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初慈将自己关在了房间里。
她同陆重的事情,如今知情的人并不多。见她闭门不出,还以为是她过度紧张。蒋京原还请王妈将他带来的珍珠磨成粉,熬一熬给秦初慈服下,说有定惊之效。
秦正和卢霭上来看过她。秦正说,陆重的父亲对陆重心结深重,比起陆重来,他更喜欢现在占据陆重身体的这个灵魂。这个灵魂比起原本的陆重来,更加懂事,更加配合。
秦初慈问:“难道只是因为他更懂事,就可以舍弃陆重吗?”
卢霭说:“天下有多少种人,就有多少种父母。你跟陆重的事情,我和你伯父从前也讨论过。五家六姓的内部不能通婚,有的人爱孩子,只为孩子一时的欢愉,有的人爱孩子,就替他的将来考虑。”
“蒋京原将孩子看得比眼珠子还重,蒋茜喜欢现在的陆重,他就算再有意见,也不会逆着蒋茜的心意来。
陆氏夫妇就更不在乎了,他们在国外又有了一个孩子,现在还不到十岁。
但是初慈,伯母得告诉你,你现在还小,不懂儿女对于人生的意义。等你年纪再大些,你就会明白的。我和你伯父看着你长大,你在我们心里和秦善没有区别,甚至我们还多疼你一些。
小慈,我们不能看着你走错路。等眼前的事了结,你的人生回到正轨,你现在觉得比天塌了都要大的这些感情问题,以后都会过去的,你会遇上更加优秀的男孩子。”
她静静听完伯母的话,最后也只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第二日,秦初慈一早就下了楼。她拿了喷壶在客厅替植物浇水,水珠在宽且绿的叶片上来回滚动;她帮王妈端上早餐,红枣豆浆醇厚,驱寒暖胃。
吃完饭后,她便去了院子里的摇椅上坐着。膝盖上盖了一条灰色薄毯,压着一本红色封皮的书。
她掀到其中一页,重新阅读这个已经烂熟于心的故事。
在大森林边上住着贫穷的伐木工一家,家里有两个孩子。男孩叫韩赛尔,女孩叫格蕾特。伐木工一家本来就没多少食物,所以当大饥荒来临时,伐木工再也买不起每天家人需要的面包了……
有人走到她的面前,日光被来人遮挡,纸张上多了暗暗的阴影。秦初慈头也不抬,轻声说,“挡着我的光了。”
蒋衡视线下垂,落在书页上的大幅插画上,“我以为只有小孩子才看童话。”他拉过一张木椅,挨着秦初慈坐下,“你没有话要问我?”
秦初慈轻轻翻起一张书页,“你想我问什么。”
蒋衡看向远处,“商拯死前的几天,我们联系过。他告诉我,你和陆重在一起了。”
秦初慈终于抬起头来看他,眸光清冷,“和我在一起的是从前的陆重,现在和蒋茜在一起的这个人,我没有兴趣知道他们的恋爱过程。”
蒋衡温文尔雅的面容上多了丝耐人寻味,“那就好。”
他坐在椅子上,两手交叉放在膝上,“真希望这件事赶快过去,好让一切回复正常,你说是不是?”
