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刑事科学技术研究所对焦尸DNA提取纯化,一项融合纳米技术和分子生物技术的DNA试剂盒用于实验,分析比对工作在曲折中进行。案发第十三天,有了结果,坛罐焦尸即为桃花。
但这并未降低案子的复杂性。自新津到峪田,总长五十二公里。如此远的距离,且地缘广阔复杂,如无目击者,想找到案发第一现场,几同大海捞针。一个风尘女子,浪**漂泊,人际关系支离破碎,她消失在世上,除了男教师张少彬,竟无人报失踪。她是谁,到底来自哪里?凶手又与她是何种关系?远距抛尸、焚尸灭迹,是何等的凶残与缜密。乔装打扮进入死者出租屋,其心理特征更为明显,谨慎到要抹除死者最后的痕迹。
近一段时间,由于查访,忽然有太多失踪女子的线索上报,她们是放弃人际归属的那类人,一场欢歌一场梦地辗转世界大舞台,记得的,不记得的,都付与了红尘。如果不是因为命案,没人会提起她们的存在。“桃花”和她们一样流浪漂泊,与这座城若即若离。她是过客,身如烟云。在新津,似乎除了张少彬,再无人关心她的生死。当然,有比张少彬更“关心”她的,那是要她死的人。
芮智再次约见了张少彬。他看到一张崩溃掉的脸,眉目浑浊,气息紊乱。焦黄的手指夹着一支烟,烟雾缭绕。
“我老婆知道了这事,天天闹离婚,还闹到了学校……教职也停掉了,工作恐怕也要丢了……本以为打个匿名电话,已经算仁至义尽,可还是留下了后患。我情愿什么都做了,至少心理上是平衡的,可我什么都没做!”
“道德君子总会找理由。”芮智讽刺道,“这话还是留着跟你老婆说吧……麻烦再多回忆点和那姑娘的事儿。”他没时间审视他的崩溃。
“该说的都说了,还要让我说什么?”
“事实已经很清楚,她让人害了。她能跟你聊心事,就证明她信任你,我不信她对你只说过那么两句模棱两可的话。你当是开玩笑,那姑娘却不是开玩笑。”
“你是在逼我吗?”张少彬眼里流过一丝屈辱,“是你先入为主,认为我们是情人关系,可根本不是!”
“但她也不会无缘无故对你说‘让人害死’的话。”
“……她没说过。”张少彬声音低了下去,“是我自己编的……我只是想把事情说得严重点儿,让你们尽快去找她……我是在酒坊街遇到的她,死皮赖脸要了联系方式……每天在她日志下面留言,可怜兮兮等回复。她回个笑脸,能愉快一整天。后来又把诗集送她……其实我一直偷偷摸摸跟踪她,观察她……心里有股火一直拱着,烧得我心里很难受……”
芮智一把揪住了张少彬的脖领子。
“你就是一混蛋!”
“……四月二十号晚上八点多,在酒坊街,我看见有个男的把她拖上了一辆车。”
“继续说!”
“我很害怕,没敢报警。后来,一直联系她,都联系不到,直到看到命案新闻……”
芮智将张少彬丢到了座位上。
“也许你会认为我是变态,可我只能懦弱地做这些……教师不让做就不做了,我计划对他们说,我就是嫖过,是个**棍!还能被踩成什么样儿?”寥落的一张脸像霜打的秋叶。
“现在就带我去!人、车、事,一样不落地回忆!如果再糊里糊涂没重点,拉你去津河灌凉水!”芮智捏着张少彬的胳膊离开,男教师的身体软得像一摊烂泥。
世人总要求两性关系的清白,可事实与真相永远暧昧不清。芮智不由联想到自己。
酒坊街,一台民用监控记录了男子拖女子上车的画面,但画幅极小,光线极暗。沿着监控录像查询,这辆车的行车路线竟十分曲折诡异,专挑偏僻的路段行驶,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透过车窗玻璃,警方发现一张脸,戴墨镜和棒球帽,似乎经过刻意伪装。车牌号也是伪造的。在新津去往云泥的路上,有名羊倌反映,曾见过这辆车。令他奇怪的是,这辆车不走干净的柏油路,反而绕道土路,去了河边。河边是一片荒凉滩涂。围绕滩涂,肖荃和芮智做了细致调查,并未找到有价值的线索。
又有线索上报,在新津辖属的宁和县,“桃花”曾在一家夜场出现过。芮智前去调查。老板提供了一张演出照,比较清晰。姑娘浓妆颓靡,嘴角挑起两处不羁,好似要与全世界为敌。经张少彬辨认,确定就是“桃花”。
“那姑娘是跳钢管舞的,只记得骰盅一敲起来,还挺能喝的。”夜场老板说。
“叫什么名字?”芮智问。这些天,他一直奔波在路上。
“都叫她燕子,估计是个艺名。”
“是在什么时候?”
