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悦搬入了教师公寓,不是她一人,高三所有的任课老师都住进来了。教师公寓刚竣工不久,他们算第一批入住者。这是郑治的要求。

第二轮模考,普通班童悦没打听,强化班差不多全军覆没,除了李想。何也的成绩都掉得没影了,更严重的是,郑治在厕所里撞到何也抽烟。哪里像是吸烟,简直就是吸氧,拼了命似的。翻翻他书包,存货不少。打电话问何教授,一问三不知,只知道唉声叹气。教育者就像医者,遇到自己的孩子,就没辙。谢语说不舒服,请假三天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们都给我找找原因。”郑治在高三年级会议上,愁得满屋子打转。

童悦也觉得奇怪,明明作业、讲义都完成得很好。这次的难度不及一模,没理由考砸呀,何况一个个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了。

孟愚说:“我看过试卷了,答得太中规中矩,比如这次作文,完全没有平时的亮点,小心翼翼,束手束脚。”

其他几个老师也点头:“稍微有点小埋伏的题目,都没答出来。就像前怕狼后怕虎似的。”

郑治听了这话乐了:“这个年纪就晓得怕,那我还敢出门吗?不是讲初生牛犊不怕虎嘛!”

童悦说道:“因为太过在意才会怕。他们怕考不好,会不会又出现一个何也妈妈事件?”

一语点醒梦中人,郑治更愁了:“那要不要请个心理医生来给他们疏导疏导?”

童悦摇头:“不,他们正是最敏感的时候,我们还像往常一样,考得不好就谈话,家长那边也不要有特别态度。我想,这是个过程。”

“这一个月辛苦各位老师和学生们同吃同住,高考后我给大家发奖金。”郑治许诺道。

这也不是先例,往年高三的老师也差不多这样,老师们调侃几句,都欣然接受了。

总务处的处长上前公布各人的宿舍,童悦分在最里端,很安静。

“童老师,你多谅解我,我也是无奈,都这个时候了,其他老师看着,会说我偏心,叶总那边我去打招呼。”散了会,郑治叫住童悦。

“没事,我和他说好了,本来就准备住到学校,行李我都带来了,放在保安那边。”

郑治百感交集:“童老师真是善解人意呀!对了,已经有许多高二的家长找过我,想下学年分到你班上,你看看,你多有人缘。”

童悦笑笑。下学年的事,太遥远了,她现在不能去想。今天要开家长会,考前动员,要做好心理准备,明天去拿体检表,下周考生要体检,得折腾大半天,这个时候,浪费一点时间,都非常心疼。

“郑校长,这个周四的上午能给我们强化班放半天假吗?”

郑治嘴巴吃惊地张着:“一定要放吗?”

“嗯,非常有必要。”

童悦刚站在讲台上,拿出手机欲关机,有短信进来。“敢冒好些了吗?”拼音输入法,“感冒”打成了“敢冒”。关了手机上课。谢语来上课了,谢语眼睛肿着、脸色苍白,像一个女鬼。

“撑不了还是回去休息吧!”

谢语摇头:“不,我可以的。”

“下课后我陪你去医务室看看。”

“不,不用。”谢语慌乱地直摆手。

童悦没有再坚持,开始上课。

吃午饭时,她把何也叫过来,鼻子一嗅,身上很重的烟味,“以后你跟老师去教工食堂吃饭,我俩搭伙。”

黑框眼镜后面,何也两只眼睛大得吓人,却没有神。“老师,我会努力的。”

童悦听得鼻子发酸,何也一直都是好孩子,即使现在,他也在努力撑着。她悄声对何也说:“能够忍住就尽量不抽,忍不住,就去档案室吸两口,老师帮你看着。”

何也低着头:“我其实没上瘾,就是心里面空。”

她懂,所以想麻木自己,这也是一种自虐行为。

吃过饭,她去保安室拿行李。在这之前,她住了两夜酒店。郑治感谢她,其实她才要感谢郑治解了她的燃眉之急。从书香花园出来时,她一点依依不舍的情绪都没有。惊喜过大,果真就是个梦。在书香花园,凌玲做了个梦,她也做了个梦。住进酒店的当夜,她感冒了。灌了十多杯开水,硬是把热度逼下去。这不,什么都好了。

