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劳利庄园的老实人过着简朴的生活,有着乡下人的单纯思想,这分明显示了乡村生活比城市生活更优越。但除他们之外,我们还需要认识一下他们的亲戚及邻居,教区长比尤特·克劳利和他的妻子。

比尤特·克劳利牧师是一个高大、庄重的人,他总是笑呵呵的,平时戴一顶铲形教士帽。比起他的哥哥,他在郡里受欢迎得多。上大学的时候,他在牛津大学基督教堂学院船队划尾桨,还打赢过牛津镇最好的拳击手。拳击和体育运动从此充实了他的业余生活,只要二十英里内举行一场拳击赛,他必定到场;只要郡里有赛马、野兔追逐赛[1]、划船赛,或者舞会、选举、来访晚宴,甚或是一次普通餐会,他都想方设法参加。要是富德勒斯顿家、罗克斯比家、华普肖特家,或者郡里与他交往甚密的显赫人物府上有宴会,那么你在教区长宅邸二十英里开外都能看见他的栗色母马和马车灯。他有一副好嗓子,唱起“南边的风,多云的天”时在合唱部分吊的那声高嗓门儿,总是赢得一片喝彩。他总穿一件椒盐色上衣带猎狗去打猎,并且是郡里钓鱼钓得最好的人。

教区长的妻子克劳利太太是个精明的小个子女人,尊敬的教区长那些布道稿都是由她撰写的。她很会当家,平日跟女儿生活在一起,管着家里大大小小的事。不过她很知趣,不去干涉丈夫在外的事务,他可以自由回家、外出,爱在外面吃饭就在外面吃饭,毕竟克劳利太太是个节俭的人,知道葡萄酒卖多少钱。她生在上流家庭,父亲是已故的海克特·麦克塔维什中校,她和她妈妈有一次在哈罗盖特为他在比赛中卖力助威,赢得了他的心。自从嫁给女王的克劳利镇这位教区长之后,她一直勤俭持家,行事谨慎。尽管如此,教区长还是经常负债。他父亲在世时,他在大学里就欠了不少钱,后来花了十年才还清。一七××年,这笔债终于还完,可他马上以一百赔一跟人家赌二十镑某匹名为“袋鼠”的马必输,结果这匹马得了冠军。教区长不得不去借高利贷,此后生活陷入窘境。他的姐姐时不时给他寄一百镑,不过他还是寄最大希望于她的死——“去他的,”他会这么说,“到时候玛蒂尔达肯定会留给我一半的财产。”

如此看来,准男爵和他弟弟之间具备了兄弟不和的一切理由。但在各类家庭事务中,皮特爵士总是能打败比尤特。年轻的皮特不仅不狩猎,还在他叔叔的鼻子底下建了一座礼拜堂。而且诸位知道,罗登将来是要继承克劳利小姐一大笔财产的。这些钱财往来——这些活着和死后的计划——这些关于遗产的暗斗——总是搅得名利场上亲兄弟们的关系剪不断理还乱。比如说,我就见过一张五镑钞票如何干预甚至毁掉了半个世纪的兄弟情。想到某些世俗之人能把情谊保持得如此亲密而持久,我就不得不感到佩服。

瑞贝卡这样一个重要角色来到克劳利家,并且渐渐赢得了所有人的好感,比尤特·克劳利太太不会注意不到。准男爵家里的牛脊肉还能吃多少天,大清洁时要洗多少枕套床单,南墙边结了多少桃子,准男爵夫人生病时该吃多少剂量的药,她都一清二楚。乡下有些人是非常注重这些问题的。所以比尤特太太知道准男爵家多了个女教师,一定会把她的来历和人品打听清楚。教区长和准男爵两家的仆人之间关系非常好,准男爵家如果有人来做客,教区长家的厨房一定会有上好的啤酒招待克劳利庄园的仆人,他们平时在家只能喝淡啤酒——对了,比尤特太太也清楚克劳利家每桶啤酒放了多少麦芽。由于两家仆人的关系如同他们主人那般紧密,两家人也就都通过这些渠道清楚地把握着对方家的情况。这是条普遍的规律:当你和你兄弟关系友好时,他的事你是不太关心的;可如果你们闹僵,他所有的花销和收入就都在你的掌控之下,你都快成间谍了。

