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俗!这是童悦脑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别人玩剩下的,她还在这儿故弄玄虚,国外其实也没那么稀罕,幸好彦杰没有移民。
“这不需要我负责吧,我好像没有让你怀孕的本事。”
童悦一脸的疑惑,把车欢欢给搞蒙了,她想可能自己讲得不够详细:“我怀孕了,是我和叶哥的孩子,所以现在你必须退出了。叶哥是重承诺、温柔的男人,他不会无辜地伤害一个人。可是孩子要在幸福温馨的环境里成长,你看我爸当时就是为了我回到我妈妈身边的,我相信他对你妈妈其实是有点感情的。我爱叶哥,全身心地爱着,罗阿姨也非常爱我疼我。你在叶家并不快乐,被孤立着。何苦这样委屈自己呢?其实那个‘魂断蓝桥’还不错啦,爱他和他在一起呀,如果你们经济上有什么问题,我可以补偿你们。”
如果车欢欢是童悦的学生,她一定鼓励她报考电影学院的导演专业,每个人的戏份、表情,都考虑到位,情节虽不出彩,也能通过。这孩子有天赋。
“叶少宁有让你来找我吗?”
车欢欢诚实地摇摇头。
童悦吁了口气:“这是我和叶少宁的婚姻,尽管我们的婚姻出现了问题,是分是合,都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你怀上他的孩子又如何,就是你是他妈妈,也是个外人,决定权在我手中,你有什么资格跑来告诉我该怎么怎么做?叶少宁有什么想法,他可以直接来找我,你凭什么代表他?在法律上,现在能代表他的是我。”
车欢欢瞪大眼睛:“可是……”童悦的样子太让她意外了,自信满满的人不该是她吗?
“当你遇到叶少宁时,我想他没有隐瞒他已婚的事实,你们上床,我想他也没有强迫于你,更没给过你承诺。成年男女,玩一场游戏,天亮了,各回各家。打住,别和我说爱,我会笑的。如果是真爱,你为什么要等到查出怀孕才来找我摊牌?孩子于你是什么?是筹码,是武器。你准备用孩子来勒索叶少宁,来恫吓我。其实你根本没有半点胜算,你这样,不仅贬低了自己,也作践了孩子。”
“你胡说,叶哥他是爱我的……”车欢欢忐忑地摇着头,“如果我告诉他我怀孕,他肯定会非常开心,他对我说过他很喜欢小孩,他一定要对我负责。”是这样的吗?现在她被童悦说得一点把握都没有了。
负责大概会的吧,不过有点难过。童悦心里面的难受喷薄而出。叶少宁确实是真心愿意和她结婚的,他们的婚姻,他真的珍惜过、呵护过。他没有想到这个世界上会有个车欢欢,即使这样,他也保持了理智,他挣扎,他逃避,甚至他也硬起心肠逼着自己伤害车欢欢,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车欢欢强大得刀枪不入。他只是个普通男人,他尽力了。他是个善良而又温和的男人,就是到现在,他仍然在为他们的婚姻而努力,不然何必日日让傅特助跑前跑后地围着她。她也不是好性格的人,他忍耐、包容、迁就她。她没有选错人,所以原谅他吧!他犯的错,是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
是人,意志力都会有薄弱的时候。可能还是不够深爱,如果深爱,心会变得很窄,别人是挤不进来的。
很多人感叹这是个好时代,其实不然,这个时代选择太多,**太多,想专一太难。古时候盲婚哑嫁,一生见过的异性很少,日子又过得紧巴巴,一天天地操劳着,一辈子就过去了。爱情是什么?能吃吗?
