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怕艾米丽亚小姐的收信对象是个无动于衷的批判者。奥斯本中尉无论在国内走到哪儿,一封封信便跟到哪儿,害得他每回听见军营食堂的伙伴调侃,就感到羞愧难当,只能命令听差,除非他屋里无外人,否则不准送信。有一回他正准备用其中一封信来点雪茄,被多宾发现了,后者大惊,我相信他宁愿出一张钞票叫他手下留情。
▲ 奥斯本中尉和他的情书
一段时间以来,乔治都在保守这段情事的秘密,只是承认跟一个女人有关。“已经不是第一个了,”斯普尼少尉对斯塔波尔少尉说,“那个奥斯本够风流的。德梅拉拉[1]有个法官的女儿差点儿被他迷疯了,圣文森特[2]还有个四分之一黑人血统的漂亮姑娘派伊小姐也是他的情人。自从他回国后,我的天,他们都说他是个十足的唐璜!”
对于斯塔波尔和斯普尼来说,“十足的唐璜”正是一个男人可以拥有的最优秀的品质。在团里的年轻人中间,奥斯本有着很高的声望。无论是狩猎、唱歌还是列队表演,他的表现都非常突出。因为有父亲的慷慨资助,他出手大方,衣服是全团里最好的,也是最多的。小伙儿们都崇拜他。战友们的酒量没有一个比得过他,连团长老海维托普也甘拜下风。论拳击,他打得过二等兵纳克尔兹(此人本是职业拳击手,要不是因为酗酒,早就当上下士了);论板球,无论是击球还是投球,他都是本团球队里不折不扣的第一。他还骑着他的马“霹雳”赢得了魁北克比赛的卫戍杯。不仅是艾米丽亚,其他人也倾慕于他,斯塔波尔和斯普尼将他比作完美的阿波罗;多宾觉得他是“令人钦佩的克莱顿[3]”;奥多德少校的太太见到这个玉树临风的年轻人,总会想起卡萨尔富加蒂勋爵的第二个儿子菲兹吉尔德·富加蒂。
那么,跟奥斯本通信的这个姑娘是谁呢?斯塔波尔、斯普尼和团里的其他人陷入了无限的遐想——他们猜是伦敦一个爱上他的女公爵——又猜是某个将军的女儿,虽已与别人订婚,却抛不下对他的念想——或是某位国会议员的夫人,只求坐上四匹马拉的车与他私奔——又或者是其他被偷了魂儿的人,总之一定是个谁听了都觉得兴奋、浪漫又丢脸的故事。对于这所有的猜测,奥斯本都从未给过任何暗示,只任由他的崇拜者和朋友们添枝加叶,为他编造出整段情史。
要不是因为多宾上尉一时漏嘴,团里的人永远不会知道事情的真相。那天上尉正在团里的食堂吃早饭,助理军医卡克尔和上述两位好小伙儿在一旁揣测奥斯本的秘密恋情——斯塔波尔坚持认为那位女士是夏洛特王后[4]身边的女公爵,卡克尔则赌誓说是个名声极坏的剧院女歌手。多宾听见这话不乐意了,虽然他满嘴鸡蛋和黄油面包,虽然他根本不该开口,他还是忍不住叫了出来:“卡克尔,你是个蠢货。你老是胡说八道,说别人丑事。奥斯本既不会跟女公爵私奔,也不会糟蹋人家女裁缝。赛德利小姐是有史以来最迷人的年轻女子,他早就和她订婚了。谁也别在我面前骂她半句!”说到这里,他满脸通红,不再出声,喝茶的时候差点儿把自己呛死。半小时内,他的话便传遍全团,当晚奥多德少校太太写信给她在奥多德镇的小姑子格洛薇娜,让她不用急着从都柏林赶过来,年轻的奥斯本早就与人情定终身了。
当天晚上,奥多德少校太太在自己主持的宴会上举起一杯威士忌热甜酒向中尉道喜,并得体地发表了一番祝酒词。多宾婉拒了邀请,他一个人在房间里吹奏长笛,我猜他肯定还写了几首忧伤的诗。中尉怒气冲冲地回了家,跟多宾大吵一架,指责他泄露了自己的秘密。
“谁让你说我私事的?”奥斯本大发雷霆,“为什么全团的人都知道我要结婚了?为什么那说三道四的老泼妇佩吉·奥多德会在该死的餐桌上五次三番地提我名字,把我订婚的事闹得全英格兰、苏格兰和爱尔兰都知道?多宾,你到底有什么权利说我已经订婚了,搅和我自己的事呢?”
