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斯韦尔的死在凯奥克他达引起一场巨大的轰动,并且这件事还将轰动整个缅甸。那件案子,凯奥克他达那件案子,你还记得吗?直到这个年轻小伙子的名字被人们遗忘的时候,这个案子还是会挂在人们嘴边。但从纯粹的个人角度来讲,没有人真正感到悲伤。麦克斯韦尔几乎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一个“老好人”,就像在缅甸成千上万的以肤色判断的老好人中的一个一样。此外,他没有亲密的朋友。在欧洲人中,没有人为他的去世真正感到伤心。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不生气。相反,他们现在感到近乎疯狂的愤怒。因为不可饶恕的事发生了——一个白人被杀害了。这件事发生后,在东方的所有英国人中引起一阵恐慌。在缅甸,每年可能有800人被杀,可这无关紧要。但是如果有一个白人被杀,那就太可怕了,简直是有违天理。要为可怜的麦克斯韦尔报仇,那是一定的。然而,只有一两个仆人和抬着他尸体过来的护林警,为他的去世掉了一两滴眼泪。
另一方面,也没有人由衷地感到高兴,除了吴波金。
“这真是上天送来的大礼!”他告诉玛金,“我把整件事安排得简直天衣无缝。能让他们把那次叛乱当回事的办法就是一点点流血事件,现在这件事居然发生了!我告诉你,玛金,我越来越确信一定有什么强大的力量在背后支持我。”
“柯波金,你真的太无耻了!我不知道你怎么敢说出这种话。整天想着杀人,你心里就不感到害怕吗?”
“什么?我?整天想着杀人?我这一生连只鸡都没杀过。”
“可是你从死去的这个年轻小伙子身上捡便宜。”
“从中捡便宜?!当然,我当然要捡便宜!为什么不呢?
如果有人偏要杀人,难道还要责怪我吗?渔夫捕鱼,他该受到惩罚,可是我们吃鱼也要受到惩罚吗?当然不应该了。鱼已经死了,我们为什么不吃呢?我亲爱的金金,你应该更用点儿心念经了。”
葬礼于次日清晨早饭前举行。除了维拉尔,所有的欧洲人都到了。他像往常一样在操场上策马奔腾,几乎就正对着公墓的方向。麦克格雷格先生诵读了经文。这一小撮英国人站立在坟墓四周,手里拿着遮阳帽,身穿着他们从衣橱最底处翻出来的黑色衣衫,汗流浃背。
清晨的刺眼阳光毫不留情地照射在他们的脸上,在破旧衣服的映衬下,一张张脸比以往更黄。除了伊丽莎白,每张脸都很苍老,布满皱纹。维拉斯瓦米医生和五六个东方人也来了,但他们很识大体地站在后面。在这片面积不大的墓地里共有16座墓碑,有木材公司的助理,有官员,有已经被人忘却的在小规模冲突中牺牲的士兵。“为纪念约翰·亨利·斯帕格纳尔,这位已故的印度宪兵,在长期执行公务的过程中死于霍乱”等等。
佛洛里依稀记得斯帕格纳尔。他是在震颤性精神错乱第二次发作后突然死在营地的。在一个角落里,有几座欧亚混血儿的坟墓,上面插着木质的十字架。到处都是匍匐在地上的茉莉,开着橙黄色的心形小花。茉莉花中间,大大的老鼠洞直通向坟墓深处。
麦克格雷格先生用稳重而虔诚的语调结束了葬文,然后就带领大家离开了,手里拿着他那顶灰色的遮阳帽贴在肚子上——在东方,这样的帽子相当于礼帽。佛洛里在公墓的大门口徘徊,期盼着伊丽莎白能和他说句话,她却看都不看他一眼就走了过去。这个早晨,所有人都在回避他。他现在很不受欢迎。这次的谋杀使得他昨晚不忠的行为非常可恨。埃利斯挽着韦斯特菲尔德的胳膊,两个人驻留在墓地的边上,掏出烟盒来。隔着空旷的墓地,佛洛里能够听到他俩的满嘴粗话。
“我的上帝,韦斯特菲尔德,上帝,我一想到那个可怜的小——躺在那里——哦,我的上帝,我就怒火中烧!我太愤怒了,整晚都睡不着觉。”
“没错,太惨了。别介意,我保证得有几个家伙为此上绞架。
他们杀了一个人,就要为此赔两条命,这就是我们能够做的。”
“两条?他们应该为此赔上五十条才对!我们就算翻江倒海也要把这些家伙送上绞架。你知道他们的名字了吗?”
