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整个城镇比一座主教城的礼拜一早晨还要安静。

暴乱发生后通常都是这样。除少数几个犯人外,所有可能涉嫌攻击俱乐部的人都拿出了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据。俱乐部的花园像被一群野牛践踏过一样,不过,房屋并没有遭到洗劫,欧洲人也没有再发生新的伤亡,只是在一切结束以后,人们在台球桌下面发现了烂醉如泥的莱克斯蒂恩先生,原来他当时揣着一瓶威士忌躲在了那里。韦斯特菲尔德和维拉尔一大早就押解着谋杀麦克斯韦尔的凶手过来了,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两个因谋杀麦克斯韦尔即将被送上绞架的人。韦斯特菲尔德听到暴乱发生的消息后,非常沮丧却又无能为力。这种事情又发生了,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暴乱,而他竟然没能到现场镇压!似乎是命中注定他杀不到一个人。郁闷啊,郁闷。维拉尔唯一的意见是,佛洛里(一个文员)居然对宪兵队发号施令,真是他妈的不像话。

与此同时,雨下得没完没了。佛洛里一醒来就听到雨滴击打房顶的声音,他快速穿好衣服就匆匆出门了,弗劳紧随其后。在看不见房屋的地方,他脱掉衣服,任由雨水淋在他**的身体上。令他意外的是,他发现自己身上全是昨天晚上留下来的瘀伤。不过,雨水在短短三分钟内就把他一身的痱子冲得**然无存。雨水的疗效真是神奇。佛洛里朝维拉斯瓦米家走去。他的鞋子嘎吱嘎吱直响,雨水不时从帽檐流下来,一直灌到脖子里。天空是深灰色的。旋风此起彼伏,一阵接一阵地刮过操场,就像成队的骑兵。走过去的缅甸人头上都戴着硕大的木帽,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全身湿淋淋的,就像喷泉里的青铜雕像一样。像网一样的水流已经把路上的石子冲刷出来。佛洛里到达医生家的时候,维拉斯瓦米才刚刚到家,正在阳台的栏杆外甩雨伞上的水。他兴冲冲地招呼佛洛里。

“快上来,佛洛里先生,快点儿上来!你来得真是时候。

我正准备开一瓶老汤姆金酒。来,让我们为你的健康干杯,你这位凯奥克他达的大救星。”

两个人谈了很长时间。医生的心情非常不错。似乎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已经奇迹般地消除了他的隐患。吴波金的阴谋落空了。医生已经摆脱了他的掌控——实际上,事情反过来了。

医生对佛洛里解释道:

“你看,我的朋友,这次暴乱——或者说,你在这次暴乱中的英勇表现——完全打乱了吴波金的阴谋。那场所谓的暴乱是他发动的,然后他又谋划得到镇压暴乱的功劳。他算计着,对他而言,更多的暴乱就意味着更多的功劳。有人告诉我,他听到麦克斯韦尔的死讯时,高兴之情难以言喻(医生把他的食指和拇指捏在一起),我想说的那个词是什么来着?”

“下流?”

“啊,没错。下流。据说他甚至想跳舞——你能想象得到那种令人作呕的场面吗?并且他还高呼:‘现在他们至少该把我发动的叛乱当一回事了!’这就是他眼中的生命。不过,现在他的胜利已经终结了。暴动在半路就夭折了。”

“怎么讲?”

“因为,你还看不出来吗,镇压暴乱的功劳不是他的,而是你的!众所周知,我是你的朋友。可以说,我也沾了你的光。眼下你不就是大英雄吗?昨天晚上你回到俱乐部的时候,你的那些欧洲朋友们没有张开双臂欢迎你吗?”