瑞贝卡入住后没多久,从准男爵家发给比尤特·克劳利太太的简报里就开始定期出现瑞贝卡的名字。内容大致如下:“黑猪被宰了——重多少英石[2]——肋肉已腌——晚饭吃猪肉布丁和猪腿。马德伯里的克兰普先生过来跟皮特爵士商量把约翰·布莱克摩尔送进监狱的事——皮特先生去了礼拜堂(所有与会者的名字在此列出)——太太今天没什么不同——女孩们跟女教师在一起。”

接下来的简报是这样的:新来的女教师真是少见地能干——皮特爵士很喜欢她——克劳利先生也喜欢她——他读小册子给她听。“真是个**的婊子!”皮肤黝黑、办事利落又不甘人后的小个子比尤特·克劳利太太读后,如此感叹道。

再后来,简报说家庭女教师赢得了所有人的欢心。她为皮特爵士写信,帮他处理事务、整理账目,还成了这个家的一把手,管着克劳利夫人、克劳利先生、女孩们和所有人。比尤特太太认定她是个狡猾的贱妇,脑子里肯定在盘算什么诡计。就这样,准男爵家的动态成了教区长家的重要谈资,比尤特太太雪亮的眼睛将敌营里的一切都探得清清楚楚——甚至预见了那些没发生的事。

以下是比尤特·克劳利太太写给契斯维克大道平克顿小姐的信:

女王的克劳利镇教区长宅邸,十二月××日

亲爱的女士:

尽管我已多年未受您生动而宝贵的教导,但我对您,平克顿小姐和亲爱的契斯维克依然怀有最深情、最虔诚的尊敬。但愿您身体安康。这个世界和教育事业无法承受失去平克顿小姐的代价,从今往后的许多年里都是如此。我的朋友富德勒斯顿夫人想为她亲爱的女儿们请一位女教师,我激动地对她说:“这个问题除了出色的、无人出其右的平克顿小姐,还能有谁更懂?”我受限于家庭条件,不能为自家孩子请一位女教师,但幸好我是在契斯维克受过教育的人。总而言之,我是想请问校长您,是否可以向我那位善良的朋友和邻居推荐一位家庭女教师?我向您保证,除了您亲自挑选的,她一概不予录用。

我亲爱的丈夫欣喜地表示,她喜欢所有从平克顿女子学校出来的人。我多么希望能把他和我心爱的女儿们介绍给我青少年时期的朋友,同时也是我国伟大的词典编纂家钦佩的平克顿校长!克劳利先生请求我转告您,若您哪天来到汉普郡,他希望您能光临我们位于乡村的教区长宅院,舍下虽简陋,却是个快乐的家园。

尊敬您的玛莎·克劳利

附言:克劳利先生的哥哥是那位准男爵——唉!只是我们两家不和,二人之间没有兄弟情谊。他最近为他的女儿们请了一位家庭女教师,我听人说,她也是有幸在契斯维克就读过的学生。我听闻过关于她的一些事。由于我对自己亲爱的小侄女极为关切——虽然我们两家有分歧,但我希望她们能与我家孩子多多交流——也由于我对您的任何学生都很留心,因此,我亲爱的平克顿校长,我想请您给我介绍下这位年轻小姐的身世,为了您,我很想给她一些帮助。——玛莎·克劳利

以下是平克顿小姐写给比尤特·克劳利太太的信:

契斯维克约翰逊大楼,一八××年十二月

亲爱的夫人:

来信收悉,我不胜荣幸,连忙回复。在我艰辛工作之时,看到我对学生慈母般的关怀得到了爱的回应,我再欣慰不过。同样令我欣慰的是,原来比尤特·克劳利太太就是当年我那位出色的学生,那个活泼开朗、成绩优异的玛莎·马克塔维什!我现在教授的不少学生都是您在校时同龄人的女儿,若是您家的几个女孩也需要我的指导,我将乐意之至。

请代我向富德勒斯顿夫人表达我对她的敬意,我很荣幸能通过这封信向她介绍我的两位朋友,塔芬小姐和霍基小姐。

无论是希腊文、拉丁文还是希伯来文的基本知识,无论是数学还是历史,无论是西班牙文、法文、意大利文还是地理,无论是音乐(声乐及器乐演奏)、舞蹈(无须专业舞者协助)还是自然科学的基础知识,这两位女士都完全能胜任。她们还能熟练地使用地球仪。此外,塔芬小姐还可以教授古叙利亚文和宪法的基本知识。她是已故牧师托马斯·塔芬的女儿,托马斯·塔芬毕业于剑桥大学基督圣体学院。塔芬小姐年仅十八岁,外表极讨人喜欢,也许会在赫德勒斯顿·富德勒斯顿爵士家中引起一些争议。

