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灵车到家时,天已经大亮,早有亲戚和队里人等候。

把棺木抬下车后,棺木用两条板凳搁着。

鞭炮的炸裂声络绎不绝,伴着哀伤的器乐声,及众女眷们的哭泣声中,我抱着我妈的遗像和灵位立在我妈的棺木旁。

我表哥推搡着我爸,厉声说道,“你跪下。”

我慌忙下跪,却被我表哥扯了起来,“思念,你不用跪。”

我爸站在原地,没有下跪。

我表哥恼羞成怒,用脚勾着我爸的腿,不断推搡着我爸,我爸争执了一会,我表哥怒喝道,“跪下。”

无奈之下,我爸在众目睽睽下,双膝跪到了地上,面对着我妈的棺木。

我站立在我爸的身旁,我爸小声说道,“傻啊,活着不好吗?”

我的内心五味杂陈,我很想痛骂他一顿,我妈的死难道不是你一手造成的,你多少时间是坐在麻将桌上的,你对我妈很不信任,你让她受尽委屈,是你让她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

随着刺耳的鞭炮声,棺木再次被抬起,在张凹的一个角落里,在一个山脚下,已挖好一个长方形的土坑,散土堆在坑边。

我幺叔对我说:“我等会把纸钱点燃,你拿着纸钱从那端开始晃,将纸钱左右晃动,到这边时,我会把你扯起来。”

我点头说道:“我知道了。”

我从堆土上跳进墓穴里,我幺叔拿着两张黄纸钱,然后用打火机点燃了,我走到那端,开始晃动着燃着的纸钱,墓穴的左右角落也没落下,我倒退着行进,就几秒钟的时间,我就走到这端,我手中的纸钱烧得只剩个角落。

“烧剩下的纸不要掉进去了,带上来。”我幺叔说道。

幺叔和表哥拽着我的胳膊,把我从墓穴里提了起来。

一小截燃着的纸钱还是掉在墓穴里,烧成了灰烬。

“掉下去就算了。”我幺叔遗憾地说。

起棺了,鞭炮声四起,乐器声响起,伴着痛彻心扉的哭声。

队里的四个男人抬着棺木走到墓穴旁,缓缓地将棺木放置在墓穴里。

年老的道士拿着罗盘在墓穴端比对,“把棺木稍微往右移点。”道士吩咐着。

两名男人再次抬起棺木,往右移了一点。

“可以了,把系在棺上的绳子扯出来吧。”道士说着。

“思念,用双手捧些土,洒在四个角上。”我幺叔对我说道。

我蹲下身子,用手抓了一些土,走到墓边角上,把土丢了进去,我又走至另个角落,把土丢了下去。

“孝子给母亲大人磕头。”道士说道。

在道士的指点下,我对着棺木拜了拜,原后跪了下去,磕了三次。

我妈的坟墓旁是我二妈的坟,坟上长满杂草,荒草丛生。

掩盖棺木做成坟头的事情交给了队里的几名男人,乐器也停止了,我抱着我妈的遗像和灵位回家。

我大幺建议把我妈的灵位和遗像移到坪坝的屋里,放在老屋里没人管,亲戚们就同意了。

我抱着我妈的遗像和灵位坐在驾驶室里,车到得坪坝,他们先下车进屋收拾,好了后就叫我。

我在车里等着,我妈就生养了我们兄弟两个,没有女儿,我幺幺就安排我二伯的女儿思莲在门口接着我妈的灵位,我幺幺对思莲说:“你三妈在世时对你好吧,你要哭着跪着接灵位。”

思莲点头答应着。

我表哥向我招手,我戴着孝布就走出驾驶室。

我堂叔见我往屋里走,慌忙拿过鞭炮来放,还对我大声说:“我们都没准备好,你就过来了。”

“是我表哥招的手。”我如实说道。

我幺幺牵着思莲的手,“思莲,你哭啥。”