“去年年底,风雷歌舞团租了我们的场子,演了半个月。那姑娘也是跟团演出的。”
“是哪里的歌舞团?”
“不知道,是个草台班子,听口音,杂七杂八的。”
“还能联系到吗?”
老板翻出名片夹,翻到一张,“就这个了。”
为保险起见,芮智让夜场老板以联系业务为由打去电话。通话很顺利,歌舞团正在一个叫郭公的镇子跑庙会。
芮智向肖荃做了汇报。
“等我过去。”肖荃道。
两人驱车上路。
苍茫夜色下,各种生计,只为两个字:生存。有载着活猪的货车带着嚎叫声从旁边滑过。几十条命,确定无疑要被灭掉,去养活另一些命。死去的桃花,又抵了谁的命?
芮智盯着前路,努力想象桃花。遥遥路途上,喘息的是人,不喘息的是鬼。桃花若变了鬼,也应是玲珑粉面。她挨了一枪,血碎在万丈红尘。体热未退之时,烈火袭来,熊熊燃烧。在化学家眼里,她只是从有机物变成了无机物。命,竟如此简易。
“嗖——”有辆车别了过去,一股冷汗爬上后背。
“想什么呢?”肖荃责问。
他忙集中精神,握紧方向盘。
两人到达郭公,庙会已收场,只有几个夜市摊子,暗灯几盏。才刚问询,就有人道:“你们赶得不巧,早走了。”
“不才刚第一天?”肖荃道。
“是啊。一帮地头蛇挑事儿,调戏女演员,一言不合就拱一块干起架。警察来,才把事给平了。”
“走了多长时间?”
“个把钟头了吧。”
“没说去了哪儿?”
“谁知道。看这情况,我们也待不长。”
肖荃和芮智只好找旅馆暂时住下。
探到歌舞团去向是在翌日上午十点。歌舞团接一单临时活儿,有位孝子为母亲过寿,要大闹三日。人们看腻了唱大戏,要换点儿新鲜娱乐活动。歌舞团正好路过,捡个便宜。
那村子叫陈家堡。肖荃和芮智赶了过去。乡野间的富户,惯于奢华铺张。进到村口,就见三五里地之外插了红旗。远远的,高屋青瓦,一栋三层别墅。花楼搭建得金碧辉煌,条幅一挂又一挂:
“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王母长生,北堂萱茂”,
“九如之颂,松柏常青”,
诸如之类。
门前车辆拥挤,门口人进进出出。肖荃和芮智正犹豫要不要开过去,有个穿着喜庆的男人走来,笑盈盈的。
“来啦,带你们找停车位。”男人嗓音清亮,显然是把他们当成来祝寿的客人。
“歌舞表演是什么时候?”肖荃问。
“到晚上了吧,你们来早了,哈……”
“演出团住哪儿?”
“戏台那边,现在应该装台了吧。”
“往戏台怎么走?”
“喏,看见祠堂了吧,拐过去就是。”男人伸手一指,又望见另一辆车,“来啦……”
车过祠堂,肖荃和芮智望见忙碌的演出团。有一人在指挥装台,额头上贴块纱布,他应该就是团长了。
两人下车,向戏台的方向走去。
“请问,谁是负责人?”肖荃走上前去,问道。
那人转头,一张黑红褶皱的脸,岁月风霜全写在上头。虽然挂了伤,但眉目舒展,因祸得福,应该是趟好活儿。
“我就是。”听起来是四川口音。
肖荃客气地递烟。那人接过,没点,别在了耳后。
“兄弟有活路介绍?”
“没有,是打听点儿事儿。”
“你们干吗的?”
“我们是新津来的……警察。”
“从不跟警察打交道。”那人伸手又把烟从耳后拿下来,送还。昨天,他应该是受了管制。
“不问是什么事?”
“警察能有啥子事?我们不找麻烦,麻烦不得找我们。”走江湖的人,凡事都看得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只是个小事儿,想请你帮帮忙,没别的。”肖荃故意把问题缩小化。
团长一声冷笑。
“要是小事儿,会把衙门老儿周转那么远?”
