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星期六的中午时,语文老师布置了作业,我收拾了书本放进书包里,书包里还有用于装菜的三个空罐头瓶,我和同学们一起出了学校。
天气晴朗,火红的太阳挂在半空,有些慵懒,我掩着衣裳,肚子饿得咕咕叫,回到家可以吃个饱饭了,我妈定是在家给我烧好饭了。
田野内齐整整的稻谷黄了,谷穗耷拉着,我们一行人走在田埂上。
快到家了,再翻一个岗子,就能看到我家,已经到我们村队里了。
我和李小刚一前一后地走在池塘堤岸上,我和他不是同一个年级,没有什么话好说,只是默默地前行。
“是秋叶的儿子思念吗?”一个男人大声问道,池塘对面有户人家,论辈分,我还要喊那个中年男人为爷爷。
“是的。”我高声回答道。
“娃啊,你爸妈吵架了,你妈喝药呢,到坪坝医院去抢救了,你快到医院去看看。”中年男人大着嗓门说。
我一时懵了,不知所措,我妈怎么会这么做?家里可没有钱进医院,这该怎么办?
“刘思念,你傻啊,你还走啊,你快跑回家看看。”李小刚焦急地催促着我。
李小刚比我大一岁,他妈早死了,是上吊死的,也许连他都记不清他妈的模样。
这消息似乎是晴天霹雳,来得太突然,我没有反应过来,我的腿像灌了铅,沉重的迈不开步伐。
我有些不相信,我爸妈多少次吵架,我妈哭一场就好了,可这一次,她怎么会去寻死呢。
我沿着小路奔跑着,书包随着我的步伐蹦跳着,我用手捂着斜背的书包,我抹着额头的汗珠,往家的方向跑去。
我家门前不远地有口池塘,岸上有几棵柳树,池塘边有片竹林,正好挡住我家房屋的视线。
我走在堤岸上,就听到了哭声,是我奶奶嘶哑的哭声,“娃没长大,没有妈怎么办?……”
我听到奶奶的哭声,很是心酸,我抹了一把眼泪,奶奶在屋檐下哭泣,我也没去管她,只是径直回家。
我家的那条黑狗依旧在老远地就来迎接我,它在我的脚前蹦得很欢,尾巴不断摇动着,我很是沮丧地把它踢了一脚,它仍旧回到我脚边,它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家的门虚掩着,我推门而入,屋里很是阴凉,家里的桌椅依旧,没什么异样。
我走进厨房,看到的是冷锅冷灶的,若是平时我回到家,我妈必定是在厨房做饭的。
我奶奶哭着进了门,“思念啊,你妈喝药了,怎么办啊?我可怜的娃啊,没有妈怎么办?你饿了吧?我给你做饭吃,你吃了后,就去坪坝,看看你妈。”
我把书包从脖子上取下来,放在椅子上,我无助地坐在堂屋的椅子上,看着屋内的一切,我不禁流着泪,将咸咸的泪水咽了下去。
我奶奶在厨房里烧饭,我听到柴火燃烧的声音,又听到锅铲碰撞的声音。
“思念,饭热了,你端去吃。”我奶奶在厨房喊道。
我抹了一把眼泪,就走进了厨房,我奶奶为我盛好饭,我接过饭碗。
我端着半碗剩菜和一碗剩饭走进了堂屋,我拿起筷子扒饭,饭却是冷的,我奶奶可能是哭糊涂了。
我嚼着冷饭咽下,我妈在家时,是绝不会给我吃冷饭的。
半碗蛾米豆也是冷的,我夹了一些菜进碗里。
“思念,你去坪坝,看看你妈怎样了?”我奶奶带着哭腔说道。
如鲠在喉般,我裹着酸楚的泪水咽下了饭菜。
