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了很久。
然后有人动了,脚踩地毯发出细微的声响,不是向门,而是向桌边而来。
“听不见是吗?”
夏新雨太少这么撂狠话,至少在谭钺看来,这两天发的脾气已经比他们在一起两年来吵架数量的总和还要多,稍一犹豫,他还是站到了夏新雨跟前,靠着身后的桌沿。
昨天回去见到家中这个人的一些衣服和个人物品不翼而飞,当时手脚就凉了,心慌得难受,一天一宿找不到人,更是一夜未眠。
本来以为媳妇气一气也就过了,再怎么也不能对白手起家,一路辛苦拉扯的净蓝不闻不问吧,想着到公司见着人再想办法哄,谁知压根没来!
从堆积如山的公务中拣了几件力所能及且又十万火急的事,谭钺干得满头大汗,一门心思想尽快了结手边工作去趟派出所,却被闹事的堵了个正着。
本来肝火就甚,几句下来动了手。
没想好怎么开口,谭钺顺手拾起桌上一个便签本,在手中把玩着,指尖弹出有节奏的声响。
不过心绪烦乱下闲不住的臭毛病,便签本却被突然起身的夏新雨一把抢了去,跟着一记耳光抽在谭钺脸上。
下手快且狠,抽在皮肉上火燎似的,一直烧到心底。
这是第一次动手打他。
谭钺咬紧牙关,挺直背脊,既不出声也不后退。
跟着又是一下,这回是迎面推到胸口上,连他带身后的桌子一齐后移,桌腿磨出一声闷响。
谭钺顿时疼得没法呼吸,不爱宣泄情绪的人就是这样,认识这么多年,从表白到同居,顶多是在**才能听到夏新雨失控般的胡言乱语,见到他咬着下唇,满脸潮红的狂乱模样,平日规规矩矩那么个人,可一旦超过可以承受的底线,就是山洪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上一次体会还是在出柜后被赶出家门,在他怀里无声地掉泪,差点把嘴唇咬下块肉来。
“给我滚,”夏新雨一推再推;“滚!滚听到了吗?!”
谭钺就这么一下一下跟着晃,仍然不动。
夏新雨一声冷笑,绕过谭钺向门口走,被这人伸手一挡,似要抱他,夏新雨疯了似的,抄起桌上一个摆件就朝谭钺砸去……
谭钺躲都没躲,本能地闭上眼,之后什么也没有。
睁开眼睛,东西将将就停在头上方,正对着那个乌七八糟的伤口。
夏新雨喘得很重,活像一头囚在铁笼中的猛兽,凶光毕露,谭钺从头上的手看到他的脸。
“就是现在你拿刀把我捅了,咱俩也得商量怎么救净蓝,我不能看着它完蛋。”
摆件扔回桌上,夏新雨像听了个笑话:“你还有这心呢?”
