道,“她不想见您,只是因为她说您对她照顾得没我好。我整夜不睡并不是件轻松事。我倒希望这份活儿是由您来干。”
“这么多年来,不都是我在那床边伺候着亲爱的她吗?”阿拉贝拉说,“可是现在——”
“现在她更喜欢别人了。嗯,生病的人总有这样或那样的喜好,得哄着才行。她病好之后我也该走了。”
“不要,不要!”阿拉贝拉大喊,疯狂地吸着她的嗅盐瓶[1]。
“您是说不要病好还是不要走,布里格斯小姐?”对方继续以略带挑衅的随和语气问,“唉呀真是的——她两周之内就会康复的,到时候我就要回到克劳利庄园,跟我的小学生们在一起了。那里还有她们的母亲,她比我们的朋友病得更严重。您不用嫉妒我,我亲爱的布里格斯小姐。我是一个无亲无故的可怜姑娘,我没有任何威胁。我不想取代您,让您失宠于克劳利小姐。我走后一个星期她就会忘掉我的,而她对您的喜爱是基于您多年来为她做的一切。如果您愿意的话,给我一点酒吧,我亲爱的布里格斯小姐,我们做个朋友。我保证我们能成为朋友的。”
布里格斯向来是个心肠软、容易哄的人,听见那姑娘的请求,她一言不发地把手伸了出去。但她仍然痛苦万分,为玛蒂尔达的变化无常而哀叹。半小时后,她们用餐完毕,瑞贝卡·夏泼小姐走上楼到病人的房间去(想必您吃了一惊吧,一直被我巧妙地称为“那姑娘”的人其实是她),客客气气地请可怜的弗金出去。“谢谢您,弗金太太,已经可以了。您照顾得真好!如果有什么需要的话,我会拉铃的。”弗金说了一句“谢谢您”便走下楼去,嫉妒如暴风雨般在心中涌动。可她只能将情绪压住,因此也变得更危险了。
她经过二楼的楼梯平台时,客厅门突然开了,难道是她心中涌动的暴风给吹开的?不,是布里格斯偷偷摸摸打开的。布里格斯一直在那儿守着呢。遭冷落的弗金下楼时的嘎吱声,以及她手里的勺子和稀粥碗丁零当啷的声音,布里格斯都听得一清二楚。
“怎么样,弗金?”她进客厅后,布里格斯便问,“简,情况如何?”
“坏透了,布里格斯小姐。”弗金一边摇头一边说。
“她不是好些了吗?”
“她只开口说过一次话,我问她感觉有没有好一点,她就让我闭上我的笨嘴。噢,布里格斯小姐,我从没想过会有今天!”说完又哭起来。
“这个夏泼小姐到底是个什么人,弗金?我之前不过是去了一趟我坚定的朋友莱昂内尔·德拉米尔牧师和他亲切的夫人高雅的家里欢度圣诞,可我万万没想到,就在这当口,一个陌生人夺走了我的玛蒂尔达,夺走了我仍然最亲爱的玛蒂尔达对我的喜爱!”从布里格斯小姐的表达可以看出,她是个多愁善感、具有文艺气质的人。她还曾出版过一本诗集《夜莺》——以预订出版[2]的形式。
“布里格斯小姐,他们都被那女人冲昏了头脑,”弗金答道,“皮特爵士不肯让她走,可他又不敢跟克劳利小姐对抗。教区长家的比尤特太太一样糟,只要看不见她就难受。上尉也被她鬼迷心窍。克劳利先生嫉妒坏了。现在克劳利小姐病了,除了夏泼小姐,她不许任何人在身边伺候,我说不清楚这到底是为什么。我感觉他们个个都像是被下了咒语似的。”
当晚瑞贝卡整夜守在克劳利小姐身边。第二天晚上,老太太睡得很熟,瑞贝卡得以在女主人床尾的沙发上舒服地休息几个小时。很快克劳利小姐就恢复了神采,坐起来乐呵呵地看瑞贝卡模仿布里格斯小姐伤心的模样。看到瑞贝卡将布里格斯抽鼻子和用手帕的姿势演绎得这么生动,克劳利小姐变得情绪高涨,来见她的医生都欣喜不已。要知道这位尊贵的女士以往即便得了最微不足道的病,也会感叹世事凄凉,在对死亡的恐惧中惶惶不可终日。