“我得承认,他们确实是那样做的。这对我来说真是一种新的体验。就连莱克斯蒂恩太太也讨好我。‘亲爱的佛洛里’,她现在都这样称呼我。并且她把矛头指向了埃利斯,因为她一直没有忘记,埃利斯曾经叫她该死的老太婆,还让她停止像一头猪似的叫唤。”

“啊,埃利斯先生在讲话时有时是过于夸张,我早就注意到这一点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我告诉警察擦着人群上方开枪,而不是直接冲人群开枪。这似乎违反一切政府法令。埃利斯对此有些生气。‘既然你有这样的机会,为什么不打死一些×娘养的?’他说。我告诉他,那样做的话有可能伤害到人群中的警察。但是他说,反正他们只是黑鬼。不管怎样,我所有的过失都得到了谅解。麦克格雷格先生貌似引用了一句拉丁谚语,我确信是贺拉斯的名言。”

半个小时后,佛洛里走着来到了俱乐部。他已经答应和麦克格雷格先生碰面,解决医生入选俱乐部的事情。如今,这件事已经没有困难了。在这次荒谬的暴乱被遗忘之前,大家都会乖乖顺从他的意见。他甚至可以在俱乐部发表一场演讲,他们也都会容忍的。这场讨喜的雨哗哗地下着,将他从头浇到脚。

他的鼻孔里洋溢着泥土的芳香。在过去干旱的几个月中,这种味道已经几乎被人遗忘。他走进被毁坏的花园,园丁正弓着腰用铲子为百日菊挖坑。雨水溅落在他拱起的裸背上。花儿被践踏得几乎**然无存。伊丽莎白站在阳台的一侧,就好像她是在专门等他。他摘掉帽子,甩掉帽檐上的水,然后朝她走过去。

“早上好!”他提高了嗓门说,因为雨点打在屋檐上发出很大的噪音。

“早上好!大雨还是来了,就像盆泼一样。”

“哦,这还不是真正的大雨,你等到七月看看。到时候整个孟加拉湾的水都会涌出来,接连不停地下。”

似乎每次见面天气都会成为他们必谈的话题。尽管如此,她的脸上却显露出一些与套话截然不同的表情。从昨天晚上开始,她的态度已经彻底改变了。他鼓起勇气。

“石头打到你的地方怎么样了?”

她把胳膊伸到他面前,任他握住。她表现得很温柔,甚至可以说是顺从。他明白,昨天晚上的英勇表现使得他在她的心里成了一个英雄。她根本不知道危险有多小,并且她原谅了他的一切,甚至包括马拉美,因为他在关键时刻表现得非常英勇。简直是他在驱赶水牛和猎杀豹子时的英勇再现。他的心脏怦怦直跳。他的手顺着她的胳膊滑下去,将她的手指与自己的手指紧紧地扣在一起。

“伊丽莎白——”

“会有人看见我们!”她说,并且把手缩回去,但她并没有生气。

“伊丽莎白,我有些话想对你说。你还记得几个星期以前我在丛林里写给你的信吗,在我们……之后,就是几个星期前?”

“记得。”

“你记得我在信里写了什么吗?”

“记得,很抱歉我没有给你回信,只是——”

“其实,我没有期望你给我回信。不过我只是想提醒你要记得我说过的话。”

当然,在信里他仅仅说了他爱她,并且表达得非常模糊——他会永远爱她,无论发生什么事。他们面对面站着,彼此靠得很近。出于一时的冲动——动作如此之快,以至于连佛洛里都很难相信自己做了这样的事情——他把她揽入怀中,紧紧贴在自己身上。一瞬间,她顺从了,任由他抬起她的脸庞亲吻她。接着,她突然挣脱开,摇摇头。也许她害怕有人看见,也许,只是因为他的胡子被雨水淋得湿乎乎的。她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他,飞快地进了俱乐部。她看上去很痛苦或者内疚,但似乎没有生气。

他跟在她的后面慢步走进俱乐部,正好撞见了心情非常不错的麦克格雷格先生。他一见到佛洛里就亲切地说:“啊哈,攻无不克的大英雄来了。”接着,表情稍微严肃一些地再次向他表示祝贺。佛洛里抓住这个机会为医生说好话。他绘声绘色地讲述了医生在暴乱中的英勇表现。“他就站在人群当中战斗,就像一头老虎。”等等。这样说也并不为过,因为医生的确是冒着生命危险来救他们的。麦克格雷格先生深受感动,其他人听说之后也是如此。一个欧洲人为一个东方人说话所起的作用,可以超过一千个东方人,无论何时,这句话都是行得通的。而此刻,佛洛里的意见尤其有分量。医生的好名声恢复了,他入选俱乐部的事情也算确定了。