“早上时,你妈让我去你家田里摘棉花,她提着鸡蛋去街上,买了打菜虫的农药,我回来时,见你妈睡在**,口里吐着白沫子,我就喊,秋叶,你怎么这么傻?想不开呢,你妈让我去摘棉花,就是为了支开我,我没有想到,你妈在平常时是不会让我去给你家摘棉花的。”我奶奶哭着说。
我就吃了几口饭,就再也不想吃了,我将碗中的饭倒进了狗槽中,狗也是饿了,它大口大口地吃着饭。
“思念,锅里还有饭呢。”我奶奶说道。
“我不吃了,我现在就去坪坝。”我将碗放到灶台上。
“思念,你就吃这么点?”我奶奶问道。
“奶奶,我先走了。”我抹了一把眼泪就出了门。
太阳隐藏在云里,天阴沉了下去,没有一丝风,很是闷热,我往大路走去。
我家的那条狗追上了我,我担心它会一直跟着我,然后找不到回家的路,我跺着脚驱赶着狗,“回去,回去。”
狗只好转身,原路返回。
圆圆的太阳从厚云层里溜出来,有些暗淡无光,我不知我妈是活着还是死去,空气似乎凝结,我不敢去想,我妈曾几次对我说过,她活着,是因为我还没长大,她如果死了,我就会去坪坝跟我爸过。
我加快脚步前行,希望我妈不会有事,我妈只是喝了农药,若抢救及时,去医院洗胃,应该是来得及的。
我先前有听说过喝了农药后,有抢救过来的事情的,我妈怎么会抛弃我,独自让我留在这个世界,妈,我不能没有你,你离开了,我该怎么办?
“思念,你去哪啊?”一个本队的小学生问我。
泪水模糊我的视线,我没有搭理他,径直往前走。
我没有走小路,也许我妈会从大路上回来,那样就会错过。
翻过朱岭的那个陡坡,就快到我坪坝的家了,我这一路上,就没见到她返回。
我一个人走在干净的马路上,没有行人,半空中的太阳从云里露出脸来,云边镶着金边。
阳光有些强烈,汗珠滚进了眼里,我闭上眼,眼里是黑暗的,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我用长袖擦着额头上的汗珠。
脚下的路很漫长,翻山越岭弯弯曲曲。
还有百米之遥,就到我坪坝的家了,我看到有些人围在我家屋外,有男有女的,也有二三十人。
我心下一沉,就觉事情不太好,我不想往前走,我不想看到发生了什么,我放慢了脚步,不愿意看到结果。
哭声,那是女人的哭声,不止一个,是五六个女人的哭声,是我外婆苍老的哭声,我舅妈悲怆的哭声,我大幺哀怨的哭声,我小幺凄凉的哭声,我幺幺责备的哭声。
我走到我家门前,用手拨开了人群,我挤了进去。
我一眼就看到我妈,她躺在一张木板凉**,她着一身新衣裳,穿着一双新皮鞋,身上还系着一根医用白绳子。
我妈的脸没有血色,她平静的躺着,任凭她娘家人哭诉着。
“思念啊,我可怜的娃,你妈抛下你走了……”我外婆哭着说。
我跪在我妈面前,我用手拼命摇着她的手,我哭喊着:“妈,妈,你醒醒,我是思念,你不能丢下我不管,妈,妈……”
任凭我如何大声呼喊,我用力扯着我妈的衣袖,我妈仍旧闭着眼,却是怎么也喊不醒。
在另间屋里,我大舅推搡着我爸,我爸装做很无辜的样子,我心中很是恨他,不是他,我妈会寻死吗。
“找个车,我们回去吧,队里有二三十人呢。”我大舅说道。
我爸走出屋,在邻家请了一个四座的长安货车。
我队里的李界宏的拖拉机就停在屋外,车厢里还有稻草,是李界宏开车送我妈到医院的。
我妈被村里人抬到了拖拉机的车厢里,我踩着车轮子,双手攀着厢板,上了拖拉机,我双手紧抚着厢板,我坐在我妈身边。