“在我看来。”多宾上尉说。
“你能看出个什么来,多宾?”他的下级打断道,“我知道我欠了你人情,我知道得太清楚了。但我不会因为你大我五岁就任由你教训我。我受不了你那套自以为是,总想同情和关照我的做法。我只觉得可恨!我用得着你来同情和关照?去你的吧!我倒想知道知道,你怎么就敢占我上风了?”
“你订婚了吗?”多宾上尉插话道。
“我订没订婚跟你和这里的任何人有什么关系?”
“你是觉得丢脸吗?”多宾又问。
“你有什么权利问我那种问题,先生?我还真想问问你。”乔治说。
“老天啊,你不会是想分手吧?”多宾从椅子上跳起来问。
“你是在说我不知廉耻吗?”奥斯本凶狠地说,“是这意思吗?你最近跟我说话的语气太不对劲,我受不了。”
“我做了什么?我不过是想告诉你别怠慢了一个好姑娘,乔治。我是在跟你说,你到城里的时候应该去看看她,而不是跑到圣詹姆斯宫附近的赌场里玩。”
“你是想叫我还钱吧?”乔治冷笑一声。
“我当然想让你还钱——我一直都想,不是吗?”多宾说,“你说这话证明你还是有雅量的。”
“哎哟,天哪,威廉,我请你原谅,”乔治突然生出一阵悔恨,“老天知道,你在许多事上都帮过我。你数十次将我解救于困窘之中。那回近卫团的克劳利赢了我一大笔钱,要是没有你,我就真完蛋了,肯定的。可你不该对我这么严厉,你不该总是盘问我。我很喜欢艾米丽亚,我爱她,反正就类似的吧。别生气。她很完美,我知道。可是不费力就得到的东西是不好玩的。咱们团刚从西印度回来,我得痛快一阵子才行。我结婚之后一定改,我以名誉向你担保。多宾啊,别生气了,下个月我就还你一百镑,那时候我爸爸准会给我一笔钱。我这就向海维托普请个假,明天到伦敦看看艾米丽亚——好了,这样总行了吧?”
“长时间生你的气是不可能的,”好心肠的上尉说,“至于你的钱,好朋友,你也知道如果我真的需要,你即便兜里只剩一个先令也会给我的。”
“我会的,没错,多宾。”乔治格外大方地说。顺便提一句,他这个人从来不给别人钱。
“我只是希望你的心别再这么野了,乔治。如果你能看见那天可怜的小艾米问你去了哪儿的时候是什么表情,你肯定会把那些台球全打进地狱里去。你这个浑蛋,快去安抚安抚她吧。给她写一封长信。做点让她开心的事。她要求不高。”
“我相信她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中尉得意扬扬地说,然后跑到食堂去跟几个爱玩的伙伴一起度过晚上的剩余时光了。
与此同时,艾米丽亚正在家里看月亮。月亮照着宁静的拉塞尔广场,也照在了查特姆军营的操练场上,那是奥斯本驻扎的地方。艾米丽亚心里想,她的大英雄正在军营里做什么呢?也许正在巡岗,也许在露营,也许正在照顾受伤的战友,或在寂寞的宿舍里学习兵法。她的柔情仿佛变成了插上翅膀的天使,沿着河流飞向查特姆和罗切斯特,想尽办法去瞅一眼营房里的乔治……但综合各方面考虑,我想还是把大门关严,命令哨兵不放任何人入内为好,这样的话,那穿着白袍的小天使就不会听见年轻小伙儿们正围着威士忌潘趣酒大嚷的声音了。
查特姆军营谈话后的第二天,年轻的奥斯本为了表示自己说话算数,打算进城一趟,多宾上尉听后大加赞赏。“我要给她准备一份小礼物,”奥斯本悄悄地对朋友多宾说,“只不过钱不太够,父亲又还没给我添上。”多宾可不想打击了这美好的天性和浓厚的情谊,于是给了奥斯本先生几镑,奥斯本稍微客气了下就揣兜里了。
