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噔——咯噔——”西行的列车缓慢,乏力。
硬卧座上,芮智靠窗坐着,看潮湿的风景滑过,神情郁郁。小桌板上,一只玻璃杯随列车的移动不停颤抖。肖荃从过道走过来,手上捏着两个苹果,水淋淋的。他递给芮智一个。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起案子,看窗外一点点变成死寂。
十一点刚过,灯渐暗,到了就寝的时段。芮智爬上了三层铺位。和衣躺下,手机铃声响了起来。他溜下扶手梯,走向车厢连接处。
“喂,阿姨……”他声音压低。
“小智,你在哪里啊?”是他此刻极度害怕的声音。
“我出差,在火车上。”
“苏岩出事了……”那边传来嘤嘤的哭声。
他胸口一紧,“阿姨,您别急,慢慢说。”
“其实也有三四天了……那天我们吵嘴,她一直跟我置气,就没怎么联系。今天打给她,她居然一直不回我,后来连手机都关了。打到报社,报社说是出差了。我让她那个同事李小爽联系她,也联系不到。李小爽说,可能是出差路上信号不好。难道信号会一直不好吗?大半夜的,越想越害怕,会不会出什么事啊……”
“我联系她试试,再给您回电话。”
“嗯,但你千万别刺激她。苏岩爸爸死得早,从小让我娇生惯养,任性做了的事,八匹马拉不住……”又是一番絮絮叨叨。
暗恶的报复欲让他很想挂断,如果他和苏岩完蛋,这老女人迟早与他毫无关系。但他还是像个“孝顺”准女婿一样忍完了电话。随后,他打给了李小爽。
刚打过去,李小爽便道:“怎么?断联系啦?一个警察居然能把未婚妻搞丢,真是令人无比惊讶,佩服佩服!”这个男人婆,向来爱说风凉话。
“帮忙联系一下,老太太着急。”
“听意思,你不着急了?”
“我也急,可她拉黑了我。”
“活该拉黑!”
“就帮我搭个话。”
“这是求帮忙的态度吗?”
“拜托。”
“能真诚点儿吗?你非得让我挤对你。说,你俩为什么拖延婚期?”李小爽审道。
“那是我俩的事儿,和你没关系。”
“你现在求到我了,不是吗?我非得替苏岩出这口气!这种事,我认为各该打五十大板。但我只站苏岩的立场,我觉得你问题很大!”
“没错,是我的问题,满意了?你现在就打电话,确保能联系到她!”
“这口气,是发挥警察的权力吗?”
“我在火车上,麻烦体谅下,老太太有高血压。”
“苏岩说了,说一个人出去走走,不想让一圈人围着吊打。我总不能跟老太太说,她闺女烦她,想出去喘口气吧。看来妈跟妈还真不一样,我要是两三个月不现身,我妈连死活都不会问。老太太就是太恋着女儿了,苏岩要是去国外待个一年半载的,那还不要了老太太的命……”
“……什么意思?”芮智迷惑。
“什么什么意思?”
“你刚才说,苏岩要去哪儿?”
“出国,去国外。一个才女,想去关心非洲妇女平权问题,是有多么不知天高地厚。报社有去非洲做驻站记者的名额,她报了名,说结完婚把家里安顿好就出去。不会她还没告诉你吧?我以为你们早沟通过了……喂?信号断了吗?说话!”
“知道了……就这样吧……”他语无伦次。
“你们到底因为什么拖延婚期?是因为这事没沟通好吗?”
“和你有关系吗?”
“你一个大男人,能不能有点儿度量?是解决问题的态度吗?”
“你少掺和!”他怒断电话。
窗外有列火车奋力驶过。在这桩维持了三年的关系里,他确定无疑做了被欺瞒的傻瓜。他浑浑噩噩,如同伤口上又加把盐。两人的关系早在某个时刻就到了坠落的点上,是他视而不见。
他恍恍惚惚回到车厢里。暗黑中,肖荃从铺上探下身来。
“还没睡?”
“没。”他有气无力回道。
“还有几站?”
“八九站吧。”他爬上了铺,身体一软,差点跌下扶手梯。
凌晨四点,列车停靠占里。下车,露润夜色,广播声清寂。旅客静悄悄向出站口走去。
两三处夜市摊点招牌明亮,有红油馄饨、片鸡粉等当地小吃。两人去吃了馄饨。吃完,又在车站附近找家旅店,计划歇几个钟头。
肖荃察觉到芮智此前的异常,找着机会问:“昨晚上的电话,是苏岩打的吧?”
“嗯……”他撒谎。
“还因为婚礼的事?”