刚弯下身子拿拉杆,一双手抢在她前面。“强化班的老师都紧张到日渐消瘦,别班的老师还不得疯了。”李想鄙视道。

她失笑:“这么自信?你考个清华、北大给我瞧瞧。”

李想拖了行李箱在前面走:“我不屑好不好?仿佛全中国就那两所大学,人人趋之,难道出来后个个是精英?只要是英雄,处处都是用武之地。”

也只有年轻,才能无畏地讲出这番豪言。

郑治很体贴,房间都已打扫干净,窗帘、卧具一应俱全,只需带几件衣服就好。挂了两件衣服,手机响了,叶少宁的。她按掉,继续忙。手机铃声停了,又响,响了又停,过了一会儿,安静了。

她洗好手出来,准备去餐厅吃午饭。手机叮叮咚咚又响了起来,这次是个陌生号码。“童老师,你好,我是小傅。”干干净净的男声,笑起来让人感觉很亲切。

她印象中认识的人中没有姓傅的男人:“我们认识吗?”

“认识呀,前几天我们刚见过面,我是叶总的助理。”

她陡然想起这人去机场接了她:“嗯,你找我有事?”

“我在实中的保安室,找童老师有点事,你方便出来吗?”

“我、我现在有些忙。”

“嗯,那你先忙着,我在这边等。”傅特助等她先挂了电话。

她哪真的好意思让人家等,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就过去了。傅特助从车里抱出一床丝被还有一个枕头,用床单裹着,“叶总说你睡不惯生床,枕头得睡自己的,他给你都备下了。”她红了脸,讨厌的郑治还是出卖了她。值班的保安很热情,抢着替她送去公寓。

傅特助又从车里提出一篮水果,还有一个食盒。那食盒上的标识似乎是青台市区某家著名的淮扬餐馆:“叶总说学校吃的是大锅饭,营养不全,童老师为了学生,要好好保重身体。”

伸手不打笑面人,何况还是外人,她拉不下脸来,无奈地接过。

“童老师,明天见!”傅特助降下车窗,一脸和煦春光般挥手道别。

她傍晚挤出半小时跑了趟童家。“哥让我捎给阿姨的,他交了位加拿大女友,那女孩不愿意待在中国,他可能要移民。”递上纸袋,又送上一张照片。照片里,彦杰搂着一位大嘴美女,那是《公主日记》的主演海瑟薇,用电脑合成的。钱燕从不看外国影片,不会穿帮。

“出国好呀,国外的环境比咱国内不知好多少,我支持他。老童,你快来看看彦杰的女友,漂亮吧,我家彦杰眼光就是好。”

童悦咽下一口苦水,再咽下一口苦水。

“彦杰有没说别的,他都很久没给我打电话了。”钱燕嗔怪道。

“哥让阿姨不要再值夜班,不用担心钱,他会给你寄的。”

钱燕幸福地弯起了眼角:“我也算苦出头了,修到这么个好儿子。老童,还是养儿子好呀!”

童大兵担心童悦生气,笑得干干的。

童悦没敢多坐,怕自己会忍不住哭出来,匆忙告辞。童大兵送她下楼,旧话重提,“小悦,去看下她,她身体很不好。”

换作从前,她会当作没听见。想着彦杰,感觉生命是如此无常,恨又怎样?如果有一天,这人突然没了,你连恨的人都没有。她下了楼,在超市买了点东西,打车去小面馆。小面馆门前冷冷清清,要不是里面透出昏黄的灯光,她都怀疑有没有人住在这里。试探地敲了下门,许久才听到动静:“喀,喀,谁呀?”

她的声音塞住,张张嘴,没发出来。

“小悦!”借着灯光看清外面的人,江冰洁喜出望外,不住地拉衣服、捋头发,“你瞧我这屋里乱的,你来也不吱一声,我、我给你做点好吃的。你瘦了许多,工作辛苦吧!”