另一位女士,利蒂西娅·霍基小姐的外貌则逊色一些。她今年二十九岁,脸上有不少小斑点。她长着一头红发,走路有些瘸态,眼睛稍微斜视。两位女士都具备品格和宗教上的美德。她们获得的报酬应与她们的才能相配。请代我向比尤特·克劳利牧师致以谢意及敬意。

亲爱的夫人,我有幸做您忠诚而顺从的仆人。

芭芭拉·平克顿

附言:您提到的准男爵及下院议员皮特·克劳利爵士家的女教师夏泼小姐,的确是我的学生。我对她没有什么不好听的话要说。虽然她的外表并不让人愉悦,但我们无法干预上天的安排;虽然她的父母名声不好(她父亲是个画家,破产过好几次,后来我又惊恐地发现,她母亲曾在歌剧院跳舞),但她拥有诸多才艺。我并不后悔自己当初出于仁慈收她入学的决定。但令我极为忧心的是,这个因无家可归被我收留的不幸姑娘,有一天会遗传她母亲的不端品行。我原本只听人说她母亲是位法国伯爵夫人,在可怖的大革命时期流亡此地,后来我才发现,她是个品格低劣、道德败坏的女人。但目前来看,我认为夏泼小姐的品行还是端正的,我也相信在杰出的皮特·克劳利爵士那高雅而有教养的社交环境中,她的道德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以下是瑞贝卡·夏泼写给艾米丽亚·赛德利小姐的信:

我已经好几周没有给我心爱的艾米丽亚写信了,因为在这座我称为“乏味庄园”的地方,有什么趣事可以拿出来说的呢?谁会在乎芜菁的收成是好是坏,肥猪重十三英石还是十四英石,牲畜吃了饲料之后长得好不好呢?自从我上次给你写信之后,这日子天天都是重样的。早饭之前,我和拿着小锄头的皮特爵士散步;早饭后就在教室里讲课(话是这么说);下课后,我为皮特爵士(现在我是他的秘书)阅读和书写关于官司、租约、煤矿和运河的文件;晚饭后,我听克劳利先生讲道,或跟准男爵玩十五子棋;家里的夫人对这两样都无动于衷。最近她生病了,倒有了些兴致,因为家里来了个新访客,一位年轻医生。唉,亲爱的,我发现年轻姑娘从来都不必丧失信心。这位年轻医生竟对你的朋友说,如果她愿意做格劳伯太太,那么欢迎她为他的诊所增添光彩!我告诉那厚颜无耻的人,你诊所里那些镀金的研钵和研杵已经足够增添光彩了。说得好像我生来只能当乡下大夫的老婆似的!格劳伯先生由于被我拒绝,回家后大病一场,吃了退烧药水,现在好了许多。皮特爵士对我的果决颇为赞赏,我觉得他是不愿意失去他的小秘书。我还觉得这个老家伙喜欢我,他这种人见了哪个姑娘都会生情。结婚,真是的!还要跟一个乡下大夫结婚,我之前不是还——是,是,谁都没法那么快就忘记过去的交情,不过我还是打住不说为好。我们再聊聊这个“乏味庄园”吧。

从某个时候起,乏味庄园就不再乏味了。亲爱的,克劳利小姐乘坐肥马拉的车,带着肥仆人和肥猎犬来到了这里。她就是那位了不起的富婆克劳利小姐,拥有七万镑财产加每年百分之五的利息,两个弟弟都崇拜她——或者说,都崇拜她的钱。这亲爱的老人家看着随时都会中风,怪不得两个弟弟总是放心不下。你真该瞧瞧他们那副争着抢着给她铺坐垫,为她端咖啡的模样!“我每次来乡下,”这位幽默的老太太说,“都会把我的马屁精布里格斯小姐留在家中,因为这里有我两个弟弟当马屁精嘛!嘿,他们这一对儿还挺般配!”