克劳利上尉每天都来,听瑞贝卡小姐汇报他姑妈的病情。由于病好得快,可怜的布里格斯终于获准与她的女主人相见。读者们若是怀有一颗温柔的心,肯定想象得到这多愁善感的女子心中压抑着怎样的情感,又将如何对克劳利小姐动情地诉衷肠。
不久后,克劳利小姐又开始让布里格斯陪在她身边。瑞贝卡则总在一旁当着她的面模仿她,令人叹服的是模仿时她自己偏不笑,更让她可敬的女主人感到乐趣无穷。
克劳利小姐不幸得病,以及她离开她弟弟那乡下宅子的原因,说起来特别不浪漫,恐怕不适合在这部文雅又多情的小说里讲述。一位生活在上流社会的贵妇人,怎么可能因为暴饮暴食,后来又在教区长家刚出炉的龙虾大餐上无所节制,从而引起身体微恙呢?她自己都一再说了,那只是天气太潮湿的缘故。这场病来势凶猛,用牧师的话来说,她差点儿呜呼哀哉,因此全家都投入了期盼遗嘱的热潮之中。罗登·克劳利相信自己一定能在伦敦社交季开初至少拿到四万镑。克劳利先生派人送去一包精选的宗教小册子,为她从名利场和公园路转移到另一个世界做好准备。不过南安普敦[3]的一位好医生及时被请来,制服了那只几乎要了她命的龙虾,帮她恢复了回到伦敦的体力。准男爵并没有掩饰自己因事件转折而感到的强烈失望。
当所有人都围着克劳利小姐转,教区长家的信使每小时都将她的病情带给热爱她的亲人们时,宅子里另一个区域有位女士正病入膏肓,却无一人关心。她便是克劳利夫人。皮特爵士同意了对她的会诊,因为可以不收钱。但好医生给她瞧完病后摇了摇头。随后,她就被扔在孤独的房间里慢慢咽气,大家对她还不如对庭院里一根野草留心。
由于家庭女教师有事在身,家里的两个小女孩也失去了不可估量的宝贵指导。克劳利小姐见夏泼小姐服侍得尽心尽力,便只允许她一个人伺候自己吃药。弗金早在女主人从乡下回来之前就已失宠。不过回到伦敦后,看到布里格斯小姐遭遇了与她同样的背叛,承受着同样的嫉妒之痛,这位忠诚的女佣也获得了些许黯淡的安慰。
罗登上尉因为姑妈的病情得以延长假期,守在家里尽本分。他总是待在前房(克劳利小姐躺在大卧房,他需要穿过一间蓝色小客厅进入),他父亲经常在那儿碰见他。或者,无论他经过走廊时脚步多轻,他父亲准会把房门打开,伸出鬣狗般的脸往外瞪。这两人为什么要这样互相张望?当然是为了赢得这场回报丰盛的战斗,比赛谁对大卧房里亲爱的病人更体贴。瑞贝卡时不时走出来安慰他们,应该这么说,有时安慰做父亲的,有时安慰做儿子的。两位可敬的绅士也都心急火燎地向克劳利小姐信任的这位小信使探听病情。
瑞贝卡每天会花半小时下楼吃饭,同时维持父子之间的和气。饭后她便再不露面。罗登会骑马到马德伯里第一百五十团的营地去,留下他父亲跟荷洛克斯先生在家喝兑水朗姆酒。瑞贝卡在克劳利小姐的病房里度过了常人所能经历的最疲惫的两周,但她的小神经仿佛是铁打的,病房里枯燥而繁重的工作从未令她动摇。
很久以后,她才讲起当初那份工作有多苦。本来活泼的老太太变成了一个满腹牢骚的病人,她脾气暴躁、彻夜不眠,对死亡极度恐慌。她整夜整夜地躺在**呻吟,一想到她健康时从不当回事的死后世界,又一个劲儿地说凄凉的胡话。噢,各位貌美的年轻读者,请想象一下这幅画面:一位耽于享乐、自私自利、不讲礼节、不知回报,还不信神的老女人痛苦而恐惧地在病榻上翻滚,头上还没有戴假发!想象一下吧。趁您还年轻,请先学会爱和祈祷!