我敢说他肯定是想给艾米丽亚买一份精美礼物的,只不过到福利特街后刚下驿车,他就被一家珠宝店橱窗上的漂亮衬衫别针吸引了过去。他实在抵不住**,付完钱后却发现,他已经不剩多少银两来表达自己的一片好意了。没关系,可以肯定的是,艾米丽亚期盼的并不是他的礼物。当他到达拉塞尔广场,她的脸蛋儿顿时绽放光彩,仿佛看见了太阳。多少个日夜里,她的关切、担忧、泪水、不敢言说的疑虑以及令她无法入眠的遐想都因为那熟悉的、不可抗拒的笑容,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他站在客厅门朝她露出灿烂的笑容——他气宇轩昂,留着飘逸的胡须,就像天神一般。感同身受的桑波也咧开嘴笑了,并通报奥斯本上尉到(顺便给那年轻军官升了军衔)。那小姑娘一惊,脸红了,从她在窗户的守望处跳起来。桑波见状便告退,门一关上,艾米丽亚就扑向乔治·奥斯本中尉,仿佛他的怀抱是她在世间唯一的家。噢,可怜了那一颗扑通直跳的心!您本以为寻到了森林里根茎最笔直、树干最粗壮、树叶最繁茂的大树,可以在上面筑巢、歌唱,可哪料到这棵大树可能早已被人做了标记,不久后就会被砍倒?人与树之间的相似之处,古人早已有所领悟。
同时,乔治温和地亲吻了她的前额和晶莹的眼睛,待她亲切又体贴。她呢,头一回看见他戴着那钻石衬衫别针,感觉它真是世上最漂亮的饰品。
读者们若是善于观察,注意过我们年轻中尉之前的行为,也记得他与多宾上尉的简短对话,想必已经清楚奥斯本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了。有个超脱于世的法国人曾说,爱情是双方配合的结果,一方负责求爱,一方负责屈尊接受爱。求爱的有时是女方,有时是男方。有时痴情男子会把女人的麻木不仁当作羞涩,把了无生气当作少女的矜持,把单纯的愚钝当作腼腆,总而言之,把傻鹅当作天鹅。同样,有些亲爱的女读者也会在脑海里将一只驴想象得光彩照人,以为他的乏味是男人的纯真,以为他的自私是值得崇拜的尊贵气质;将他的愚昧说成庄严稳重,仿佛美丽的仙后泰坦尼娅爱上了雅典那个织布匠[5]。这种误会连篇的喜剧,我在世间已看过不少。而现在可以确定的是,艾米丽亚相信她的爱人是大英帝国最勇敢、最优秀的男人。可能奥斯本中尉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
他这个人是比较野,可是像他这样的人多了去了。而且姑娘们不是宁愿要个浪**子,也不要软骨头吗?他还没有把野性子收起来,但不久就会收起来的。现在既然已经停战,他也打算离开军队了。科西嘉魔鬼已被囚禁在厄尔巴岛,不再可能复出,也再无机会展示他不容置疑的勇武和军事天分了。父亲定期给他的钱,再加上艾米丽亚的嫁妆,足以支撑他们在乡间某个好猎场附近舒适地生活。他偶尔去打打猎,经营一下农场,两人会过得非常幸福。至于婚后留在军队,那是不可能的。请想象一下,乔治·奥斯本太太要是租住在郡城一间小屋里,或者更糟,住在东印度群岛或西印度群岛,跟一群军官在一起,还得有劳奥多德少校太太提点,那会是什么光景!奥斯本每每讲起奥多德少校太太的故事总会逗得艾米丽亚捧腹大笑。艾米丽亚是乔治的小宝贝,乔治可不忍心任她受那可怕女人的使唤,忍受她的粗野,过那种军人妻子的艰苦生活。他倒不在乎自己,但他亲爱的小姑娘必须在社会上拥有作为他妻子应有的地位。无须多说,乔治的这些提议,她全然接受了,乔治无论说什么,她都会接受的。
