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上一章对这家人已做过描绘,接下来,如瑞贝卡所说,作为这个友爱家庭中的一员,她自然要履行责任,向收留她的人们表达善意,并尽她所能争取他们的信任。看到一个无人庇护的孤儿深怀感激之情,谁会不为之点头称赞?即便她的念头里包含了自私的成分,谁又能说她的审慎是不合理的呢?“我在这世上孤身一人,”这个形单影只的姑娘说,“除了劳动所获,我没有其他可指望的了。那个粉红脸蛋儿的小丫头艾米丽亚没我一半聪明,却拥有一万镑财产和有保障的居所;我的身段比她的要好看多了,可我这可怜人只能依靠自己,依靠自己聪明的头脑。行吧,你们就看看我凭借智慧是不是真的不能过上尊贵的生活,我将来某一天是不是真的就不能让艾米丽亚小姐明白我比她厉害。我并不是不喜欢可怜的艾米丽亚:谁会不喜欢这么一个无害又好心肠的姑娘呢?——只不过要是我能超越她的位置,那该是多么美妙的事。凭什么我做不到呢?”于是,我们这位爱幻想的朋友开始构想自己的美好未来。诸位听见这话别激动,其实住进她那座空中城堡里的人,主要是她的丈夫。但年轻姑娘们除了丈夫又有什么其他可想的呢?她们的妈妈除了找女婿,脑子里还会有别的事吗?“我必须做我自己的妈妈。”瑞贝卡说。想起与乔斯·赛德利那段不幸的遭遇,她不免有种挫败感。

所以她明智地做出决定,她要在克劳利家获得一定的地位,过上舒适和有保障的生活。为达到这个目的,她要跟身边每一个可能影响到她前途的人搞好关系。

克劳利夫人不是什么要紧的人,她懒散又毫无个性,在她自己家里都不被人当回事,瑞贝卡很快就发现完全没必要争取她的好意——实际上也不可能争取到。她跟家里两个学生谈话时,总管她叫她们“可怜的妈妈”。虽然她对那位夫人在态度上淡漠中带着恭敬,但她还是明智地将大部分精力集中到家庭其他成员身上。

她完全赢取了家里两个小女孩的心,方法很简单。她没有用过多的功课去烦扰她们,而是相反,让她们用自己的方式去学习。毕竟,还有什么方法比自学更奏效呢?大女儿很爱读书,克劳利庄园的老图书室就有大量上世纪的通俗文学,法文和英文的都不缺(这些都是那位文书局官员在失势期间买下的)。由于家里没人光顾那个书架,瑞贝卡便欣然地向罗斯·克劳利小姐传授了许多知识,如同玩乐一般。

▲ 夏泼小姐在她的教室中

于是她和罗斯小姐一起阅读了许多讨人喜欢的法国和英国作品,其中作者包括学识渊博的斯莫利特博士[1],构思独特的亨利·菲尔丁先生,行文优雅、风格奇异的小克雷比永先生[2](我们不朽的诗人格雷[3]对他不吝赞美),还有通晓万物的伏尔泰先生。有一次克劳利先生问她女孩们在读什么,这位女教师答道:“斯莫利特。”“噢,斯莫利特,”克劳利先生满意地说,“他笔下的历史比较枯燥,不过不像休谟先生那么危险。你们读的就是历史吧?”“是的。”罗斯小姐答,不过她没有补充说她们读的其实是汉弗莱·克林克先生的历史[4]。还有一次,他看到自己的妹妹在读法国戏剧,感到很不高兴,不过女教师解释说,她是在借此学习法国习语,他便同意了。作为一名外交官,克劳利先生对自己的法语技能颇为自豪(他到底也是个俗人嘛),听见女教师总夸他法语水平高,他心里得意着呢。

薇奥丽特小姐的品位与她姐姐相反,偏爱粗俗和闹腾的玩意儿。她知道母鸡在哪个隐蔽的地方下蛋。她会爬到树上把鸣禽的巢里那些长有斑点的蛋都偷走。她的一大爱好是骑小马,像卡米拉[5]一样在原野里飞奔。她是最讨父亲和马夫喜欢的人。厨娘对她既疼爱,又提心吊胆,因为她总能发现果酱藏在哪儿,而只要她发现,必然大饱口福。她和她姐姐经常闹矛盾。夏泼小姐如果发现她犯了什么小错,从不向克劳利夫人汇报。要是克劳利夫人知道了就会告诉她们的父亲,或者更糟,告诉克劳利先生。但夏泼小姐对薇奥丽特小姐说,只要她做个乖女孩,爱她的老师,她就答应不告发。