“新雨,我知道我十恶不赦,干的事令你作呕,可你冷静地想想,咱们这样无权无势,毫无背景的草根能拼出一片天地靠的是什么?权,钱,色,你总要有什么让别人感兴趣,愿意跟你交换吧,”谭钺拉近与夏新雨的距离,几乎贴脸地凝视他的眼睛:“我发誓,那些全都是逢场作戏,我没有动过真心,不就底下进进出出那点事么……对,我是不择手段,但我都是为了净蓝,只要它好我不惜任何代价。”
一抹至深的晦暗爬上眼底,夏新雨自嘲地一笑:“原来,我竟然连净蓝都不如。”
谭钺猛地一个眨眼,看着他。
“一会儿开会,叫上所有部门经理和财务,拢一下手头的钱,看看窟窿有多大,”夏新雨回到座位,打开电脑,看也不看谭钺一眼:“出去,别呆我这儿了。”
半晌无声,门从外边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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窟窿很大,大到足以让净蓝覆灭。
账上把这月的工资,工地承包商那边拖欠的报酬以及罚金补足就不剩什么了,这还要算上好催一点的回款,不想办法筹措资金,大学城的项目根本无法重新启动。
抛开被玩坏了的那个银行,向其他银行借贷需要重新走手续和流程,耗时耗力,而他们没的就是时间。
大学城项目几乎占去主营业务的七成多,工地停工等同于自杀,以他们现在的账面资金,挺不过两周。
夏新雨直忙到下午才在酒店打过来的电话中恍悟自己还没退房。
赶回去一看,房间已被打扫一新,空气中飘着洗涤剂的清香味道,不过地上的行李箱仍然四场八开地维持原状。
站在那里,看着这一箱全套的高级货,特别是旁边放着的那双耐克N5,夏新雨勾起嘴,笑了。
多么神奇,一个分手疗伤不但疑似睡了个牛逼轰轰的豪横哥哥,还在短短几小时冲到了人生另外一个‘**’——
他马上要破产了。
尝试封了封箱,还是心里不踏实,尤其那两只价值上万的豪鞋,搞得他心率都不齐了,最终,他用毛巾把鞋包裹好,放入旅行箱,其他的衣服叫了客房服务,熨烫好各自打包。
这么一折腾就过了CHECK-OUT的时间,需在前台多补一天房费,夏新雨忽然想到什么,问柜台后正为他办理手续,一个面孔稚嫩看起来很乖的女孩。
“店庆?”
女孩重复了一遍,明显泛懵,迟疑片刻,慌里慌张地先给夏新雨鞠了一躬道歉,说她刚来不清楚要去问领班,没等夏新雨改口,人就百米冲刺地跑向柜台另一端。
柜台太长了,叫一嗓子整个大厅都得看他,夏新雨只得站在原地等。
几乎瞬移,女孩唰地一下就回来了。
“不好意思先生,久等了,没……没这个活动啊,”见到夏新雨疑惑丛生的样子,女孩开始结巴:“这也不是店庆的日子啊,我们东禾最初是在腊月成立,您还,还……有什么事先生?”
夏新雨一怔,拧起眉:“不对啊,你们确实给我免单了,就二十三楼那个酒吧,酒水,食餐,还是牛排加樱……”
不说话了。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抱了一满怀的衣服,抬头对女孩正色道:“可以给我一下你们苏灼苏总的联系电话么?”
简直降智,他居然没找豪横哥哥要手机号,微信号,QQ号……哪怕就只要个地址呢,都不知道自己在搞什么,用脑电波寄还是在地图上抓阄?
女孩如遭雷劈,一时失语,随后在眼中滚起了泪花:“您……您要他电话干嘛啊?您要觉得我哪儿做得不好您找我领班不就得了?”说着,一边抹眼泪一边吸鼻子:“您上来就找苏总,您怎么不找苏亚东苏董事长啊?您干脆把我弄死算了,我赔您一条命……”
夏新雨一个出手拿过身份证,跑了。
东西堆了满满一后备箱,来酒店的客人多半都跟搬家似的,司机师傅很习惯地帮夏新雨弄妥。
上了车,夏新雨往后排一靠,开始揉眉心。
祸事从天而降打乱了一切,他不想回和谭钺的住处,净蓝现在命悬一线,他没有精力拉扯这段让他身心俱疲的感情。
就住公司吧。
他给师傅指了路。
**
这个决定不能再明智了。
即使夏新雨本意没想把公司当家,却也不得不夜夜跟着办公室的沙发睡——他实在累瘫了。
从正规渠道短时间内筹措到工程款百分百走不通,他磨烂嘴皮子跟不少相对灵活的中小信贷机构也就只借到三分之一不到。
杯水车薪。
谭钺那边负责的是催债,这年头无论招揽生意还是催要回款都是一样地折磨人,往往喝得大吐特吐,洗把脸接着回去吆五喝六地猛灌,大部分的时候,回家合个几小时眼就要赶赴下一轮酒场。
他俩各干各的,一个睡家,一个睡公司,偶尔公司碰面,也不过交流一下各自的奋斗成果。
日子一长,夏新雨不得不在公司周边的便捷酒店开房,便于他洗漱睡觉,窝在办公室那丁点大的沙发,就不是累死,也得被自己臭死。
这天,睡梦中一通电话,夏新雨口齿不清地去接。
那边一个老成沉稳的声音,笑得很是爽朗。
“夏总在公司吗?我就在你们楼下,肯不肯赏脸招待一下啊?”