两人聊着聊着,就架设起了一座座空中楼阁——艾米丽亚想象着各式各样的花园、乡间小径、乡村教堂和主日学校等等,乔治则专注于马厩、养狗场和酒窖。就这样,这对青年男女愉快地度过了几个小时。由于中尉只有这一天在城里,而且还有很多重要的事要办,他提议让艾米小姐跟未来的大姑子小姑子就餐。艾米丽亚欣然答应。他领她到两姐妹那里跟她们聊会儿天儿,没想到艾米丽亚滔滔不绝,让两姐妹大吃一惊,心想乔治以后指不定还能把她变成什么样。随后,乔治出去办自己的事去了。
乔治出去办的主要事务包括:在查令十字一家糕点店吃冰激凌;在蓓尔美尔街试穿一件新大衣;到老斯劳特斯咖啡馆小坐一会儿,拜访加农上尉;跟上尉打了十一局台球,赢了其中八局;虽然最后比饭点晚半个小时回到拉塞尔广场,但心情非常好。
乔治老先生的心情就没那么好了。他刚从伦敦回来,两个女儿和优雅的沃特小姐在客厅迎接他,发现即便在他一天中最好的时候,他的脸仍显得肿胀而蜡黄,神色肃穆。同时,他怒容满面,眉头紧皱,她们立刻意识到,套在他那身白色大马甲里面的心颇不安宁,一定在为什么事发愁。艾米丽亚像往常一样,战战兢兢地走上前去向他问好,他只粗暴地咕哝了一声,用多毛的大手随便碰了碰她那只小手便放下,完全没有再握一会儿的意愿。随后他转过身阴沉地瞟了一眼自己的大女儿,大女儿明白这个眼神分明是在问“她为什么会在这儿?”,于是立刻回答:
▲ 奥斯本先生对艾米丽亚的欢迎
“乔治到城里去了,爸爸。他去了司令部,晚上会回来吃饭的。”
“哦,是吗,是吗?我可不等他吃晚饭,简。”说完,这位可敬的先生在他的专用座椅上坐下,一切便陷入了沉寂。在这间陈设讲究的上流客厅里,只有那面法国大钟惊慌的嘀嗒声搅扰着周围的宁静。
精密的大钟顶上雕着美观的黄铜饰品,那是将伊菲革涅亚献祭[6]的情景。当它用大教堂般深沉的声音敲了五下时,奥斯本先生用右手使劲地拉了拉铃,管家冲了上来。
“快开饭!”奥斯本先生大吼。
“乔治先生还没回来,先生。”管家说。
“去他的乔治先生!我不是这家的主人吗?开饭!”奥斯本先生绷着脸道。艾米丽亚吓得发抖。另外三位女士用眼神像发电报一般互相传递着信息。楼下的铃声乖乖响起,通报饭已准备好。铃响过后,一家之主将双手插进钉着铜纽扣的蓝色大衣下摆的大口袋里,不等旁人多说一句,便径自大步向楼下走去,同时回头沉着脸盯了一眼身后四位女士。
“发生什么了,亲爱的?”姑娘们起身跟在一家之主身后小心翼翼走着的时候,其中一个问。“大概是公债下跌吧。”沃特小姐悄声说。就这样,几位姑娘大气不敢出,颤颤巍巍地跟着阴郁的主人下了楼。她们一声不响地坐下。饭前祷告他几乎是吼出来的,粗鲁得像是在诅咒。饭桌上的几个大银盘盖被揭走了。艾米丽亚坐在座位上直发抖,因为她旁边就是可怕的奥斯本,而且只有奥斯本一人——由于乔治不在,他们的中间空了一个座位。
“喝汤吗?”奥斯本先生抓起汤勺,盯着她,用一种阴森森的语调问。他给艾米丽亚和每个人都盛好汤后,又许久一语不发。