李界宏用摇把摇响了拖拉机,柴油机发出铿锵的声音,从烟囱里冒出黑烟。
拖拉机启动了,车厢摇摆着,路有些不平,车颠簸着,我妈的身体也在颠着,我看着她,多么希望她能醒过来。
我外婆外公年纪大了,就坐在货车里的驾驶室里,队里的人站在车厢里。
车下坡了,速度很快,带起了一阵风,风吹干了我脸上的泪。
拖拉机停下了,还是那间土砖屋,我很是熟悉的土砖房,我和我妈两个人住在里面,十四年,我今年十四岁了。
亲人卸了一块门板,门板搁在两张椅子上。
亲戚们将我妈抬下车,放到屋里的门板上。
李界宏将车厢里的稻草和棉被放在地上,他开着拖拉机走了。
我站在屋角看着我的亲戚们,女眷们哭泣着,男人们去置办酒席。
天快黑了,屋里也牵进了电线,灯泡发出白光,将黑漆漆的屋里照亮,我妈被放进了棺木里。
有亲戚家孩童要看电视,我就领着他们去邻家看,我刚坐下来,我表哥就进来了。
“思念,我找了你一会,你妈死了,你还有心情看电视,你妈死的好是吧?”我表哥斥责我。
我的眼湿润着,刷刷地流下泪,我只好回到家。
有亲戚拿着花圈来,先是放了一挂鞭炮,在噼哩叭啦的响声中,器乐也响起来。
有村里人或是亲戚来,首先是放一挂鞭炮,弯曲的大号,小喇叭,锣鼓器乐同时响起。
在堂屋里,棺木搁在桌子上,棺盖上覆着一块红绫。
黑色的棺木前放置着红色的灵位,小竹竿粘着红纸,边上的小瓶子里插着香。
有男亲戚进门来,跪下来磕头,我在边上也跪着磕,算是还礼。
地上垫着一个麻布袋,我跪在麻袋上,前面有一个盆里烧着纸钱。
这副棺木本是为我奶奶备置的,如今被我妈用上了,是泡桐树做的,我外婆嫌材质不好,要沙树做的,只是没时间去买沙树,去请木匠做棺木,又要花几天时间,此事就算了。
有一个我妈娘家的亲戚摔了一个碗,“遗体放在堂屋的柜子上,把家具都烧了,锅碗也砸了。”
我大幺不同意了,“木锨篓子簸箕都是新的,是我姐亲手置办的,不要烧了,你把他家锅碗瓢盆砸了,思念没饭吃,大人上街吃,可怜的还是思念。”
看在我的份上,我妈的娘家人没有闹起来。
我妈的遗像也是封裱过,放在灵牌后,亲人找不出我妈的登记相片,只好用上我妈身份证上的相片,那张相片也有十几年的时间,是我妈年轻时照的,与我妈的长相不符,身份证上还有波浪的线条,一起被扩大了,就像一张无形的网,我妈被困在其中。
有亲戚来喊吃饭了,哭声也止了,她们都去吃饭了。
由于我家的厨房太小,又在堂屋后面,就没在我家做酒席,饭菜在我二伯家做,请了厨师,刘家的堂婶们帮忙打下手。
我一个人孤单地坐在门槛上,很是安静,那些乐手也去吃饭了,我看着屋里的一切,屋里很是明亮,是一百瓦的灯泡,墙边摆着五颜六色的花圈,黑漆漆的棺木,我不觉得害怕,我平时最怕看到棺木,让人胆寒,可今夜我却不怕,因为我妈躺在棺木里。
一轮红彤彤的月亮就在树后,地上映着光秃秃的树枝影,像是恶魔在张牙舞爪。
我听见他们边吃饭边说话的声音,那些声音被一排房屋阻挡,显得没那么大声。
我端详着我妈的遗像,像中的那双眼也在看我,我孤零零地守着我妈的棺木,我没有一丝饿意,我用辛酸的泪水填饱了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