江冰洁非常憔悴,没有她婚礼那天精神。“你身体哪里不好,有没去医院看看?”她别扭地问道。

“小毛小病,没事,我去烧点水。”

“不用。”她看到内屋一床凌乱的被,家里连喝的水都没有,心中不禁一片悲凉,“我还得赶回去上晚自习。”

江冰洁无奈地坐下:“嗯,工作要紧。少宁送你来的吗?你爸告诉我了,少宁很疼你,给你买大房子,买车,你走个几分钟,他就很紧张,我听了好开心。”

心中如黄连一般的苦涩。“去市区租个房子,这里太僻静了,四周都没有人家。”

“不用,我习惯了。”

她打开包,想从里面掏出钱包,江冰洁拦住了:“我有钱的。你爸爸算是对我有情有义,经常来看看我,陪我说说话。车城呢,现在也常来,他还给我办了份保险。这算不算幸福呢?应该是吧,我比他家那个女人幸福。她得到他人,我得到他心。老了,不愿意再去搏个输赢,也许使点力气能把他抢来,但是又怎样?很多人可以相爱,却不能共同生活。周而复始,分分合合,有意思吗?”

上一辈的感情纠葛,她只有倾听的份。她把手机号码留下,悄悄地在食品里塞了一沓钱:“有事打我电话,我手机都开着。”

“我没事,你好好照顾自己!放了暑假,过来玩啊!”

这边不好打车,厚着脸皮在路边拦便车。江冰洁不放心,把人家的汽车号码记下来。车都开出很远了,童悦回过头,她还站在路边,消瘦的身影单薄得像缕轻烟。

傅特助的电话第二天在同一时间又打进来了,这次是凉面,配了两种汤,还有餐后点心。

“我们学校的伙食很好,明天不要再送了。”童悦很认真地对傅特助说。

“叶总今天去工地,和建筑工人一块吃饭,我马上也过去。晚上有个应酬,总部来的人,他得陪全场。童老师,有什么话要我捎给叶总吗?”

她无语了。

傅特助嘿嘿笑了两声:“叶总说后面几天温度高,童老师能穿裙子了,你穿裙子很好看。”

她差点晕厥。一边的保安呵呵笑个不停。

“童老师,明天见!”傅特助临走时又这样说道。

她目送他离开,发现他今天开的车是叶少宁的奔驰。门窗紧闭,里面仿佛还有别的人,她转身就回。

体检表放在她办公桌上,她细心地检查了一遍,收好。周三晚上,她让所有的学生都住校,走读的和住宿的挤一晚,明早四点半在宿舍楼下集合。羊们面面相觑,表示不明白,她讳莫如深。

从上海回来四天了,彦杰在这个世界上还能看见十五次天亮。有位知名作家在书里写过:身边的人,只有走了,离开了,没有了,所有的珍贵与珍惜才会涌上心头。以前那些再平凡再稀松不过的日子,才是山水与日同辉的灿烂时光,是夕阳无语地默默相守。

想念彦杰,想到眼里不知不觉就涌满了泪水,想到她会忘记她与叶少宁现在的僵局。

早晨四点,童悦就起床了,外面仍然一片黑暗,黑暗显得天地间特别的寂静,隐隐听得见海浪在嬉闹。深蓝色的夜空,一弯弦月宛如金色的弓悬挂在天幕上。

气温有点低,她加了件薄薄的开衫,走到学生宿舍楼下,还是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不一会儿,一间宿舍的灯亮起来。没人高声讲话,脚步声都是放轻的。一个个懂事得让人眼眶发热。

四点半,所有的人都到齐了,有些站着还在打着瞌睡,有的衣服扣子都错位了。孟愚也来了,童悦特地邀请的。保安那边早就打了个招呼,大门已经打开。羊群排成两队,穿过街道,下坡。前面就是海。

“老师,我们是来看日出吗?”班长小声问。

李想脸黑黑的:“命题作文?”他最讨厌了。

童悦继续往下走,再过两个月,就是青台火热的旅游季,沙滩上人满为患。但是现在,整片的海滩是他们的,整片海是他们的。

夜的衣裙从东方渐渐脱起,踏着青白色报晓的波浪,一点点地逼来,其状伸手可掬。抬头仰望,那宛若金弓般的月亮已变成了一弯银钩,淡黑色的东方逐渐染上了澄清的淡黄。

没有人再讲话,他们都已经不记得什么时候看过这样的景致,明明如此之近。大自然总是充满了摄人心魄的力量。光线越来越明亮,浪花越来越白。一只海鸟拖长了着啼鸣,从海面上掠过。