不过,夏泼依然不屈不挠地守在那不雅的病榻旁。什么也逃不过她的眼睛。她就像个精打细算的大管家,一切到了她手上都能发挥用处。在之后的日子里,她给克劳利小姐讲了许多她病中的故事,讲得老太太抹了浓妆的脸又红一圈。看护期间,夏泼从没发过脾气,总是很警觉;她睡得浅,要说入睡也容易,因为她对得起良心,只要能休息随时睡得着。所以外人几乎看不出她有什么疲态。比起平日,她的脸色也许苍白了些,黑眼圈也许更黑了些,但每当她从病房里出来,总是笑盈盈的,显得清爽又整洁,虽然套着晨衣和睡帽,看上去却像是穿着最漂亮的晚礼服。
上尉就是这么认为的,他把瑞贝卡夸得天花乱坠。犯病似的绕着她胡言乱语。爱情之箭已经穿透了他厚实的人皮。与心上人亲近的六个星期里,他完全沦为爱情的奴隶。他没把心里的秘密告诉任何人,唯独向教区长家的婶婶倾吐。婶婶笑话他。其实她早就觉察出他的一片痴心,并提醒他行事谨慎,但还是承认小夏泼是全英国最聪明、有趣、独特、随和、纯真和善良的姑娘。只是,罗登不许戏弄她——不然亲爱的克劳利小姐不会原谅他,因为她自己也被那女教师征服了,她爱夏泼,就像爱自己的女儿。所以罗登必须走——回到团里和不讨喜的伦敦去,不要捉弄一个天真的可怜姑娘的感情。
不过,看到近卫团军官愁闷的脸色,这位好心肠的女士出于同情,还是为他提供了许多次到教区长家探望夏泼小姐,并与她散步回家的机会。这个我们之前也知道了。各位女士,当某一类男人坠入爱河时,即便他们看见了鱼钩、鱼线和为他们设计的全套陷阱,他们还是会咬下诱饵——是的,他们一定会游过去,一定会咽下去——随后立即落得个被钓到陆地上气喘吁吁的结果。罗登知道比尤特太太的目的很明显,她就是想用瑞贝卡来拉拢他。他并不聪明,但他毕竟经历过好几次社交季,是社交场上的常客了。有一次与比尤特太太谈话后,他忽然感觉拨云见日,认为自己愚笨的头脑悟到了真理。
“记住我的话,罗登,”她说,“总有一天,夏泼小姐会成为你的亲戚。”
“什么亲戚——我的堂弟妹吗,比尤特太太?詹姆斯喜欢上她了吗?”
“关系没那么远。”比尤特太太的黑眼睛闪出亮光。
“不是皮特吧?不可以!我哥这人配不上她。而且他已经跟简·希普贤克斯小姐定终身了。”
“你们男人真是什么都看不透,又傻又瞎——我来告诉你会发生什么,要是克劳利夫人有个三长两短,夏泼小姐就会成为你的继母了。”
听见这惊人的预言,罗登·克劳利先生吓了一跳,吹了声尖厉的口哨抒发内心的震惊。他无法否认这一可能性。他不是没有看到自己父亲对夏泼小姐的钟爱。他知道老先生的脾性,一个寡廉鲜耻到极点的老——他又吹了声口哨,没把刚才的话补充完,便捻捻胡子往家里走去,相信自己已经发现比尤特太太的诡计。
“天哪,太糟了,”罗登想,“太糟了,老天!我相信那女人是想毁了那可怜的姑娘,以此断了她成为克劳利夫人的后路。”
等他跟瑞贝卡独处时,他风度优雅且带着打趣的口吻告诉她,他父亲喜欢她。她听后一脸鄙夷地抬起脸盯着他道:
“喜欢我,好,然后呢?我知道他喜欢我,其他人也喜欢。克劳利上尉,您不会认为我怕他吧?您不会以为我连自己的名誉都保护不了吧?”那娇小的女人仿佛女王般威严。
“噢,啊,怎么会呢——我就给您提个醒——当心一些,您知道吧——仅此而已。”捻着胡子的那人说。
“那您是说这里会有什么伤害名誉的事?”她发怒了。
“噢,天哪——真是的——瑞贝卡小姐。”龙骑兵接话道。
“您以为因为我穷,因为我无亲无故,因为有钱人没有自尊心,我就没有自尊心吗?您以为因为我只是个家庭女教师,我就没你们汉普郡这些上等人那么有脑筋、有情感、有教养吗?我是蒙莫朗西家族的后代。你以为蒙莫朗西家族比不上你们克劳利家族吗?”
夏泼小姐激动起来,提到自己母系家族时,说话就沾上了一丁点儿的外国口音,这让她银铃般的声音更动听了。“不,”她怒火更旺,继续对上尉道,“我能够忍受贫穷,但无法忍受羞耻;我可以被冷落,但不能被侮辱——尤其是您对我的侮辱。”
她一时难以自控,哭了起来。
“别哭,夏泼小姐——瑞贝卡——天哪——我以良心起誓,就算给我一千镑我也不会侮辱您。别哭了,瑞贝卡!”