然而,最终的一致意见还未达成,因为佛洛里要赶回营地。当晚他就动身了,日夜兼程,在离开之前他也没有再去见伊丽莎白一面。现在在丛林里行走非常安全,因为那场徒劳的暴乱已经明显结束。雨季结束之后,鲜有人再提起暴乱的事情。缅甸人正忙于耕作,稻田水汪汪的,人们庞大的身躯是没有办法从中穿过的。佛洛里将在10天后回到凯奥克他达,正好赶上牧师每六个礼拜一次的造访。实际上,当维拉尔和伊丽莎白都在的时候,佛洛里是不愿意回去的。然而,让人感到奇怪的是所有的心酸——那些可恨的、让他备受煎熬的嫉妒——全都烟消云散,他知道,她已经原谅了他。如今,挡在他们中间的只有维拉尔了。甚至连想到她在维纳尔的怀里他也不为所动了,因为他知道,就算从最坏处想,这件韵事也最终会结束。维拉尔绝对不会娶伊丽莎白,这是可以肯定的。像维拉尔这类年轻人,是不会和一个在无名的印度驻地偶然相遇,并且身无分文的女孩儿结婚的。他和伊丽莎白在一起,只是为了寻欢作乐。过不了多久,他就会甩掉她。而她,又会回到他身边——佛洛里的身边。这就够了——这比他想象得要好得多。真正的爱情是谦卑的,在某种程度上,这种谦卑让人感到恐怖。

吴波金现在怒不可遏。这场倒霉的暴动给了他个措手不及,就像以往那些让他措手不及的事情一样。这就好比向他的如意机关中扔了一把沙子。诋毁医生的事情全部需要重新再来一遍。毫无疑问,还是一大堆匿名信开道。拉佩要从办公室彻底消失两天——这回消失的借口是支气管发炎——这样才能写出匿名信来。指控医生的罪名五花八门,从**到偷盗政府邮票。放走恩瑞欧的那个狱守如今已经通过审讯,吴波金花了200多卢比来贿赂证人才成功为狱守开脱了罪名。举报信像雪片一样寄到麦克格雷格先生手里,全都是详细指证医生才是越狱事件的主谋的,并且医生还试图将罪责推到无辜的下属身上。尽管如此,事情的结果却令他失望。在麦克格雷先生写给专员的一封汇报暴乱事件的信中——他们偷偷地用蒸汽打开了信封——他的语气让人担心。麦克格雷格先生说,在暴乱发生的那天晚上,医生的表现极其值得称赞。为此,吴波金立即召开了一次会议,专门制定战斗计划。

“是时候采取强硬措施了。”他对其他人说——早饭前,他们在前阳台召开秘密会议。玛金也在,还有柯巴森和拉佩。

拉佩看上去很机灵,一看就很有前途。他18岁了,举手投足间透露着他将来必定取得成功的信息。

“我们要打击的是一堵墙,”吴波金接着说,“这堵墙就是佛洛里。谁能想到,这个倒霉的懦夫居然支持他的朋友?然而,这就是问题所在。只要维拉斯瓦米有他的支持,我们就无能为力。”

“我和俱乐部的管家一直有来往,先生,”巴森说,“他告诉我,埃利斯先生和韦斯特菲尔德先生仍然不愿意让医生加入俱乐部。您不认为,只要暴乱的事情被遗忘,他们会再次和佛洛里争吵起来吗?”

“当然,他们一定会争吵,他们一直都争吵不休。但眼下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一想到那个家伙要入选!如果真那样的话,我相信我一定会被气死的。不行,只有一招能用了,我们必须整掉佛洛里本人。”

“整佛洛里?先生!他可是一个白人啊!”

“我才不管那么多!在这之前,我也整过白人。一旦坏掉佛洛里的名声,医生也就跟着完蛋了,一定会身败名裂!

我一定让佛洛里名誉尽毁,永远没有脸面再出现在俱乐部里!”“不过,先生!一个白人!咱们控告他什么啊?谁会相信对一个白人不利的话呢?”