可是为什么是车欢欢?童悦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也不相信有相似的恋情,但她相信因果。婚姻之所以受法律保护,是因为它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别拿爱情做幌子,江冰洁和车城再青梅竹马,也无理由侵犯乐静芬的婚姻。毛线团样的两辈人,缠缠绕绕,大概是上天让她来替江冰洁还债。那就还吧,如此说来,车欢欢有一天也会有报应的。
每个人在徘徊的时候,都需要做出选择,果断地,勇敢地。说什么等高考后再来整理,其实还是留恋。该知足了,曾经,有一个男人给过她一个关于家的梦,给过她一段温馨的好时光,还给了她一个不离不弃的小生命。如果车欢欢是他的真爱,那么她放手。祝福还是不必了,她不是圣母。
“车小姐,时间到了,我该走了,原谅我没办法留下来分享你的好消息。”
“你会离开叶哥,是不是?”车欢欢急切地问。
大小姐真天真呀,还好衣食无忧,不然叶少宁要早早白头的。临走前,她朝叶少宁深深看了一眼。
紧赶慢赶到了机场,在安检处找到了苏陌。“来得及吗?”她气喘吁吁地问。
“还有五分钟就关舱门了,很好,一点不浪费时间。小悦?”苏陌皱起眉头,指指她的唇角。
她抬手摸了摸,感到隐隐的疼痛。“我不小心。”她不小心把嘴唇咬出了血,可能太着急了。
还好,赶上了。飞机在跑道上滑行,舷窗外的天空,大团大团的白云。她对苏陌说:“地球被大气层层层包裹着,这个大气层就是我们看到的天空。”
苏陌挑眉:“所以说?”
“所以说天空并不是实体,它并不会塌下来。”
“哈,你要为我科普天体物理学吗?”
“天文学家前一阵发现了另一个星球,体积是太阳的八分之一,温度比太阳低,距离我们的地球约三十九光年,上面可能有水,是目前最大潜质可作为移居的星球。地球都不是唯一的,何况人呢?”
“还有吗?”
还有宇宙里有一种人眼看不到的物质,产生的引力要比其他可以看到的星系多一些,但是这些物质不发光也不发热,非常可怕,一不留神就会撞上。但是你如果笔直地朝前走,不贪婪不奢求,就没事。
高档会所虽说让人宾至如归,但是并不舒服,不像小餐馆,你的坐姿、吃相可以不讲究,怎么舒服怎么来。来这儿的人,多少都有点端着,笑都像计算好的。除非应酬,平时叶少宁可不愿意委屈自己。
叶少宁抬手看表,车欢欢迟到了。这地方以前在泰华时,和车欢欢陪客户来过几次,她应该不会迷路。堵车?青台又不是特大城市,这个时间点也不会。
车欢欢的电话是打到他办公室座机上的,秘书转进来,他怔了下,然后礼貌问好。昨天,泰华总经理的任命正式下达。乐静芬在泰华的股份是百分之六十五,车欢欢本人也有百分之十,又在国外喝了洋墨水,担任总经理是众董事乐见其成的。他说恭喜。车欢欢提出见个面,世纪大厦预算中有些问题,她想向他请教。他让她找罗特助和财务部门。
车欢欢叹了口气:“你故意气我吗?”他不明白,她接着说,“你前脚走,罗特助后脚就辞职,是不是被你挖走了?”
“没有。”
“他退了一个月的薪资,是立马走人的,连过渡期都没有,郁闷死我。叶哥,我这个总经理压力太大,你得给我指点指点。”
“你家里有现成的良师。”
“是不是要我捧着预算到你办公室向你请教?”她气鼓鼓地问,“还有,你欺我是新手,这次从我们泰华手里抢走了一个项目。”
乐董没教她吗?商场从来都很现实,没人给你实习的时间。他沉吟了下,公事公办道:“那你把所有的问题都列出来,我争取一次性解释清楚。我们现在的身份过多地私下接触,会让两家公司的高层误会。”
车欢欢郁闷道:“叶哥,你真当我不懂,同行难道都是冤家,就没做朋友的?每年的房产论坛、博览会什么的,大家都要聚一起。说不定以后有什么大项目,泰华和恒宇有机会一起合作呢!那时,我们也不见?其实,你不是不愿见泰华的总经理,你是不想见我。叶哥,我做了什么让你这样恨我?防我?”
叶少宁暗暗苦笑,他哪里要防她,他要防的人是自己,“抱歉,我想你可能是误会了。我下午有时间,你方便吗?”