“要是不方便,可以找地方说话。”
“您也看到了,这儿正忙得紧,出来混饭吃,时间耽误不起,哪能跟你们城里人比,有工资,有保险,到处打游飞也没顾虑。”
“各有各的顾虑。端了国家饭碗,也得干些要紧事儿,命案不破,直接下课,什么工资保险,该丢还是会丢。不过说实话,你们这营生,不是一般人还真干不下来哪。”
“油嘴滑舌,晓得是奉承话。”
“你说是就是吧。燕子离开团多久了?”
“谁?”
“她在你们这儿跳过舞。”
“不晓得。”
肖荃翻出一张“桃花”的寻人启事放到舞台边,“老哥走南闯北,路子广,帮忙打听打听。”
那人斜了一眼,不理会,接着回去装台。
肖荃和芮智溜溜达达离开戏台。
“不再问了?”芮智问。
“江湖人,口条硬,刚说不跟警察过事儿,再问就是碰钉子。耐心等一等,他会主动说。”
两人上车,逡巡着,无处可去。村庄的寂静烘托着办寿宴那家的热闹,连狗都围在那边等待施舍。陌生乡野,找不到落脚之处,两人只找到一家小卖店。买两盒泡面,讨一壶开水,就着黑乎乎的卤蛋,把午饭给解决掉。剩下的时间,两人就在村子池塘边看一群大白鹅浮游,等待夜幕降临。一切未知。
有人前来搭讪,“哪里的?”
“新津的。”肖荃答。
“新津来的人真不少。”
“你也是新津的?”
“不是。”那人朝远处指了指,“看见那辆车了吧,也是你们新津来的,是个大人物。”
“谁?”
“新煤集团郑总,郑干洲。”
“哦,知道。”
“富人圈的活动,咱也就看看热闹。份子钱随多少?”
“只是路过,凑热闹看晚上的表演,不来祝寿。”
“原来这样。”这人没了话题,瞪着大白鹅看了片刻,又默默离开了。
“要不咱们也随点儿,晚上蹭点儿吃喝?”肖荃开着玩笑。
那边鱼肉香气,阵阵飘散,惹人食欲。两人很受折磨。挨到傍晚,又是两盒泡面,一壶开水。还没揭盖吃的时候,有人走了过来,笑盈盈的,是上午那个帮他们寻车位的。
“是新津来的肖队长吧,照顾不周,见谅见谅。唉……”男人盯到了那两盒泡面,“怎么能吃这个,快放下吧,跟咱回家去,早就预备下了。”
肖荃和芮智为之一惊,难道有新津来的认出了他们?
肖荃忙道:“不了,太客气了,我们来这边办事,办完就回新津。”
“哪能这样?就算是办事,也该吃口热饭吧,事主家千万要我把你们带回去,不然我这工作也做不到位哪。”
“我们和事主家也不认识。”
“你看我这马虎。是这样,新煤集团的郑总和事主是好朋友,郑总把你们认出来了,一打听,果然就是你们。知道你们来办事,就让事主家预备了饭菜。”话说得极其到位,滴水不漏,这种机灵,足见历练。
“郑总还在吗?”肖荃问。
“郑总吃完饭,已经回新津了。事主家预备的是家常便饭,也不是什么酒局,你们吃完,该办事办事,肯定不耽误。”男人消解了肖荃的心理压力,这家伙简直八面玲珑。
肖荃拗不过,只好弃了泡面,同意去吃饭。
事主名叫陈沧海,是个生意人,粗糙但不失礼节,握手言笑几句,便安排他们去了客房。饭很快上桌,三菜一汤,简简单单。
“还真是周到。”肖荃感叹。
吃饱喝足,那机灵的男人又走进来,一人发了一颗压着红心的寿点心。
傍晚七点,表演开始,先是欢天喜地的热舞,活力四射。再然后是魔术,玫瑰变鸽子,丝绸变金箍。爵士乐响在古戏台上,如同两个时空互相穿越。观众们盯得仔细,鼓掌之余,又要聪明地显摆,“假的啦,你看他那个手,明显盖着道具。”
肖荃和芮智去了后台,团长一人在台口抽烟,余光看到他们。
“老哥这一趟不少挣吧?”肖荃走过去搭话。
“糊到口而已。”
肖荃顺手递烟。团长接了,续上。看来有戏。
“有没有这个道理,警察维护地头蛇,还得给他们出保护费?”
“是没这道理。”肖荃软着语气。
团长指指头,“瞧到了吧,头破血流,还法治社会。”
“死心塌地认为衙门里没好人了?”
“好人?好人全死球了,我也不是啥子好人。”
“好人还是有,我还不差吧。”
团长被逗笑。
“晓得你有手段,不问到不会走……你抓点儿紧,我还得上台唱歌。”
“我们就想问问那姑娘在你这儿的事儿。”
“她是在我这儿吃过阵子江湖饭,不长,有两三个月。”
“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们演出,她来玩了一下,也不是长期做。”
“除了叫燕子,还叫什么?”