“你不懂得谋略了吧,柯巴森。你不需要控告白人,你要当场抓住他。众目睽睽之下让他丢脸。怎样安排我会心中有数的。现在安静,让我想想。”

谈话暂时中断,吴波金站着,双眼凝视着外面的雨,他的一双小手交叉着背在身后自己的屁股上——一座天然的高原。

其余几个人站在阳台的一端望着他,几乎被他要攻击白人的言论吓呆了,他们正等待着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应对招数。这种场面与那幅著名的拿破仑进攻莫斯科的画颇为相似,画中的拿破仑在对着地图沉思的时候,他手下的三位元帅则手里拿着三角帽在一边静候。不过,与拿破仑相比,吴波金似乎更能应对局面,只有两分钟他的办法就想好了。在他转过身来的时候,那张大大的脸上充溢的满是狂喜。医生说吴波金简直要跳舞是大错特错,因为吴波金的身材可不适合跳舞。不过,如果身材允许的话,此刻他一定会跳起舞来的。他示意柯巴森过来,在他的耳边低语了一会儿。

“我想这招应该没错,对吧?”他最后总结道。

一种勉强、充满怀疑的笑容悄悄地、慢慢地浮现在柯巴森的脸上。

“全部花销加在一起50卢比,足够了。”吴波金补充道,一脸的喜气洋洋。

整个计划非常详细地呈现出来。当其他人听明白以后,全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连不苟言笑的柯巴森,甚至包括从内心反对这个阴谋的玛金,全都笑起来。这个计划确实太妙了,妙到难以拒绝,简直是天才的想法。

雨一直下。佛洛里回到营地的第二天,雨就开始下,已经下了38个小时,有时像英国的绵绵细雨,有时是倾盆大雨,让人以为整个海洋的水都被吸到云朵里面去了。雨打在屋顶上发出的哗哗声仅仅几个小时就令人不胜其烦。雨停的间歇,阳光依然像之前一样强烈刺眼,土地冒着水汽开始开裂,成片的痱子突然就遍布全身。雨季一开始,成群结队的飞虫便破茧而出。还有一种讨厌的名叫臭虫的东西也开始泛滥,它们一群一群地侵入住宅,爬得满饭桌都是,搞得饭菜没办法食用。在雨下得不太大的时候,维拉尔和伊丽莎白依然会在晚上出去骑马。对维拉尔而言,气候都是一样的,不过,他不愿意看到自己的马驹身上沾到泥巴。将近一个星期过去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依然如故,与开始的时候相比,没有更亲密,也没有更疏远。求婚的事情,她们依然自信满满地期待着,却迟迟没有到来。接着,一件令人担忧的事情发生了。在俱乐部里,有消息从麦克格雷格那里透露出来:维拉尔将要离开凯奥克他达,但宪兵队会留驻凯奥克他达,到时候会有另一位军官来接替他。

但没有人知道确切的日子。伊丽莎白处于极度不安之中。他如果要走的话一定会确切地说些什么吧?她没办法开口问他——甚至不敢问他是否真的要离开。她只能等着他自己来说,但他什么都没有说。接下来的一个晚上,他毫无征兆地就没有到俱乐部来。随后,整整两天伊丽莎白都没有再见到他。

这实在是恐怖,但又没有办法。尽管几个礼拜以来伊丽莎白都和维拉尔在一起,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他们几乎还是陌生人。他离其他所有人都远远的——甚至连莱克斯蒂恩先生的家门都没有进过。他们与他都没有熟悉到一定地步,没有办法去兵站找他或者给他写信。每天在操场上进行的操练也不见了他的影子。除了等待他自己现身,实在没有其他找到他的办法。然而,如果他真的现身,他会向她求婚吗?当然,他一定会的!伊丽莎白和她的婶婶都坚信,他一定会求婚的(尽管她们没有明讲出来)。伊丽莎白一心期盼着他们的下次见面,等待得近乎痛苦。求求你,上帝,在他走之前至少还有一个礼拜的时间!如果她再与他一起骑上四次马,或者三次——甚至两次,一切都会改变的。上帝保佑,不久后他一定会回到她身边的。只要他回来,只能是回来和她告别,这简直难以想象。

