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后的中午,我爸骑着自行车回到老家。
我爸对我一向很温和,时常用一双手将我举过他的头顶,用他那硬硬的短胡茬扎我的脸。
当天我爸并没有给我一个好脸色,他的脸色很难看,当他踏进这个屋时,我知道这天的气氛一定不会好。
当我听到我妈说过,她和我爸吵架的事后,我就知道我爸这几天都不会来老屋的,即使回来了,也不会有好脸色,我妈也不会这么快原谅他。
我害怕这一幕,我爸妈争执起来,若是动手打起来,我该怎么办?
可我爸还是来了,整个屋子变得灰暗,我知道导火索要点燃,火药味很浓。
在我爸没来的日子,都相安无事,我妈似乎将这事遗忘,渐渐地淡下去,家里又恢复了平静。
我爸还是来了,他来得太不是时候,间隔的时间太短,又让我妈揭开了伤疤。
我爸走进了厨房,见厨房里没有做饭,他就质问我妈:“都什么时候了?你为什么不做饭?”
“我不吃,我做什么饭?”我妈大声说道。
我妈不甘势弱,也没给我爸好脸色。
“你不吃,我还要吃呢。”
“你要吃,你自己去烧。”
“你看看你给我咬的,你是狗啊?”我爸卷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的牙印。
“你看看我的脖子,你怎么不掐死我?你掐死我啊。”我妈厉声说道。
我见到爸妈争得脸红脖子粗,也许下一秒就会打起来,我该怎么办?我徒然觉得心酸,眼中噙着泪水,我真希望她们好好的,没有谩骂声,也没有言语的相互攻击。
好在我爸没有动手,没有肢体冲突,他骂骂咧咧地转过身,他向屋外走去,我看着他修长的背影,屋外阳光明媚,也不冷,多么好的晴天,我爸推着自行车,怏怏地走了。
爸妈之间的战争,没有在我面前爆发,我揪着的一颗心才放下,我的泪水已模糊视线,我听到我妈的哭声,是从房间里传出来的。
我一个人呆坐在厅里,感觉到冷,我流了很多冷汗。
我走去了这间屋,屋里太闷了,我要到屋外呼吸新鲜空气,我妈的哭声还没止,我不知该怎么劝她,我该到屋外晒晒太阳。
我的肚子饿了,我妈只顾着哭,倾诉她的委屈,她是不会管我饿的。
我识趣地不去招惹她,我离我妈远远的,那样就不会在她生气时,做她的出气筒。
我奶奶的门锁着,她不在屋,她这会应该在二伯家烧饭。
我应该到我二伯家去,看能不能混口饭吃,正是吃饭的时候,我二伯见我进他的门,定会问我吃饭没,他也不会让他的侄子饿着肚子看着他吃饭,二伯多少要盛点饭给我吃。
我向着我二伯家走去,二伯家的门敞开着,厨房上的烟囱冒着浓烟,这是刚起火啊。
二伯家刚起火做饭,就是还没有吃中午饭,那就正好了,我可以等着他家把饭烧好。
我跨进了二伯家的门槛,左边的一个房间里传出说话声,是二伯和一个男人在说。
“我已经加大了药量,她还是不见好。”男人说道。
“那就继续打呗,有什么办法?”二伯说道。
“我都给她打了三四天针,她的病情越来越严重,我是无能为力,你还是把她送到医院去。”
“既然我请你来,我肯定相信你的医术,送医院和找你都差不多。”
“叔叔,我让你把病人送到市里的大医院,大医院里有先进的器械。”
“你跟叔说实话,她的病送医院还有救没?”
