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夫妻日常生活小甜点十

乾清宫。

此宫殿乃是晏朝历代帝王的日常起居之地, 殿中极其宽阔,立柱粗重,格外肃穆庄严, 原本是龙气十足之地, 可无论是殿中的浓重中药味,还是隐隐传来的咳嗽声,以及宫人脸上紧张无比的神情……都透露出衰败萎靡的气息。

龙塌旁, 一个身穿厚重华丽冕服, 头戴凤冠的雍容美妇人,正执手拿起汤勺, 缓慢搅动着碗中黢黑的药汁, 冬日的暖阳顺着五彩琉璃的窗璃照入,将她眼下的青黑照的一览无遗。

自从朱承稷生病以来,太后李明珠就如同往常般,一直宵衣旰食, 片刻不离在龙塌旁照料着,此时熟练将汤勺递送到儿子嘴边, 柔声细语道,

“来,稷儿, 喝药。”

朱承稷面如冠玉,已满十八,又是青年帝王,本应是至尊至圣,风姿无限的年龄, 可由于多年的病痛折磨, 身材高瘦, 面色蜡黄,体虚到眸光都有着浑浊……除了盖在身上,绣着九龙飞天的金灿灿缎被,丝毫看不出半分王者霸气。

久病早成医。

对于自己的身体状况,朱承稷自己心中有数。

他躺在龙塌上微摇了摇头,虚虚道了句,

“母后,喝再多也无用。

朕的身子……只怕是不中用了。”

李明珠闻言大恸,泪珠顺着面颊砸落了下来,却还勉力稳住心神,轻拍了拍被面,犹如以往哄逗幼孩般,哽咽着颤着嗓子道,

“母后不准你瞎说。

你正是血气方刚,如龙似虎的年纪,身子恢复起来很快的,母亲必会陪着你好起来!等你好了之后,母亲就给你赐一门婚事,让你娶妻立后,繁衍子嗣,今后……今后还有无数的好日子等着咱们。”

朱承稷望着塌前痛哭流涕的母后,心中涩然。

终究是他辜负了母后的期望,不仅没有长成英明神武的千古一帝,反而因身体孱弱多病,日日让母后操心……至于他这副残败的身子,就算是娶了妻,只怕也是耽误那姑娘的青春年华。

宫外的那些流言说得没错。

终究是他太过无能,肩膀太薄,哪怕是自小就日夜苦读,勤勤恳恳,终究也承担不起这帝王之责,担不起这天下苍生安邦定国的大任。

可若是当初有得选,他又何尝想要生在帝王家?

朱承稷的眸光,顺着微微打开用来通风的窗橼,遥望着远方的碧海蓝天,那只翱翔在天空一掠而过的雄鹰…

“母后,可惜朕一直呆在这深宫之中,临死之前,都从未好好看过晏朝的大好河山。飞沙走石的苍茫戈壁,茂密层叠的绿意山林,一望无垠的波涛海洋……

终究是迟了…迟了…”

眼见儿子的求生意志欲渐消弭,李明珠只觉痛彻心扉。

这么多年来,她孑然一人在深宫中飘零起伏,几升几落最终位至太后,除了与顺国公府的亲情还占据了心中的一小块位置,其余近乎全部都被权势占据满了。

直到她怀胎十月,生下了小承稷,才在这冰冷的皇宫中,寻回了几近泯灭的人性,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与儿子在深宫中相互扶持照应着,从未一日分离过。

这么多年来,为了登上后位,李明珠确曾用过阴谋诡计,心狠手辣取过许多人的性命,那些但凡得罪冒犯过的她嫔妃们,一个个如昙花一现般迅速消弭在了后宫。

可李明珠从未想过,她这双手,有可能会提前操办儿子的丧礼。无论是何人,站在权势巅峰时,难免会觉得冰冷孤寂。

……可若是承稷死了,只独留她一个人在这偌大寂寥的皇宫中,那就算这世间的权势富贵集齐一身又如何?当了这晏朝最尊贵的女人又怎样?

到头来,皆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李明珠给儿子喂过了药,眼见他沉沉睡去,示意宫人将床帷放下,轻手轻脚退了出来,惶惶然走在繁华冗长,一眼望不见边的宫廊当中…此时只听得身侧传来一句清朗男声。

“阿姐,我命人去寻了三只世间罕存的千年灵芝来,先由黑骋铁骑护送着,约莫后日就能入京了,那千年灵芝药效绝佳,据说有令人起死回生之效……

你放心,稷儿服用灵芝后,必会好起来的。”

李明珠一抬眼,就对上了胞弟李渚霖眉头紧蹙,神情关切的英朗面庞,当年因为合欢散一事,他们姐弟二人的关系一度决裂崩断,在弟媳阮珑玲的撮合黏粘下,过了大约两三年的时间,才彻底和好如初。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经过了这么多年,李明珠才知之前一直是她妄做小人。

这么多年来,弟弟一直为朝堂殚精竭虑,兢兢业业,且知她忌惮,所以只一直顶着首辅的头衔,从不狂妄放肆,未越过雷池半步,可以说若无他在朝堂中擎天护着,只怕她这太后与李承稷这个皇帝,早就化为了一片黄土。

就算是承稷生病了,弟弟也只四处探寻名药,并未动过半分夺权的邪念……可就算是千年灵芝又如何呢?这些年下来,什么珍惜补品宫中没有?什么灵丹妙药承稷没有吃过?

