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家是在X县一个极北的偏远山坳里,四周全是山,连绵不绝,因为漫山遍野的串串红,夏新雨每年都往山上疯。
有一年他的记忆出现了断裂,如果比作一条线段,一端是他又跑上山了,另一端则是昏迷在山脚下。
他记不得如何从A点到B点,只知道自己伤得很重,是被进山采药的村民发现送到县医院,从鬼门关拽回来的。
医院住的两个半月,除了没完没了的疼痛和高热,对一切都很恍惚,还是他妈跟他说,他身上摔得没一块好地方了。
肋骨断了,腿折了,脑袋破了,脸上伤得没法看了,从那么高的山上掉下来没见了阎王堪称他们老夏家的奇迹,祖坟都冒青烟了。
不过他妈却老是翻来覆去问他到底怎么摔的,逮着他有力气说话或是不睡觉就让他好好地想。
说来也怪,夏新雨偏偏就是丁点记不得,永远是线段的起始点和结束点,缺失了中间的那一部分。
每次如实告知,母亲眼中都会一片暗淡,有时候还会跟大夫避着他低语些什么,夏新雨不是没问过,可他妈比他更轴,就是不说。
那年他十五岁,修养了半个学期才复课,遗憾地没能考上重点高中。
……
低着头,夏新雨一下下摸着那根断过的中指,再怎么治疗断指也会不同,指骨比其他的粗,动的时候有时会咔吧咔吧响。
发愣间,卫生间冲刷的水声渐大,夏新雨急急跳下床,从包翻出个手机,按了按,没亮。
是亮不了,从苏灼给他就没充过电,电早耗完了。
插上,把手机搞亮。
确实,里面只有一个视频,夏新雨点开,静静地看。
时长很短,一分钟不到,画面也很简单,就是他在东禾那个小清吧喝得东倒西歪往桌子下出溜时,苏灼适时地走进屏幕把他打横抱起,一路公主抱出了清吧,离开监控区。
没什么可惊讶的,真相本该如此。
视频重复放了几遍,夏新雨注意到在最最最开头,苏灼走进镜头时,那个给他上菜,假借酒店店庆免他单的服务生小哥也跟来了,只不过走了几步又转身回去。
卫生间似乎水流变小了,夏新雨飞快拔下电源,手机扔回包里,一个飞身扑到**,苏灼出来时他正从枕头上抬起头,面向他。
“没睡?”
苏灼一身腰带端正,前襟规整的浴袍,坐下来问。
夏新雨冲口而出:“脱了吧,”说完有点懵,马上解释:“……就我接着哄,哄你躺会儿。”
睡是别想睡了,别说苏灼这种睡眠状况,一般人被噩梦纠缠也会恐惧入睡。
“哪怕闭一会儿眼呢,行吗?”
他在莫名其妙地……
心疼。
这种拉扯着的,细微的,却清晰感觉得到的东西让夏新雨暗自咬牙,他所幸大大方方地张开双臂,要抱他的架势。
苏灼完全愣住,愣了好半天。
夏新雨是合上手臂也不是,放下更丢脸,他就这么在无休无止的尴尬中石化了,直到肩头酸得要命,男人才上来一把抱住他,抱了好久。
这回没用多复杂的哄睡方式,就是抱。
“有美梦就有噩梦,我看过一本书叫周公解梦,天地日月星辰,地理山石树木世间万物都可以解析,你做的什么梦呀?”
尾音上扬,还矫情地加了“呀”,夏新雨觉得自己真是够了。
“一群兔子在一个屋里,外边有只狼。”
夏新雨抱着苏灼的头,苏灼埋在他胸口,水湿的头发戳到他手腕上,有点痒,夏新雨把这一缕抿到他耳后:“嗯,然后呢?”
“狼敲着门,装成兔妈妈的声音唱,小兔子乖乖把门……”
啪,夏新雨湿着手拍在苏灼脸上。
知道套话不容易,可这也太辱他了,夏新雨抱都不想抱了,推着苏灼却被这人笑着反抱,男人的气泡音此时掺入大量的情感,听着格外温情:“你睡,我哄你。”
夏新雨有点发愣,有点迟疑,看着他没说话。
“捂眼睛,好么?”