“当然知道!整个地区都知道是谁干的。这种案子,我们当然知道是谁干的。唯一麻烦的,就是让那些该死的村民说话。”
“哦。这次无论如何都要让他们开口。别管那该死的法律。扔一边儿去。对他们严刑拷打——无所不用。如果你想贿赂证人,我非常乐意出几百个子儿。”
韦斯特菲尔德叹息道:“我倒是愿意,但恐怕这么干行不通。真希望我们能这么干。如果下命令,我手下的伙计们都知道怎样刑讯逼供。把他们绑在蚂蚁丘上,用红辣椒水。但如今这套行不通了,得遵守我们那些该死的法律。不过没关系,那群家伙一定会被绞死。我们已经拿到了我们想要的一切证据。”
“太棒了!等你逮捕他们后,如果不确定什么时候会判他们的刑,就开枪打死他们,一定要打死他们!然后伪造说他们要逃跑之类的。千万不能让这群浑蛋平安无事。”
“别担心,他们不会平安无事的。我们会抓到他们的。无论如何,都会抓住一些人。就算吊死一个错的,也比抓不到一个人强。”他补充道,不经意间引用了别人的一句话。
“这就对了!不看到他们被吊死,我是不会睡安稳的。”
在两个人走出墓地时埃利斯说道,“上帝,我们还是躲开这大太阳吧!我快要渴死了。”
大家都感到很渴,或多或少,不过,在参加完葬礼后就立刻去俱乐部喝酒似乎有些不妥。欧洲人都回家了,只留下四个负责清扫的工人将像水泥一样的灰土铲到坟墓里,然后堆起一个土堆。
早饭后,埃利斯手里拿着拐杖,走在去往办公室的路上。
天气出奇的热。埃利斯洗过澡后,换上了衬衣和短裤,但是仅仅穿了一个小时的厚衣服,就捂出了他一身痱子。韦斯特菲尔德已经出门去缉拿凶手了,他骑着他的摩托艇,还带着一名巡警和五六个帮手。他还叫上了维拉尔同他一起——倒不是非要叫他,而是,就像韦斯特菲尔德说的那样,给这个年轻的家伙一点儿工作干对他有好处。
埃利斯扭动着肩膀——身上的痱子简直难以忍受。心中的怒火像苦果汁一样在他的身体里沸腾。整整一宿,他都没办法忘记已经发生的事情。他们杀了一个白人,一个白人啊,这群浑蛋!这群卑鄙、懦弱的狗东西!啊,这群猪崽!猪崽!他们应该为此忍受煎熬!为什么我们要制定如此该死的宽松的法律?我们为什么一切都要忍气吞声?想象一下这一切如果发生在战前德国的殖民地!可爱的德国兄弟!他们才懂得如何对待黑鬼。报复!藏着鞭子的犀牛!袭击他们的村子,杀死他们的牛,烧掉他们的庄稼,用枪炮轰击他们。
埃利斯凝视着从树叶缝隙中透过来的斑驳阳光。他那淡绿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满是忧伤。一个面相和善的中年缅甸男人走过来,肩上扛着一根大竹竿。在经过埃利斯的时候,他把竹竿从一个肩膀移到另一个肩膀上,嘴里还咕哝着什么。埃利斯拿着木棍的手握得更紧了。如果这个猪崽现在能来攻击我就好了。哪怕他们只是侮辱我,做什么都行,那我就有权利捏碎他。只要这群懦弱的浑蛋表现出想打架的架势就行。但要遵守法律,你就永远找不到机会报复他们,只能让他们从身边溜走。啊,来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叛乱吧——军事法律明令禁止,难以从宽发落。令他感到愉悦的残杀场面从他头脑中闪过:土著们尖叫着,士兵们在后面追赶屠杀他们。朝他们开枪,骑马从他们身上踏过去,马蹄踩出来他们的肠子,鞭子把他们的脸抽成一道一道的。
五个中学生肩并肩地从公路上走来。埃利斯眼瞅着他们慢慢走近。一张张黄色的恶毒的脸——不男不女的脸格外光滑和年轻。他们居然还朝他笑了笑,带着一种有意的挑衅。也许他们已经听说了谋杀的事情,并且像所有学生一样,作为民族主义分子,他们将此视为一种胜利。他们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咧着大嘴朝他笑。他们公然试图惹恼他,并且他们心里很清楚,法律也是站在他们一边的。看着他们的脸,就好像一尊尊黄色的雕像在嘲笑他,埃利斯怒火中烧。这简直让人发疯。他突然停下脚步。
“站住!你们这群臭小子在笑什么?”
男孩们转过身来。
“我说,你们他妈的到底在笑什么?”
其中一个男孩回复了他,口气很无礼。不过,也许是他那糟糕的英语让他显得比他的本意更加无礼。
“关你什么事?”