若是能调理好,他的身子又岂会拖得到今日这般地步?

李明珠在人前伪装强势惯了,哪怕是泰山崩于前也绝不露怯,可在血脉相连的胞弟面前,她终究流露出几分脆弱来。

“稷儿天生不足,现在沦落到这般的下场……

渚霖,你说这是不是我的报应?”

是她手上沾了太多血,太过睚眦必报,将何事都做得太绝……所以现在那些罪孽,才落到了她儿子的身上,是么?

李渚霖明白她这话中所指的语意,眉头蹙得更紧了几分,

“阿姐手上才区区几条性命?哪儿比得上我这个屠尽满城战俘之人?

若这世上当真有报应,尽数落在我身上,我一并替你与稷儿受了便是。”

李明珠眸框一热,险些就要掉下泪来。

面对这般赤诚温暖的亲情,她愈发觉得无地自容,厚重翟服下的指尖搅了搅,终究想要将这么多年的感恩与亏欠,同弟弟说出口…

她眼睫微颤,翁然张嘴,

“霖弟,这些年来,多亏了你……”

“南下的匪寇愈发猖狂,内阁大臣们还等着与我商讨如何调遣兵将,我便先去了,阿姐看护承稷想必也累了,先回慈宁宫好好歇息吧。”

谁知弟弟显然对她这般的真情流露格外不习惯,并未等她将话说完,就摆了摆手,扭身阔步朝德政殿中去了。

李明珠心中一时感概万千,只对着那个高阔挺拔的身影,喃喃道了句,

“还是那个倔性子,同儿时一摸一样。”

几日后。

肃清了京郊劫匪的为安,与李渚霖一同入宫述职,按理说,按照为安的年龄与资历,是绝不够格参加内阁会议的。

可这几年,为安锋芒毕露,俨然已经成了李渚霖的左膀右臂。他与朱承稷的体质不同,自小就身子健壮,精力旺盛,顺国公夫妇为了让他消耗体力,专门请来了世外高人研学武艺。

十岁时就跟着舅父阮建州去江河湖海上剿水匪;

十二岁在黑骋铁骑的护送下,去胶州灭匪杀寇;

等到了十三岁考中状元,上边境战场时,已经长成了会调遣兵将的少帅……

后来去了西北镜线上与敌军对战,如蛟龙入海,杀得敌军片甲不留,令其闻风丧胆,颇有当年李渚霖大杀四方的架势。

这父子二人,一个坐镇朝堂,一个清剿外匪,隐隐有共同把持朝政的意味,且按照眼前朝堂的局势看,这情况今后还会持续至少近十年。

父子在德政殿中议完事之后,一前一后走出了殿外。

为安已经许久未回京了,便先赶往了慈宁宫给姑母李明珠请安,眼见姑母最近因为担忧皇上的病情,熬得人都瘦了两圈,柔声抚慰了许久…

然后。

便来到了乾清宫中,探望朱承稷的病情。

为安坐到龙塌前时,朱承稷还未醒,只昏昏沉沉睡着,似是魇着了,时而眉头紧蹙,时而微微晃头,神色紧张,额间也沁出密汗来,手臂也伸出被外在半空中抓挠,嘴中喃喃道着什么……

为安见状立即伸手去握住他的手,轻声呼唤他的名字,

“阿稷…阿稷……”

朱承稷双腿一蹬,从噩梦中转醒,望着眼前之人瞬间心安,二人年龄相当,一同长大,情谊非比寻常,他依稀记得,上次见为安,是三月之前。

二人虽知相差一岁,可不知为何,朱承稷只觉得每见他一次,为安便又成长健壮了一分……不像自己,只能日日躺在这龙塌上,犹如一具死尸般。

他眸框中闪现出些欣慰的光芒来,气若游丝道了句,

“为安,你回来了啊……

我听说,你又打了胜仗。”

为安紧握住他的手掌,点了点头,带了些期盼轻声道,

“是啊阿稷,我又打了胜仗,后日便会在长定宫犒赏将士。

你快些好起来,我俩一同赴宴,还如以前那般对酒当歌,把酒言欢,岂不乐哉?”

朱承稷淡白着脸笑笑,摇了摇头,

“莫说我这病好不了,就算好全与你同去赴宴了……可你我心知肚明,那些将士服的不是我,而是你。”

“君就是君,臣就是臣。

你是皇帝,就算身子弱些,他们也合该对你俯首称臣,若是谁敢不服,我便将他打趴下跪在你面前,这一辈子再也起不了身。”

“敬畏自在人心,什么君君臣臣都是虚的。

且为安,你是不知那龙椅有多冰冷硌人,我坐了这么多年,真真是烦闷腻歪透了。

我时常想,这位置若换你来坐,定会比我合适千倍万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