突然,东方的天空喷射出金光,一点猩红从大海的边际浮起。然后远方的红点无所留恋地一摇,跳出了水面。太阳出来了,呼吸已紧紧地屏住。

童悦两手圈成喇叭状,对着太阳大叫一声:“啊——”仿佛把体内所有的浊气都借此吐了出来。

孟愚也在叫,他的声音是撕裂的,用尽了全身力气。接着,又是一个声音响起。越来越多,喉咙都喊破了。有人在沙滩上跑了起来。童悦听到了何也的声音,他在哭喊,喊的是妈妈,泪水像雨一样从脸颊上滚落。很多人也跟着喊妈妈,不管不顾地号哭。童悦的眼泪也下来了,她转过脸看孟愚,他也是一脸湿润。

一个对生活充满憧憬的人,当他看见一个开阔的天地和远方无边无际的地平线时,当他听到高空的震撼声时,当他感觉到心脏在跳动时,他必然要使自己脱离狭小的牢笼,而且深信他有能力拥有许多美好的奢望。

哭吧,泪水会让心灵轻盈;哭吧,为逝去的昨天,然后去迎接灿烂的明天。童悦抹去脸上的泪水,感觉自己成了个诗人。

羊群在海边待了整整半天,回校时,很多人喉咙都哑了,走得东倒西歪,不过郑治说瞧着有生气多了,不再四平八稳得个个像小老头似的。

“童老师,这有用吗?”郑治悄悄地问。

“人需要有一个发泄的出口,总抑着会生病的。会有用的。”说话的人是孟愚。

童悦在一边微笑着,吃饭时,她看见何也把口袋里的烟偷偷扔了,还和李想去操场上玩了会儿高低杠。

但童悦还是乐观了点。

体检前一天的晚上,赵清像根木头桩子似的把她拽到档案室,锁上门:“童悦,你帮帮我,千万要帮帮我。”

她没见过这么无助而又慌乱的赵清:“出什么事了?”

“我闯了个大祸,很大的。”

她可怜的脑袋想不出赵清能闯什么样的大祸:“你杀人了?”

“比这还可怕。”赵清抬起头,“谢语怀孕了。”

要不是捂住嘴,童悦几乎尖叫出声。这怎么可能?但赵清的神情,让她觉得恐惧。她特别不喜欢看校园小说,要么早恋,要么堕胎,要么争风吃醋。这就像一个爱穿露背装的少女,性感得太过,不给别人留一丝遐想的空间,这让时光怎么美好呢?

脑子里沸腾得像一锅粥,童悦倏地瞪大眼:“谢语怀孕你怎么知道的?”

赵清哭丧着一张脸。

一刹那间,电光石火中,童悦想起春节后谢语新买的手机,云南朋友发来的风景图片,突飞猛进的数学成绩,走廊上与赵清的贴面耳语,赵清那些往嫩里扮的着装,独自一个人时的傻笑……“是你!”童悦呆了。

“这是个意外。”赵清不敢直视童悦。

童悦暴怒了,谢语刚成年,赵清都快三十了,什么叫意外?“你平时的潇洒、逍遥哪去了?你天马行空,**不羁,来找我干吗?我要报警,我要……你浑蛋,混账,畜生,禽兽,你……狗屁不如。”她把能想到的词都用上了,还是无法平息心头的怒火,气急得冲上前就揪住赵清的头发,疼得他哇哇直叫。

“拜托别把我们想得那样龌龊,抛却师生关系,我们也只是普通男女,谢语已满十八周岁。寒假里她妈妈请我替她补习数学,我没有诱奸她,我们日久生情。爱情来到的时候,不带附加条件。我也抗拒过,可是我无法控制地爱上了她,她比我爱她更加爱我,我觉得很幸福。我会负责到底。”

“她还要读大学,以后一切都没定数,她说爱你就当真?”

“孟愚和凌玲年龄相当,结果呢?把握现在更重要。”

“既然你真的爱她,那为何不保护好她?这样子算什么,在这个时候,让她落入这样的地步。”

赵清羞惭地把头埋得低低的,嘟囔道:“情非得已。”

“这世上有个词叫避孕,你没听说过吗?”