可是她走了。那天她跟克劳利太太一起外出。老太太是后来才病的。晚餐时,她表现得异乎寻常地机智活泼。为她神魂颠倒的近卫团军官自觉羞惭,不断向她暗示、点头,或者笨口拙舌地争辩,可她丝毫没注意到。这样的小交战经过了一轮又一轮——结局过于无聊,我都懒得说。每回都是重骑兵克劳利败北,真把他给急坏了。
要不是担心眼睁睁看着姐姐的遗产落到别人手里,女王的克劳利镇的准男爵绝不会允许他亲爱的女儿们失去宝贵的家庭女教师对她们的教育。瑞贝卡在家里深受欢迎,发挥过很大作用,现在她一走,那老房子顿时变成被废弃的建筑。皮特爵士的小秘书不在,没人帮他抄写信件、纠正拼写,没人为他整理账本,家庭事务和各项计划也都停滞不前了。他给她寄过数不清的信,从表达和拼写不难看出,他现在多么需要一位代笔人。瑞贝卡几乎每天都会收到一封准男爵的免邮信,里面写满了恳求贝姬回家的急切词句,或悲凄地向克劳利小姐传达他女儿们荒废学业的实情。不过这些信,克劳利小姐都没放在心上。
布里格斯未被正式解雇,但她现在的“女伴”身份不过是个虚职和笑柄。她要么在客厅里陪陪那只肥猎犬,要么到女管家的小屋里跟阴着脸的弗金在一起。瑞贝卡则正好相反,虽然老太太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她走,却从没在公园路的宅子里给她个什么职位。跟许多有钱人一样,克劳利小姐习惯于尽可能地利用下人为自己做事,哪天认为他们没用处了,便和气地请他们走。在某部分富人看来,感恩几乎是反常的心态,没事根本想不起来。他们认为理应让贫苦人服侍自己。噢,可怜的寄生虫和卑微的阿谀逢迎者,你们抱怨什么呢!你们与戴芙斯先生[4]的友情并不比通过这种关系得到的回报更真挚。你们爱的是钱,不是那个人;如果富豪和他的下人交换了地位,你们这些可怜家伙会对谁效忠,自己心里清楚吧?
虽然瑞贝卡天性纯良、做事积极,还保持着一贯的好脾气,但若是说精明的伦敦老太太在宠幸她的同时,从未对这位挚爱她的护士和朋友起过疑心,我看不大可能。任何人都不会平白无故地做任何事,这点克劳利小姐肯定意识得到。要是她衡量过她对外人的情感,也必然能估算出外人对她的真心。也许她是这样看待此事的:一个人如果对任何人都不闻不问,那么就不会有什么朋友了。
就这样,克劳利小姐从贝姬身上获取了很大的安慰和便利,因此送了她几件新长袍、一条旧项链和一件旧披肩。为了表示对贝姬的友谊,她还当着这位新知己的面把身边人全辱骂了一遍,简直没有比这更感人的证明爱心的举动。此外,她还略微思考了下未来可以给她的好处——比如把贝姬嫁给药剂师克伦普,或者给她铺条优越的谋生之路,要么等伦敦的社交季热闹起来,她已经不需要贝姬的时候,就把她送回女王的克劳利镇。
当克劳利小姐逐渐康复,可以下楼走到客厅的时候,贝姬唱歌给她听,或者说笑话逗她开心。当她可以坐车出去兜风时,贝姬也在一旁陪着她。克劳利小姐心肠好,对朋友情谊深,有一回外出时,竟然答应让贝姬去一趟布鲁姆斯伯里拉塞尔广场约翰·赛德利先生的家。
到赛德利家之前,诸位不难想象,贝姬和艾米丽亚两位亲密的朋友已经有过许多信件来往。但必须承认的是,瑞贝卡留在汉普郡期间,这段永恒的友情已受到较大的削弱,仿佛老人到了心力衰微之时,下一步就要断气。事实上,两个姑娘都怀揣着自己的心事,瑞贝卡想着如何获得雇主的欢心,艾米丽亚则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不过两个姑娘一见面,立刻奔向对方的怀抱,其感情之热烈在一般年轻女士之间难得一见。瑞贝卡表现得既爽快又活跃,可怜的小艾米自觉冷淡了朋友,心中有愧,一边亲吻着对方,一边红着脸。
她们没聊多长时间。当时艾米丽亚正准备出去散步。克劳利小姐在楼下马车里等着,她的随从们对这个地方感到很好奇,紧紧地盯着那个布鲁姆斯伯里的黑仆人——老实的桑波,还以为当地人都长得这么奇怪。但是当艾米丽亚温和地笑着走下楼时(瑞贝卡当然要把艾米丽亚介绍给她朋友,克劳利小姐一直想见她,只是因为身体原因不便下马车)——我是说,当艾米丽亚走下楼时,公园路那帮戴肩章的贵族仆人更惊诧了,原来布鲁姆斯伯里还有这样的人!艾米丽亚怯生生又不失优雅地朝她朋友的保护人走去,向她问好,克劳利小姐看见她羞红的小脸蛋儿,简直被迷住了。
“她的皮肤好白呀,我的天!声音真动人!”短暂会面之后,瑞贝卡和克劳利小姐坐车朝西边离去时,后者道,“我亲爱的夏泼,你的年轻朋友太迷人了。让她到公园路做做客,听见了吗?”克劳利小姐品位不错。她喜欢自然的天性,些微的羞怯正好释放了这种天性。她喜欢身边随时见到漂亮脸蛋儿,就像她喜爱美丽的画和上等陶瓷一样。在那一整天,她欣喜若狂地谈了艾米丽亚五六次。后来罗登·克劳利尽孝心陪她吃鸡的时候,她又向罗登·克劳利提到了她。
当然,瑞贝卡马上就补充说艾米丽亚已经与人订婚了,是奥斯本中尉,他们是青梅竹马。
“是线列步兵团的吗?”克劳利问道。作为更高一等的近卫团军官,他努力地回忆了一会儿才想起奥斯本所在团的番号。
瑞贝卡说应该就是那个团的。“他们的上尉,”她说,“是多宾上尉。”
“一个笨手笨脚的大个子,”克劳利说,“走路的时候老是撞这撞那的。我认识他。你说的奥斯本就是那个长得挺好看,留着大黑络腮胡子的人?”