▲ 克劳利小姐“热情”的亲戚们

每当她来乡下,我们庄园的大门就总是敞开着,而且至少敞开一个月,不知道的还以为老沃珀尔·克劳利又复活了。我们举行宴会,乘坐四匹马拉的大车出外兜风,仆人们都换上他们最新的淡黄色制服。我们喝红葡萄酒、喝香槟,仿佛这是我们日常的习惯。在教室里我们会点上蜡烛,感受它带来的温暖。克劳利夫人要穿上最明亮的青绿色长裙,我的两个学生也得把厚底鞋和紧巴巴的旧格子呢外衣藏起,穿上丝质长袜和薄纱裙,扮得像个时髦的准男爵的女儿。昨天罗斯进屋时一副惨相——她心爱的大肥猪,那头威尔特郡母猪把她给撞倒了,往她的衣裳上一顿乱踩,把她最好看的淡紫色印花丝绸裙都给毁了。如果这件事发生在一周前,皮特爵士肯定把她臭骂一顿,扇那可怜姑娘几个耳光,让她一个月只准吃白水面包。可他昨天只说了一句:“等你姑妈走了之后我再来收拾你,小姐。”然后一笑了之,仿佛这不过是件小事。但愿他的怒火在克劳利小姐离开之前就已经平息吧。真心希望罗斯小姐到时别受苦。唉呀,金钱真是个有魅力的和事佬!

克劳利小姐和她那七万镑财产还带来了另一种可喜的效果,那就是改变了克劳利兄弟二人的行为。我指的是准男爵和教区长二人,不是刚才说的家里那两兄弟。准男爵和教区长两兄弟向来憎恨对方,可到了圣诞节竟互相关爱起来。我去年写信跟你说过,那可憎的爱赛马的教区长总是喜欢在教堂里借讲道的名义冒冒失失地骂我们,皮特爵士则用他的呼噜声回敬。可克劳利小姐到来时,我们压根儿听不见任何争吵。皮特爵士家的人会去拜访教区长家,教区长家的人又会回访。这位牧师和准男爵一起谈论养猪、偷猎和郡里的事务,态度甚是和蔼可亲,平时一点小事就能闹起来的迹象完全消失。我想,这肯定是因为克劳利小姐不愿听见他们争吵,而且她发过誓,要是他们冒犯了她,她就把遗产赠予什罗普郡的克劳利家。我觉得什罗普郡的克劳利家如果聪明,早就把继承权统统拿到手了。什罗普郡的克劳利先生跟汉普郡的堂亲一样是个牧师。有一次,克劳利小姐因为她两个弟弟犯了戒,气愤地跑到了什罗普郡去住,可什罗普郡的克劳利先生在道德方面思想古板,偏偏把克劳利小姐彻底得罪了一通,错失良机。我猜他是执意要在家里做祷告才闹成这样的。

克劳利小姐一来,我们的布道书就都要合上了。皮特先生知道她讨厌自己,一般会去伦敦避一避。但另一个克劳利——年轻的公子哥儿克劳利上尉出现了。我想“花花太岁”就是用来形容这种人的。我想你一定很想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嗯,他是个身材高大的纨绔子弟。他六英尺[3]高,声音洪亮,总是说脏话,到处对仆人们发号施令,仆人们却照样喜欢他。这是因为他出手大方,仆人们愿意尽量满足他。上周,一名执达吏带着一队手下从伦敦来逮捕上尉,他们躲在园林墙边准备行动,结果被家里几个看守发现,以为有人偷猎,于是把他们揍了一顿,把他们的头按进水里,还打算枪毙他们。最后准男爵出来干预,他们才收手。

我看得出,上尉打心眼儿里瞧不起他的父亲。他管父亲叫老蠢材、势利眼、乡巴佬,还给他起了一连串外号。他在女人中间的名声糟得可怕。他平时带他的猎马回家,整天跟郡里的乡绅混在一起,还随意请人来吃饭,皮特爵士见了却不敢说不,生怕惹克劳利小姐生气,害得自己在她因中风病逝后分不到遗产。我不如告诉你上尉是怎么夸我的吧?我一定要告诉你,那真是句漂亮话。有一天晚上家里居然举行舞会,当时赫德勒斯顿·富德勒斯顿爵士和他的家人、贾尔斯·华普肖特爵士和他的千金们,还有很多人都来了。我听见他说:“哟,好一个漂亮小妞!”他说的正是在下。然后他屈尊跟我跳了两首土风舞。他跟年轻乡绅们玩得很欢,喝酒、赌钱、骑马,谈论打猎和打枪。他还说乡下姑娘都很没意思,我觉得倒也不算错。不过你真该瞧瞧她们看我的时候那瞧不起的样儿!她们跳舞的时候,我就坐在一旁一言不发地弹琴。后来上尉从餐室里喝红了脸走进来,看见我在弹琴,就大声咒骂着说我是屋里最会跳舞的人,还发狠誓要从马德伯里叫一班琴师过来给我伴舞。