他没回答,只点点头。
“毕竟一辈子一回,多为对方考虑。”
“嗯。”他考虑的是“结束”,恶狠狠地结束。从占里回去后,一定彻底了断。
“再睡会吧,养足精神。”
两人躺下,但都没睡意。肖荃在想案子,担忧着此行是否会有突破,同时在赌一口气。证据不充分的情况下,来占里做调查,曾遭遇过太多反对。
上午九点钟,两人出现在占里刑警队。接待他们的是一中队副队长王彪。王彪糊着眼收拾了桌上的西瓜皮、空酒瓶和扑克牌,小黑板上留着一幅简陋地图,他们正侦办一起偷牛案,昨天熬了夜。
王彪抓一把茶叶末子,丢进一次性纸杯,不冷不淡招待着来客。看这情形,并不会积极协助办案。
芮智扫一眼促狭的办公室,大致能勾画出这里的工作氛围,是缺乏秩序的慵懒。再瞧这位副队长,正张大嘴巴打哈欠,人字拖“扑打扑打”回**在脚下。
肖荃大致说了案情。王彪听完,努力打起精神,道:“好像也没什么头绪啊。钉子不好说就出自咱这儿,人更没谱就是我们县的。就算是有死者照片,撒网找人也得费段时间,光我们洪口地区就有四区八县,那范围可是一大片。所以说,肖大哥,你们还是来得太着急了。”
“现有的资料都可以提供给我们看看,线索我们亲自去找。”肖荃并不指望对方对此案能费多少心,亲自来查是必要的。
芮智的手上,沉甸甸一个礼品盒。肖荃看他一眼,道:“把东西给王队吧。”
王彪半推半就收下了礼品,又辨认着盒上的广告语:“新津大曲,精品特产……谢谢啦。”
收完礼,王彪态度变得稍微积极了点儿。
“我提供个思路,你看这样可行不可行?照片先登寻人启事,让县电视台循环播放,看有没有人报案。没有的话,咱也不能强把新津的案子和占里挂钩,是不是?”
“是条渠道。当然,还要把凶器确定。”肖荃把那枚梅花钉拿出来给王彪看,“这是实物。”
王彪仔细观察了一下,道:“钉头的花型倒是很像巫师用的梅花钉。但还是有区别,首先是长度,巫师用的长度要长过这个。”
“那肯定就是改造过的了。”
“也不一定。我提供一个看法,这钉很可能枪械发射,类似于子弹。不排除有些聪明的家伙自造枪械,用了改造过的梅花钉。”
“梅花钉钉额头不会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要推测是迷信杀人的话,倒是有个案子可以做参考。那起案子,有个小女孩被勒杀,额头让巫师钉了梅花钉,发案比较早,是在二十年前。”
“可以拿来研究一下。”
王彪带肖荃和芮智去了档案室,档案员将“巫师杀女童”的案卷找到。
打开牛皮纸袋,几张血腥照片掉落出来。其中一张,红衣女童四肢伸展悬挂在墙上,手、脚、额头各钉了一枚钉子。
再有一幅近照,脖子上勒痕明显,青紫色,有手印。尸检报告上称:机械性窒息死亡。
还有几张烧伤照片,伤口呈黑红色。另有案发地拍照,是一间废屋,面目疮痍,有些焦痕,是大火焚毁所致。
口供笔录中,巫师称,梅花钉用于取死者魂魄。此人被鉴定为精神病,但为了平复民愤,还是被判了死刑。
“你们先看,回头再聊。”
有一起溺水事故,王彪要去现场处理,无法再作陪。
肖荃和芮智继续翻看,厚厚的审讯记录里充斥着荒诞之言,惊世骇俗。资料很快翻完,没找到有用线索。两人回了旅店,继续梳理案子,但聊到最后,又指向基本问题:死者是谁?
困意袭来,两人上床半躺。床铺潮湿难耐,躺在上面,很不舒服。占里气候条件与新津差异很大,空气闷湿,令人有窒息感。窗外是山城,瓦屋建得让人胆战心惊。但这里的人却爬上爬下,十分从容。
肖荃将床垫卷起,计划光躺板床试试。
“我去楼下杂货店瞧瞧,看有没有电热毯。”芮智道。
“一起下去吧,透透气。”
两人下楼。肖荃很快找到乐子,去找当地人蹭水烟袋。芮智去了杂货铺,问有没有电热毯。老板说,好像有,但销路不好,要去库房找找。芮智等在门口,摸老板的狗打发时间。狗趴在水泥地上,两眼迷离,望着来来去去的脚。
车站广播缥缈传来,回声阵阵。远远地,有拨旅客从站口疲惫走出。有一名旅客在站口徘徊,戴副眼镜,斯斯文文。
芮智好奇,眯缝起眼观望。那张脸看过来,陡然一紧。
“来看看吧,兄弟!”老板喊。
芮智注意力涣散,再看,那斯斯文文的脸不见了踪影。
芮智穿过马路,向车站前的小广场走去,目光似陀螺,在各色人身上旋转。又有火车到站,这一次,出站口涌出不少人。很快,小广场上的人流淹没掉芮智搜寻的视线。鱼龙混杂的车站,充斥着五花八门的不轨行径。于万千人之中,他总是能盯到属于罪恶者的不安与紧张。
他回到杂货铺,付钱,卷了电热毯。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小智啊。”
“阿姨……”他尽量表现得客气。
“苏岩的电话还是打不通哪。从早上起来,我这心就慌慌的,打了好几遍,都没人接。你也不回我,存心折磨我……”
苏岩从小和母亲相依为命。这次,难道是她为了挣脱掉束缚,要彻底反叛,狠心给母亲这种惩罚?蠢蠢欲动的报复欲令他生出恶毒的想法,老太太最好血压升高晕掉,让苏岩后悔莫及。
老太太气郁道:“你无论如何得帮我找到她,要不我就去报警了……”
芮智望向远处,肖荃正冲他招手。
“您别急,阿姨,肯定没事……”芮智边通话边走了过去。
肖荃半是欣喜半是紧张,道:“王彪刚打来电话,好像有了点儿线索。”
“哪里?”芮智捂着听筒。
“万秀村,溺水事故现场。去一趟。”
芮智转而又安慰两句老太太,总算挂断。
“谁的电话?”
