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无尽黑暗。

秦初慈微微喘着气,陆淇月在她身上施了压,像有一块铁板沉沉压在身上,让她动弹不得,压得胸腔难受。

她听见很多人的互相呼唤,有的离得近,有的离得远,似乎大家处在同一空间内。

她也听见了伯父的、卢霭的、卢岚的、还要秦善的喊声。

可是她一个也不想回答。生死之际陆淇月的手段还是起了作用,她没有生气,没有愤怒,只是有一点点被舍弃的心酸。

这心酸让她觉得苦。

……

当耳边听到呼呼风声时,秦初慈重新睁开了眼。天地之间尽是白雾茫茫,风从其中呼啸而过。她真切的觉出了冷意,单薄睡衣下的肌肤上因为寒冷而起了大片细小的颗粒。

秦初慈发现自己正在一块山石上。脑中涌入千百个念头,她已经知道了自己身在何处。

云雩山。

在漫天大雾里,她想起了翟理和郑玄,郑玄是坚持不住跳崖而死的,不是他不勇敢,而是这种无路可走的恐慌将他逼至绝境。

从陆淇月的话里不难想知,他们都是被挑选出来献祭的。

而他们这些人,也即将被献祭。

眼前的雾气向两边散开,陆淇月拖着蒋茜走过来。她手掌在空中轻轻一旋,秦初慈身上压力顿减。

在秦初慈动作之前,雾气有一瞬的隐退。

山风仍在继续,深蓝的天空上挂了一轮明月,清辉无言洒向人间。她借此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身旁果然是万丈悬崖,陆重就在自己不远处。他半趴在那里,露出清俊侧脸来。其他人各自分散在孤立岩石上,都一动不动。

秦初慈藏在身后的手指迅速摆动,她指尖从后腰处蹭过,沾上鲜血画出定身符来。血色符咒从她背后越出,朝着陆淇月激射而出。

虚空里忽然多了一道气墙,拦在陆淇月的身前,而符咒紧紧贴在墙上试图寻找缝隙。

陆淇月不屑,“雕虫小技。”她左手凝结气刃,向前一挥,气刃将挡在她面前的气墙割开,钉住符咒向后疾退。

与此同时,她将蒋茜朝着秦初慈的方向扔了过来。

底下是万丈悬崖,蒋茜的身体已经探了出去,几块小颗粒的石头随着动作滚动下去,落入深渊之中。

秦初慈身子向前一扑,紧紧抓着蒋茜的一只脚腕,双臂承受着一个人的体重已经艰难,无论如何也没有力气将人再拉上来。

山石的锐角尖利,狠狠戳在她的左肋上。

她吃痛,却不肯撒手。蒋茜动不了,她的性命就系在秦初慈手中。

陆淇月高高跃起,一脚踏在了秦初慈的背上。后者脊背一沉,山石锐角已经没入血肉之中,痛感更加强烈。空气中有哨声此起彼伏。

陆淇月的声音在风里回**,“松开手啊,松开手,陆重就是你一个人的了。你只要松手,我就放了你和陆重,让你们双宿双栖。秦家不选你,我等会就当着他们的面杀了秦善替你解气。”

她大笑。

秦初慈却更加用力,“我不会松手!你为了一己私心杀了这么多条人命,天理昭昭,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陆淇月弯腰,扯住秦初慈的长发迫使她仰起头来,“你们活着的时候都不能拿我怎样,死后又能奈我何?”

她瞄准了秦初慈的一根小指,自腰间摸出一柄匕首来,刀光一闪——

血液滴在了秦初慈的长发上,顺着发梢滚落。

陆淇月手中匕首掉在石块上,她捂着手腕回身。对面的山石上,陆重已经站起身来。

他眼底冷静,双臂在身前缓缓浮动,漂浮在半空中的雾气朝他身前快速翻滚涌去。

秦初慈松开一只手,整个人被蒋茜的重量拖得向下滑去一段,肩颈已经到了悬崖边上。

她另一只手开始重新画符。

她胸前挂着的音哨哀鸣一声,其他各处同样有哨声传来。陆重和陆淇月已经缠斗到一起。音哨彼此之间相互感应,当其中一只遭遇危险时,其他的自动感应而发出声音来。

她差点被汪荷杀死在电梯里时,陆重就是凭着音哨的示警来相救。

她的符咒终于画好,虚虚飘**在空里,秦初慈红了眼眶,低声念出一长串的人名。

阮嫱、阮洪波、秦淳、翟理、郑玄、王姣……

随着她的声音,幽绿色的火光缓缓浮起聚拢,成为一个巨大的火球。秦初慈念的这些人里,有的被陆淇月当成祭品,有的则被陆淇月残忍杀害。

这团幽绿朝着陆重和陆淇月击去。

轰的一声。

女人刺耳的尖叫传来。这团幽绿火光是由鬼气所化,云雩山里死人太多,鬼气深重,所以,秦初慈反画解怨符,集合了鬼气。他们因陆淇月而死,鬼气中含了怨气,成了杀人不见血的刀子。

