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深陷泥潭,这就是发生的事!”埃利斯一边怒气冲冲地说,一边摸着脖子后面被石头打中的地方。“缅甸人包围了我们,正在投石块。不过要保持镇静!他们还没有胆量破门而入。”
“立即叫警察!”麦克格雷格先生正用手帕堵着鼻血,所以声音模糊地说道。
“叫不了啊!”埃利斯说,“你在同他们讲话的时候,我环顾了一下四周。他们已经把我们包围了,这群浑蛋!根本没有人能够出去把警察叫来。维拉斯瓦米医生家的院子里也全都是人。”
“那我们就只能等了。我们只能指望他们自己解散了。一定要镇静点儿,我亲爱的莱克斯蒂恩太太,请你镇静点儿!危险很小。”
然而,听上去危险并不小。外面的喧闹声接连不断,似乎有上百名缅甸人涌进了院子。喧闹声忽然变大,如果不大声呼喊,根本没有人能够听到你的声音。休息室里的窗户已经全部关闭。一些偶尔用来挡虫子的锌制百叶窗也拉了下来,并且闩住了。窗户被打碎后,传来一连串撞击声,接着雨点儿一样的石头从四面八方不停地砸过来,薄薄的木制墙被砸得直摇晃,好像要裂开似的。埃利斯打开百叶窗,恶狠狠地朝人群扔了一个瓶子,但同时就有十几块石头砸过来,以致他不得不赶紧关上窗户。除了扔石头、呼喊、砸墙,这些缅甸人似乎并没有其他计划,但仅仅喧闹声就已经令人焦躁不安。起先,欧洲人有些不知所措,但没有人想到要去责怪埃利斯——这件事的罪魁祸首。眼下,共同的险境似乎使得他们更加团结,事实也的确如此。没有了眼镜的麦克格雷格先生眼前一片模糊。他焦躁不安地站在屋子中央,右手任由莱克斯蒂恩太太不停地爱抚,同时,一个哭泣的童仆紧紧地拽着他的左腿。莱克斯蒂恩先生又消失了踪影。埃利斯烦躁地走来走去,朝着宪兵队的方向晃动拳头。
“警察都去哪里了?这群——胆小鬼!”他声嘶力竭地喊道,全然不顾在场的女士们,“他们为什么不出来?我的上帝,几百年我们也等不到这样的机会!要是这里有10杆步枪就好了,看我怎么收拾这群浑蛋。”
“他们很快就到!”麦克格雷格先生回过头来喊道,“要穿过人群得需要些时间。”
“可他们为什么不开枪呢?这群倒霉的浑蛋!只要他们开枪,就能让那群人血流成河。哦,上帝,这样的机会居然要溜掉了!”
一块石头在锌制的百叶窗上砸开一个洞,接着又有一块石头从砸开的洞口飞进来,打坏了一幅“波让”画,石头弹开,划过伊丽莎白的胳膊肘,随后掉到地上。外面传来胜利的呼喊声,接着屋顶传来一连串震耳欲聋的撞击声。有些孩子爬到了树上,兴高采烈地从树上滑下来,屁股着地坐在屋顶上。莱克斯蒂恩太太尖叫起来,声音轻易就压过了外面的喧嚷声。
“谁来堵住这个老太婆的嘴!”埃利斯嘶吼道,“人家还以为正在杀猪呢。我们要采取一些行动。佛洛里,麦克格雷格,过来!谁能想个办法摆脱这种麻烦!”
伊丽莎白突然崩溃大哭起来。刚才击中她的石头伤到她了。令佛洛里大吃一惊的是,她居然紧紧拽着自己的胳膊。即使在这样的时刻,她也能令他的心翻转。他一直极为冷静地观察着形势——的确,外面的喧闹声让人头晕目眩,但并不吓人。他一直认为东方人不会有什么真正的危险。只是,当他感觉到伊丽莎白的手拽着他的胳膊时,才意识到形势的严峻。
“哦,佛洛里先生,快,快点儿想想办法!你能,你一定能想到办法!千万不要让这群可怕的人闯进来!”
“除非我们当中有人能到宪兵队去一趟!”麦克格雷格先生叹息道,“让英国军官带领他们!大不了我亲自试一试。”
“不要犯傻了!那样只会被割断喉咙!”埃利斯大声喊道,“如果看样子他们要闯进来的话,我就会去。不过,哦,要被这群猪崽子杀死!这太让人愤怒了!想想,要是我们能把宪兵队调过来,就能把这群该死的全都杀死了!”
“有没有人能够沿着河岸过去?”佛洛里绝望地喊道。
“没有希望!他们有几百人在那里晃**。我们被堵死了——三面都是缅甸人,一面是河!”
“河!”
一个令人吃惊的念头闪过佛洛里的脑海。这种想法由于太显而易见往往容易被人们忽略。
“河!没错!我们能够轻而易举地到达宪兵队。你们怎么看?”
“怎样去?”
“啊,下河——从水里,游过去!”