“把赛德利小姐的盘子拿走,”最后他说,“她喝不了这汤——我也喝不了。难喝得要了我的老命。把汤拿走,希克斯,明天让厨子滚蛋,简。”
发表完对汤的见解之后,奥斯本先生又对鱼刻薄地评价了几句,语气同样刺耳而恶毒,继而又大骂比林斯特海鲜市场,其凶狠的劲头堪与市场摊贩媲美。随后他一言不发,喝了一杯又一杯葡萄酒,样子也越来越可怕。后来,一阵清脆的敲门声响起,乔治回来了,大家这才恢复了精气神。
他说他晚回家是因为达吉列将军让他在司令部等了很久。他说汤和鱼都没关系,给他吃什么他就吃什么,无所谓。羊肉好吃,什么都好吃。他的好心情刚好与他父亲的坏脸色形成了鲜明对比。他在饭桌上唠唠叨叨停不下来,大家见他这样都很高兴——有一人尤其高兴,我想我不用指明是谁了吧?
女士们谈论完橙子和红酒之后,饭席也意味着结束,大家该往客厅走了,于是她们起身离席。这是奥斯本先生家的惯例,橙子和红酒通常是沉闷饭席收场的信号。艾米丽亚希望乔治很快会跟着来。她开始在楼上客厅那架琴脚雕着花、琴身套着皮套的大钢琴上弹奏刚传进英国的,乔治最喜欢的华尔兹。不过这个小诡计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好像完全没听见似的。琴声越来越弱,不久,窘迫的弹奏者离开了硕大的乐器。尽管她的三个朋友接着响亮地弹了几首绝妙的新曲子,她却一个音符也听不进去,只是坐在那里沉思,预感到有不祥之事将要发生。老奥斯本的怒容以前就可怕,可从未像今天这样夺人性命般凶险。她走出餐室的时候他一直盯着她,仿佛她犯了什么罪过。后来他们给她端来咖啡,她吓了一跳,还以为这是管家希克斯先生给她喝的毒药。这背后到底潜伏着什么怪事?噢,女人哪女人!她们总是抱着心里的预感不放,滋养它,把最丑陋的念头当成珍贵的思绪,就像生了个畸形儿,反而愈加疼爱他一样。
父亲的脸色同样让乔治·奥斯本感到不安。一家之主眉头紧锁,明显脾气很坏,他还怎么从他那儿拿到他急需的钱?他开始夸赞父亲的葡萄酒。这通常是哄老先生开心的成功法则。
“我们在西印度群岛从没喝过像这么好的马德拉白葡萄酒。海维托普团长把您送我的其中三瓶都塞在腰带底下拿走了。”
“是吗?”老先生说,“一瓶花了我八先令。”
“如果十二瓶卖六几尼[7],您卖吗,先生?”乔治笑着说,“我国有位大人物想买来着。”
“是吗?”老先生低吼,“希望他买得到。”
“先生,达吉列将军在查特姆的时候,海维托普有一次请他吃早饭,就问我要了几瓶酒。将军尝了之后非常喜欢——想给总司令买一桶。他可是摄政王殿下的得力助手。”
“那酒的确没得说。”老先生眉头舒展,心情好了不少。乔治见他得意,想趁此机会谈谈“供给”问题,可这时当父亲的脾气虽变得挺随和,脸色又严肃起来,叫儿子去打铃上红葡萄酒:“我们看看红葡萄酒是不是跟马德拉白葡萄酒一样好,乔治,殿下要是想喝,我们当然也欢迎。等下喝酒的时候,我要跟你说一件重要的事。”
艾米丽亚紧张地坐在楼上时,听见了叫红葡萄酒的铃声。她总感觉那个铃声有种难解的不祥意味。有些人总有这样或那样的预感,其中一些的确是会应验的。
“乔治,我想知道的是,”老先生细细品尝过他第一杯酒之后,说,“我想知道的是,你和——嗯——楼上那小姑娘叫什么来着——你和她怎么样了?”
