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七月一日正是香港回归,我从黑白电视机里看到了回归的视频。

那天下着雨,阴沉沉的,屋外一片烂泥地,还淌着水,雨下了一整天,让人郁闷。

我家是瓦房,难免漏水,屋外下暴雨,屋里下起了毛毛细雨,从瓦缝里渗进来,若是下起中雨,屋里多地漏雨,我妈到厨房拿来桶和盆,把漏点接上,大小盆都用上。

墙根在下雨时已然上潮,雨水落在盆里,水溅到了地面湿漉漉的,偶尔走过还得小心,以防在泥地上滑倒,留下长长的滑痕。

我妈发现床顶上在漏雨,慌忙把被子揭了,然后在厨房找来盆子接住,连绵阴雨,被子湿了是难得干的。

我妈见厨房内的盆子已经用完,无东西可以接水,而屋外的雨下得有些猛,又增多了几个漏点,不可能在下雨时就上房揭瓦,把破瓦给换上,有些瓦被风吹动,稍有了间隙,这才开始漏的,我妈拿来一根长竹竿,就在屋里顶着瓦边,缓慢挪动着瓦,把一个个漏点给堵上。

山墙上有个点漏得大了,墙上都有水流过的痕迹,我妈扶着竹竿,将那重叠的瓦移动着。

我在屋内看着我妈用长竹竿小心翼翼地拨弄着瓦片。

“等天晴了,我就把屋顶上的瓦捡捡,有些檩子都发霉了,我都不敢往上站。”我妈说道。

“妈,我睡的房间也在漏雨。”

“你怎么不早说,漏在**了?”我妈问道。

“在床角漏,没在正中间。”

“那也不行,水一溅都在**了,你赶紧去把被子揭了,若是打湿了,你晚上睡哪?”

“我这就去揭被子,应该还没打湿。”

我妈拖着一根长竹竿,摆弄着竹竿的角度,不让竹竿的尾部扫到那盏煤油灯。

我妈将竹竿抬起,看着漏点,顺着瓦片用竹竿推,把瓦稍稍移位,那个漏点就堵住了。

在另一个漏点上,我妈使的力大了些,瓦是挪动了,上面的空隙就大了,漏的雨反而更大,漏出白光,能看到天呢,我妈慌忙移动着瓦,堵住原先的点,让其恰到好处。

屋外还是白天,屋里黑漆漆的。

我妈提着针线篓走到了门边光亮处,提了一把椅子坐了下去,我妈说:“给你们两兄弟一人做一个枕头。”

我妈就拿着剪子剪着老红色的布,这布是种老式布,我扯了扯布,很是结实,这种枕头够我们兄弟俩折腾,我们还能拿着枕头对打,也可以做拳击的沙包,枕头里面装着谷壳子,手也打得不疼。

我妈用白线在枕头上绣了一朵简易的花,那白线是折了化肥编织袋的线。

“思念,你把年月日这三个字写出来,我把时间绣在枕头上。”我妈说道。

“好的,我给你写。”我从书包里拿出练习本,从文具盒里拿出圆珠笔,把字写在了纸上。

“思念,给我穿针,天太暗了,我有些看不见,你们眼睛好。”我妈喊着我,手里拿着针线。

我拿过针线对着光亮,“妈,是穿单根还是双根?”

“单根。”

我把线先是含在嘴里,让分岔的两根线聚成一根,然后看着针眼将线穿过去,我把穿好的针线递给我妈。

我抬眼看着屋外,此时细雨朦胧,偶尔望见有村人戴着斗笠,扛着铁锹走向田野,他们外披着白色塑料布,把黑色长裤的裤腿挽至膝盖,露出白白的小腿,赤着脚丫在泥地里行走。

我看见了我爸,他打着伞来了,将自行车靠在屋檐下。

“坪坝遭水灾了,我家的厨房倒了一间,做酒的器具丢了,大门冲跑了一块,酒坛子也倒了,几口存粮食的缸也破了,水齐了我的肩。”我爸狼狈地说。

“家里粮食还在吧?”我妈焦虑地问。

“我先前把谷搬到楼梯上,酒泼了一些,先给我做饭,我都饿了。”我爸说道。

“坪坝地势低,这半个月都在下雨,这天啊,一干就干死,一淹又淹死。”我妈走进了厨房。

“好在我回去得及时,我家的那头母猪趴在猪圈门上,没被淹死。后门框被水拉垮了,要请木匠做,家里损失严重,床没有漂跑,横在了房里,那个门就那么窄,床是不容易漂出去的,只是几把椅子不见了,家里仅剩三把椅子了,厨房倒塌了,锅碗瓢盆全部跟着水走了,做酒的作坊也倒了。”我爸沮丧地说道。

我妈把饭做好,我爸扒了两碗饭,就急匆匆地骑着自行车去坪坝了。

“妈,坪坝被淹了吗?”我问道。

“坪坝地势低,两条河又交汇,这月下雨的时间又长,难免会淹。”