那个男人的声音很熟悉,他是彭医生,就离我家不远,他在家里开了个诊所,我病了时,还在他家去打过针。
我听到彭医生的声音,我就有些畏惧了,我怕见到他,见到他就准没好事,那白白的细针头让人细思极恐。
记得我上次生病,上他家的诊所,彭医生首先就在我白白的屁股上扎了一针。过了一会,他又在我右腕上扎了一针,说是做皮试,有无过敏反应。随后又是一针,弄了个输液瓶。
我迈进了诊所门,一次就挨了三针。早上去了,中午要去,晚上还要去,一天挨了好多针,要巩固治疗,我不想进诊所,更不想见到彭医生。
虽然年轻的彭医生高高的,长得白净,也很帅,对我也很亲切,可那针扎着我,让人痛不欲生。
我妈在两天前就对我说过,你二妈病了,屋后的彭医生来给你二妈看病打针呢。
我得赶紧走,我一秒都待不下去,有彭医生在,我得躲着他,我得绕道走。
我没有进屋去看我那病重的二妈,若是彭医生看到我,随即摸摸我的额头,就大事不好了,趁他没看到我,我得赶紧溜。
我在二伯家没有再停留片刻,就从他家出来了。还是回家比较安全,我爸早已灰溜溜地走了,回他的酿酒作坊,所谓一个巴掌拍不响,我妈一个人哭好了,定会知道饿的。
正如我所想,我还没进屋呢,就听见折断干柴的声响,我家屋顶烟囱冒出了白烟。
我回到了家,到得厨房,见到了我妈,我妈的眼圈内布满血丝,她哭丧着脸,我默不作声,绝口不提我肚子饿的事,我见饭还没熟,就只好回到大厅内,坐在椅子上等待着。
过了一会,我妈吵哑的嗓音说话了,“思念,吃饭了,自己盛。”
我只好进得厨房,在柜子里找碗。而我妈则是回房躺着去了。
当晚,我妈对我说:“你二妈都卧床好几天了,医生打针都打不进去了。”
“中午我到二伯家去,彭医生还在呢。”
“也许你二妈快不行了,真是个可怜人。”
“彭医生让二伯送二妈去医院,二妈还有救吗?”
“针都打不进了,没救呢,你二妈平时很少生病的,这一病就起不来呢,恐怕是大病。”
“我每年都会生病,医生治了就会好,难道二妈就治不好吗?”
“你二妈也许生了大病,有些大病即使是大医院也会治不好。你去看看你二妈吧,看完就快回来。”
“那你呢?你不去看吗?”
“我刚才去看过了,你那时在外面玩。”
我点点头,就向二伯家走去。
天还没有黑,眼前有些模糊,近处的景物依稀可见。
我二伯家亮着灯,我向着光亮走去,二妈就躺在大厅里,家人已将二妈从房内移出,二妈盖着床厚实的棉被,她的眼还能活动,我二伯坐在一张椅上,离二妈很近,我二伯拧开了一瓶桔子罐头,用匙勺舀着桔子水,慢慢倒进她嘴里。
哑巴二妈不能进食了,只能喝些桔子水,二伯的眼中闪着泪花,他用手抹了一把辛酸的泪。
二妈看着二伯,两行泪珠从脸颊滚落,二伯耐心地从瓶中舀着桔子水,缓缓的将一匙桔子水递到二妈嘴边。
厅内就剩二伯和二妈两人,思远和思莲在厨房跟着奶奶做饭。
我不忍打扰她们,就悄悄离开了。
只见得屋外已经黑漆漆的,天上没有月亮,一颗星星也看不见,有些无形的东西向我袭来,起风了,风吹动了地上的树叶,似乎有人在走动,我迈开步子向前奔跑,我看见了屋内的光,微弱的晃晃悠悠的光,我慌乱的跑得更快,身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我。
“妈,我回来了。”我大声喊道。
“你慢点跑,跑什么呢?”我妈回应道。
我妈的回答真管用,周遭顿时安静了,我的心顿时平静,我放慢了脚步,不再焦虑不安。
当晚,我在睡梦中被吵醒,我妈也点燃了煤油灯。
“妈,怎么了?”我迷迷糊糊地问道。
“你二妈已经死了,我去你二伯家帮忙办丧事。”
“妈,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问道。
“要给你二妈办丧事,恐怕一晚上回不来,我在外面把门锁上,你继续睡吧。”我妈说道。
我的耳朵很灵,听得我妈的脚步声向大厅走去,然后有开门锁门的声音,只到她的脚步往外延伸,只到听不到。
在静夜中,我听到了二伯家说话的声音,隐隐约约间听到我妈的声音。我不敢抬眼看黑黑的世界,让人产生恐惧与惊慌,我用被窝捂住了头,我蜷缩着身子,我浑身流着汗,感觉到真热啊,被子外面是凉快的,可我不敢将头伸出来,我不敢去想,而那些令人害怕的事却不断充斥着我,那黑色的棺木,以及那五颜六色的花圈……
一天下午放学后,我背着书包回家,我觉得没精神,浑身无力的,也无心看夕阳西下。
我拖着沉重的步伐,终于是到了家,可是屋门锁着,平常我妈出门后,总是将钥匙挂在门后,那样我就能伸手去摸木门背后的钥匙,也许这天她忘记挂钥匙了。
我平时放学回家后,总是去农田找我妈,我妈在农田里干活,而这天我没有去寻她,我感到双腿软绵绵的,只好坐在门前的石板上,我把书包中的书本取了出来,搁在膝盖上,做了一会作业。
当夜幕将临,书本上的字迹模糊不清了,我才收起课本,我有些困了,也不择地,就躺在石板上睡。
不知过了多久,“思念,你怎么睡地上了?快起来。”我妈扛着锄头回来了。
我迷迷糊糊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土,我还能看清我妈的身影,天还没有黑透。
我妈放下锄头,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来,随手开了铁锁。
“思念,你是不是病了?”我妈问道。
“我没病。”我肯定地说道。
我妈向我伸过手来,她那只粗糙的大手摸着我的额头,然后又试探着她的额头,“这么烫,还说没病,走,跟我去打针。”
我一听打针,立刻不乐意了,我一扭身子,甩开了我妈的手。
我妈见我不从,立刻又用手扯着我,我倔强得不肯服从,双脚一软,就赖在了地上,我妈使劲拉扯着我,我赖在地上不肯起来,我妈拖拽着我。
我使出浑身力气甩开我妈的手,我妈看着我生气地说,“让你跟着我去看医生,你不去,我也懒得管你,让你病死算了。”
我妈推开了门,她把锄头放到屋角落里,我有些得意,我的反抗是有用的,我就是不去看医生,我没有病,不用看医生,我也不需打针,你知道打针多痛吗?