可思莲就是哭不出来,只能跪着接过我手里的灵位。

我妈的灵位安置在一个偏房里,我向着灵位磕着头。

“思念,你和我们站在车厢里,外公外婆年纪大了,就坐在驾驶室里。”我大幺对我说道。

我点头答应着。

我的亲戚们蹲坐在车厢里,我站在车厢里,双手紧握车顶上的栏杆,任凭风吹打着我的脸,前路很是迷茫。

回到老家后,亲戚和队里人落座开席。

饭后,我大幺对我说:“思念,我们要回家了,正好把你带到学校去,免得你走路。”

“我要拿罐头瓶带点菜到学校去。”我说道。

“你快去拿瓶子,然后叫厨房的人给你装菜,我和叔叔等你。”我大幺说道。

我跑回家去,把书包拿着,我的三个空菜瓶还在书包里,厨房里的人都很忙,是不会给我炒咸菜的,那些熟菜只能过一个夜,只好在学校去买些腌菜了,上学带的咸菜都是我妈炒的,如今我妈不在了,那些咸菜也是我妈做的,我妈把萝卜连缨子扯回家,把缨子洗净,然后切碎,拌上了盐,装进了土罐子里。到我上学时,我妈就从罐子里掏出腌好的菜,挤出菜中的水分,然后在锅中放些油,翻炒着咸菜,把炒好的咸菜装进瓶里,装得很满,把菜压得很实。

我拿着个空瓶到得我二伯家的厨房,我刘家的一个幺幺在厨房里帮忙,“幺幺,给我装瓶菜。”

“装什么菜呢?”我幺幺说。

“随意,都行吧。”

“就炸过的肉多些,我就装些肉吧。”我幺幺拿过筷子说。

也许我幺幺从来就没往瓶子里装过菜,瓶子里还留有许多空隙,就像个马蜂窝。我也不好说她装得不好,她拧上了盖子,把菜瓶递给了我。

我把一个菜瓶装进了书包,然后提着书包上了边三轮的摩托车。

我叔叔开着一个边三轮的摩托车,我坐在侧边的座位上。

由于我昨晚没有睡过,车在行驶途中,又有风吹过,感觉很是凉快,我就发现眼皮沉重,不知不觉就睡着。

我叔叔一边开着车一边大声喊我:“思念,车上就别睡了,小心从车上掉下去。”

我睁开眼,强打起精神。

“让他睡吧,你稍微开慢些。”我大幺说道。

到得学校门口,我大幺对我说:“思念,明天下午,你到我家来,我们坐车一起到你家去,后天早上伏山。”

我答应着,就往学校里走。

我叔叔把我送到教室门口,我见这节课是几何课,我站在门口喊了一声“报告”。

“进来吧。”几何老师停止讲课对我说。

我回到座位坐下,见几何老师出了教室门,与我叔叔寒暄了几句,然后几何老师进了教室继续讲课。

索然无味的几何课令人厌倦,我的耳边还萦绕着我舅妈和大幺小幺的哭声,根本无心听课。

当我有意识时,我睁开了双眼,我是被边上的同学揪醒的,我见前面的同学都站起来,知道下课了,起立送老师呢,我慌忙站起身。

当男老师走出教室,边上的男同学就跟我说:“思念,你上课时睡着了,被老师发现了,老师走过来,揪起你的耳朵,你难道不知道吗?”

“不知道,老师还揪过我的耳朵?我睡得太沉了。”我仔细回想着。

“老师以为你生病了,就让你继续睡。”

“难怪我没有被老师打醒。”