礼节上,对于车欢欢上任要送点什么,叶少宁让傅特助准备,傅特助买了束郁金香,白色的。
“女人喜欢花胜过一切。”傅特助经验老到地说。除了童老师,那天他送她花,她捧着花,东张西望,像是偷的,无处可藏。
通往露台的门被拉开了,叶少宁听到服务生说“欢迎光临”。他回过头,是车欢欢,神情蔫蔫的。
“叶哥!”
叶少宁起身,替车欢欢拉开椅子,“芒果汁?”她对这种热带水果特别钟情,每次来都点。
车欢欢点点头,拿过椅上的花,坐下。“送我的吗?”
“特助为了祝贺你升职特地挑的,希望你喜欢。”
车欢欢讥讽地看了他一眼:“叶哥,你别这么紧张,这又不是玫瑰,我不会多想的。”
“欢欢!”他叹了口气,“别闹了,预算呢?”
“叶哥,我一点都不喜欢你现在的样子。我没奢望你像以前那样待我,可是不要这么刻意地疏远我,好不好?”
叶少宁疲惫地捏捏额头,怎么又老调重弹了?“这句话,我最后一次重复,我是个已婚男人,我尊重我的婚姻,我爱我的妻子。”
“骗子!你们现在明明分居中。”
车欢欢的话让叶少宁极度的不舒适,他讨厌这种被人盯梢、被人紧逼的感觉:“她是因为工作暂时搬到学校,我们没有分居。”
“那又怎样,同床异梦,貌合神离!你就是不敢面对自己的真心。”
叶少宁要是再不明白车欢欢今天的真正用意,他算白活了,根本没什么预算:“你到底想说什么?如果还是喜欢不喜欢之类的事,我的答案和以前一样,谢谢,很抱歉我……”
“我怀孕了。”车欢欢打断了他。
叶少宁顿了几秒,眉头微微拧了拧,接着点了下头:“哦,恭喜!”
她腾地跳起来:“你说恭喜?”邻桌的客人被她尖锐的音量惊得纷纷侧目,她脸一红,慢慢坐下。
“不然我应该讲什么?”叶少宁摊开双手。
“你是魔鬼吗?你是冷血动物吗?难道只有你太太是人,我不是吗?”结合童悦刚刚讲的那番话,车欢欢怒从心起。
“这事和我太太有什么关系?”
“和她没关系,但是和你有关系。不要告诉我,那晚你喝醉了,什么都不记得。错,那晚你的酒大部分是我喝的,你最多喝了一小杯,你应该非常非常清醒,而且你还在泳池里泡了下,那一点酒大概早泡没了。”
他抿紧嘴唇,目光如炬。
“我说得不对?要找证人来证明?好,去希尔顿查下那天值班的服务生,问一问好了。我在更衣室的躺椅上睡着了,醒来身上盖着你的浴袍,你都忘了?”
“浴袍上写着我的名字?”
“你、你不愿承认是吗?”她太伤心了,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我一直都敬慕你、爱你,没想到你居然是这样的一个人。你不承认就不承认,我要把孩子生下来,然后去做亲子鉴定,看你还往哪里躲!”
“你怀孕的时间不长,还能做手术。早点和医生预约。”
她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你要我打掉孩子?”
“这是我的建议,不然你处境会非常难堪。”
“你没有一点人性。如果你妻子怀孕了,你也会这样和她说吗?”
“欢欢,不要再问了,这是最好的办法。”
“你这是在掩盖你的行为,我不听你的,绝不。我要去找罗阿姨,她会帮我的。”
“我无须掩盖什么。”
“你讲得真是轻松,好像这事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完全是我在自说自话。”
他眼露怜悯。她倒抽一口冷气,突然想起那晚灯是熄的,当她向他走过去时,好像有谁带上了门。他满身的酒气?