接下来的一秒钟,连埃利斯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在一秒钟的时间里,他用尽全力向对方打去。伴随着咔嚓一声,藤杖落下来,正打在男孩儿的眼睛上。男孩儿一声尖叫,退回到后面,同时,其他几个男孩儿一起扑向埃利斯。但对他们来讲,埃利斯实在太强壮了。他把他们甩到一边,不停地跳来跳去,同时,手里狂暴地挥舞着藤棍。他们都不敢靠近他。
“你们都躲远点儿,你——×娘养的!滚开!否则,我会再捏碎你们当中的一个!”尽管他们四对一,可是埃利斯实在太让人恐怖,他们都被吓得跑开了。被打伤的男孩跪在地上,用手捂着脸,不停地尖叫着:“我的眼睛瞎了!我的眼睛瞎了!”突然,那四个男孩儿转身朝20码外一堆用来修路的红土堆跑去。埃利斯手下的一个职员出现在办公室的阳台上,并且急得上蹿下跳。
“上来,快点儿上来先生。他们要杀死你!”
埃利斯不屑于逃跑,但他还是向阳台的台阶走去。一个红土块从空中砸下来,打在柱子上便碎了。那个职员赶紧躲进屋子里。但埃利斯站到了阳台上,直面那些男孩儿。男孩子们站在下面,手里都拿了好多红土块。埃利斯一副得意扬扬的样子。
“你们这群该死的肮脏黑鬼!”他朝他们大声吼道,“你们没有想到吧?到阳台上来啊,和我打一架,你们四个全都上来!你们不敢了吧。四对一,你们却不敢和我打!你们还是男人吗?你们这群懦弱又肮脏的小耗子!”
他突然讲起了缅甸语,说他们是猪生的浑蛋。男孩子们一直向他扔红土,但他们的胳膊还很柔弱,扔得非常无力。他闪躲着红土块,每躲过一次,都会洋洋得意地大笑。没一会儿,路上传来喊声。几个警察过来了。刚才的吵闹声已经传到了警察局,他们过来看看情况。男孩子们害怕了,四散逃开,只留下埃利斯这个大赢家。
对于这次争吵,埃利斯由衷地感到高兴。但争吵一结束,他就变得怒不可遏。他给麦克格雷格先生写了一封言辞激烈的信,声称自己受到攻击,并要求进行报复。两个目睹这件事的办事员,还有一个送信人,都被单独叫到麦克格雷格先生的办公室去印证这个故事。他们的谎言真是高度一致。“那些男孩子们无缘无故地就去招惹埃利斯先生,他只能进行自卫……”
等等。埃利斯,为了得到自己所谓的公正,或许也认为这就是故事的真实版本。麦克格雷格先生多少有些迷惑了,于是命令警察去找那几个孩子来进行讯问。然而,那些男孩儿早就预料到此类事情的发生,已经躲得无影无踪,警察在集市上搜索了整整一天都没有找到他们。晚上,那个受伤的男孩儿被带到一个缅甸医生那里。那位医生用一种有毒的叶子捣碎后的调和物涂到他的左眼上,成功致其眼睛失明。
那天晚上,欧洲人像平时一样聚集在俱乐部,除了韦斯特菲尔德和还没回来的维拉尔。大家情绪都很低落。在谋杀案刚刚发生的节骨眼上,埃利斯受到无缘无故的攻击(大家公认的故事真相),这让他们感到惊恐的同时也感到愤怒。莱克斯蒂恩太太一听有人说“我们都会在熟睡中被杀死在**”就浑身发抖。为了安慰她,麦克格雷格先生告诉她,暴乱如果真的发生,欧洲女士们一般都会被关到监狱里,直到一切平安无事。
但她似乎并没有得到安慰。埃利斯对佛洛里充满敌意,伊丽莎白干脆假装没有看到他。他到俱乐部来原本期望能化解与伊丽莎白的纠纷,但她的行为举止让他感到很难过,因此,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图书室。直到晚上8点钟,大家都喝了很多酒,气氛才变得和善一些,埃利斯开口说道:“派两个童仆去我们的住处,把我们的饭菜带到这里来怎么样?或许我们还可以在这里打几局桥牌。这样总比待在家里发呆好吧。”
最害怕回家的莱克斯蒂恩太太跳起来表示赞成这个建议。
当欧洲人想晚点儿回家的时候,他们通常会在俱乐部里用餐。
被派去取饭的童仆一听到让他们做的事情,立即哭起来。就好像只要他们一上山,就一定会碰到麦克斯韦尔的鬼魂一样。于是,就改派了园丁去取。园丁动身的时候佛洛里才注意到,今天又是一个满月之夜——距离那个晚上已经整整四个星期了,那个在素馨树下亲吻伊丽莎白的晚上,如今感觉说不出的遥远。
他们在桥牌桌边坐下不久,莱克斯蒂恩太太出于纯粹的紧张忘记了跟牌。就在这时,屋顶上传来沉重的“砰”的一声响。大家都吓了一跳,抬头向上看。
“一定是椰子掉下来了!”麦克格雷格先生说。
“这里根本没有椰子树。”埃利斯说。
接着便是一片混乱,又有很多更大声的撞击声传来。一盏汽油灯从吊钩上掉下来,摔在地上,差一点儿砸在莱克斯蒂恩先生的身上。他大喊一声,跳了起来。莱克斯蒂恩太太开始大声喊叫。管家冲进屋子,光着头,脸色成了变质的咖啡色。
“先生,先生!坏人来了!要把我们全都杀死,先生!”