“哦,好家伙!”埃利斯喊道,边说边在佛洛里肩膀上捶了一下。伊丽莎白轻轻地捏了捏他的胳膊,并且高兴地跳了一两步。“假如可以的话,我过去!”埃利斯喊道,但佛洛里摇了摇头。他已经开始脱鞋了。显然情况非常紧急。到目前为止,这群缅甸人都表现得像傻瓜一样,但如果他们破门而入的话,很难说会发生什么事情。管家已经克服了最初的恐惧,准备打开朝向草坪的窗户,斜着眼睛向外张望。草坪上大概只有十来个缅甸人。他们认为河流已经截断了欧洲人的退路,所以根本没有对俱乐部后面进行防备。
“沿着草坪飞奔!”埃利斯冲着佛洛里的耳朵大声喊道,“当他们看到你的时候就会散开的。”
“命令警察立即开枪!”麦克格雷格先生从另一边大声喊道,“我给你这项权利。”
“别忘了告诉他们瞄低点!不要擦着他们的头皮过去。打死他们。最好打肚子!”
佛洛里从阳台上跳下去,双脚硬生生地落在坚硬的地面上,六步就跑到了河岸边。正像埃利斯说的那样,那些缅甸人看到他跳下来后,畏缩了一会儿,接着朝他扔来几块石头,但没有人追过来——毫无疑问,他们仅仅以为他是在逃命。在明亮的月光下,他们能够认出来他不是埃利斯。又过了一会儿,他已经穿过丛林,跳进河里。
他陷得很深,可怕的河泥困住了他。这些河泥有膝盖那么深,过了好几秒钟他才挣脱出来。他的头露出来的时候,一团温热的泡沫粘在他的嘴上,就像烈性啤酒的泡沫一样,还有一些软绵绵的东西涌进了喉咙,费了很大劲儿才把它们吐出来,原来是风信子的小枝。此时,水流已经把他冲出去20码远。缅甸人漫无目的地在河岸边来回溜达、喊叫。佛洛里没办法看到围在俱乐部周围的人群,但他能够听到他们那低沉、可怕的呼喊声,声音似乎比在岸边听的时候更喧闹。等他到达宪兵队的时候,岸上几乎一个人都没有。他吃力地从河里爬出来,甩了甩身上的泥浆,连左脚上的袜子都甩了出去。在河岸不远处,有两个老头儿正坐在栅栏旁边打磨栅栏柱,就好像在他们周围100英里内根本没有发生暴动一样。
佛洛里爬上岸,翻过栅栏,踉踉跄跄地穿过阅兵场,湿漉漉的裤子不断往下掉。听声音,他感觉到宪兵队里空无一人。
马厩里,维拉尔的几匹马正惊慌地跑来跑去。佛洛里跑到路上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整个宪兵队,加上民警,总共约150人,已经开始从后方袭击人群,他们的武器只有警棍。警察已经被彻底包围。密集的人群就像一群蜜蜂一样动来动去。被挤在缅甸人中间的无助的警察随处可见。他们尽管费力挣扎,但也无济于事,甚至连手中的警棍都没办法发挥作用。人群中满是三四种语言混杂的吓人的怒吼声和咒骂声,有飞扬的尘土,有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汗臭味儿和金盏花味儿,但似乎没有发生严重的伤人事件。或许是因为害怕招致警察开枪,缅甸人并没有使用砍刀。佛洛里挤到人群里,像其他人一样,瞬间被人群淹没了。人群像海水一样涌动,把他挤来挤去,热乎乎的体温让他窒息,还有人撞到他的肋骨。他挣扎着前行,恍若置身梦中,有些荒唐,有些虚幻。整场暴动从一开始就很可笑,更可笑的是,当他真正置身到人群中的时候,那些有可能杀掉他的缅甸人竟然有些手足无措。有人冲他破口大骂,有人推搡他并且踩他的脚,有人甚至为他让路,为一个白人让路。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是想逃命,还是仅仅想穿过人群。很长时间他都无能为力地困在人群当中,胳膊紧紧地贴在身体的两侧。接着,他发现自己与一个比自己壮实很多的缅甸胖子扭在了一起,然后就有十几个人像洪水一样涌向他,把他拽到人群深处。忽然,他感到右脚的大脚趾一阵钻心的疼痛——一个穿靴子的人踩到了他。原来是宪兵队的一名尉官,拉吉普特人,很胖,留着小胡子,头巾已经消失了踪影。他正掐着一个缅甸人的脖子,准备打他的脸。汗水从这位尉官的光头上流淌下来。佛洛里伸手掐住那位尉官的脖子,把他从缅甸人身边拉开,并冲着他的耳朵大喊:“你们为什么不开枪?”
很长时间后他才听到他的回答:
“我没有得到指令。”
“白痴!”