声音很有辨识度,夏新雨一下子从**起来。
李国风。
环保圈里的新贵,人脉殷实,背景雄厚,背后很多出手阔绰的风投公司,是谭钺一直想深度结交却求而不得的业内大佬。
夏新雨按耐下一颗狂跳的心,强装淡定:“李老板好啊,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怪不得我一早就听见喜鹊叫,原来在这儿等我呢。”
那边哈哈大笑:“夏总可真太会说话了,空着手不会把我打出去吧?”
“怎么会?”夏新雨肩膀夹着电话,手脚并用地收拾自己:“只要您肯赏脸来我们净蓝,那就是天大的福气。”
“这可你说的夏总,”李国风依旧笑音满满:“那我可就叨扰了。”
“您真是折煞我了,”说着话,夏新雨已经冲向楼下:“您稍等,我这就去接您。”
**
搞钱,无非三种手段。
要么穷尽一切去借,要么拼尽全力去催,要么把自己明码标价去卖。
趁人之危乃经商之道,业内的吞并向来刀光剑影不留余地,竞争对手总会在你苟延残喘之时上来狠狠地咬上一口,没得仁慈,只有深及见骨的血腥。
夏新雨跟谭钺商量过,只要肯融资过来,哪怕是控股过半他们都会欣然接受,至少这样,净蓝还有存活的希望。
手里拨着谭钺的号码,一进来,便看到谭钺在会议室门口笑吟吟地冲他招手,夏新雨按掉手机,心里有谱了。
果然,李国风先一步上来,正喝着谭钺为他煮的茶。
见到夏新雨过来微笑相迎,端得是一派从容自得的大佬风范。
夏新雨上前客气地握手,李国风回着礼,依次拍了拍两人的肩膀:“年轻就是资本啊,瞧瞧这青年才俊,真真前途不可限量啊。”
“哪个‘前’?”谭钺率先开始试探,眼中毫不掩饰地露出贪婪之色:“是金字旁那个吗?”
李国风一愣,随后放声大笑,对夏新雨道:“你看吧,我没说错,净蓝卧虎藏龙,都要盛不下喽。”话不但客气,动作更是分外亲切。
事出反常必有妖。
夏新雨只想单刀直入:“李老板,您确实带了什么来的吧?”
李国风暧昧不明地一笑,坐下,谭钺又为他斟满茶水。
“净蓝呢,很好,我其实一直很感兴趣,想找个机会跟你们俩聊聊……”
夏新雨听着,拿了电脑过来,李国风却话锋一转:“不过,我有个好朋友却更加中意你们净蓝,唉,我跟他交情似海深,不能夺君所爱啊,想来想去,就只能把这次机会让给他了,我今天就是来当说客和中间人的。”
谭钺眼睛一亮,好奇地问:“哇塞,这哪位大人物能让您老出马?”
耳边听着俩人对话,夏新雨无意间扭头,目光扫向窗外,净蓝的楼层不高,四楼而已。
视线中,一辆大G越野车停在了便道旁。
车门开了,先看到的是一双扶在门框扎眼的白手套,男人足够高,哪怕是俯视角度,那笔挺高挑的身姿依然很招摇,不断有人驻足或频频回头。
拿掉墨镜,这人仰起脸,正对过来。
刀削一般凌厉的棱角,让五官散发出不同寻常的吸引力,正如第一次在电梯中见到的那样,沉冷,性感。
苏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