听着是在问,手却上来了,手心一股淡淡沐浴后的香气。
就这么一点点轻飘飘的味道,夏新雨像被施了咒语,毫无反抗地闭上了眼睛,很快,他就不知飘哪去了。
再睁眼,一屋的昏暗光线,只有写字桌那边一簇光亮。
夏新雨的生物钟向来准时,什么时候睡早上都准点醒,以前跟谭钺住,洗漱,穿衣,做早饭收拾花花草草,把饭温着,给谭钺留字条……什么时候出门谭钺都睡得呼呼的,这一睁眼自己不仅不是第一个,还死活成不了第一个——
根本就是个不睡的人。
夏新雨坐在**眨巴眼睛。
“早安。”苏灼抬眼看他。
衬衣平整度满分,下巴清洁度满分,头发梳理度满分,就连眼底的黑眼圈眼袋都没有没有,满分满分还是满分,一夜无眠没一点痕迹,还托着腮,对他笑得这么健气阳光。
夏新雨从发呆变发傻,张着嘴。
“来看看,我把星愿改了改,设计出一部分你的空间。”苏灼向他招手,让夏新雨过去。
那是一张用电脑做出来的室内立体图,精细到让人脊背发凉,不仅大件家具和摆件按比例还原,拼图桌以及桌上一粒粒图片都栩栩如生……水杯,遥控器,书本,笔筒,IPAD,电脑笔记本,一直到**的枕头和枕巾都精准无误,关键它是360度全方位立体呈现,根本不是拍几张照片就能临摹出来的。
凭记忆?
夏新雨深深咽了下喉咙。
苏灼饶有兴味地给他展示改过哪里——
拼图桌没了,两个隔断屋没了,一排高柜也没了,空出来的地方占了半个卧室。
“把你的东西先拍照片,我设计好让阿伟照着来。”腮下的手撑着,苏灼说话时脑袋一抬一抬。
“我没多少东西。”
一个旅行箱走天下,说来心酸又潦倒,可这就是他的处境,私奔跑出来的下场,夏新雨有点想笑。
“你给我认真点,这是星愿。”
苏灼沉下脸。
夏新雨后背一下子绷直了,看着面前大早晨就给他摆臭脸,一言不合就上脾气的男人,他也没那么好说话了:“我就没多少东西啊。”
“那就买,”苏灼往后一靠,翘起二郎腿:“今天安排不开就明天,我陪你去,一件一件买。”
“不是,”夏新雨真理解不了他的脑回路:“就四十五天,不,四十四天了,还就只有六日在星愿,超不过十天有必要……”
“住嘴。”
苏灼冷着声。
夏新雨无语地看着他。
这脾气,赶上认识那会儿十倍不止,霸道得不可理喻。
“你要这样我就不去了。”
再能顺着他也有不顺的时候,夏新雨扭头就走,手腕被苏灼一拉,听到他说:“算了,你不搬就不搬。”
说完,比夏新雨走得还快,拿了房卡就出去了。
车内一路低气压,没人说话。
在净蓝下车时,苏灼突然开口问推车门的夏新雨:“告诉我,我怎么才能得到你?”
夏新雨重重地眨了下眼睛,回过头,男人的脸绷得紧紧的,眼中不加掩饰地泄出些难过:“昨夜哄睡不好好的。”
因为太开心所以做了一夜的图,把星愿好好布置了一番,兴冲冲地拿给自己看,却没想到他那样,连搬都不愿意搬。
夏新雨咬着嘴,生出些不忍和愧疚,诚心诚意道了句歉。
“还不如不说。”
扭过头,苏灼不看他。
夏新雨抿了抿嘴,又在车上磨蹭了一会儿,这才推门下车。
车开走后,他人又转出来,招手拦了辆出租,直奔东禾酒店。
**
很不凑巧,找的那个清吧小哥不在班上,要下午才来,夏新雨只得又打车回净蓝。
下午开例会,一进会议室就看到状似一摊烂泥的谭钺趴在桌上,旁边的挂名小秘柳媛媛正伺候着,为他摆上一杯咖啡。
谭老板一副睡不醒的困倦模样,倒是没浪费小秘的一片心,一口气把咖啡一饮而尽。
“哎呦!”柳媛媛从谭钺身上捻了个什么,惊讶得很:“猫毛?!我还以为怎么也得在谭总身上发现女人的头发呢。”
像谭钺这么个男女通吃老少皆宜的货色,净蓝没人把他高高在上供着,在他面前都没什么样子。
“毛算个屁,我还有这个呢。”
不知从哪儿捻出个小颗粒,谭钺把它放到会议桌上。
好几个围过去看,柳媛媛能一眼认出是猫毛不是狗毛,自然是多年的铲屎官,一看就知道,猫砂。
这回她更疯了,问谭钺是不是失恋了。
谭钺慢慢靠向椅背,他跟夏新雨刚巧隔桌而坐,一双眼睛就跟长了吸盘一样,黏着夏新雨就不挪开,他“啊”了一声。
被猜中何止柳媛媛瞪大了眼睛,一整个会议室都哗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