“大得出奇,”瑞贝卡小姐说,“而且为胡子之大自豪得不得了。”
罗登·克劳利上尉放声大笑作为回应。两位女士问他想到什么了,他笑完之后说:“他还以为自己是台球高手。我在可可树俱乐部赢了他两百镑。他是高手?那蠢蛋!那天他想赌上身家跟我玩,幸好他朋友多宾上尉把他拉住了,去他的!”
“罗登啊罗登,你别这么坏嘛。”克劳利小姐嘴上说着,心里却很得意。
“唉,姑妈,部队里的年轻人,我没见过像他这么愣的。塔昆和德西斯想从他那儿弄多少钱就能弄多少钱。只要让人瞧见他跟贵族在一起,他怎么花钱都愿意。在格林威治大家吃饭的时候都是他付钱,蹭饭的人还请别人一块来吃。”
“那帮人真够给面子的。”
“说得很对,夏泼小姐。很对,你一贯是对的,夏泼小姐。真够给面子——哈哈!”上尉又笑了起来,觉得自己刚才讲的故事足够风趣。
“罗登,别这么淘气!”他的姑妈喊道。
“噢,他父亲是做生意的——他们说他家财万贯。叫那些生意人滚蛋去吧,他们得吃点亏才行。我告诉你,我跟他没完,哈哈!”
“真要命啊,克劳利上尉。我得提醒提醒艾米丽亚。一个赌徒丈夫!”
“真可怕,对吧?”上尉郑重地说。随后突然想到什么,又补充道,“姑妈,我们请他到家里来吧?”
“他上得了台面吗?”姑妈问道。
“台面?噢,没问题。他看着没什么反常的地方,”克劳利上尉答,“到时您开始见人的时候,咱们一定得邀请他来。还有他的,那谁叫什么——他的inamorato[5]——呃,夏泼小姐,您是不是这么叫的来着?对了,我得写封信请他来。看他除了台球还会不会打皮克牌[6]。夏泼小姐,他住哪儿?”
夏泼小姐把中尉在城里的地址告诉了克劳利,几天后,奥斯本中尉收到一封信。信里是罗登上尉小学生般的字,附上一张克劳利小姐的邀请函。
瑞贝卡也给亲爱的艾米丽亚发了一封邀请函,得知乔治会去,她当然欣然应允。根据那天的安排,艾米丽亚早上先在公园路与女士们度过。她们都待她非常好,瑞贝卡很平静,用高她一等的姿态对她嘘寒问暖。两人相比,瑞贝卡机灵多了,艾米丽亚则温柔、谦逊,谁有什么要求她都遵从,温顺地听命于瑞贝卡,一点脾气也没有。克劳利小姐对她亲切之至,不停地表达对她的喜爱,仿佛她是玩偶,是仆人,是一幅画,用最极尽仁慈、生动的话语赞美她。我赞美上流社会偶尔赞美平民的做法。没有什么比梅费尔区[7]的人屈尊降贵更令人愉悦的景象了。只是克劳利小姐的恩宠让可怜的小艾米丽亚感觉太累,跟她一起住在公园路的三位女士当中,她也许觉得诚实的布里格斯小姐更好相处。她同情布里格斯,就像同情所有柔弱的、遭冷落的人,毕竟她自己并没有什么坚毅的品格。
乔治也来吃晚饭,不过不跟女士们一起,只与克劳利上尉共餐。
一辆奥斯本家的大型私家马车将他从拉塞尔广场送到公园路,他的两位姐妹由于未被邀请,对此事极为淡漠,不过她们还是在准男爵的名册上查阅了皮特·克劳利爵士的名字,把克劳利家的族谱,还有亲戚宾基家族的介绍全都了解了一遍。罗登·克劳利真诚而热心地接待了乔治·奥斯本,夸奖他台球打得好,问他想在什么时候翻盘,还对他所在团的情况很感兴趣。他们本想来两局皮克牌,不料克劳利小姐坚决禁止在家里进行任何赌博活动,所以至少在那天,那位年轻中尉的钱包还保留着原来的重量。不过他们还是约好下次去看克劳利打算卖掉的一匹马,到海德公园里骑两圈,然后一起吃饭,再找几个有意思的伙伴共度良宵。“除非你要陪那位漂亮的赛德利小姐,”克劳利会意地使使眼色,“我说句真心话,那姑娘确实不赖,”又补充一句,“她家很有钱吧?”