她几乎晕厥,面白如纸:“那人……不是你吗?”双膝控制不住地颤抖。
他保持沉默。那晚,他知道说什么都不能击退她。可能是酒精点燃了她的勇气,她像个战士般,不达目的不罢休。他只有离开,让她一个人好好地冷静。他替她带上了门。
他只裹了毛巾出来,里面什么都没穿。幸好酒店内的商店还在营业,他请服务生帮他另买了衣服,换上直接就回家了。他喜欢内衣买回来用温水清洗过被阳光照射过才上身,这刚拆封的衣服穿在身上很不舒服,心理作用吧,浑身痒,他冲了很久的澡感觉才好点。
童悦睡得很香,有几缕碎发覆在额头,他温柔地拨开,不知怎么想起了和童悦的第一次,在荷塘月色,有月光,有风,海浪阵阵,突如其来的拥抱,她抱得很用力,紧了又紧。
他一低头吻在了她的脖颈间。
“上帝,不会的,不会的!”车欢欢满脑袋疾风骤雨,九级狂澜,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那是男更衣室,你不该进去。”俏丽的女子任性是可爱,但要看事,如果在原则上的事任性,那就是太过自私。除非是她父母,或深爱她的男子,才会无条件地包容。他做不到那样。她逼到他的底线,她把他推向边缘,他再也不能顾及她。
慌乱的泪水扑簌簌地往下落,车欢欢惊恐道:“那、那会是谁?”
“如果他没有强迫你,如果你不想嫁给他,是谁重要吗?”他冷然地戳醒她。
她呆若木鸡。当生理期推迟,她去医院检查,拿到化验单的时候,她像看到了满天绽放的烟花。她想象过当她把这个消息告诉叶少宁时,他们会拥抱,会亲吻,会狂欢。也许叶少宁会慌乱,会焦虑,会无措,那她就要紧紧地抓住他,要他冷静、坚决。现实开了这么大个玩笑,就像她主演了一出闹剧,演技不过硬,只能靠走光来博人眼球。
“今天的事我绝不会对外人提起,你担心在青台遇到熟人,到别的城市度个短假吧!”他只能帮她这么多。
“叶哥,你陪我去,我怕。”
他微笑,却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我不能帮这个忙。我给乐董打电话,让她过来陪你。”他站起身。
她抓住他的手,指尖冰凉:“你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我,我会疯的。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不然我不会进男更衣室。”
叶少宁心里对她最后的一点怜悯、内疚,在她说完这话之后,消失得干干净净。“欢欢,你成年了,你所有的行为,无论对与错,都需要自己埋单。”他一点一点地抽回手。
他叮嘱服务生关注她,给她送杯温开水。他给乐静芬打了通电话,说她身体不好,都没寒暄就挂了电话。他没有急于离开,坐在车中看到乐静芬的车到了,他才驶出会所。办公室有一堆公务等着他,车不知怎么开进了书香花园。和童悦吵架之后,他只回来拿过几件换洗衣服,晚上都睡在公司的休息间里。屋子没通风,冷冰冰的。开了窗,风吹进来,才觉好受些。
他倚在厨房的门边,看着灶台。童悦早晨五点就在这儿忙碌着,花围裙扎在腰间。她有一双神奇的手,能把不起眼的食物做得非常美味,轻易地就**了他的胃。
车欢欢问他,如果童悦怀孕了,他会怎么样?他想他可能要抱着她在屋子里跑个三圈,说不定还会傻傻地订一堆的计划,准备着宝宝的到来;他会强逼童悦减少工作,他要她好好地休息,他要回到家就能看到她。
门铃响了。他一喜,童悦回家了?这时的他真是傻了,童悦回家,自然是用钥匙开门,怎会按门铃?他欢喜地拉开门,童大兵与钱燕两手提着鸡和鱼、各式补品站在门外。他掩饰住失望,把两人让进屋内。
“小悦睡了?”童大兵朝卧室看了看,压低音量。他还没答话,钱燕愤愤不平地发表起感慨来:“少宁,我是不是得罪你们了,去我们医院做药流手术都不知会我一声。别人还以为我这后妈冷漠无情,其实我是真不知情。”
钱燕与童悦之间的关系有多微妙,他很清楚。耳听为虚,他去了医院。
“好多同事都知我有个继女叫童悦,吃饭的时候随口提起,我才知她那几天带学生在做高考体检,隔天自己来做了手术。岁数不小了,为什么不要孩子?”