“我觉得,先生,这不难看出来吧,”乔治自满地笑道,“很清楚了,先生——这酒妙极了!”
“很清楚,是什么意思,先生?”
“怎么,别这样啊先生,您不能把我逼太紧,我还是挺害羞的。我——嗯——我生来不是个万人迷,但我知道她深深地爱着我。只要有一只眼睛就能看得出来。”
“那你自己呢?”
“这,先生,您不是要我以后娶她吗?我不也听您的话了吗?我和她的爸爸不是早就把这事儿定下来了吗?”
“听我的话了,确实。但也我听过些你和塔昆勋爵、近卫团的克劳利上尉和尊贵的德尤西斯先生一起做过的事,先生。你当心点儿,先生,当心点儿。”
那些贵族名字被老先生念得有滋有味的。每次见到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他都恨不得匍匐在对方跟前,一个劲儿地献媚讨好,活像个英国自由民。回到家后,他便在《贵族名录》查他的族谱。他会在平时谈话中提到这个人的名字,并向女儿们吹嘘那爵爷有多大权势。他拜倒在那人脚下,沐浴在他的光辉中,就像正晒太阳的那不勒斯乞丐。听他提到那些名字,乔治很是警觉。他担心有人把他赌博的事告诉父亲。可是那位老道德家一番诚恳的话让他放下心来:
“是啊,是啊,年轻人终究是年轻人。乔治,听说你在跟英国贵族交往,这对我来说是个安慰。我也希望你这么做,我想我是没听错的。同时,我的能力也允许你这么做——”
“谢谢您,先生,”乔治立即重提请求,“跟这些贵族交往,可不能什么都没有。您看看我的钱包,先生。”他拿起艾米丽亚为他编织的小礼物,里面只有多宾给他的一镑钞票。
“你不能缺钱,先生。英国商人的儿子不能缺钱,先生。我的几尼跟他们的相比并不逊色,乔治,我的孩子,我也不会舍不得。你明天到城里去的时候找一下卓普先生,他会给你的。我知道你在跟上流阶层来往,所以我不会吝啬我的钱,因为跟着上流阶层不会有错。这不是因为我自尊心强。我出身卑微,但我知道你得到了好机会。好好利用这些机会,到年轻贵族中去。你能花一几尼买的东西,他们许多人连五先令都花不起,我的孩子。至于漂亮姑娘(这时他的浓眉下露出不怀好意又令人不悦的一瞥)——这是小伙子的本性,多接触无妨。我只禁止你做一件事——如果你不遵守,就别想得到我的遗产——那就是赌博。”
“噢,当然,先生。”乔治说。
“但我要重新说说艾米丽亚的事:你为什么就不能娶一个比股票经纪人的女儿地位更高的姑娘呢,乔治?我想知道。”
“这是家族的协定,先生,”乔治咔嚓一声剥开榛子,说道,“您与赛德利先生在一百年前已经把婚事定下来了。”
“这我不否认,但人的地位是会变的,先生。我不否认最初是赛德利让我获得了财富,或者说,是他带我走上了这条生财之路,而我通过自己的才能在蜡烛业和伦敦城获得了如今的尊贵地位。我已经向他表达过感激了,这点他最近也体会得到,先生,看我的支票簿就明白了。但是乔治!我悄悄告诉你,他最近的生意不太景气。我的主管卓普先生也这么觉得,他是个资深人士,对证券交易所的动向比伦敦任何人都了解。霍尔克和布洛克合资银行的人都不敢见赛德利了,恐怕他是把自己的生意给搅黄了。据说‘小阿美黎号’是他的,可是被美国的私掠船‘糖蜜号’给抢走了。我今天把话说明白了——除非我亲眼看见艾米丽亚的一万镑嫁妆,否则她不能嫁给你。落难者的女儿不能嫁到我家里来。把那酒给我,先生,要不然就打铃上咖啡。”
奥斯本先生说完展开晚报,于是乔治知道谈话已经结束,他的爸爸要小睡一会儿了。
他马上兴致勃勃地跑去找艾米丽亚。他好久没有这么积极地去逗她开心,待她温柔,与她倾谈了。那么,他为什么会这样呢?是因为想到她将来可能遭遇不幸,他那颗宽厚的心融化了吗?还是因为觉得他会失去这亲爱的宝贝,于是更珍惜她了呢?