“什么?坏人?你在说什么?”
“先生,村民们来了!手里拿着大棍子和砍刀,全都跳来跳去的!他们要切断主人的喉咙,先生!”
莱克斯蒂恩太太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她的尖叫声那么刺耳,连管家的声音都被压下去了。
“哦,安静!”埃利斯转身对她厉声说道,“大家都听着!你们都来听!”
一个低沉、凶险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像一个生气的巨人在怒吼。麦克格雷格先生已经站起来了,当他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身体僵住了。他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如临大敌。
“听上去像骚乱!管家,把灯捡起来。莱克斯蒂恩小姐,照顾好你的婶婶,看看她受伤了没有。其他人跟我来!”
他们都朝前门走去。有人已经把门关上了,可能是管家。
小石子像冰雹一样噼里啪啦地打在门上。莱克斯蒂恩先生被这声音吓得全身发抖,退到了众人身后。
“我说,该死,谁,把那该死的门闩上!”他说。
“不行,不能那样!”麦克格雷格先生说,“我们必须出去。不出去的话会招来灭顶之灾。”
他把门打开,大胆地站在台阶的最高处。大约有二十来个缅甸人站在小路上,手里拿着砍刀或者木棍。栅栏外面,沿着整条路向四面八方延伸,一直到操场上,到处都是人,至少有2000人。在月光下,黑白分明,砍刀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埃利斯冷静地站到麦克格雷格先生的身边,双手插在口袋里。莱克斯蒂恩先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麦克格雷格先生举起手来,示意大家安静。“大家这是什么意思?”他严厉地喊道。
人群中传来呼喊声,板球大小的红土块从路上砸过来,所幸没有打中任何人。小路上有一个人转过身来摆摆手,大声说现在还没有到扔石头的时候。接着,他走上前来对欧洲人喊话。
这个人30岁左右,看上去温文尔雅。他留着向下弯曲的胡子,身穿一件汗衫,罗衣撸到了膝盖处。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麦克格雷格先生再次问道。
那个男人咧开嘴,脸上露出愉悦的笑容,倒也不算无礼。
“我们不是来和你吵架的,大人。我们是来找木材商人埃利斯的(他说成了埃立特)。今天早上的时候,他打的那个男孩儿的眼睛瞎了。您必须把埃利斯交给我们,我们要惩罚他。
你们其他人不会受到伤害。”
“记住这个家伙的长相,”埃利斯回过头对佛洛里说,“就为他今天说的话,咱们事后一定让他蹲上7年。”
麦克格雷格先生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他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过了好长时间他才开口讲话,讲的还是英文。
“你以为你在和谁说话?20年来我还从未听到过如此无礼的话!马上离开,否则我就要喊宪兵队了。”
“您最好快点儿,大人。我们知道,在你们的法庭上,对我们没有任何公平而言,因此,我们必须自己惩罚埃利斯。把他交到我们手里。否则,你们所有人都会为此付出代价。”
麦克格雷格先生用拳头愤怒地比画了一下,就像锤子砸钉子一样。“滚开,×娘养的!”他大声吼道。这么多年来,这是他头一次骂人。
路上传来雷鸣般的呼喊声,石头像雨点儿一样砸过来。石头砸到每个人的身上,包括站在路上的缅甸人。一个石块正好打在麦克格雷格先生的脸上,差点儿把他砸倒。欧洲人赶紧躲到里面,把门闩上。麦克格雷格先生的眼镜被打碎了,鼻子也在滴血。他们回到休息室,看到莱克斯蒂恩太太像一条歇斯底里的蛇一样蜷缩在长椅上。莱克斯蒂恩先生焦躁不安地站在屋子中央,手里拿着一个空瓶子。管家跪在角落里,不停地画着十字(他是一个罗马天主教徒)。几个童仆正在大哭。只有伊丽莎白很镇定,尽管她的脸色很苍白。
“出什么事了?”她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