就在这时,又一伙人朝他们涌来,有一两分钟的时间,他们都被紧紧夹住,身体动弹不得。佛洛里想起尉官的口袋里有哨子,于是伸手试图去取。最终,他拿到了哨子,用力吹了十几声,但想召集到人根本没有希望,除非他们能冲到一块空地上去。要想冲出人群可真是一件费力的事情,就好像在一片齐颈深的黏稠海水里跋涉。佛洛里的四肢已经精疲力竭,干脆就站立不动,任由人群拥着他,甚至将他向后推。最后,借助人流而非自己的力量,佛洛里发现自己终于摆脱了人群,来到了一片空旷之地。那个尉官也从人群中挣脱出来了,还有10个或者15个印度兵以及一位缅甸巡警。大部分印度士兵都东倒西歪,几乎瘫坐在地上。
“快点儿,都起来!快点儿拼命往宪兵队跑!拿一些枪过来,每杆枪配一梭子弹。”
他的情绪过于激动,甚至连缅甸语都说不好了,但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于是懒散地朝宪兵队走去。佛洛里跟在他们后面,以便在人群攻击他的时候脱身。当他到达宪兵队门口的时候,印度兵们正拿着他们的枪往回走,他们已经准备要开火了。
“请老爷下令!”尉官气喘吁吁地说。
“你!”佛洛里冲那位巡警喊道,“会讲印度斯坦语吗?”
“会讲,先生!”
“告诉他们,朝上开枪,正好擦过人们的头皮。最重要的是要一起开枪。把我的意思传达给他们。”
那位胖巡警的印度斯坦语讲得还没有佛洛里好,他主要靠上蹿下跳来表达自己的想法。印度士兵们举起手中的枪,接着枪声大作,从山坡那边传来起伏的回声。起先,佛洛里以为他们没有理会自己的命令,因为离他们最近的人群就像被收割的稻草一样,几乎全部倒下了。不过,他们只是因为害怕才趴在地上的。印度兵们开始第二轮的开枪,不过,已经没有必要了。就像河流改道一样,人群迅速从俱乐部周围散开。他们涌上大道,但发现全副武装的警察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于是便向后退缩。前面的人群与后面的人群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推搡。最终,人群慢慢地推移到了操场上。跟着撤去的人群的脚步,佛洛里和印度兵们也慢慢靠近俱乐部。刚刚被困的那些警察也零零散散地回来了。他们的头巾已经丢了,绑腿布在身后拖着,不过,除了擦伤,他们并未受到严重伤害。警察拖来很少几个犯人。他们跑到俱乐部院子里的时候,缅甸人依旧在向外撤,一队望不到头的年轻人正优雅地从树篱笆的破口处向外跳,就像一群瞪羚。对佛洛里来说,天已经很晚了。这时,一个身穿白色衣服的小个子从人群后面闪出来,跌跌撞撞地瘫倒在佛洛里的身上。原来是维拉斯瓦米医生。他的领结被撕破了,但他的眼睛奇迹般地完好无损。
“医生!”
“啊,我的朋友!啊,我都快散架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你刚才在人群里吗?”
“我的朋友,我想去制止他们,但在你到来之前,根本没有制止他们的可能。但是,我想至少有一个人为这件事挂彩了。”
他把一个小拳头伸到佛洛里面前,让他看自己手关节上的伤,不过,此时的天的确太黑了。就在这时,佛洛里听到背后传来一个鼻音很重的声音。
“啊,佛洛里先生,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像往日一样的昙花一现。你和我就够他们受的了——哈哈!”
原来是吴波金。他朝他们走来,显得神气十足,手里拿着一根巨大的手杖,皮带上还别着一把左轮手枪。他故意穿得衣冠不整——汗衫和短裤——好给人一种他飞快从家里冲出来的印象。在危险结束前,他一直躲在一边,现在却急忙跑来抢夺眼下的功劳。
“真是干得不错,先生!”他热情洋溢地说,“看他们往山上飞奔的样子!我们已经非常圆满地把他们打得溃不成军。”
“我们!”医生愤怒地喘着气说。
“啊,我亲爱的医生!我还没注意到原来您也在这里。难道您也参加战斗了,这可能吗?就您——冒着您最最珍贵的生命的危险?谁会相信这种事情?”
“您真是赶得不紧不慢啊!”佛洛里气愤地说。
“啊,是啊先生,反正我们把他们赶跑就行了。尽管,”
他带着一丝心满意足补充道,因为他注意到了佛洛里的说话腔调,“他们是冲着欧洲人的房子来的,你也注意到了。但我想他们在撤退的路上可能会萌生抢劫的念头。”
不得不敬佩这个男人的厚颜无耻。他把大手杖夹在腋下,以一种俨然屈尊俯就的姿态踱到佛洛里身旁,而落在后面的医生却不由自主地感到窘迫起来。在俱乐部门口,三个人都停了下来。此时,天黑得出奇,月亮已经不见了踪影。低空中,依稀可辨的黑色云朵像一群猎狗一样向东漂移。一阵有些冷飕飕的风从山上吹下来,在山前卷起一阵尘土和一团水汽。一股潮湿的气味飘来。风越刮越紧,树叶哗哗直响,接着树叶狂暴地拍打起来,网球场旁边的大素馨树上升腾起一片模糊的水花。
三个人慌忙转身避雨,两个东方人各自回家,佛洛里回到俱乐部。雨开始下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