奥斯本不用陪她,他很乐意跟克劳利去找乐子。第二天他们见面的时候,克劳利夸奖了他朋友骑马的技术(这点他无须劳神撒谎),又将他介绍给了三四个年轻贵族,都是第一等的时髦人,那天真的年轻军官见到他们的时候简直喜不自胜。
“对了,夏泼小姐最近如何?”喝酒时,奥斯本摆出一副公子哥儿的派头,询问他朋友,“挺随和的小姑娘。她在克劳利庄园跟你们合得来吗?去年赛德利小姐可是非常喜欢她的。”
克劳利上尉用那双蓝色的小眼睛狠狠地盯着他。中尉上楼去跟漂亮的家庭女教师叙旧时,他的目光仍紧跟他不放。不过近卫团上尉克劳利心中要是有什么妒意的话,瑞贝卡的行为也足以令他放心了。
两个年轻男人一起走到楼上,奥斯本经介绍认识克劳利小姐之后,便摆出高人一等的姿态,神气十足又故作轻松地去跟瑞贝卡打招呼。他决定对她和善些,做出保护她的样子。他甚至准备跟她握手,毕竟她是艾米丽亚的朋友,他开口道:“哈,夏泼小姐!你最近怎么样?”随后向她伸出左手,料想她一定会被这宠幸哄得手足无措。
可夏泼小姐只伸出一根食指,微微点了点头,眼神冷酷逼人,中尉见状一惊,愣住了,但也只能万分笨拙地握住她的食指,拥抱了她。在另一个房间的罗登·克劳利看见中尉的狼狈相,忍不住大笑起来。
“真带劲,她能把魔鬼都给打趴下!”上尉狂喜,心想。中尉不得已起了个话题缓解尴尬,友善地问瑞贝卡喜不喜欢她的新职位。
“我的职位?”夏泼小姐冷淡地说,“您不提我还没想起来!那工作还挺好,薪水很不错——不过肯定没有沃特小姐的高,毕竟她是在拉塞尔广场教您家的姐妹。您家那两姐妹最近怎么样?不过这也不该我来问。”
“为什么这么说?”奥斯本先生很惊讶。
“很简单,我跟艾米丽亚在一起时,她们从没放下身段跟我说过话,或者邀请我去她们家。不过您也知道,我们这些可怜的女家教对这种鄙夷早已习惯了。”
“我亲爱的夏泼小姐!”奥斯本惊呼。
“至少某些家庭是这样,”瑞贝卡继续道,“不过不同家庭的差异很大。我们在汉普郡不像你们这些在城里的幸运儿那么有钱。但我是在一个绅士的家庭,古老的英国贵族家庭。我想您知道皮特爵士的父亲放弃爵位的事吧?您也可以看到这家人是如何待我的。我生活得非常安逸,这是一个相当好的职位。但谢谢您这么关心我!”
奥斯本气坏了。一个小小的家庭女教师居然这么挖苦他,对他屈尊俯就的,弄得年轻的英国雄狮好不自在。可是他又一时笨口拙舌,找不到合适的借口来逃避这意味深远的对话。
“我还以为你喜欢商人家庭呢。”他傲慢地说。
“您是说去年我刚从那讨厌又庸俗的学校里出来的时候吧?那时候我是挺喜欢的。学校一放假,哪个女孩儿不爱回家?我那时候又懂多少呢?可是,哎哟,奥斯本先生,十八个月的经历对人的改变太大了!原谅我补充一句——是与绅士们一起度过的十八个月。至于亲爱的艾米丽亚,这个我向您保证,她宛若一颗珍珠,无论到哪儿都会熠熠生辉。瞧瞧,听我说了这话,您心情变好了。可是做生意的人终究是怪胎!乔斯先生——了不起的约瑟夫先生现在怎么样了?”