“我来弹一首土风舞曲吧。”比尤特·克劳利太太爽朗地说。她是个面色黝黑的小个子老女人,驼着背,戴着头巾,两只眼睛闪闪发亮。上尉和你可怜的瑞贝卡跳完一支舞后,她居然赏我脸,夸赞了我的舞步!之前这种事绝没有发生过,骄傲的比尤特·克劳利太太,迪普托夫伯爵的堂亲,若非她姐姐到了乡下,她是绝不肯放下身段拜访准男爵的克劳利夫人的。可怜的克劳利夫人!楼下欢天喜地,她大部分时候却在楼上吃药。

比尤特太太突然特别喜欢我。“我亲爱的夏泼小姐,”她说,“带上你的两个学生一起到教区长家做客怎么样?她们的堂姐妹一定很高兴的。”我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克莱门特先生当年教我们弹钢琴终究是有用处的,比尤特太太是想找人免费教孩子学钢琴呢。她的计谋我清楚,清楚得像是她亲口告诉我的一样。不过我还是得去,因为我决心对她们表现得友好和善。作为一个在世上没有朋友,没有保护人的可怜家庭女教师,这不是我唯一的选择吗?教区长的妻子夸奖了我两个学生所取得的进步,无疑是想以此打动我。真是个可怜单纯的乡下女人!好像我真在乎我的学生似的!

艾米丽亚,他们说我穿上你送我的印度薄纱裙和粉色丝绸衫非常好看。现在穿得挺旧的了,可是你也知道,我们这种穷姑娘怎能总换新衣服呢。你真幸福啊!只要坐车到圣詹姆斯街,你要什么,你亲爱的妈妈就会给你买什么。再见,我亲爱的朋友。

爱你的瑞贝卡

附言:我真希望你能看见布莱克布鲁克斯小姐们的表情。她们是海军上将布莱克布鲁克斯的女儿,都是不错的姑娘,穿着从伦敦买的衣服,结果,罗登竟然选了我当舞伴!

是的,我们聪明的夏泼小姐一眼就看穿了比尤特·克劳利太太的心思,但还是答应了比尤特·克劳利太太到她家做客。于是比尤特太太就去劝万能的克劳利小姐,让她说服皮特爵士同意此事。这位和蔼可亲的老太太自己就爱热闹,也希望身边人都热热闹闹、开开心心的,于是欣然应允,告诉两兄弟要和气,要亲近。就这样,两家人同意让孩子们多多来往,只要那活泼的和事佬不回去,这场友谊便得以保持下去。

“你怎么能请罗登·克劳利那无赖到我们家吃饭呢?”穿过园林时,教区长问他的太太,“我不想让他来。他瞧不起我们乡下人,把我们当黑鬼看待。除非给他喝黄盖葡萄酒,不然他不会满足,可那酒要十先令一瓶,他这人真该死!而且他这个人本身就可恨,他是个赌徒,是个酒鬼,是个彻头彻尾的败家子。他在一场决斗中打死过人,欠了一屁股债,还把本该属于我和咱家人的财产从克劳利小姐手里花了大部分。华克希说她——”这时教区长朝月亮的方向挥舞着拳头,嘴里念叨着像是在发誓,又忧愁地补充道,“她说她在遗嘱里写好了,将来给他五万镑,剩下就只有三万镑了。”

“我也觉得她大限将至了,”教区长的妻子说,“吃完饭我们离席时,她的脸红得很。我不得不把她的衣带松开。”

“她喝了七杯香槟酒,”牧师低声说,“还都是劣质香槟,我哥哥简直想把人给毒死——只是你们女人分不清好坏。”

“我们什么都不懂。”比尤特·克劳利太太说。

“晚饭后她还喝了樱桃白兰地,”牧师说,“又在咖啡里添了些橙皮烈酒。那东西给我一张五镑钞票我也不会喝,喝了是会烧心的。她肯定扛不住,克劳利太太——活不了多久了——血肉之躯受不了那种折磨!我跟你以五比二的赔率打个赌,玛蒂尔达一年之内就会归西。”

教区长和他的妻子继续向前走,沉浸在这些严肃问题当中,想到家里的债务,想到儿子吉姆在上大学,儿子弗兰克在伍尔维奇[4],还有四个可怜的女儿,她们既不漂亮,也没有钱财,只能等着将来继承姑妈的遗产。

过了一阵,克劳利先生又说:“皮特不至于恶毒到把我的牧师继承权都卖出去吧。他那个大儿子,那个卫理公会派草包成天盼着做国会议员呢。”