两位女士每天晚上都会去俱乐部,并且一直在那里坐到很晚。她们听着维拉尔的脚步声,却又装得似乎没有在听,但他从未出现。埃利斯,这位深谙此事的人,幸灾乐祸地看着伊丽莎白。不过最糟糕的是,莱克斯蒂恩先生开始对伊丽莎白纠缠不休。他现在相当无所顾忌,甚至当着用人的面也敢拦住她,用最让人反感的方法抓住她又揉又捏。她唯一自卫的办法就是威胁他说她会告诉婶婶。可喜的是,他是那么愚蠢,竟然意识不到她是永远不敢那样做的。

第三天早上,伊丽莎白和她婶婶刚到俱乐部,就下起了大暴雨。她俩刚刚在休息室里坐定,就听到走廊上传来有人跺脚的声音。两位女士的心都跳了起来,因为有可能是维拉尔。接着,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走进休息室,一进门就开始解长雨衣的扣子。他身材结实,看上去无忧无虑、无头脑,大约25岁,胖胖的脸颊,奶油色的头发,没有额头,笑声几乎能把人震聋。

这在以后会体现出来。

莱克斯蒂恩太太发出某种模糊不清的声音——是因为失望才突然发出来的。然而,那位年轻人却立即敦厚地和大家打起招呼来,显然是那种一见面就跟人套近乎的人。

“嗨,嗨!”他说,“童话里的王子进门了!希望我没有打扰到大家什么吧?没有闯进家庭聚会之类的吧?”

“当然没有!”莱克斯蒂恩太太惊讶地说。

“我的意思是——我刚刚来到俱乐部,想到处看看,你们还不知道吧?来适应一下当地品牌的威士忌。我昨天夜里才刚刚到。”

“你来这里驻扎?”莱克斯蒂恩太太困惑地说——因为他们没有听说有新成员要来。

“是啊,没错。我的荣幸,非常荣幸。”

“但我们没有听说……哦,当然!我猜你是从林业部来的吧!来代替可怜的麦克斯韦尔先生?”

“什么?林业部?当然不是!你看,我是新来的宪兵队的人。”

“那——什么?”

“新来的宪兵队的。来接替亲爱的维拉尔老伙计的。亲爱的维拉尔老伙计接到命令,要回归他的团了。走得非常匆忙。

并且,还给你们留下了一个大烂摊子。”

宪兵队新来的这个小伙子是一个个非常粗心的年轻人,但连他也注意到了伊丽莎白那瞬间转变的脸色。她发现自己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过了好几秒钟,莱克斯蒂恩太太才大声喊道:“维拉尔先生——要走了吗?他肯定正在准备走吧?”

“准备走?他已经走了!”

“已经走了?”

“啊,我的意思是说——火车还有半个小时就要开了。他现在应该还在火车站。我派了一个杂役部去送他,好帮忙把他的马驹弄上车。”

或许还有更多的解释,但伊丽莎白和她的婶婶都已经听不下去了。总之,两个人都没有与宪兵队的这位伙计道别,就来到了前门的台阶,用时不到15秒钟。莱克斯蒂恩太太尖声呼喊管家。

“管家!马上把我的黄包车拉来!去车站,快点儿!”车夫到达后她补充道。坐上车后,她用伞捅了捅车夫的后背,示意他起步。

伊丽莎白披上她的雨衣,莱克斯蒂恩太太蜷缩在车夫后面的雨伞下,但这些都挡不住雨。倾盆大雨扑面而来。还没到达门口,伊丽莎白的连衣裙就湿透了,还有黄包车,差点儿被大风掀翻。车夫低着头在雨中艰难跋涉,不停喘息。伊丽莎白极为痛苦。这一定是个误会,肯定是个误会。他一定写过信,但是信寄丢了。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他绝对不可能明知道要离开,却连声招呼都不打。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不,即使是那样她也不能放弃希望!当他在站台上看到她时,就这最后一次,他不可能忍心丢下她不管的!在她们靠近车站的时候,她从黄包车后面跌倒了,碰伤了脸颊,流出了血。宪兵队里的一群印度兵匆匆经过,他们薄薄的军装湿得像破布一样。他们还推着一辆小推车。这应该就是来送维拉尔的杂役。感谢上帝,还有一刻钟。火车是不会提前一刻钟开走的。感谢上帝,至少,还有最后见到他的机会。