秦初慈将书合上,精装书的封皮颇硬,书角顶着她一截手腕。
她说,“当然。”
晚上九点多的时候,家里停了电。在一片黑暗里,秦初慈摸索着下了楼。很快,客厅里一点亮光点起。
王妈拿了根蜡烛,吹一吹银烛台上的灰。烛光将她的身影映在一面墙上,她将打火机放到一旁,说,“好端端地,怎么停电了。”
秦善本来就在客厅,王妈刚才用的打火机就是从他那要过去的,听了这话笑道,“王阿姨,这下可坏了,您追不上大结局了。”
王妈叹气,“谁说不是。”
其他房间里的人也纷纷下了楼,见大家散在客厅里,卢霭拿了几瓶红酒出来,借着蜡烛的光亮又找出了酒杯,“可惜这电停的太晚,不然我们还可以来一个烛光晚餐。”
秦正已经打完电话,“这宅子有些年头,线路可能老化。我已经联系了维修人员,明天一早他们会过来,今天晚上大家只好将就一下。”
一道甜美声音响起:“红酒烛光,别有情调,实在说不上是将就。”说话的人是陆重的母亲,她人到中年,声音却与外表极不相称。单听声音,还以为是个年轻女孩。
她同丈夫碰杯,自己的那只压得低了些,“干杯。”
陆重和蒋茜离他们不远,不知道蒋茜低声说了些什么,陆重眉目柔和,带出温柔笑意来。
秦初慈别开视线,静静上了楼。在走廊上,还能清晰地听到楼下传来的说话声。
她进入房间,仰面躺在**,在一片漆黑里闭上了眼。手机还有电,她连上音箱,房间里自然雨声大作。
雨声助眠。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初慈似醒非醒间,觉得房间内的雨声有些不对劲。她在一片混沌里睁开了眼,惊雷一道,清晰入耳。
真的下雨了。
她看着白色窗帘不住飘起,知道窗户那留了一道小缝。她从床的另一侧下来,大片地毯铺向窗户位置。
她一手扯着窗帘,一手向上抬起,要将窗户整个推回。闪电的银光无情划破天幕,微蓝玻璃上倒映出了两个人影来——
呼吸一窒,有什么东西抵上了她的后腰, 轰隆雷声适时响起。
无声的威胁往往最可怕。
秦初慈挟持着下了楼,经过某处时,她脚心一痛,玻璃已穿透皮肉流出鲜血来。此前还被人端在手里的高脚杯,现在已成了玻璃碴。
在暗里,她听见自己背后的人吩咐,“去将电点起来。”她隐隐绰绰地看见一人在厅里移动。
很快 ,客厅的灯重新亮起。
她一时无法适应这光亮,本能的闭上眼去。再睁开时看着眼前的一切,就算心里早有准备,依然不免错愕。
所有人都瘫倒在各自的位置上,大口的喘气如濒死的鱼。
王妈恭恭敬敬的站在角落里,她的脚旁就是秦善,身上还压了一个高脚椅。变故陡生的时候,他从椅子上摔了下来。
声音在秦初慈的背后又开口了,酥酥地,“这蜡烛多好,你没有闻到,真是可惜了。”
说着,秦初慈已不由自主的向前摔去,在摔去的同时,她向后甩出一张符纸。
咝的一声。
符纸被从中间破开,有什么东西擦着秦初慈的左肩过去。下一秒,秦初慈已经磕在了地上,周身气流迅速变化,将她压在地板上。
在灯光下,她看清了此人面容。浑身的血液都凉了,秦初慈听见自己的声音,“居然是你?”
女人缓缓蹲下身子来,摸了摸秦初慈的脸,笑容温婉,就像是在叙着家常,“秦初慈,是我。”
秦初慈的瞳孔里便映出她的模样来。身量修长,清秀的面容上挂了柔和笑意,正是有过一面之缘的沈芙蕖。
电光火石之间,秦初慈好似想明白些什么,“阮嫱她——”
沈芙蕖站起身来,将身上衣袍扯去,露出了一袭暗色旗袍来。她拍一拍手,笑道:“不是她来上我的身,是我让她来当替死鬼。”
她终于带出了点得意,“你到现在,还没猜出我是谁来么?”
陆重的声音响起,“她是陆淇月。”他躺在酒柜旁边,不远处瘫软着的是蒋茜与蒋衡姐弟。
沈芙蕖踩着双猫跟鞋缓缓朝他走去,踢了他腰一脚,“有两个灵魂的人,难道反应也会比普通人快一些?”
她将沙发上的人扔下去,优雅落座后吩咐王妈,“帮我端一杯酒,我要好好和大家聊聊。”
每个人都盯着她,但谁也没有先开口。以年纪推算,陆淇月已经是近八十岁的老人。
五姓六家的人本就寿数不长,更何况陆淇月已死是公认的事实。就像秦初慈,她认为叶婷是凶手,觉得叶婷与陆淇月或许存在某种联系。
却从来没有想过,真正的凶手,就是陆淇月本人。
王妈将酒端上。沈芙蕖浅浅地噙了一口,“时间我有的是,我们不妨来玩一个游戏。但在游戏开始之前,我允许你们问我三个问题。”
“谁先问,我就先回答谁。”
话音刚落,商拯的母亲已经响起,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是你杀了我的儿子。”
沈芙蕖眉头微蹙,将她的话又重复一遍,“第一个问题就用在你的身上好了,是我杀的他,我震碎了他的魂铃,在那小子跑了之后,我又割了他的喉咙,拿了他一只手。”
她笑,“我总得在他的五根手指里,选出一只最合用的。”
第二个问题是秦正问的,“六十年前,你为什么没死?”