面对克劳利先生,夏泼小姐表现得既恭敬又温顺。虽然她母亲是法国人,她还是有些弄不懂的法文段落,于是时常向他请教,也总能得到满意的回答。他除在通俗文学方面给她建议之外,还耐心地为她挑选一些更为严肃的作品,常与她谈论问题。她对他在非洲部落援助会上的演讲佩服得无以复加,对他那本关于麦芽的小册子也饶有兴致,甚至被他的晚间布道感动得流眼泪。她会说:“噢,感谢您,先生。”然后叹一口气,望向天堂的方向。看到此情此景,他有时会忍不住屈尊与她握手。“血统到底还是重要的,”这位笃信宗教的贵族说,“夏泼小姐被我的话感动了,可这里其他人却麻木不仁。我的演说对于他们而言太高雅——太深奥了。我只能表达得更通俗些——可是她能听懂。她母亲毕竟是蒙莫朗西家族的人。”

这样说来也不算错,夏泼小姐的母亲确实是贵族出身。当然她没有说她母亲曾在舞台表演,毕竟克劳利先生在宗教上的顾忌是冒犯不得的。只是,那可恶的大革命让多少流亡的贵族落入了贫穷!她来到这户人家还没几个月,就已经把她祖先的好些往事讲给了大家听。克劳利先生在图书室里的《多齐埃辞典》中也找到了一些资料,因此更相信它们的真实性,也更相信瑞贝卡就是望族出身。从他的好奇和翻《多齐埃辞典》的行为,我们的女主角是否可以推测出克劳利先生对她有意思呢?——不,顶多是朋友之间的兴趣罢了。我们之前不是说了吗,他喜欢的是简·希普贤克斯小姐。

有一两次,他看见瑞贝卡跟皮特爵士在玩十五子棋[6],就批评了她,说这是不敬神的消遣,她应该去读《索伦浦的遗产》《穆尔菲尔兹的盲眼洗衣妇》或这类严肃的作品才对。可是夏泼小姐说,她亲爱的母亲以前就经常跟特里克特拉克老伯爵和修道院院长柯内长老玩这个游戏。如此解释之后,无论是十五子棋还是其他世俗的娱乐,她都可以顺顺当当地玩了。

不过,这位女家教得到雇主欢心并不单靠十五子棋,她还让自己在许多方面为他所用。她不知疲倦地阅读了皮特爵士所有的法律文件,这也是她来克劳利家前,他就答应过供她娱乐的内容。她自愿为他抄写大量信件,并熟练地为他修正拼写以符合当时的语法规则。她对所有关于土地、农场、园林、果园和马厩的事情都感兴趣。由于她讨人喜欢,准男爵几乎每天早饭后都会带她出去散步(当然还有孩子们一起),她会边走边给出不少建议,比如灌木如何修剪,花圃如何松土,庄稼何时收割,怎样安排马匹去拉车或耕地之类。不到一年,她就赢得了准男爵的信任。以往准男爵在饭桌上常跟荷洛克斯先生谈话,现在几乎只与夏泼小姐一人聊天儿了。克劳利先生不在家时,她几乎就是这户人家的女主人,不过纵使身处这一显要的新位置,她依然行事谨慎,态度谦恭,以免得罪厨房和马厩里有话事权的仆人,并在他们面前表现得极虚心、极和气。她跟我们之前认识的那个傲慢、羞怯又心怀不满的小姑娘已经不一样了,从她性情的改变我们可以看出,她不仅对自己的行为考虑周全,还有自我改正的真诚愿望,或者至少是认错的巨大勇气。至于我们的瑞贝卡是不是真心实意想成为一个殷勤又谦逊的人,那就要通过她以后的行为来验证了。一个年仅二十一岁的姑娘是很难连续几年不露痕迹地装好人的。不过我们的读者不会忘记,这位女主角虽然年轻,经验却很老到。各位读者要是现在都没发现她有多聪明,那我前面真是白写一场。

克劳利家一大一小两个儿子就像晴雨匣里代表晴或雨的男女二人,从来不同时在家——他们都打心眼儿里恨对方。龙骑兵罗登·克劳利对自己的家极其鄙视,除了跟着姑妈每年来访一次,其他时候几乎不回家。