“是我不好,我错了,我不该忘形。童悦,求你一定帮帮谢语。明天就要体检了,瞒是瞒不住。”

“我怎么帮?”童悦真想哭,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我们曾想偷偷药流,可是那有危险,我不敢冒险,只能去医院。体检的事,你帮她弄个假报告。”

“谢语妈妈知道这件事吗?”

“哪里敢说,她会杀了我。手术后,谢语和你住几天,这样我才方便照顾她。”

“我凭什么听你的?”

赵清就差跪下来了:“我们是好同事、好朋友,你肯定不想看到我开除公职,或者坐牢。谢语是你的学生,她最尊敬你,你对学生就像亲生的孩子,你舍不得她在同学面前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她要是我亲生的,我掐死她。”

“大慈大悲的童老师,求求你。”

其实说的是气话,怎么能不帮这个忙呢?能够在别人困难之时伸出援助之手,总是好的。他日,她若身处困境,也企盼有这么一个人,她说一句“求你”,然后把满肩的重担卸下。“你真的很无耻。”忍不住还要抱怨。

“不是谁都像你那么幸运,在适婚年龄撞上叶总那样的白马王子,我的爱情注定曲折。”

她想告诉他,看事物不能只看表象。表象从来都是骗人的。今晚是孟愚坐班,下晚自习前,她去了趟教室,走到谢语面前。谢语面白如雪,桌上的讲义一片空白,看到她,怯生生地喊了声:“童老师!”

她握住谢语的手,掌中冷汗涔涔。她在心中又把赵清咒了几句,轻声道:“不要害怕,还有几天就解放了。”谢语眼中泪光盈盈,嘴唇直抖。

“你这次物理模考不太理想,晚自习后你去我宿舍,我替你补习。”

“谢谢童老师!”谢语哽咽道。

同桌的女生推了谢语一把:“我发现你最近特小女人,多愁善感,动不动就哭。”

“把注意力放在书本上。”童悦拍拍那女生的肩,女生吐舌。

谢语顺理成章地搬进童悦的公寓,幸好还有一张空床,不至于委屈了谁。趁着夜深人静,赵清大袋小袋地提了许多进来。临走时,频频看着谢语,恋恋不舍,童悦不住地咳嗽,觉得自己像棒打鸳鸯的恶势力。熄了灯,睡下,她轻声问谢语:“怎么会喜欢赵老师的?”

“赵老师学识渊博、讲课风趣,人又可爱。”

“睡吧!”童悦无力地闭上眼。

体检的医院正巧是钱燕工作的医院,钱燕为了体现继母的博大胸怀,在她小的时候,带她到医院玩过几次,她也认识几个医生与护士。她很方便地开出了谢语的假体检报告,然后,一个人悄悄去妇产科侦察了下,很好,都是陌生面孔。下午,在赵清的课上,按照计划谢语佯装晕倒,赵清叫来了童悦,三人一同打车去医院。上了车,谢语因为害怕一直在抖,赵清握着她的手,心疼得眼睛湿湿的。

“这是我的第一个孩子。”他痛声说。

“没人要做刽子手,那把他生下来。”童悦没好气道。

“以后、以后我们还会有的。”谢语的宽慰,让童悦吃了一惊。谢语长大了,不再是那个把妈妈逼到崩溃的叛逆女。

进了医院,没遇到熟人。赵清去挂号,回来时捏着病历本,不敢抬头看童悦。童悦抢过病历本,上面赫然写着“童悦”,她撇撇嘴。赵清考虑周到,这样子永远也没人知道谢语有过这一段历史。

“孩子情况挺好,真的要流掉吗?”主治医生例行公事地问。谢语重重点头,“是的。”

医生见惯了这些,并不多劝,开了处方让赵清去药房拿药,然后看着谢语服下,指了指里面的一张病床,冷冰冰地说道:“去那儿等着,胚胎下来时叫我一声。”

“我怕。”谢语死命地攥着赵清的手。

“我在呢,还有医生,还有童老师。”赵清揽着她,温柔地拍着她的后背。

童悦坐在一边,看着自己的膝盖抖个不停,她不得不紧紧用双手按住。不管多么优秀的生命,在人之初,都是一个胚胎。虽然还看不出他未来的模样,但是你无法否认他的存在。在国外,堕胎是残暴的、违法的。每个生命都有生存的权利。谢语现在很无奈,她还没有准备好做一个母亲。她呢?准备好了吗?她闭上眼,手轻轻摸向小腹。

“医生,麻烦你帮我做个检查。”她坐到医生对面。

“你哪里不舒服?”