钱燕问他,他问谁?寒冷的气息透体而出,童大兵扯扯钱燕,让她安静。那天做手术的医生休年假了,钱燕托人拿到那天下午的诊疗记录。
“奇怪,有两个童yue,不过一个是愉悦的悦,一个是阅读的阅,你们要找的是哪个?”护士问道。
“愉悦的悦。”他的话是从牙缝中硬挤出来的,心底有一丝细微的凉意,慢慢地渗透,好似一点点细小的疼痛,却折磨着人心最脆弱的地方,疼得不能自已。
“哦,二十八岁,药流,胚胎堕下很完整,病人没有其他异常症状。”
这不是凌空的一道霹雳,却叫他一次性体会了春夏秋冬的所有滋味。
“小悦这么做,不是有什么隐情吧?”钱燕不敢看叶少宁的脸。
童大兵脑中也似一团糨糊:“你少说几句好不好!”
叶少宁浑身绷得死紧,蓄势待发的怒气磅礴地在身体里滋生,无可奈何又无处发泄。“爸、阿姨,我回公司了。”好一会儿,他说道。语气平静、温和,与平时没什么两样。他其实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因为极度的愤怒和疼痛,让他处在一种失重的状态里。
“小心开车,好好问小悦。”童大兵哀求地看着他。
他想笑,却没成功。手术时间已是十多天前,她沉默到现在。他问,她就会说吗?能有什么隐情,她不抽烟,又不沾酒,生活有规律,那么只有一个解释:她不想要这个孩子。她说过“即使有了,我也不会要”,言必行,行必果,童悦的作风。
黑色的奔驰在黑暗里奔驰,夜风呼呼地从敞开的车窗里吹进来,他感到自己的血液在慢慢流干,肌肉缓缓腐败,一分一秒流过的时光就仿佛在剔骨削肉。车停在实中的围墙外,一幢幢教学楼灯火通明,晚自习已开始。
傅特助天天来看她,只说她清瘦无比,他变着法子换馆子换口味地给她送菜,也没效果。原来是这么一番缘由。怎么能这样决绝,仿佛这已是人生的尽头,她走累了,一切都不留恋。
那一年,他坐火车去上海,然后要从浦东机场坐飞机到迪拜,心情非常灰暗。已经恢复自由身的陶涛明确拒绝了他,她只做他的朋友、同学。同行的同事非常兴奋,买了熟食和啤酒,一路吃个不停喝个不停。
他默默地坐着,那次出国是乐静芬对他的重用,工作压力大,那边的气候又不太好,这些可以克服,可怕的是漫无边际的孤单。与他隔了一条走道的座位上,坐着一个女生。学生气很浓,短发翘在头上,双肩包上还挂着一个胖乎乎的猫咪布偶。一抬头,撞上他的视线,她挪开,低头在手机上玩游戏。
她长得有点像高圆圆,秀眸如秋水般动人,身材修长,骨架纤细,他不禁多看了几眼。女生穿了一双人字拖,车内空调开得太低,她冷得脚趾都缩起来了,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给!”罗佳英在他行李中塞了几双未拆封的袜子,他递给她一双。
“不要。”她脸一红,摇手。
“寒从脚下起,会冻着的。”他温和地说,没有收回手。
大概是冻得受不了,她没再拒绝,接过袜子,从包包里掏出钱夹:“我买下吧!”
他失笑:“没这么夸张,一双袜子而已。”
她迟疑了下,起身走开,回来时,手里多了一瓶饮料、一袋牛肉干,她将东西放在他面前的小餐桌上,“谢谢!”她羞得耳朵都红了。
他耸耸肩,莞尔,公平交易吗?不过,心中多了些柔软,这女生非常自重。
这下,她才坦然地把袜子拆封,脸苦成一团。袜子是蒙着整个脚掌的,鞋是人字拖,穿了袜子就没办法穿鞋。他找了把小剪刀,把袜子前面剪了个口子。她对他一扬眉,面容俏丽。之后,她继续玩游戏。
出站台时,她没什么行李,走得非常快。他们落在后面,很快就错过了。他没有想过会再见到她,茫茫人海,这样的概率太低了,除非有缘。
五年之后,他在咖啡馆相亲,她在邻桌对恋慕她的学生说:“老师今年二十七岁了,对于恋爱没什么想法,我想要的是婚姻,然后马上生一个孩子,你做好准备了吗?”她问那个恋慕她的学生。
字字句句,他都听在耳里。
他们有孩子了,她怎么舍得离弃?