“我们这会不会淹?”我问道。

“我们这地势高,就是把坪坝淹到屋顶,也淹不到我们这。”我妈说道。

我见雨停了,我的肚子也有些饿了,我赤着脚往屋外走。

“这在下雨,你到外面干什么?”我妈问道。

“雨停了,我去园子里摘西红柿吃。”

“别把黄瓜藤子踩破了,到时黄瓜麻。”我妈提醒道。

“知道了。”我就走进我家屋侧的菜园,菜叶都被雨水洗过,我走到一排西红柿藤前,藤子用竹棍支着,青涩的西红柿挂在藤上,显得沉甸甸的,我看着些发青的西红柿,只要西红柿表面带红的,就可以摘来吃。

第二天,屋外依旧下着雨,我妈在做另一个枕头,我看到我妈依旧在绣日期。

“妈,今天是7月2日了,你就绣个2日吧,那个枕头是我哥的,也好分。”

我妈不理睬我,依旧低头一针一线地缝着。

待我妈把日期绣完,日期还是1日,我妈没有采纳我的意见,认为7月1日更具有纪念意义。

我与堂妹思莲大两岁,在家时经常和她一起玩耍,二妈早年就病死了,我二伯也没再娶,思运没读完初中就和二伯出去打工了。

思莲圆脸,留着一头长发,由于隔我两岁,身高比我矮些。

那天思莲在我家玩,我闲着无事,见她转身,就扯了她的头发,她没扎着粗的麻花辫子,只是一根红皮筋扎着长发,我只是扯了其中一根。

思莲尖叫了一声,显得很是疼痛,头也往后偏,异常生气的样子,然后生气地骂。

我知道作弄她,用手扯她头发,是我的不对,是有些内疚的,而她却骂我的妈,我就有些恼火了。

“思莲,我就扯你的头发,你就骂我妈。”

“谁让你扯的,我就骂了。”

“你再骂一声试试,我打死你。”我用手指着她,并威胁着她。

思莲不惧威胁,嘴也不饶人的,傲慢地骂了一句。

我是恼羞成怒,不教训她,怎么泄我心头之恨,我跑过去就飞起一脚,把她踹翻在地,她跌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然后爬了起来,准备来打我,她哪是我的对手,我只是轻轻一推,她就倒在墙角,她打不过我,只好哭哭啼啼地回家去。

在吃中午饭时,我奶奶就喊思莲回家吃饭,没见思莲回,也没听见思莲应声,只好在屋前屋后找寻,不断喊着思莲的名字,可就是不见思莲的影子,不知她躲哪去了。

我妈上午时在棉花地里锄草,她扛着锄头回家,见我奶奶在四处找寻思莲,问其缘由,我奶奶就告知是思念打了思莲,思莲不知跑哪去了。

我妈回到家,就把锄头放在墙角里,就开始质问我。

“思念,你打思莲了?”

“打了。”我如实说道。

“你平白无故地打她干什么?她一个女孩子,又是你妹妹,你比她大,她喊你一声哥,你白大的。”我妈大声说道。

“她骂你。”我怯怯地说道。

“她骂我什么?你说啊。”

“她骂……”

“她骂就让她骂,我身上又没少块肉,她无缘无故地会骂我吗?肯定是你惹到她了。”我妈追问道。

“我先扯了她头发,她才发火的。”我低着头小声说。

“你手痒是吧,手痒就去田里扯草。你打思莲干什么?她从小没妈,多么可怜,她爸和哥都在外面打工,要是把人弄丢了,你二伯和大哥回来,他们还不打死你。”我妈不断对我说道。

我站在原地,泪眼汪汪地接受着我妈的训斥。

“你怎么打她的?打得重不重?”我妈又问道。

“我只是用脚把她踹倒了,扇了她一巴掌。”我说道。

“一个男的打女的,跟你老头一个德性,我再看见你打她,我打死你。”我妈用手揪着我的耳朵。

我不敢抬头看我妈的脸,我妈大声呵斥着:“你还不快去找,找不回来人,你就别回家吃饭。”

我愣在原地,思莲成心要躲,周边这么大,起伏的山岗,一片片的树林,望不到边的田野,星罗棋布的池塘,一个沟坎,一个草丛足以藏身,我上哪去找。

在吃完中午饭时,我往前面池塘走,刻意看到思莲家,见思莲在门口玩,我心中的石头落了地。

我担心思莲没回,或是离家出走,若是找不见人,我妈必会狠揍我,好在她回来了。

在这两天时间里,我和思莲没在一起玩,我也没去她家,两人不经意间遇见,四目也不相望,头扭向别地,我们也不说话。

第三天后,思莲和村里的一名女孩到我家来,我显得有些突然,思莲先开口了。

“思念哥,我家厨房门口有条蛇,你快去打。”思莲惊慌地说。

“蛇大不大,它有没有跑?”我问道。

“蛇不大,是条花蛇。”思莲说道。

我靸上凉拖鞋就跟她走,我其实是很怕蛇的,有蛇也不敢打,避之还不及呢。

记得有次中午放学回家,在离我家不远的石阶侧,我就见到手指头粗的一条细蛇,我的神经紧绷,头皮还发麻,吓得站在原地,不知迈那条腿。

我就大声喊:“妈,有条蛇。”