自那之后的许多天里,她都靠着对他那晚的回忆来生活。她回忆他的话语,他的神色,他唱的歌,他对她弯下身子或者从一段距离看她时的姿态。她感觉以前在奥斯本家,从来没有一个晚上过得这么快。后来桑波先生拿着她的披肩来接她,她还因为他来早了差点儿动怒。
第二天早上,乔治与她温情道别后,匆匆赶到伦敦拜访他父亲的主管卓普先生,又拿着那位先生给他的票据到霍尔克和布洛克合资银行换了一大笔钱。他走进银行时,刚好看见老约翰·赛德利从里面的会客厅出来,神情低落。不过作为他教子的乔治当时太兴奋,没注意到那股票经纪人的沮丧,也没有发现可敬的老先生看着他时的沉郁眼神。小布洛克一改多年来的习惯,今天也不再陪着他笑嘻嘻地走出会客厅。
赛德利先生走出去后,银行的弹簧门一关上,出纳员奎尔先生(他的职务具有乐善好施的性质,负责为客户从抽屉里点出一张张挺括的钞票,以及用一把铜铲铲出一堆金镑)就对坐在他右边办公桌的办事员德拉维先生眨了眨眼,德拉维先生也朝他眨眨眼。
“不行!”德拉维先生悄声说。
“无论如何也不行,”奎尔先生应和道,转而又问,“乔治·奥斯本先生,您要以哪种形式取?”钱到手后,乔治急急忙忙把大叠钞票塞进自己口袋,傍晚在食堂吃饭时,还了多宾五十镑。
那天晚上,艾米丽亚给乔治写了一封最深情的长信。她涌动着满腔柔情,却依然感到大事不妙。奥斯本先生为什么会板着脸?她问自己。他和她爸爸之间产生了什么分歧吗?她可怜的爸爸从伦敦回来后挂着愁容,家里人人都为他担心——总之那四页纸里她写的全都是爱、恐惧、希望和不祥预兆。
“可怜的小艾米——亲爱的小艾米,她多么喜欢我呀!”乔治细细读着那封信,说,“天哪,那混合潘趣酒喝得我的头真疼!”可怜的小艾米,确实可怜。
[1] 位于南美洲的圭亚那,当时是荷兰殖民地。
[2] 位于西印度群岛。
[3] 詹姆斯·克莱顿(1560—1582),苏格兰博学家,14岁获得硕士学位,在语言、艺术、科学、运动上皆有颇高天赋,人称“令人钦佩的克莱顿”。
[4] 国王乔治三世的妻子。
[5] 出自莎士比亚戏剧《仲夏夜之梦》,雅典的织布匠被套上了驴脑袋,变成驴头人身的怪物。偏偏仙后泰坦尼娅的眼睛又被滴了迷药,爱上了他。
[6] 伊菲革涅亚,出自古希腊神话,迈锡尼国王阿伽门农的长女,阿伽门农因触怒狩猎女神阿耳忒弥斯并遭其报复,导致出征的船只无法航行。他听从随军人员的建议,将长女伊菲革涅亚献祭,以平息狩猎女神之怒。但在献祭的那一刻,伊菲革涅亚获救并瞬间消失,由一头鹿所取代。
[7] 即每瓶10先令6便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