“都叫她燕子,大概是姓王,还是姓万?比较模糊了。”
“说说她这个人。”
“话少得很,烟酒不离,除了表演的时候疯点儿,平常就一个人发呆,往边上一躲,醉醺醺的,还流泪,惨惨的。”
“有可能是感情上出现问题吗?”
“不晓得,问她她也不说,又发痴笑,奇奇怪怪的。”
“你们是一个地方的?”。
“不是。我们是四川,她是贵州。”
“具体是哪里?”
“洪口,听她说过一嘴。”
肖荃聊时,芮智也找了一位演员去问,说法大致类似。返回,听见肖荃又问道:“……像是专门来问的?”
“不晓得。”
“老哥不诓我吧?”
“跟你扯慌,没得那个必要。”团长皮肤黧黑,一脸不悦。
“那留老哥一个号码,回头联系。”
“没那必要了吧。”团长冷着脸上台,该他的节目了。
肖荃把刚才的情况说给芮智。原来,有人曾向团长探听肖荃和芮智的身份,还问了问关于燕子的事儿。此人相貌特征如下:年龄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身高一米七左右,戴墨镜,穿灰色西装,系蓝色条纹领带。
“你的意思,有人跟踪咱的调查?”芮智道。
“我不敢保证这情况一定存在,或许今天来拜寿的人当中,有和嫌疑人有关的人,比较关心咱们的动向。”
团长正在台上唱《精忠报国》,唱到青筋暴突。
为防疏漏,等团长下台,肖荃再次做了询问。
团长很不耐烦,边擦汗边道:“掏心窝子说实话,不信,能有啥办法?”
“不是不信,是想请老哥多说点儿。”
“多说,那只能编。你把我脑浆子刮出来,我也说不出啥嘛。”
“可以叫个徒弟来问吗?”
“姬庆,你来!”
一名徒弟跑了过来,脸上还带着妆。
“啥子事,师傅?”
“告诉这二位,今天白天那人长啥子模样?”
“也没注意到呀,当时忙到飞起。”
“有什么明显特征,可以告诉给我。”
“明显特征倒没得发现,不过味儿倒是闻到点儿。”
“什么味儿?”
“香水味儿。他离开的时候,还拿出小瓶瓶在耳朵后面喷一下。”
芮智将这一信息记下。
“还有别的吗?”
“……你们白天是不是在池塘边喂大鹅?”
“没错,是在池塘边。”
“从戏台这边能看到那边,那人在你们身后站一下,不晓得是不是盯着你们看。再过会儿,人就不见了。”
“确定吗?”
“我只是扫了一眼。”
但这线索太过模糊,说不准是个好奇的过路客,不值得刨根问底。
“老哥走江湖卖艺,见多识广,可以帮我们辨认个东西。”肖荃出示了那张钉子照片。
“梅花钉?”团长脱口而出。
肖荃和芮智止不住激动。
“那这钉子是做什么用的?”
“我要说了,你肯定认为是迷信。”
“只要和案子有关,也不排斥。”
“听没听过占术?”
“没有。”
“照片上这钉应该是养偶巫师做占术用的。”
“老哥可以多说一点儿。”
“其实是半医半巫。生病了,就去巫师那儿捐个偶,用梅花钉扎偶穴,就能治病。那年,我这腿有风湿,扎过一次,好了。”
“是在哪个地方?”
“占里,好像就在洪口。”
由此,一个混合了多重信息的桃花(燕子)形象出现在肖荃和芮智面前:陪酒的她,写诗的她,跳钢管舞的她,哭笑无常的她,被梅花钉杀死的她。她到底遭遇过什么,以致画出这样的人生轨迹?年轻女子的灰暗人生,多是因感情的挫折。会是这方面的原因吗?实在难以言说。
回到新津,肖荃联系了占里警方。经查证,梅花钉确为巫师占卜之用。但这种巫术活动近十几年已衰落,一方面是因官方打击,一方面是因科技医疗宣传。失业的巫师成为边缘人,不再受人尊重。但另外有调查显示,近年,仍有养偶巫师秘密活动,为一些青年男女做“情占”。
芮智头一次听说“情占”,“情占”即为用人偶做术,令情感专一,不劈腿、不出轨。或是用“术”的方式找到真心恋人。据说,许多女孩跋涉千里,到占里偷偷买偶。看他人可笑,轮到自己,一样陷于迷途。
专案组会议之后,肖荃和芮智决定赴占里查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