“皮特·克劳利爵士什么都做得出来,”牧师太太说,“我们必须让克劳利小姐强制他答应把牧师的位子留给詹姆斯[5]。”

“皮特什么都能答应,”这位弟弟说,“我父亲去世的时候,他答应过为我还清我在大学的债务,他答应过在咱家侧面盖一所新房,他还答应过把吉布种的地和一片六英亩[6]的草场给我——这些承诺他都兑现过吗?可玛蒂尔达却要把她大量的财产传给他儿子——罗登·克劳利那个流氓、赌徒、骗子和杀人犯。这是有悖基督教义的。千真万确!那无耻的狗集万恶于一身,唯独不像他哥哥那么伪善。”

“别说啦,我亲爱的!我们在皮特爵士的地盘呢。”他太太打断道。

“我就要说,他集万恶于一身,克劳利太太。你可别吓唬我,太太。他不是把马克上尉给一枪打死了吗?他不是在可可树俱乐部抢了多夫代尔小勋爵的钱吗?他不是把比尔·索姆斯和柴郡王牌的拳击赛给搅黄了,害得我输了四十镑吗?这些你都知道。至于他跟女人的关系,呵,想必我在自己的治安法官办公室得知之前,你早就听说了吧。”

“老天爷啊,克劳利先生,”他太太道,“别再细说了。”

“你还要请这种无赖到家里去!”教区长恼怒地说,“你的孩子年纪还小,你的丈夫是英国国教的牧师。老天!”

“比尤特·克劳利,你是个傻瓜!”教区长的妻子轻蔑道。

“嗯,夫人,不管我是不是傻瓜——我没说过我跟你一样聪明,玛莎,我从没说过。但我不会去见罗登·克劳利,就这么简单。我到时会去赫德勒斯顿家看他的黑灵缇犬,我一定会去;我赌五十镑,兰洛斯特[7]肯定能跑赢他那条狗,我还要赌兰洛斯特跑赢英国任何一条狗。但我就是不会去见罗登·克劳利那个畜生。”

“克劳利先生,你又喝醉了。”他妻子答道。第二天早上,教区长醒来后,他妻子叫人端来一杯淡啤酒,并提醒他周六他要去赫德勒斯顿·富德勒斯顿家。他知道当天晚上肯定要一醉方休,于是答应妻子,周日早上一定会赶回来主持教堂礼拜。本教区的居民有他这么一位教区长,又有他哥哥这样的地主,可见过着多么幸福的生活。

克劳利小姐在庄园里没待多久,这个温厚善良、放浪形骸的伦敦人就跟之前我们描述过的天真乡下人一样,被瑞贝卡用魅力征服了。有一天她像往常那样准备乘车兜风时,她觉得可以让那“小教师”陪她去趟马德伯里。还没回到家,瑞贝卡就把她哄得服服帖帖,让她一路上大笑了四次,整个短途旅程都充满欢乐。

“不让夏泼小姐上桌吃饭?”她对皮特爵士说。当时皮特爵士组织了一场晚宴,邀请附近一带的准男爵参加。“我亲爱的,你觉得我能跟富德勒斯顿夫人聊怎么养孩子,跟那个笨蛋贾尔斯·华普肖特爵士谈论打官司吗?一定要让夏泼小姐过来。要是位置不够,叫克劳利夫人留在楼上别下来就行。就是不能没有夏泼小姐!她是我在郡里唯一能聊天儿的对象了!”

在这专横的命令之下,家庭女教师夏泼小姐当然听从了安排,到楼下与一群显赫人士就餐。当赫德勒斯顿爵士以接待贵人的架势隆重地把克劳利小姐扶上餐桌,准备在她身旁落座时,老太太尖声大喊:“贝姬·夏泼!夏泼小姐!你过来坐我旁边哄我开心,让赫德勒斯顿爵士跟华普肖特夫人一起坐。”

晚宴结束,马车驶去后,不知足的克劳利太太又说:“贝姬,到我的梳妆室来,让我们好好骂骂刚才那群人。”两人便聊了个痛快——老赫德勒斯顿爵士吃饭时总大喘气;贾尔斯·华普肖特爵士喝汤时老是嗦得特别响,他妻子的左眼还眨个不停。贝姬把这种种丑态演绎得极为生动,她还调侃了当晚人们闲聊的琐事,以及乡间富绅谈论的乏味话题,比如政治、战争、值季法庭、著名的汉普郡狩猎活动等。至于华普肖特小姐们的穿衣打扮和富德勒斯顿夫人出了名的黄帽子,更是被夏泼小姐讽刺得体无完肤,逗得老太太开怀大笑。

“我亲爱的,你真是一般人难寻的宝物,”克劳利小姐说,“我希望你能来伦敦跟我一起住,但我不会像笑话可怜的布里格斯那样笑话你,不会的,你这个机灵的姑娘,你太聪明了——你说是吧,弗金?”