陆重从幽绿火光里跃出,来到秦初慈身旁,将蒋茜拉了上来。三人挤在崖边山石上,陆重伸手摸了摸秦初慈的长发。

他轻轻勾唇,“我回来了。” 一旁的蒋茜眼中迅速蕴起水雾来。

秦初慈深深地望了他一眼,陆重同她对视,在对方的眼中读到了同样的情绪。

陆重回身,再次凝结气刃。秦初慈亦站起身来,鲜血渗透了睡裙,她重新开始画符。

幽绿火光很快开始明灭交换,陆淇月从火光中走了出来。她半张脸被火光燎至青黑,配上阴暗神情显得格外恐怖。

她对陆重与秦初慈的动作视若无睹,左手的三根手指忽然暴涨。三个手指粗细不一,颜色有深有浅,显然不是陆淇月原本的手指。

她目光狠厉,一字一顿,“今天你们都要死。”

半空之中却忽然响起了一声闷雷。山风大作,将所有雾气尽数吹散。月华如水铺在地面之上。

悠悠一道人影闪过。

在月光照耀之下,他的身量猛涨,陆重等人不过到他的膝盖。他抬脚向地上的陆淇月踩去——

昙翼蹭的一声从**坐起来,看看窗外,天还是暗的。这个十几岁的小和尚有些疑心自己听错了,他推了推上铺的师哥,师哥张着嘴,哈喇子几乎要滴到枕头上。

“师哥,你刚刚有没有听到鸡叫啊?”

师哥迷迷糊糊地翻个身,眯着眼看了看手机,“昙翼啊,你又做梦了吧?才三点多,上哪里来的鸡啊。”

“出家人,成天鸡啊鸭的,罪过罪过。”

昙翼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重新在窗**躺好,“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酉鸡使者的身量恢复到常人大小,他的鸡冠子一抖,眼珠子瞧向地上的陆淇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陆淇月迅速衰老,她费力地伸出手来,摸到自己松弛下垂的左颊。

那三根不属于她的手指同其余两根对比鲜明,手背上已经满是斑点。陆淇月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喃喃道,“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只差一点点她就成功了。

只差一点点,她就可以砍下秦初慈和蒋衡的手指,集齐一只手骨,集六家能力于一身,又怎么会被眼前这个人身鸡头的怪物打败。

酉鸡使者说,“天道有常,任何企图破坏人间与冥界秩序的人,都会受到惩罚。”

这是说给陆淇月听的,也是说给在场所有的人听的。

秦初慈默然不语,天道果然存在,只是出现的太晚了些。如果冥界能早发现云雩山的不对,或许就不会有这么多人命枉死。

酉鸡使者看向站着的秦初慈三人,“六只音哨频频作响,声音直达冥界中央,导致亡魂无得安宁。希望此后,这样的事情永远不要发生。”

垂垂老矣的陆淇月一动不动了。

像她杀死过的很多人一样,她死之前也睁大了眼,死不瞑目。陆重去削下了她左手上的那三根手指。

阮嫱的、言夏清的,还有一根是商拯的。

酉鸡使者并没有走,这一次不需要缉魂使者,酉鸡使者守在这里,将陆淇月的灵魂亲手捏碎。

雾气彻底散去。

人可以说话,沉默着的永远是这一座云雩山。

酉鸡使者将他们转移至云雩山的北方,这里平坦且安全,是看日出的绝佳之地。

所有人之中,只有秦初慈和陆重可以行动。他们会去天衣寺寻求寺僧的援助。临走之前,秦初慈望着黑黢黢的路口,那路口是沉默着的、会吞噬人的野兽。

陆重微微弯腰,将人背了起来。

众人看着他们的目光各异,最为酸楚的一道,是属于蒋茜的。望着两人的背影,她记起了当时秦初慈看她和陆重的眼神。

秦初慈伏在陆重的背上,两人一起向山下走去。

在劫后余生的庆幸里,秦初慈问陆重,“你是什么时候回来?”

陆重将人向上拖了拖,“你被她踩在脚底下的时候。”

她身上带着的音哨感知危险,一时间音哨一同作响。在音哨的声音里,陆重盯着秦初慈所在的地方,双目里杀意陡生。伴随着杀意,他脑中嗡的一声,自己就掌握了这具身体的主动权。

秦初慈说,“你和蒋茜……”

陆重打断她的话,“是‘他’和蒋茜。”记忆共享,此时的陆重知道“他 ”和蒋茜的一切。

“我之所以能动,是因为‘他’察觉到了不对,提前闭了气。”

陆重说,“‘他’有一点说对了,我们是拥有独立人格的两个人,无论是排‘他’还是排我,对你、对蒋茜,都不公平。”

秦初慈环紧了他的脖子,“我们一起想办法。”

纵使此刻看不见秦初慈面容,陆重也知道此刻的她神情坚定。秦初慈下巴抵在他肩上,闭上眼睛,声音渐渐放轻:“现在,我们来讲一个故事。”

“……韩塞尔和格雷特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