“我感觉您去年并不讨厌了不起的约瑟夫先生。”奥斯本语气温和。
“您真不简单!好吧,我给您说个秘密,我其实没有为他心碎,不过,我看您这双露着善意的眼睛好像含着不少话要说。如果我没理解错您眼神里的意思,我得说,要是他当初问了我,我是不会拒绝的。”
奥斯本先生的眼睛好像又在说:“多谢告知,不然我真要蒙在鼓里了!”
“我猜您在想,我乔治·奥斯本要是当了你贝姬的小姑夫,该是你多大的荣幸。对吧?做乔治·奥斯本先生的小姑夫,我想想,您父亲是约翰·奥斯本先生,他父亲的父亲是——您祖父是什么身份来着,奥斯本先生?咳,别生气。您也改变不了自己的家世。您刚才说对了,我去年是愿意嫁给乔·赛德利先生的。一个身无分文的苦命女孩还能有别的想头吗?现在您知道我的全部秘密了。我说话不爱遮遮掩掩。总的来说,您提起这些事,是出于您的善良——您很善良,也很有礼。亲爱的艾米丽亚,奥斯本和我正谈起你可怜的哥哥约瑟夫呢。他还好吗?”
乔治大败。并不是因为瑞贝卡有理,只是她成功地将他变成了无理的一方。乔治只好忍辱逃脱,他感觉自己要是再停留一分钟,肯定要在艾米丽亚面前出丑了。
乔治虽然嘴上吃了亏,但不至于对一位女士进行诽谤或者伺机报复。只不过第二天跟罗登·克劳利上尉见面的时候,他一下没忍住,就巧妙地向他吐露了自己对瑞贝卡小姐的想法——说她很刻薄,很危险,是个调情高手之类。克劳利一边笑一边表示对他所有的说法都赞同。当天还没结束,这些话就传到了瑞贝卡小姐的耳边。瑞贝卡对奥斯本有了不一样的认识。凭借女人的本能,她猜得到破坏她第一次爱情的人就是他,她明白了此人不简单。
“我只是想提醒你,”乔治像是知道什么似的,盯着罗登·克劳利说——此前他买了上尉的马,还在饭后输了他几十几尼,“我只是提醒你,我懂女人,也建议你当心点。”
“谢谢你,我的朋友,”克劳利做出感激不尽的样子,“我看得出,你脑子很清醒。”随后乔治离开了,很赞同克劳利的这句表扬。
他把自己做的事告诉了艾米丽亚,夸罗登·克劳利是个坦率的好小伙子,又跟她说他建议罗登·克劳利要当心那个诡计多端的瑞贝卡。
“当心谁?”艾米丽亚喊道。
“你那个家庭女教师朋友——别这么惊讶。”
“天哪,乔治,你做了什么!”艾米丽亚说。有一个秘密,她早就看出来了。她那女人的双眼由于爱情的浸润变得明亮,这个秘密克劳利小姐不知道,可怜的老姑娘布里格斯不知道,那自以为是、长着络腮胡子的蠢中尉奥斯本先生更不可能知道。
有一天,瑞贝卡在楼上房间给艾米丽亚围披肩,两个朋友正好有个机会聊些女人之间的小心事,这是女人们平日的快乐来源。艾米丽亚面向瑞贝卡,双手握住她两只小手说:“瑞贝卡,我全知道啦。”
瑞贝卡亲了亲她。
关于这个喜人的秘密,两人再没多提一个字。但它注定在不久之后变得众人皆知。
没过多少天,瑞贝卡·夏泼小姐还待在公园路女主人家的时候,大冈特街又挂上了一块报丧纹章匾。它与众多报丧匾一起,将那个街区衬托得更加凄郁。它挂在皮特·克劳利爵士家的外墙上,不过死者不是准男爵。那是一块女式报丧匾,好几年前在皮特爵士的老母亲,遗孀克劳利夫人去世时使用过。到一定期限后,它就给取了下来,一直放在皮特爵士宅子后方的某处。如今重新挂上它,是为了悼念可怜的罗斯·道森。皮特爵士又一次成了鳏夫。匾上有两枚族徽。一枚是他的,另一枚,当然不是可怜的罗斯的。罗斯能有什么族徽。只是牌匾上的小天使原是用来代表皮特爵士的母亲,如今给他的夫人用也顺理成章。克劳利家族的纹章由鸽子和蛇分列两侧,纹章底下写着拉丁文“Resurgam”,即“我将再起”。纹章、报丧匾、“Resurgam”,这真是个道德说教的大好机会!