它坐西朝东,平面呈十字形,是一座仿法国中世纪哥特式建筑,红色的砖墙,白色的石柱,青灰色的石板瓦顶。两座钟楼,南北对峙,高耸入云。周日早晨七点,这里有天主教弥撒。教堂内,信徒已济济一堂。外面,身穿礼服的新人一对一对的,影楼的摄影师对着他们,相机闪烁个不停。
这里是徐家汇天主教堂,上海著名的景点之一,是新人们拍婚纱照必去的地方,也是孤单的灵魂渴望得到救赎的地方。
天刚放亮,苏陌就把童悦送到了这边。昨晚,童悦在公寓里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连同钱燕的几张照片,请华烨托冷寒送进了看守所。为恐犯人情绪变化太大,刑前不允许见家人。如果她想见,可能也有办法。她没有提出任何要求。
她又去了趟商场,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买了个全,簇新的,都是名牌。彦杰的尺寸,彦杰喜欢的颜色。
苏陌看她趴在柜台前,为个领带挑来挑去,直叹气。
“好多年没见到他爸爸,哥不能太寒酸,不然,他爸会伤心的。”她说时,神情平和,语气不带任何情绪。
这一次处决的犯人是同一个缉毒团伙的,周陈也在其中,所以法院格外慎重,审判大会没有对媒体开放。只在进法庭时,让记者们拍了个侧影。一个个光着头,也看不出谁是谁。童悦没去看彦杰最后一眼。
教堂的门开了,童悦随众人走进教堂。淡黄色的灯光,很温暖,气氛非常肃穆。童悦停了停,缓缓上前,找了个位置坐下。她学那些信徒的样子,十指交叉放在胸前,闭上眼睛。
“上帝您好,”她在心里默念,“我不是信徒,也从来没进过教堂。现在来打扰您很不好意思。我不晓得说什么好,可是如果不说,心里又闷得很。上帝,您应该是万能的,人世间的一切都能看见,对吧?您待的那个地方叫天堂,《人鬼情未了》里说好人死后会上天堂,天堂的阶梯一级级,闪着金光。坏人死了进地狱,被两个魔鬼拖着就走,一点还价的余地也没有。彦杰属于坏人吗?在法官嘴里,在别人眼中,好像是。
“我也有点恨他,他总是伤我的心。我想留上海,他不肯。我喜欢他,他不回应。他总让我哭。到最后,他用这样的方式离开我,还是让我哭。可是,在我心里,还是愿意他好。天堂一定很人性化,您也非常仁慈。他的父亲救死扶伤,早在天堂安家,您能否网开一面,让他和他的父亲团聚呢?然后让他擦亮双眼,不要结交坏朋友,要珍爱身边的人,哪怕只有一分一秒,也要让他知道。还要告诉他,不要牵挂我,我会过得非常非常好。
“上帝,絮絮叨叨讲这么多,您别嫌烦,很对不起,我从来没有祷告过……”
她与苏陌走出教堂的时候,觉得脸上凉凉的,一摸,全是泪水。苏陌揽着她的腰,她没有推开那只手,不然她就没办法向前迈步。
下午两点左右,冷寒的电话到了。华烨开车送他们过去,那是上海的近郊,稍有点荒芜。彦杰睡在白布袋中,非常安静。灵车在树林后面的小径上等着。在灵车上,她握着彦杰的手,他的手太冰,怎么都焐不热。到了殡仪馆,化妆师给彦杰洗了澡,换上她买的衣服。彦杰非常帅,那种酷酷的帅。
她与彦杰合了影。苏陌把她拉出去。
过了不久,彦杰成了小小的一团,被包在一个小红布袋里出来了。隔壁有个出售骨灰盒的老人告诉她,要买把伞打着,这样子灵魂就不会散开,还认得回家的路。她选了一个深灰色的骨灰盒,里面有假山还有亭台,像古装戏中公子与小姐幽会的后花园。她想笑,嘴一咧,掉下来的是泪。彦杰住在这里,应该会咬牙切齿的。
她捧着骨灰盒,苏陌撑着伞,她将盒子寄存在公墓管理处。等假期里,她到上海买块墓地,才能让彦杰入土为安。为了钱燕,彦杰不能回青台。她看了又看彦杰冷着脸的照片,然后恋恋不舍地走了。