她们到达站台的时候,正好看见火车驶出车站,正在缓缓加速,还伴随着震耳欲聋的汽笛声。站长是个胖胖、黑黑的小个子男人,正站在车道上可怜巴巴地看着离开的火车。他一只手扶着头上的遮雨帽,一只手正推搡两个大喊大叫的印度人。

这两个人围着他不放,并且试图甩给他什么东西。莱克斯蒂恩太太从黄包车里伸出脑袋,在雨中焦躁不安地喊道:“站长!”

“夫人!”

“那是哪班车?”

“夫人,是开往曼德勒的火车。”

“开往曼德勒的火车!不可能!”

“但我向您保证,夫人!的确是开往曼德勒的火车。”他走向她们,摘掉头上的遮雨帽。

“不过,维拉尔先生——那位宪兵队军官,确信他不在火车上吗?”

“他在车上,夫人,他已经离开了。”他朝火车挥了挥手,车已经快速走远了,只留下朦胧的大雨和水蒸气。

“但火车还不到出发的时间!”

“没到,夫人。应该再过10分钟才开车。”

“那为什么火车开走了?”

站长抱歉地来回摆了摆手中的帽子。他那张胖胖、黑黑的脸看上去非常难过。

“我知道,夫人,我当然知道!非常少见!不过,那位年轻的宪兵队军官坚决命令我发车。他说一切已经准备好了,不希望再继续等下去。我告诉他这样不合规定。他说他才不在乎什么规定。我劝他。他坚持那样。总之——”

他又摆出一个姿势。意思是说维拉尔是那种凡事都要依照自己想法的人,连火车提前出发10分钟这种事情也不例外。

谈话中断。那两个印度人,以为逮到了自己的机会,一下跑上前来,一边嚷嚷着,一边拿出一些脏兮兮的便条给莱克斯蒂恩太太看。

“这些人想干什么?”莱克斯蒂恩太太心不在焉地问道。

“他们是草贩子,夫人。他们说维拉尔中尉还欠他们一大笔钱,还没还就走了。一个是卖干草的,一个是卖稻谷的。这跟我没有关系。”

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火车在拐弯,就像一条黑色的毛毛虫,一边回过头来张望,一边向前爬行,直到消失在视野中。站长那湿漉漉的白色裤子凉飕飕地随风在他腿上拍打。维拉尔提前让火车出发,究竟是为了躲避伊丽莎白,还是为了躲避草贩子,成了一个永远搞不清的有趣的问题。

她们沿着原来的路返回,然后迎着大风艰难地爬上山。风很大,有时甚至会吹得她们倒退几步。等她们走到阳台的时候,已经快要喘不过气来了。用人接过滴水的雨衣,伊丽莎白甩了甩头发上的雨水。莱克斯蒂恩太太在离开车站后终于打破沉默,开始说话:

“啊,太没教养了——简直太可恶……”

伊丽莎白看上去脸色苍白,并且很虚弱,尽管风吹雨打,不过,她不想流露出任何心思。

“我想他可能等了一会儿要和我们道别。”她冷冷地说。

“听我说,亲爱的,你彻底被他甩了!正像我一开始说的那样,这是一个非常可恶的年轻人!”

过了一会儿,当她们洗过澡、换上干爽的衣服,坐下来吃早餐的时候,感觉才好了一些,她开口说:“让我看看,今天是周几?”

“周六,婶婶。”

“啊,周六。那么,今天晚上亲爱的牧师就到了。我们会有多少人参加明天的仪式呢?嗯,我估计大家都会去的!多棒啊!佛洛里先生也会去的。我想他说过,明天他会从丛林返回来。”她几乎是用撒娇的语气补充道,“亲爱的佛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