我妈在前面走,她进了厨房拿起一个塑料水瓢,从水缸里舀了水喝,我也进了屋,屋内比屋外黑。
我看见我妈出了厨房,她难道不用点灯,不用做饭的,她冲着我来了,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她大声说道:“走,跟我去看病。”
我还以为她真不用管我,认我病歪歪的,我扭动着身子,反感地说道,“我就不去。”
“你不去也要去。”我妈一把抱起我,就往屋外走,在走到门口时,我一把抱住门上伸出的门栓,我妈遇到了阻力,我妈厉喝到,“你松手,松手听到没?”
我不管不顾,才不听她的,我死也不去看医生,我紧紧地抱住门栓,把半扇门也关上了,除非你把木门带倒,我妈拖拽不动我,我的两只脚还不断地动弹着,试图蹬开我妈,我妈匆忙抱住我的双腿,让我的脚不能动,我妈愤怒地向我的屁股扇了两巴掌,我的头仰着,并哭嚎着。
“这孩子怎么不听话呢,你松手。”我妈埋怨道。
我依旧抱着门栓,这是我唯一的支柱,我妈用一只手解开了我的双手。
我无助的双手松脱了门栓,我还是斗不过我妈,我闹腾着,我的四肢不断折腾着,我妈又在我的屁股上扇了两巴掌。
“你要听话,只要打了针,病就会好的。”我妈抱着我说。
我嚎哭着,双脚已被我妈钳制住,双手双脚也不敢动,否则必会挨打,我的屁股像火烧了痛,肯定又是红了。
我妈抱着我,挡住她的视线,不好看路,我八岁了,又重了些。
“思念,你在地上走,我牵着你走。”我妈说道。
我妈把我放在地上,她牵着我的手,“你不听话,我就会打你。”
我的脚下打飘,似乎头重脚轻,我跟不上我妈的步伐。
我妈见我走得慢,就蹲下身子,“思念,我背你走。”
我妈背着我,她的步子迈得很大,每一步都很平稳,“你又干嚎,连一滴眼泪都没流。”
我家屋侧是个上坡路,坡边有许多竹子,竹子有粗有细,过了绿色的竹林,就是十几棵的松树林,穿过松林,就到大路,林里有两座坟,坟前还立有两块墓碑,在这傍晚,我是不敢正眼看那石碑的。
通往彭医生家的路,是条宽土路,路两旁是农田,还有池塘,还有些散布的坟,坟上长满蒿草。
彭医生的家快到了,又要挨针,我为什么又病了,其实我也不想的。
我妈用双手勾着我的腿,把我向上抬了抬,她背着我走路也显得吃力。
彭医生家亮着灯,我妈弯着腰,随后半蹲着,把我放在地上。
“彭医生,我儿子又病了,你给看看吧。”我妈说道。
彭医生才二十六七岁,他看了我一眼,从盒子里拿出了体温计,走了过来,他将体温计递给了我妈。
我妈将玻璃体温计塞到了我的腋下,我夹着凉凉的体温计,有些紧张地等待着。
“思念夹紧,别把体温计弄掉了。”我妈看着我说。
过了一会,彭医生向我走来,并伸出手来,我妈替我取出体温计,然后递给彭医生。
彭医生拿过透明的体温计,先是捏在手里甩了甩,然后对着灯泡看了看,“是在烧,我给他配药打针。”
我就知道,来看彭医生,就没什么好事。
我看到彭医生在白纸盒子里拿着药,都是小瓶子装的**,他用一个注射器吸取着。
我趴在我妈的膝盖上,彭医生首先就在我撅起的屁股上扎了一针。
过了一会,彭医生又拿来注射器和棉球,我妈用一只手捂着我的双眼,彭医生在我右手腕上来了一针。
过了几分钟,彭医生过来看看我,见我没什么异常,就去弄输液瓶,吊葡萄糖,等待我的将是第三针。