弗金太太正在梳理克劳利太太最后一小撮头发,她头一扬,答道:“小姐确实很机灵。”语气里透着逼人的讽刺意味。其实弗金太太心中的嫉妒不过是每个忠厚女人最正常不过的感情流露罢了。

自从上次驳赫德勒斯顿·富德勒斯顿爵士面子之后,克劳利小姐命令罗登·克劳利每天扶她到餐室就餐,而贝姬要拿着靠垫跟在她身后——或者贝姬扶着她,罗登拿靠垫。“我们要坐在一起,”她说,“郡里只有我们三个是基督徒,我亲爱的。”要按她这么说的话,汉普郡莫非是个宗教还远未普及的地区?

克劳利小姐不仅像她说的那样笃信宗教,还像我之前提到过的那样,是一个激进的自由主义者。她总是找机会直白地表达自己的观点。

“出身又算得了什么呢,亲爱的!”她对瑞贝卡说,“你看看我弟弟皮特,看看亨利二世时代起就住在附近的赫德勒斯顿一家,看看可怜的比尤特牧师——他们的才智和教养有哪一个比得过你?别说比不过你,他们连我可怜的女伴布里格斯,还有我的管家鲍尔斯都比不过。而你,我亲爱的,你出类拔萃,简直是一块珍宝,半个郡的人脑子加起来都不如你的好使。要是上天公平,你应该是个公爵夫人才对,不,世上根本就不应存在什么公爵夫人。反正你应该拥有顶尖的地位,我亲爱的,在各个方面,我都将你视为与我完全平等的人。还有——亲爱的,你往火里放几块煤行吗?另外,帮我把这件衣服拿去改一改好不?你这么心灵手巧。”就这样,博爱的老太太时不时使唤与她完全平等的姑娘,为她干针线活,每晚为她读法文小说,直到她入睡。

一些年长的读者可能记得,曾有两件大事刺激过上流社会的神经。用报上的说法,这两件事让穿长袍的先生们[8]忙了起来。第一件是布鲁因伯爵的女儿和继承人芭芭拉·菲佐斯夫人跟步兵少尉沙夫顿私奔了。另一件是某个叫维尔·维恩的四十岁绅士,原本受人敬重,还养了一大群孩子,某天突然出人意料离家出走,为的是六十五岁的女演员鲁热蒙太太。

“那是尼尔森勋爵最动人的一面,”克劳利太太说,“他为了一个女人不顾一切。做出这种事的男人一定坏不到哪里去。我欣赏所有不计后果的爱情。我最想看到的,就是贵族男人娶磨坊主的女儿,就像弗劳尔代尔勋爵做的那样,当时那些女人多气愤哪——我希望某个有地位的男人能跟你私奔,我亲爱的。我觉得你足够漂亮了。”

“然后假扮成两个驿车车夫!噢,多快活的事啊!”瑞贝卡同意她的说法。

“我第二想看到的就是可怜男人跟富家女私奔。我正等着罗登跟别人跑了呢。”

“跟富家女还是穷女子跑了?”

“唉,傻瓜!除了我给的钱,罗登身上一个子儿都没有。他浑身背着债,但他必须让生活重回正轨,在世上干成一番事业。”

“他聪明吗?”瑞贝卡问。

“聪明?亲爱的,除了他的马,他的团,还有他那些打猎和赌博的事情,他什么主意都没有。但他一定要干成事业,他生性顽劣,又讨人喜欢。你知道吗?他打死过一个人,还打穿了死者父亲的帽子。他在团里很受欢迎,在沃蒂耶俱乐部和可可树俱乐部,所有年轻人都忠诚于他。”