“苏岩她妈妈。”
“哦。”
两人没再多言,叫了两辆摩的,去往万秀村。
五月的河水暴涨,潮浪翻卷,在灼目的白鹅卵石上,溺亡者躺在那里,双手交叠胸前。这是当地村民刻意摆放,是属于死者的尊严姿态。三五个村民伫立路边。有几个孩童在跑闹,让大人给呵斥住。
“今天有谁见到过他?”王彪问。
“昨天太阳落山前见过,他拿着桶出了村子。”有人道。
“那就是说,事儿是出在昨天了?”
“谁知道。”
“他经常到河边捞鱼?”
“差不多。”
“那怎么那么不小心?”
“就因为经常来,才大意了吧。不有句老话说,淹死的都是会水的。合该是他踩到了河鬼。”
“什么河鬼不河鬼,他肯定是让流沙卷进去的。”有人反驳。这是条沙河,多年间因采沙,变得千疮百孔,白色的河床露出断骨般的裂痕。
“你们确定相片上的姑娘是万大福女儿?”王彪手机中存有桃花的照片,在询问到死者家属状况时,无意中“歪打正着”。村民们中十个有八个说很像。
肖荃和芮智随后赶到。
王彪问:“要看看尸体吗?”
肖荃道:“可以看看。”
王彪带两人走到尸体旁边。肖荃握起死者的手掌,手指浮肿蜷曲。又查看了口鼻、眼睑以及尸斑形成状况,符合溺水死亡特征。死者肢体已被村民摆弄过,不好从死亡表象判断其他致死因素。
“法医叫了吗?”
“我们局没法医科,一般都是县医院代理,有问题的话,都送市里。”
肖荃不好说什么,毕竟是在别人的工作范围。他叫芮智先去对万大福女儿做了解。他则沿河岸走去。
救护车到了,王彪忙去迎接,又望向围观的村民,大声道:“本家亲戚都死绝了吗?”
“打过他妹妹电话,打不通。”
“接着打!尸检的话,还得家属签字!”
一位村民向芮智提供了万大福女儿的信息:姑娘名叫万妍燕,大概三十出头,高中毕业后即去了外地,很少回家。
“最近一次见是什么时候?”
“好多年前了,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就记得打扮像妖精。”村民显露出鄙夷之色。
“很少回家,清楚是什么原因吗?”
“是没脸回吧,听说在洪口干那种事儿。其实,这姑娘不是亲生的,是不大点儿抱养来的。”
“万大福没结过婚?”
“结过,老婆嫌家穷,跟个拉沙的跑了。”
“父女关系怎么样?”
“不怎么样,养出一个卖货,窝囊。”
“万大福家种桃树吧?”芮智猜测。
“是啊,春天一来,就属他家院里热闹。他姑娘出了什么事?”
“大概是死了。”
众人皆惊。
很快,万秀村周边的平静被打破,人们奔走相告,万大福死了,他那个多年未归的卖货女儿也死了,死在了北方一个叫新津的地方,而且死得不明不白。
潮水渐渐退去。肖荃在河边发现点儿什么,是一枚精致的金属纽扣。芮智走了过来,他将纽扣递给他。在纽扣的正面,有英文字样。
“BH?”芮智喃喃道。
“怎么?”
“好像是衬衫上掉下来的。”芮智对“BH”有了解,BH全名“BRICK HOUSE by Tokyo Shirts”,是日本衬衫品牌。
“山区农民会穿这种衬衫?”肖荃产生疑问。
“应该很少见。”
肖荃不由沉重起来,道:“女儿被杀,父亲跟着溺亡。咱们刚到达占里,就发生了这事儿,如果溺亡不是事故,那就有点复杂了。”
“肖头儿的意思是,不是普通的溺亡?”
“不好说,得查一查。”
捏着纽扣,肖荃想象到一种情景,行走中的万大福,突遭暗算,扑倒在水里。暴徒随即将其溺毙,残忍,干脆。挣扎中,一枚纽扣掉落。
随后,两人又做了些走访,未有可疑的状况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