他刚说完,左脸便被响亮一击。沈芙蕖吹一吹手心,“凭你这个孽种也来问我这个问题?”秦正向来严肃的脸上如火烧火燎,很难说清是因为耳光还是因为别的。
沈芙蕖晃晃杯中**,“这要多亏阮洪波的死鬼老爹。”
她伸出一只右手来,无名指处有一颗偌大的钻戒,盈盈闪耀着光彩。她将戒指拔下,不客气的扔在地上。原来被戒圈覆盖住的地方,有一道细细的线。
“我上吊以后,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他们还以为我怕了咒诅刑罚,其实我只是闭了气。”
“阮洪波的父亲留在最后,偷偷斩下了我的手指,却在无意中破坏了咒诅之刑的实施。等人走光了之后,我从坟里爬了出来,在树林里躲着,到了夜里雨停了,我杀了一个过路的女人,换了她的衣物,将她填在了坟里。”
她笑,“他拿了我的手骨,过了几个月,竟然又悄悄回来了,将坟扒开,把那截指骨又扔了回去。人一走,我便带了我的指骨南下,我曾到处游历,知道有一种生长在峡谷之间的草药,可以接骨续筋,即使是白骨,依然有奇效。我接骨之后,过了些年便杀了他和他的一双儿女。”
听沈芙蕖言语中语气,杀人就像碾死只蚂蚁一样轻松。她手腕翻转间,红酒成线浇在地板上,“既然提起来,就请他们喝点酒。”
她笑意吟吟,“第二个问题结束了,到第三个问题了。”
秦初慈开口,“阮嫱是怎么回事?”
沈芙蕖说,“我就知道你要问这个。我瞧上了她的手骨,所以七年前就带她去了云雩山。这个傻瓜。”
她语气轻蔑,“阮洪波说什么,她就信什么。阮洪波说他们已经失去了传承的能力,她就真的相信。我早就知道她喜欢翁宗秉。所以我特意选择了翁宗秉当我的目标。”
秦初慈难掩情绪,“阮嫱根本就不知道你的身份,她拿你当最好的朋友,在那场大雾里,她以为你有危险,甚至舍身救你——”
沈芙蕖轻笑,“所以我才说她是傻瓜。我砍下她的手时她还没死。只可惜,没能将她那时的神情录下来。翁宗秉的命在我手里,阮嫱生前愚昧无知,死后还要受我钳制,日日看着我和他喜欢的男人恩爱。”
秦初慈眼底浮现憎恶,“你不如直接杀了她,毁了她的灵魂来的干脆。”
沈芙蕖收了笑,从沙发上站起来,“那太便宜她了,她祖父砍下我一根手指,害我南下颠沛流离,我就让他三代人不得安宁!”
戾气深重的话语让所有人脊背发冷。
她开始在厅里走动,“问题问完了,现在我们来玩一个游戏。”
沈芙蕖气定神闲,“你们肯问问题,也是想拖延时间。只不过我这根蜡烛比你们想的要厉害得多,怎么样,现在是不是还没有力气?”
她褐棕色的眼珠微微一转,去将秦善拖到秦正夫妇跟前,又将秦初慈一并拖了过来。
她指点着,“蒋家有两个人在这,秦家也有两个人在这,可是我不需要这么多手骨,舍哪个,保哪个,我数到十,你们给我一个答案。”
陆淇月娇柔一笑,“想想商拯,再想想阮嫱,你们将人给我,我拿走的可不仅仅是根手指。那个言夏清,”说着这,她眼眸一冷,闪过杀意,“若不是老婆子碍事。等我集齐了手骨,再拿她小命不迟。”
沈芙蕖俯身,封上秦善与秦初慈二人的嘴。
“十。”秦正同妻子对视了一眼,彼此额上都有冷汗。
“九。”
“八。”
卢岚的声音从角落里传了出来,“……大哥,姐姐。”她只呼喊一声就没了下文,要说的意思却通过称呼表达的明白。
生死关头,没有一个人能眼看着自己的儿女去死。卢岚一直因为丈夫和儿子的死对女儿耿耿于怀,但到了这时,沉淀在心底的母爱终于觉醒。
“七。”
……
数到三的时候,秦正嘴唇极为艰难地动了动,“不用数了,保——”他的话被妻子打断,“保秦善!”