彭医生将瓶子挂在高高的支架上,我妈一只手揽着我,另只手依旧遮挡住我的双眼,彭医生给我来了第三针。
我妈对彭医生说:“彭医生,我回去做饭,就让孩子在这输液。”
“可以,我会看着的。”彭医生说道。
“你就在我家吃,我家已经在烧了。”彭医生的妈好客地说。
“那怎么可以,我回去做很快的。”我妈说道。
“可以的,又不是别人,这乡里乡亲的。”彭医生的妈说道。
“在你家看病的人多了,都是乡邻的,还不把你家吃穷了。”我妈说道。
“看你说的,这一餐两餐的哪吃得穷,你们两个人又吃不了多少?免得你回去烧。”彭医生的妈说道。
“不,我还是回去,这又近,抬腿就到家了。”我妈说道。
我妈说完话就消失在夜色中,留下我单调地等待着。
半个小时后,我妈从黑黢黢的夜色中走进了明亮的屋内。
我妈抬头见输液瓶里的水已不多,就耐心地等待着,只到水快没了,就大声喊道,“彭医生,瓶里的药没了。”
彭医生听到我妈的喊声,就走了过来,给我撕了手上的医用胶布,然后抽了针。
彭医生给我开了药,他对着药盒说,“这个药每天吃三次,一次吃两粒。这个药每天吃两次,一次吃一粒。”
“彭医生,我手上也没带钱,就先欠着了,等到卖谷后,就把看病的钱给你。”
“可以的,明天他还要来打针。”彭医生说道。
“明天就让他不上学了,等病好了,再让他上学。”我妈说道。
我家没有手电筒,我和我妈摸黑回家,天上没有月亮,幸好那条路白白的,隐约可见,通向了前方,我们依路前行,我妈见我走不快,我病了后四肢无力。
我妈蹲下身子把我背了起来,我感觉到温暖,我的双臂环绕着她的脖颈。
“思念,你明天不用上学了,明天早上还要来打针。”我妈说道。
“哦,我知道了。”我咽了一口苦水。
“你怎么又病了,一年要病好几回,我把你背着扔到大河里去,让水把你冲走。”我妈做出扔我的动作。
我的双臂慌忙抱着我妈,并撒娇地哼哼着。
“你越来越重了,我都背不动你了,等我老了,走不动呢,你会不会背我?”我妈说道。
“当然背呢!”我说到。
“忘记背呦,没吃饭,我都饿了。”我妈说着就将我往上托托。
起风了,坟头上的蒿草沙沙作响,我闭着眼不去看那些黑漆漆的景物。
穿过大路,走进松林,小路旁的墓碑显得阴森,我尽量不去想,也许会从墓里伸出手来……
仅走了十来分钟,我和我妈就到家了,我妈把我放在地上,推开了木门,木门发出吱呀的声响,我妈在桌上摸索着火柴,然后划燃,瞬间,火柴梗燃烧着,点燃了煤油灯,屋里摇曳着光。
我妈端着煤油灯进了厨房,揭开了锅盖,白色蒸气升腾着,白米饭已经焖熟,带着香气,饭边还蒸有一小碗鸡蛋。
我妈首先就拿来药,见我吞药丸困难,就将药丸用勺子捻碎,用水和着药粉,待药温降了,就让我服下。
我妈端过药来,我已经很乖了,闭着眼就将碗中药一饮而尽。
如果我拒不喝药,轻则挨骂,重则挨打,还会强行被灌下药去,筷子就是刑具。
这药总是要喝下去的,是被我妈赐候着喝,反正总是要喝,逃脱不了,还不如我自觉点,免得我妈下手,惹我妈生气。
我喝下药后,我妈也很省心,照例从罐头瓶里舀出一勺糖来塞到我嘴里。
这晚有蒸鸡蛋吃,是平常时日享受不到的待遇。鸡蛋积攒起来是要换钱的,为家里买些盐和煤油以及洗衣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