这位老太太有何优点,我之前交代过了。她拥有七万镑财产,可以说是收养了罗登做儿子。她非常讨厌自己的大侄子,瞧不起他,认为他软弱无能。大侄子也毫不犹豫地声称她已经无可挽回地失去了灵魂,而他弟弟到了死后的世界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她是个渎神之人,”克劳利先生说,“她身边都是无神论者和法国人。当我想到她生活在怎样可怕的环境里,我就不寒而栗。如今她都是要入土的人了,竟还沉浸在虚荣和**之中,干尽荒唐事,说尽不敬神的话。”是的,老太太直接拒绝听他晚上布道,要是她单独来访克劳利庄园,他便不得不暂停他虔诚的演讲。

“皮特,克劳利小姐过来的时候你别布道,”他父亲说,“她写信跟我说她受不了别人成天说教。”

“噢!为用人们想想吧。”

“让用人们上吊去呗。”皮特爵士说。可他儿子觉得要是仆人们被剥夺了听他教诲的机会,后果会比上吊更严重。

面对儿子的抗议,父亲又说:“唉,担心什么呀,你不会傻到宁愿家里一年少收三千镑吧?”

“跟灵魂相比,金钱又算得了什么,先生?”克劳利先生问道。

“你的意思是反正那老太太也不会把钱给你,对吗?”——唉,谁知道克劳利先生是不是真是这意思呢?

克劳利老小姐确实是个堕落之人。她在公园路[7]有一所舒适的小房子,由于她总在伦敦的社交季大吃大喝,所以每到夏天都要去哈罗盖特[8]和切尔滕纳姆休养。所有的老处女里,就数她最好客,最快活,她还说她年轻时是个美人儿(哪个老女人年轻时都是美人儿,这我们很清楚)。她风趣有才智,年轻时一度是可怕的激进分子。她去过法国(据说跟圣茹斯特[9]发生了一段令她心碎的爱情往事),回来后她就爱上了法国小说、法国美食和法国酒,至今不变。她读伏尔泰,背得出卢梭的名句,用轻率的语气谈论离婚,又大力宣扬女性权利。她家的每个房间里都有福克斯先生[10]的画像。那位政治家当权时,她大概是在他身上押过赌注。他上台时她颇为得意,认为皮特爵士和女王的克劳利镇另外一名议员投票给福克斯,都要归功于她。不过即便没有克劳利小姐,皮特爵士还是会投票给他的。只是无须多说,那位辉格党政治家死后,皮特爵士又改变了政见罢了。

罗登·克劳利还小的时候,这位尊贵的老太太就毫无缘由地喜欢他。她送他上剑桥大学(刚好与他哥哥的牛津大学对立),但两年后,剑桥大学就要求他退学了。于是她又在绿衣近卫骑兵团给他捐了个军官的位置。

这位年轻军官是个不折不扣的、出了名的公子哥儿,一个纨绔子弟。拳击、猎田鼠、壁手球、一人赶四匹马拉的车,这些学问是当时英国贵族的流行消遣,他样样精通。由于他属于禁卫军,任务是护卫摄政王,所以还没在国外英勇作战过。不过罗登·克劳利已经跟人有过三次流血的决斗了(三次恰好都是因为赌博,他极好赌),这足以证明他不怕死。

“他死后该有怎样的报应啊!”克劳利先生评论道,一边把他醋栗色的眼睛翻向天花板。他总是在思考他弟弟的灵魂,或者那些跟他有意见分歧的人的灵魂。许多正统的人都是这么自我安慰的。

浪漫又冒傻气的克劳利小姐看见自己疼爱的罗登与人英勇决斗,不但丝毫不害怕,还总替他还债。只要是在她耳边批评罗登德行的话,她一概不听。“年轻人谁不干荒唐事?”她说,“怎么也比他那怨声载道的伪善哥哥强吧?”

[1] 托比亚斯·斯莫利特(1721—1771),苏格兰作家、诗人,代表作《罗德里克·兰登历险记》。

[2] 克劳德·克雷比永(1707—1777),法国小说家。

[3] 托马斯·格雷(1716—1771),英国著名抒情诗人,代表作《墓畔哀歌》。

[4] 即《汉弗莱·克林克历险记》,苏格兰作家托比亚斯·斯莫利特创作的一部小说。

[5] 古罗马诗人维吉尔(前70—前19)的史诗《伊尼特》中的女英雄。

[6] 十五子棋,也称西洋双陆棋,双方各有15个棋子,通过骰子来决定走棋步数。

[7] 伦敦海德公园附近的一条路,18世纪末开始建有越来越多的贵族住宅。

[8] 位于英格兰北部约克郡。

[9] 圣茹斯特(1767—1794),积极投身法国大革命的著名政治家。

[10] 查尔斯·福克斯(1749—1806),英国辉格党政治家,思想激进,在美国独立战争期间谴责镇压革命的英国国王,后又表达对法国大革命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