我妈闻声而动,拿着一把锄头就赶了过来。

等我妈来到我身边,蛇钻进石缝,不见了踪迹。

我妈用锄头拨弄着石阶边上的蒿草,也没见到蛇。

“场子上的蒿草太深了,要砍了,天气干燥闷热,会有蛇隐藏在嵩子中,要是咬到人,就不得了,先回去吃饭吧,我下午来砍蒿草。”我妈提着锄头回。

到下午我放学回时,场子上空****的,蒿子及些杂草被清除,一眼看过去,场子上干净空**,蛇无地藏身。

我大着胆子到得思莲家,见得过道上的一条蛇,果真不大,它还在原地。

我拿起墙角的一把锄头,蹑手蹑脚地向蛇靠近。

思莲和另名女孩站在空场子上,远远地看着。

待我靠近蛇时,锄头能够打到它,我对着蛇就抡起了锄头,然后用力砸下去,锄头砸到蛇身,蛇扭身就逃,没等我再次举起锄头,蛇就钻进土墙地基的缝隙里。

“思念哥,打死蛇没?”思莲焦急地问。

“没打死,让它跑了,没打中蛇头,让它钻到地基的小洞里去了。”我无能为力地说。

墙底地基用石头砌成,难免留下坑洞,有些老鼠做窝。

思莲从屋里舀出一瓢水来,我就往小洞里灌水,试图将蛇从洞里逼出来,原这个办法是行不通的,地基相连,长年干燥,坑洼相接,这点水倒下去是不管用的。

思莲在她亲戚家玩了一段时间,回来后,就跟我炫耀起来,“我幺幺给我买了一件衣服,还给我买了一支钢笔,这支钢笔五块钱,钢笔很好写,另一端还可以装圆珠笔芯。”

我特意看了那支新钢笔,钢笔尖很细,写出的字也很纤细。

我要读初中了,手里没有钢笔怎么能行,我在白天时,就拿着铁锹去挖蚯蚓,在傍晚时,就把蚯蚓放进笼子里,然后提着笼子去下鳝鱼。

笼子虽少了些,不足十个,每天才捕两条鳝鱼,有时一条没捞到,半个月后,积攒得多了,就把鳝鱼卖了,还卖了十多块钱,这可是我的劳动成果,我喜不自禁,常把钱拿出来数。

我妈要上街买盐,我和思莲就跟着去了,思莲就指着,“是那个代销店,我上次就在那买的钢笔。”

我和我妈到得代销店,店里凌乱,墙上挂着些草帽,在玻璃柜前站着一个中年妇人,她热心地招呼着我们。

“我带着伢来买支钢笔,很快就要开学了。”我妈说道。

“我给你拿,我这的钢笔质量都很好,有很多父母带着孩子来买笔。”售货员一脸堆笑地说。

“是那一种钢笔。”我指着与思莲买的同款的那种笔。

“那种钢笔很贵的,我这有便宜的。”售货员从另一个盒子取出廉价的笔。

“有多贵,又不是买不起,他就要这种笔。”我妈显然被激怒了。

无奈之下,售货员才从另只盒子里取出钢笔来。

“我要试试这支笔好不好些。”我妈说道。

“保证好写,一分钱一分货,我拿墨水出来试。”售货员从柜子里取出一瓶墨水,并拧开瓶盖,还拿出一张白纸来。

我妈拿着钢笔,蘸了点墨水,握着钢笔的手很是笨拙,纸上留下她歪歪扭扭的字迹,是些数字,钢笔尖还把纸戳穿了,我妈在白纸上写出连串的数字,我都不忍心看,觉得我妈丢人了,我知道我妈不会写出一个汉字,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在长期的劳作中,她已经忘记了汉字的模样。

我从口袋中掏出钱来,放在柜台上,我还买了一瓶墨水。

我跟着我妈没走出多远,我就看见我的笔筒上有条裂缝,是在螺纹那里,我也没用力拧啊,怎么会是破的?

“妈,笔筒是破的。”我大声说道。

“给我看看。”我妈伸出手来。

我把钢笔递给我妈,我妈看着笔,“我给你去换,你就在这等着我。”我妈转身而去。

我在路旁等着我妈,见她气冲冲地回来,“以后别在这家代销店买笔了,她说是我故意把笔拧破的,我一个大人,又不是三岁小孩,哪会故意的,她还是给我换了笔,等我走出门后,她就问别人我是谁,旁人就说我家很早做酒生意的。”

我拿过我妈递给过来的钢笔,看着钢笔有无损坏,换笔这事显得有些扫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