“我怀孕七周了。”

这是一个秘密,她把它深藏在心底,不愿意和任何人分享。应该是北京那夜,叶少宁说“我们要个孩子吧”。尽管后面发生了许多事,他们现在已渐行渐远,但那个时候,她觉得他是真心的。这个孩子是被期待的,虽然不知道是他还是她,姑且先当作是“她”吧,她喜欢小姑娘。

她没有买验孕棒,也没去医院,似乎小姑娘一来,她就感觉到了。有意无意,她尽量远离电脑,远离药物,哪怕把胆汁都吐出来,只要胃一舒服,她立刻就努力地吞咽食物。按时休息,早晨出去呼吸新鲜空气,傍晚散步。她听古典音乐,读童话书。她觉得这是上天送给她的另一个“彦杰”,会无条件地喜欢她、温暖她,成为她的支撑。如果没有小姑娘,这十多天她大概早就崩溃了。现在,她什么都不怕,小姑娘让她身体里生出无穷的力量,仿佛她能战胜一切,无论孤独、贫穷,甚至死亡。她深深爱着腹中的小生命。

“怎么到现在才来检查?”医生不满地看着她,“你的体质和精神都不太好,反应又重。前三个月是最不稳定的,很容易引起流产。”

“我该怎么做?”她紧张了。

“多注意休息,吃点清淡的东西,心情保持开朗。母婴是连心的,你什么样的心情,都会影响到胎儿。你老公呢?”

“他、他出差了。”

“这个时候他应多陪陪你、和孩子讲讲话,胎儿有听力。父亲的作用是你不能替代的。”

她默默低下头。

医生给她办了产检证,叮嘱一个月来检查一次:“对了,你叫什么名?”

“童悦。”

“也叫童悦?”医生皱起眉头。

她急中生智:“我是阅读的阅。”

“哦,姐妹俩。”

谢语药流还算顺利,没有什么意外出现,到底年轻,就脸上没什么血色,上下楼梯也不要人搀扶。赵清却心疼得紧,嘘寒问暖。

天傍黑,三人回到实中。谢语上床休息,赵清在外面餐厅买了一锅鸡汤送过来。童悦闻不得那鸡汤味,避了出去。

风拂过脸,凉意习习。她走走停停,不时回头,仿佛忘了什么事。过了一会儿,才想起今天傅特助没有过来。

“童老师,你在这儿呀,让我好找。”保安从小树林后面跑出来,“那个人又来了。”

傅特助这次没有提食盒,也没有拎果篮,灰头土脸,显然是刚从工地上过来的。“童老师,你请我吃饭吧。工地上出了点状况,我这一天就吃了块面包。”傅特助一拍裤脚,落下一层土。

她不好意思拒绝,没有走远,选了学校附近的一家小饭店,家常菜烧得不错。傅特助是真饿了,虽然吃得很快,吃相还算可以。一刻的时间,桌上的菜就消失了大半。

“我现在算是活过来了,叶总还待在工地上呢,不知什么时候能吃上饭。童老师,你该以叶总为傲,他一来恒宇就做了几件大事。售出上百套度假小屋,腾出一笔资金进入股市,收益丰厚,另外,还拍下一块地。嘿嘿,和泰华竞争的。你没看到泰华那位小车总,嘴噘得能挂油瓶,我们都以为叶总会手下留情,毕竟有些交情的。叶总说在商言商,不能扯上个人感情。”

“还要点什么吗?”童悦神色平静。

傅特助咧咧嘴:“不能再要了,我饱到不能再饱。童老师,你今天都吃了什么?”

“和平时差不多啊!”