只有克劳利先生一人守在她的病榻前。他陪她说话,安抚她,尽可能给予她离开这个世界的力量。许多年来,她只感受过他的好意,也只有他的情意慰藉过她脆弱的、孤独的灵魂。在她身体衰亡以前,她的心早就死了。她出卖了自己的心,以成为皮特·克劳利爵士的妻子。名利场上每天都有母亲和女儿做着同样的交易。
她去世时,她的丈夫正在伦敦处理事务,他总有数不清的计划、见不完的律师。不过他还是抽时间到公园路看望了家人,给瑞贝卡写一封又一封的信,恳求她、告诫她、命令她回乡下跟孩子们在一起。母亲病重期间,两个女孩儿完全无人陪伴。可是克劳利小姐不许她走。虽说她一旦对她心生倦意,会比伦敦任何一位贵妇都更心安理得地抛弃朋友,虽说她翻起脸来比谁都快,但只要她对瑞贝卡仍然深深地依恋,便会尽最大所能将她留在身边。
克劳利夫人的死讯在克劳利小姐家并没有搅起什么悲伤和感慨,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我想我得推迟我在三号举行的聚会了,”克劳利小姐顿了顿,补充道,“但愿我弟弟给自己留点体面吧,别再另娶一个。”罗登也说:“他要是娶了,皮特还不得气得发疯!”这是哥哥在他心里一贯的印象。瑞贝卡什么也没说。她这段时间似乎是这家人里最肃穆,也最受触动的一个。那天在罗登告辞前,她就离开了房间,不过他们碰巧又在楼下遇见了,当时罗登正要离开,两人又谈了一会儿。
第二天,克劳利小姐安然地读着一本法文小说时,突然被注视着窗外的瑞贝卡惊慌的叫喊吓了一跳:“克劳利小姐,皮特爵士来了!”话音刚落,便传来了准男爵的敲门声。
“我亲爱的,我不能见他。我不要见他。让鲍尔斯转告他说我不在家,或者到楼下去跟他说我还病着,不接待任何人。现在这会儿让我见我弟弟,我可受不了。”克劳利小姐说完,继续读小说。
“她还病着,不能见您,爵士。”瑞贝卡轻快地走下去,看见皮特爵士正想上楼。
“那就更好了,”皮特爵士答道,“我想见的是你,贝姬小姐。来,跟我到餐室里去。”随后他们一起进了餐室。
“我想请你回女王的克劳利镇,小姐。”准男爵凝视着她,将黑手套和缠着黑纱的帽子脱下。他紧盯着她,眼神古怪而坚决,瑞贝卡·夏泼几乎发起抖来。
“我希望不久就能回去,”她小声地说,“等克劳利小姐病好些——我就回到——回到亲爱的孩子们身边。”
“贝姬,这三个月你都这么说,”皮特爵士回应道,“可你还是老跟我姐姐在一起。等她对你厌倦了,她会把你当旧鞋一样扔掉的。我跟你说,我需要你,我准备回去办丧事了。你会回来吗?会不会呀?”
“我不敢——我觉得——跟您——单独相处——不太对,先生。”贝姬似乎很激动。
“我再说一遍,我需要你,”皮特爵士捶了捶桌子,“没有你我没法生活。你走了之后我才明白这一点。整个家都乱套了。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地方了。我所有的账目又变得一团糟。你必须回来,必须回来。亲爱的贝姬,回来吧。”
“我以什么身份回去,先生?”瑞贝卡喘着气道。
“要是你愿意,回来你就是克劳利夫人,”准男爵抓着他的黑纱帽说,“知道了吧?这个身份你满意吗?回来做我的妻子吧。你的才智配得上。管它什么出身呢。我见过的夫人都没你能干。你的脑子比郡里任何一个准男爵夫人的都好使。你会来吗?会还是不会?”
“噢,皮特爵士!”瑞贝卡大受感动。
“就说会吧,贝姬,”皮特爵士继续道,“我是个老人,但我身子结实。我还能继续蹦跶二十年。我能让你高兴,不信你等着瞧。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爱怎么花钱就怎么花钱,随便你折腾。我会另外给你一笔财产。我会安安分分做事。你瞧!”老头子双膝跪下,色眯眯地瞥着她。
瑞贝卡见状不禁惊得往后退。故事讲到现在,我们还从没见过她慌乱的模样,可她现在确实无法保持镇定了,终于掉下几滴平生最真诚的眼泪。
“噢,皮特爵士!”她说,“噢,爵士——我——我已经结婚了。”
[1] 嗅盐,用来减轻头晕、头疼症状,防止昏厥的药品。
[2] 16—18世纪英国出版商有时会采用的出版形式,图书出版前先向读者征订,由订阅者支付制作成本。此处的言外之意是书商认为布里格斯的诗集卖不出去。
[3] 英格兰南部海港城市。
[4] 戴芙斯(Dives)的英文含义是富豪。
[5] 这是“男性情人”之意,罗登把它跟inamorata(女性情人)弄混了。
[6] 皮克牌,起源于法国,是当时的法国非常受欢迎的二人纸牌游戏。
[7] 伦敦贵族聚集的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