卢霭一双眼睛圆睁,说的坚决,“保秦善。”
多年夫妻,她知道丈夫要选谁。可她不能让他这样做,不能让他亲手送儿子去死。
卢霭的眼泪刷的落下,她看向地上的秦初慈,“小慈,伯母没办法。如果她只要一根手指,我一定让你哥哥去。可是现在她要的是一条命!”
秦正却瞧着儿子,“是爸爸对不起你。小慈是你叔叔唯一的血脉了,她从小就辛苦,我不能推她出去送死。”
陆淇月重新挂起笑意来,“怎么办?现在一人一票。”这样的话,我只好都杀了,省的你们两难。”
卢岚的声音和卢霭交织在一起,一个说的是不要,一个说的是保秦善。
卢霭咬牙,声音直发颤,“求求你,把我儿子留给我。”
秦初慈闭上眼睛。
如果可以,她希望此时的自己是一个聋子。陆淇月太懂人心,比起单纯的杀人来,她更喜欢看操纵人的感情。
伯父和伯母在她和秦善中做选择,蒋伯父则要在亲生儿女中挑出一个人来去送死。
无论他们选谁,秦家与蒋家都已离心。
陆淇月说,“既然你求的这么真心,那我就把秦善留给你们。”
卢霭心里某处悄悄松了一口气,与此同时,侄女的生死又进入了她的脑袋里,愧疚如潮水般袭来,但只看一看秦善,她的内心便又硬了起来。
蒋京原的决定下得同样艰难。
男人眼中蓄满了眼泪,他强忍着,手心与手背都是肉,最终吐出一个人名来。他说完,再也绷不住,低嚎出声。
在别人的痛苦里,陆淇月笑出了声。
在动手之前,她给了秦初慈说话的机会,她说,“你可以求我,如果你求我,或许我会改变主意,让秦善来替你。”
秦初慈眼睛如深沉古井,不起波澜,“他已经很久没有传言了,而且你拿了手指,势必要再接到你的手上去,我比她适合。但我还是想问你一件事。”
陆淇月来了兴趣,她蹲下身子,旗袍的开叉处露出一片雪白细腻,“哦?问什么。”
秦初慈看着她,“我父亲和哥哥的死,是意外还是人为?”
陆淇月说,“比起秦正来,你父亲长得更像你祖父一些,”她面上透漏出一种怀念来,“那几分聪明也有点像他。原本我是没想对他下手的,只是他管的太宽了些。他查到了云雩山,就非死不可。”
她抚上自己的容颜,皮肤紧致,眼尾平坦不见纹路。
“五姓六家的说法是后来才流行起来的。此前只有秦、阮、蒋、商、言五家,这五姓按照五行相生相克的顺序司教抚之职。只不过人的贪念渐长,死亡的人与日俱增,到后来,冥界已经不堪重负。”
“于是就多了陆家,司镇压之职,将不听话和不服从的亡魂就地处决。云雩山是远古时期的地府,说得确切一点,是已被废弃的地府。虽然被废弃,可仍有大用。”
灯影之下,陆淇月美人面上多了森森笑意,“没有亡魂的地府,算什么地府。我定时向它献祭,它就允许我的寿数不再增长,永远停留在这个年纪。”
“你父亲曾替献祭的人传言,他不死心,想要查出那些人真正的死因。眼看着就要查到我的身上——”
她捂着嘴笑,“每次献祭的人都是我精挑细选,和我频繁接触过。要让他这么查下去,不难查到我身上。所以我就动了些手脚,让我的伥人撞死了他。”
秦初慈眼中尽是恨意,“陆淇月,你简直是丧心病狂!”
许多人只知道伥鬼而不知道伥人。古时野兽吃人,伥鬼就是被它们吃掉并且心甘情愿地受它们驱使的亡魂。伥人则是遭受重创后又被救下、同救人者缔结下主仆之约的人。
两者最大的共同之处就是忠心。现在看来,王妈和叶婷都是她的伥人。
“时辰差不多了,我们动身吧。”她说,来时穿的黑袍被她拿在手里,向灯上用力一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