“怎么可能?平时可是叶总精心准备的,你们学校大厨有那水平?叶总忙得水都喝不上,却惦记着你有没好好吃饭。”

这世界真是颠倒了,以前可都是她精心为他准备三餐。没办法感动了,旧病痼疾,怎么治,都有个疤在那儿。

还有十二天去上海,想念彦杰。

傅特助告辞时,从车里拿出一束白色的马蹄莲:“今天咱们不沾烟火,来点浪漫的。”

和傅特助不能耍什么性子,她礼貌接过,道谢,目送他走远。一到宿舍,转赠给谢语,把这个小姑娘开心得嘴都合不拢。

谢语躺了三天,就去教室上课了,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赵清把她侍候得不错,今天这个汤明天那个汤,又加点心和三餐,谢语脸色很快好转。

杨羊住在童悦隔壁,好奇地问:“童老师,赵老师好像和你走得特别近。”

“嗯,我和他、孟老师、乔老师关系都不错。”她模棱两可道。

苏陌的电话又恢复到她结婚前时那样,每天临睡前来一通,有时就是道声晚安,不然就是谈谈工作,让人讨厌不起来。

她没有再见过叶少宁,不过,有傅特助在,叶少宁什么事她都知道,她的近况,相信叶少宁也是知道的。

谢语搬回女生宿舍,童悦把房间打扫了下,发现洗发露快用完了,下午准备去超市,也想买点零食。这两天孕吐好些了,肚子动不动就饿。她提了几个袋子走出超市,记得相邻有一家西点店,泡芙做得特别好,有各种口味。她打量着沿街的橱窗,走得很慢。不是节假日,下午的咖啡店,客人不会很多,有那么几个,一眼就能看个遍。所以真的不是刻意,就那么看见了。

车欢欢与罗佳英肩挨着肩坐在临窗的座位上,桌上有两杯打满牛奶泡泡的卡布奇诺。这么好的咖啡,当然得配上精致的松饼。车欢欢说了些什么,逗得罗佳英眉开眼笑。

李婶偷偷给童悦打电话,说叶少宁还是罗佳英过生日那天回的家。车欢欢倒是周周都去。有次李婶听到罗佳英说:“管她同不同意,最多给她几个钱打发走好了,她对我家少宁不就贪的是个钱吗?”车欢欢说:“阿姨你别做仇人,这事让叶哥处理就好。”夏季快要到了,车欢欢提议陪罗佳英去大溪地玩玩。

据说大溪地美得令人窒息,胜过夏威夷很多。以一个中学老师的财力,估计只能到青台山里的小溪泡泡脚。没办法比较的。以前,她不信婚姻是两家子的事,认为只要两个人处得来,什么困难都能应对。大错特错。婚姻其实是娇气的,没有和谐宁静的环境,没几天就夭折了。

她一束一束收回视线,推开西点店的门,她买了一盒泡芙,还买了黑森林和提拉米苏。大概真是个小姑娘,她现在特别嗜甜。

叶一川是周六来的,提了两袋西瓜:“新品种,无子,红肉,甘甜。让你同事们也尝尝。”

童悦有些汗颜,陪叶一川在校园里转转。

“老师这个职业真好,环境单纯,成果又明显,还有寒暑假,日后孩子的教育也有依赖。少宁娶你,真是修来的。”

她虚虚地笑,不答话。

“少宁昨天去我那里了,呵呵,可能想会不会碰上你吧,他说他惹你生气了,你现在又忙着高考,都好些日子没遇着了。我知道你是明理的孩子,轻易不会生气,必然是他犯的错不小,我支持你,晾着他没关系。”

她垂下眼帘,数着步子。

“小悦,我们家人员不复杂,但一般人还真的很难融入进来,因为少宁的妈妈和常人不太一样。可是她也有优点,她是一部读字机。心里面怎么想的,全挂在脸上,掖都掖不住。虽然有时候很厌烦,但摸透了她,就能对症下药。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确实是如此。难念不代表没办法念,但最怕猜测和误会。夫妻没有隔夜的仇,什么事摊开来讲,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她看着一脸慈爱的叶大川,心中苦不堪言。太多太多的事,哪里仅仅是猜测和误会这样简单。

“别气太久,生气可是会致癌的哦!”叶一川打趣道。

她叹息。

五月十九日,童悦早早地把课调了,拜托孟愚帮着照应学生,拉着钱燕去海边拍了一组照片。午饭后,她去机场与苏陌会合,一同去上海。

在校门口,被一个学生家长喊住,那家长小声地告诉她姑娘好像在谈恋爱,说时递上一封折成纸鹤样的信笺。只有少年才会花这份心意。

童悦笑,没有打开信:“她只是收到,有没有回应呢?”