瑞贝卡·夏泼小姐给她心爱的朋友写信时提到,在克劳利家举办的小型舞会里,她如何头一次受到了克劳利上尉的宠幸——怪了,她的描述并不十分准确。其实,克劳利上尉在此之前已经宠幸过她很多次了。散步的时候她撞见过上尉十几次。在走廊和过道里,上尉有五十多次与她偶然相遇。到了傍晚,夏泼小姐弹唱的时候,上尉又曾有二十来次逛到她钢琴旁(克劳利夫人在楼上待着,生病了,但没人留意)。上尉还给她写过几回字条——这个笨头笨脑的龙骑兵不得不绞尽脑汁去构思和改错字,幸好脑子笨跟其他品质一样能吸引女人。可是当他把第一张字条插进歌谱里时,正在弹唱的小教师瑞贝卡站起身来,定定地看着他,优雅地拿起那张折成三角形的信纸,把它当三角帽似的挥舞着,随后走向他的对手,将字条扔入炉火里。她深深地行了一个屈膝礼,又回到座位上,比原来更欢快地唱起歌来。

“刚才是怎么了?”餐后打盹儿时,克劳利小姐问起之前的钢琴声为什么会停。

“音走调了[9]。”夏泼小姐笑着答。罗登·克劳利气坏了,觉得受了侮辱。

比尤特·克劳利太太看见克劳利小姐明显偏袒新来的女家教,非但不感到嫉妒,反而邀请那年轻小姐到教区长家做客,这事儿办得妙!她甚至还叫上了罗登·克劳利,虽然罗登与她丈夫是争夺那老处女百分之五年息的对手。克劳利太太和她的侄子渐渐熟络起来。罗登·克劳利也不打猎了,他拒绝到富德勒斯顿家玩乐,不去马德伯里的军营食堂吃饭,最大的兴致变成了散步到教区长的牧师住宅(克劳利小姐也会去)。至于两个女孩,既然妈妈生病了,何不待在夏泼小姐身边?于是两个小可爱也跟夏泼小姐一起去做客。到了晚上,其中几个人会一同走路回家。克劳利小姐不会,她更喜欢坐马车,但是上尉和瑞贝卡小姐这两个喜欢看风景的人,便会一起走过教区长家的田畴,走进园林的小门,穿过漆黑的树丛,然后走上映着斑驳树影的大道,回到克劳利庄园。

“噢,星星,那些星星!”瑞贝卡小姐会说,一边用发亮的绿眼睛看着天空,“我看着它们的时候,仿佛自己也是世外的精灵。”

“噢——啊——天哪,我也有这种感觉,夏泼小姐。”对方兴致勃勃地答,“你不介意我抽雪茄吧,夏泼小姐?”夏泼小姐说她爱室外的雪茄气味胜过一切——她用最迷人的姿势抽了一口,喷了一小口烟雾,小小地尖叫一声,又轻声嘻嘻一笑,将此珍品还给上尉。上尉摩挲着胡子,直接猛吸一口,烟草顿时在漆黑的树丛中亮起通红的火光,他叹道:“天啊——啊——老天爷——噢——这真是我抽过的最带劲的雪茄。”他的智力和谈吐同样出色,不愧是一名年轻的龙骑兵。

老皮特爵士正在抽烟斗、喝啤酒,一边跟约翰·荷洛克斯谈论宰羊的问题。透过书房的窗户,他看见这一对儿正忙着谈天说地,便凶狠地骂道,要不是看在克劳利小姐的面子上,他准会把罗登那个流氓赶出家门。

“他绝不是什么好人,”荷洛克斯说,“他的下人弗勒瑟斯也是混账东西。就因为饭菜和麦芽酒的事在女管家屋里闹了一通,好像比家里的主人还了不起。”停顿片刻后,他又补充道,“不过夏泼小姐管得住罗登·克劳利先生,皮特爵士。”

这话没错。夏泼小姐确实管得住他,也管得住他的父亲。

[1] 野兔追逐赛,黑灵缇犬或其他猎犬凭借视觉而不是嗅觉去追逐野兔的比赛。

[2] 重量单位,1英石约等于6千克。

[3] 约为1.83米。

[4] 指在英国东南部伍尔维奇的皇家军事学校。

[5] 也就是上文提到的比尤特·克劳利夫妇的儿子吉姆,吉姆是詹姆斯的昵称。

[6] 英制中的面积单位。1英亩=4046.86平方米。

[7] “兰斯洛特”这个名字来源于亚瑟王传说,他是亚瑟王最伟大的圆桌骑士之一。

[8] 即英国的法官。

[9] 此处夏泼小姐一语双关。“音”的英文“note”,也有字条的意思,夏泼小姐表面上说“音走调了”(false note),实际暗指罗登·克劳利的字条是假心假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