“老师把你耳朵揪着往上扯,脑袋离开了桌子,你的口水流成一条线,全班同学都笑了。”男同学说道。

“是吗,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说道。

第二天下午,我跟彭老师请假。

第三天早晨,天还没有亮,屋外是黑的,我就被奶奶叫醒,在白炽灯下,有亲戚们在厨房里炒菜,这是在二伯家。

她们把些菜用碗装着,放进篓子里,带到了我妈的坟前。

事先准备了纸钱以及鞭炮,在坟头上,我看到几个花花绿绿的花圈盖在坟头上。

我大伯点燃了两张纸钱,随后把些纸折起来,架在一起烧着,纸钱烧得很旺。

我大伯又点了几挂鞭,鞭炮聚在一起放着,很是刺耳,我慌忙捂着双耳。

“给你妈磕头。”我大伯说道。

在火光的炙烤下,我跪了下去磕头。

天蒙蒙亮,我大幺给我们发了筷子,我们蹲在地上,用筷子夹着碗里的菜吃。

回到家后,天大亮,家里的饭已经熟了,众亲戚落座吃饭。

又是一个星期六,我背着书包回家。

田里的稻谷都割了,我们走在田埂上,一眼望去很是空旷,田里仅剩下稻茬。

我爸将稻谷平铺在场上,拖拉机在场子上转着圈,冒着黑烟的拖拉机发出刺耳的声响,车厢板也在晃**着发出声响。

拖拉机停在场边休息了一会,我爸又将稻草翻了个面,拖拉机又开进稻草上,碾压着稻谷。

早上时,天气还是晴好的,到得下午,天就阴了,我爸看了看天,“莫非是要下雨,还得赶紧把谷收进屋里去。”

离我家不远地,有个孤老头家,他家成了本队村民的会议室,墙上隐约可见毛主席语录等红字样,队里有什么事,都在他家开会,会上讲些投工,提留,摊派的事。

我爸要在家收谷子,就没有去开会,我也在帮着收。

“爸,家里有个新撮箕,我去拿来撮谷。”我说道。

“去拿来吧,正好用得上。”我爸说道。

我往家走,旁边的会议室里,队长在讲着话,我径直回家,我家的木门掩着,先前是我爸开的门,钥匙在他手里。

我推开门,屋里很是冷清,没有人住的屋,显得没有生息,没有妈的家,就不成家了。

屋里很静,连我的心跳都能听见,我到里屋拿出了撮箕,这撮箕还是我妈买的,现睹物思人,这会正好派上用场。

屋前有些落叶散在地上,地面没有清扫过,我踩着叶子前行。

到得二伯门前的场子上,我爸将谷装进两个箩筺里,然后挑着箩筐进屋,把谷倒在二伯家的堂屋里。

有一滴水打在我脸上,我看着天,“爸,好像有滴雨落在我脸上。”

“早上时太阳很大,我以为是个好晴天,就铺下了稻谷,请了车来压谷,哪知中午就时晴时阴,看这天,恐怕是要下雨,赶紧收谷。”我爸抬着头看天。

“天上有好厚的黑云,汹涌着往这边来。”我说道。

“别看了,快收谷,乌云滚滚而来,是要下场大雨啊。”我爸说道。

我蹲下身子,用双手将谷子往撮箕里扒,然后使劲端起一撮箕谷,站直了身子,憋着一口气将一撮箕谷倒进箩筐里。

起风了,风袭卷着地上的尘土而来,我眯着眼,以防尘土钻进眼里去。

一大滳的雨落下,打在了身上,这些雨稀了,我只管用撮箕将谷往箩筐里倒,我爸用扁担挑着箩筐往堂屋里挑谷。

风起得大了些,掀起了我的衣裳,有些许凉意,我也顾不上,雨点子密集了,砸在了地面上。

我爸挑担行走的速度更快,挑着空筐返回时是跑着的,我的双手更快了,是铆足了劲,必须赶在大雨前,将谷收进屋里去。

恰在此时,会议室里的会散了,队里人从室里走去,返回家里,他们有人戴着草帽子,见有雨落下,慌忙地向前跑,若是慢了,必是被雨淋成个落汤鸡,有村民在开会前,先看天的,备好了雨伞,见有雨落下,就撑开了雨伞,走得也不急。