在青台的钱燕,过不久就会收到一张彦杰在机场出发的照片,那也是PS过的。以后,彦杰就定居国外了,定期寄照,定期汇钱。
多想这是真的,她深呼吸。
华烨带他们去吃饭。苏陌一口没动,他无法吃得下,彦杰曾是他最喜欢的学生。令他意外的是,童悦居然喝下一碗汤,虽然过了一会儿又吐了。
傍晚必须要回青台,高考在即,作为强化班的班主任和任课老师,童悦要对羊群负责。
“苏局,那套公寓的手续我办好了。青台的事,等我六月份过去再说。”华烨对苏陌说。
“好的。”
进了候机室,苏陌淡淡地说道:“我把你那公寓对面的房子买下了,现在开始装修。那里离交大不算远,上班比较方便。”
她听不懂。苏陌笑了笑:“我已接到交大的聘书,下学期就会过来执教。”她垂下眼帘。他是成熟男人,做什么样的决定,她无须多话。这世界,没有什么人可以真正地为别人放弃自我的。人性,是自私的。
“我先过来安排一切,这样子你生孩子时,我就能照顾你了。”
她不能克制双手的抖动。他怎会知道?“我一个人可以。”
他笑而不语。话讲多了,就矫情,让人怀疑诚意。付诸行动,才能融化一块冰。
她没有要他送到实中,自己从机场打车回去。他叮嘱她注意身体,每天电话联系。
天将黑未黑,学生们去饭堂吃饭。校园内还有一抹橙色的光,她在这光中,迈着千斤重的腿走回宿舍。她需要沉睡,需要吃饭。奇怪,门是掩着的,她记得走时锁得好好的。难道谢语又来了?谢语住在这里时,她给过谢语一把钥匙。
推开门,首先闻见一股烟味,一盏灯微弱地亮着。叶少宁坐在她的床边,整个人困在烟雾之中。
“去哪儿了?”他盯着她,语气乍听很平淡,然而平淡中却隐藏着狂风暴雨。她瘦得很夸张,好像纤细的身子上顶着个大头,双目无神,嘴唇苍白。
“外面。”她放下包,立即去开窗。
他把烟摁灭了,全身的精力仿佛都聚在一双眼中,而那双眼此时正目不转睛地凌迟着童悦:“你阿姨告诉我,你在她们医院做了个小手术。”
她闭上眼,没有回头。
只觉得这世上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哪怕你技术再高明,掩饰得有多成功,永远都不会存在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在某一个肉眼看不见的角落,总有一双你看不见的眼睛在看着你。但你看见的都是真实的吗?他还是不了解她。这段婚姻,她想走就走,想留就留?这个孩子,她想要就要,想弃就弃?
他这是来责问,责问她剥夺他做父亲的权利?不,他已做了父亲,恒宇与泰华联姻,让多少人叹服。他是来找突破口,冻结的冰面裂开了条缝,先是苏陌,再是孩子,呵,他可以了无牵挂地华丽转身。
“嗯!”她疲惫至极地点了点头。
“这样子我们之间就没有任何牵扯,你是铁了心地要离开。你做得很对,没有一个疼爱自己的母亲,不如不要让他来到这个世界。”他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如刺般戳过来。
童悦想让他闭嘴,小姑娘在听、在看,眼前是她的父母,她不能像自己那样自小到大一直生活在恐慌之中,时时都没有安全感。
“你没有什么要说的?”他哑声问,唇边带着讥讽,惊涛骇浪的目光已经收起。此时的他更像一只刺猬,仓皇地面对伤害他的人。
“没有。”她说得再清晰不过。
屋子里安静下来了,过了很久很久,她听到他站起身,走向门边。在出门的那一刻,他回了下头:“童悦,如你所愿,我们离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