家长摇头。

“那就行了,她是有分寸的,知道现在什么最重要,你快回去把信放回原处,这是她的隐私。现在的孩子特别强调尊重隐私,不要影响到她的情绪。”

“真的什么也不要管?”

“嗯,她整个高中都没让你费心,不会在最后冲刺时性格大变的。你平时怎么做,现在就怎么做。”

家长半信半疑。

童悦不能久留,匆匆告别。在路边挥着手拦车。如同香港的警匪片般,不知从哪里冲过来一辆黑色的轿车,突然停在她的面前。车门一开,车欢欢从里面伸出手臂,拽住她:“跟我走。”

力气不小,童悦甩了两下没甩开,不得不出声道:“放开。”她永远搞不懂这位千金大小姐的思维,国外不是处处讲人权吗?她到底学到了什么,动不动就有恃无恐地强人所难。

车欢欢松开了手,人也下了车,俏丽的大眼睛特别的亮:“我有话和你说。”

“我无话和你说。”

“你都不知我要说什么,就这么着急地下结论。害怕?胆怯?”

童悦听出车欢欢语气里炫耀的急切,她有些想笑,能有什么,不就是叶少宁吗?好,成全她。她看了下时间:“我给你半个小时。”

“足够了。上车吧,我现在车技很好的。”车欢欢眉飞色舞。

车确实开得不错,又是好车,上坡下坡都没什么感觉。“我本来想给你打个电话的,想想还是当面说比较好。”

“你考虑得很周到。”

“应该的。我今天特别开心,真的。”

手机响了。苏陌问童悦有没出来,童悦说她已在路上,苏陌让她不要太赶,不行改签下航班,时间是充裕的。挂断电话,只见车欢欢朝她吐吐舌:“谁这么温柔呀,你在上海车站的那位‘魂断蓝桥’?”两人挨得近,苏陌的声音清晰,车欢欢听得清清楚楚。

童悦沉默,她告诉自己不需要生气,也不要做出什么冲动的行为,这些人终会成为过客,不值得。

“按照国际惯例,沉默就等于默认。”

“车小姐,我一直很好奇,我到底做了什么,居然给你这份熟稔的错觉。你可能在国外待久了,对国内的礼貌不太清楚。没关系,你到实中来,我找思想品德老师对你单独辅导。”

“这是上帝的安排,先是爸妈之前理不清的情丝,现在我们之间有一个共同的男人。”

“新婚姻法什么时候允许一夫二妻了?不要告诉我,叶少宁犯了重婚罪。”

“不要这么刻薄。待会儿你就明白了。”车欢欢方向盘一转,车驶进一家高档会所。抬目一看,一溜的豪车,其中有一辆是童悦见过几次的黑色奔驰。

穿着浆洗得笔挺制服的服务生把两人领进一个包间,包间有一面宽大的玻璃幕墙对着外面的露台。露台很大,向外延伸着,上面撑着白色的遮阳伞,下面摆了几张桌子,疏疏落落地坐了几个人。叶少宁单独占了张桌,手托下巴,叠着双腿,姿态悠闲。在对面的椅子上,放着一束名贵的白色郁金香。这应该是一个午间约会。

“我约叶哥过来的,我有个开心的消息要告诉他。他不知我也约了你。”车欢欢说道。

才好了几日的反胃像卷土重来了,童悦拼命地吞咽着口水:“说吧,还有十八分钟。”

“那好,”车欢欢坐了下来,大大的眼睛扑闪了几下,神情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无辜:“我真的不想打击你,但是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我只能自私一点。”

童悦点头:“请把棍子挥过来吧!”

车欢欢从包里掏出一个病历本,抽出一份化验单:“早晨刚做的检查,我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