我看到我舅妈舅伯往场子上看了一眼,我正在不断往箩筐里倒谷,她冷漠地扭过头去,也不管不顾,径直往池塘堤上走去。

我知道我妈的死,我妈的娘家人对我爸是深恨的,我外公外婆也自责,让我妈嫁错了人,若是嫁个老实的男人,也不会如此丧命的。

队长见我家在收谷,匆忙来帮忙,几个邻居也赶了过来,拿箩筐扒,端着箩筐跑进屋。

人多力量大,成堆的谷转眼间就到了堂屋。

我们站在屋檐下看着大雨,远方雾蒙蒙的,已看不清了。

不多时,屋檐流水成线,水击打在地上,噼啪作响,溅起了水花,地上积水成河,先前硬邦邦的地面,在雨中变得柔软湿润。

好在人多,谷收得及时,否则到手的谷子也要被水冲跑。

十几分钟后,雨渐渐地小了,李队长看了雨势就往外走。

“李队长,在家喝杯茶再走啥。”我爸喊道。

“不了,等会再下雨,就走不了了。”李队长头也不回地说。

李队长选了些路走,脚踩在泥泞的地上,鞋陷进泥里。

第二天,是我妈头七,一些亲戚来了,各自提了些纸钱还有白纸。

我们所说的纸钱只是一种粗糙的黄纸。

吃过饭后,我们用白纸包些黄纸钱,然后用毛笔蘸墨汁在白纸上写钱数,白纸上写着五千万或九千万,数额由我们自己随意写。

把写好的纸钱放在箩筐里,堆积着也是一大箩筐。

“坟头上是湿的,不好烧纸,就把纸放到你家门口烧,你们还要磕头的。”我大伯说道。

我端着箩筐不好走路,我表弟就和我提着箩筐走。

我用钥匙开了门上的锁,双手推开了门,木门发出吱呀的声响,门响声是异常的熟悉。

我们用力跺了跺沾在脚上的泥,才进得屋去。

屋里有些阴暗,一股霉味扑面而来,我用手拿着一包纸,将纸竖着点燃,等火烧得旺盛了,我才把手中的纸放在地上,再拿起另包纸放进火中,将几包纸叠在周围。

火越烧越大,火焰很高,周围的温度也升高了,烤着我们,显得有些发烫,我们往后退了两步。

我和两个表弟跪在地上,向着燃烧着的纸堆磕头。

我表弟说:“他磕了三个响头,额头在地上碰得咚咚响。”

“是吗?我都没磕响头呢。”我说道。

我得从家里拿些咸菜,让奶奶帮我炒着,我就进了厨房,在柜子底下扯出土罐子来,罐子很轻,里面的咸菜不多,用塑料布封口,我解开绳子,歪着罐子,看到罐底,罐中菜所剩无几,仅够这次的,我拎着罐就出了门。

我妈不在了,连咸菜都没人腌了。

我家的狗也不见了,我这次回来时,我走到门口了,都不见我家的狗来迎接我,我想着,狗定是寻着伴玩去了。

我看着那条狗从小长到大,我在前面跑,狗就在后面追我,一会没见到,就有些不习惯,我就问我奶奶:“奶奶,我家那条狗呢,我半天都没见到了。”

“狗被你爸抓着,装进了口袋,带到坪坝街上卖了,那些鸡也抓着卖了,鸡和狗都要人喂的。”我奶奶说道。

我有些难过,心中又失去些东西,在我妈面前,我和狗玩闹得多开心啊,我尽情地笑着,可如今,却怎么也笑不起来,变得很是沉闷压抑。

有一次在教室里,我和同桌聊天,不禁露出笑意,被边上一个同学看到,他就骂我:“狼心狗肺,你妈死了,你还笑得出来,我们同学阙安全,他死了爸,一提起他爸,他就哭,那半年里,我都看他哭了好几回。”

我冷笑着说:“是吗,人死了,哭有什么用?能把人哭活吗,你看着我表面在笑,我的内心未必不痛苦,跟你说了,你也不懂,难道我每天必须要哭哭啼啼,那才叫伤心难过不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