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长兴实在太忙了,不过,全中国任何一个有理想信念、有事业心、有建功立业造福一方远大抱负的市委书记或者大大小小的政府官员恐怕都是忙人,除非你打算养尊处优混日子,不想在仕途上继续有所进步。太忙了难免顾不上家里的事,往往辜负了亲人,何况刘长兴履职在金马市,老婆孩子尚在省城。
还好,期末考试的时候,即将升初三的儿子刘卓然给了刘长兴一个惊喜,考试成绩在全班排第二,和第一名相比仅有两分之差。
考试成绩一出来,刘卓然立即给父亲打电话:“老爸,还记得咱俩的约定不?”
“什么约定?”刘卓然一开口,刘长兴立即从儿子自得的语气中猜出了大概是怎么回事儿,但他故意矜持,以显示做父亲的威严和居高临下。
“您不至于这么健忘吧?期中考试之后,我本来应该得到一部iPhone 5手机,让您给搅黄了,您当时许诺说,只要我期末考试进前十名,奖励一次风光探险旅游,进前三名旅游目的地任我挑,现在到了您该兑现的时候了。”刘卓然说。
“你考第几名呀?”刘长兴不动声色。
“第二名,比第一名也不差啥。”
“第二名就是第二名,哪怕差0.01也是差。不过,第二名同样值得表扬,你老爸我也不健忘,承诺的奖励措施肯定兑现。你说吧,想去哪儿旅游?”
“当然是西藏啦。我早就向往世界屋脊、雪域高原,那是一个多么神奇的地方啊!”
“传说而已。不能听几首唱西藏的歌儿就想入非非,真去了那里你也许会后悔。”
“哎老爸,您该不是要反悔吧?您对我的承诺该不会是儿戏吧?”刘卓然叫起来了。
“怎么会呢?我只不过先给你泼点冷水,你不要把任何一个旅游目的地想象成天堂,任何一个令人神往的地方也都不等同于童话世界。说到童话世界,我倒觉得四川的九寨沟更适合你这样年龄的人去看看,那里真的风景如画,奇山妙水,犹如仙境,走进去仿佛进入了童话世界,况且那里也属藏人居住的地方,或多或少有些和西藏异曲同工的地方。西藏更适合成年人去,等你长成真的男子汉再去不迟。”刘长兴心里很明白,他本人不可能放下繁重的工作陪伴儿子去西藏旅游,而高原地带缺氧,让心脏有先天性缺陷的妻子蒲兰陪着去会有几分隐忧,所以想引导儿子换个旅游目的地。
“老爸呀,请您不要忽悠我。咱原先说好的,我是要申请一次探险旅游,而九寨沟只不过是童话,不可能有惊险。这次必须去西藏,这一点不容商量,要不然就是您说话不算数。”刘卓然果然很坚持。
“那好吧。你老爸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咱就去西藏。不过,我这儿的确很忙,不能陪你去,所以,我还得和你妈好好商量商量。”
“我也没指望您能陪我去,哪怕我妈也去不了,那才好呢。我可以跟团去,也可以独自去探险——约同学一起去也没什么不可以,跟上你们大人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拘束死。”
“你太自以为是了,刘卓然。你是未成年人,至少也要妈妈陪着去,要不然我不会批准。你等着。”
刘长兴于是打电话和老婆商量儿子要旅游的事。
“怎么办?半年前为了不让他买苹果手机,也是为了鼓励他好好学习,我给人家承诺说期末考试成绩好允许出去旅游一次,谁知道还真考得这么好——考得好总是好事嘛——该奖励就得奖励。只不过你儿子非要去西藏,我放下工作陪他去显然办不到,让你陪他去海拔高的地方我又不放心,本想说服他换个地方,尝试过了,卓然不干。你说该怎么办?”
“你儿子像你。说好听点是执着,说难听点是死犟,一根筋,你这个当老子的答应他的事情不能不兑现。刘卓然认准了西藏,我估计八头牛也拽不回头,干脆随他吧。正好我有年休假,陪他去一趟,让孩子多走一走,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好处总是有的。大不了让我弟媳妇临时来照顾几天老爸,家里还有保姆,我想问题不太大。”蒲兰说。
“我主要担心你的身体。西藏海拔那么高,你的小心脏万一受不了怎么办?”刘长兴说出他的担忧。
“这几年我的感觉一直还可以,包括偶尔去海拔较高的地方也没有过不适,再说我又不去爬山,坐飞机机舱是密闭的,去西藏的火车也有供氧设施,我想应该没问题吧。再说西藏也有熟人,我爸的老战友和老部下还在掌权,万一有事情也会有人照顾,不会出什么问题。”
“那好吧,你做准备吧,我这两天回家一趟。”
刘长兴万万没有想到,妻子蒲兰陪同儿子去游西藏,竟然成为他们夫妻之间的永诀!
如果说蒲兰的身体本来有毛病只是隐忧的话,儿子的任性才是导致妻子殒命的主要原因。
这娘俩去西藏旅游并没有跟团,主要因为刘卓然嫌跟团不自由,玩不痛快。去的时候坐飞机,那边联系了熟人到机场接,吃饭住宿都有人管,旅游参观也由蒲兰爸爸早年在部队的老部下给安排了交通工具和导游。蒲兰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也不是没有一点点警惕性,随车携带的有氧气,海拔过高的地方她也尽量不去,所以在西藏将近十天的行程一切顺利。
问题出在回程的半路上。毫无疑问,如果和来时一样,选择飞机做交通工具,用时最短,人也最少受罪,但刘卓然坚决不同意。他的理由是,来西藏坐了一趟飞机,在高空中啥也没看见,所以回去必须走地面,说他要看看雪山大阪、戈壁草原,要看看藏羚羊。作为对儿子的让步,蒲兰同意坐火车回去,但刘卓然仍然不满意,说最好开一辆越野车,更能接地气,行动也更自由。蒲兰说开车多麻烦,不光没有车,而且咱娘俩都没驾照,哪怕有驾照青藏公路上也不敢开。且不说路况不熟,气候多变、高山缺氧也受不了。但刘卓然犟劲儿上来了,非要固执己见,他说:“妈您说的这些困难都不叫个困难。没有车没有司机,咱在西藏这些天不照样坐着车跑,再让他们开辆车送咱们回去,还不是我外爷一句话的事?路况不熟,假如能有一位轻车熟路的司机,这个问题也就不存在了,况青藏公路就那么一条,还能跑岔了不成?高原气候、高山缺氧也不怕,车里面有暖气,大不了再给您备点氧气。自己开着车多好啊,能一路看风景,能和青藏线的火车并驾齐驱,能近距离接触藏羚羊、牦牛和其它高原野生动物,坐火车哪儿有这样的美事?”这孩子虽说才十三、四岁,但懂得的事情真不少,说出话来头头是道。
听了儿子的话,蒲兰仍然有很大的顾虑,最主要的一点是对自己的身体不自信,另外让爸爸的老部下派人派车,给别人添很大麻烦也让她心中不安。不料刘卓然竟自作主张,给外爷打了电话,撒娇说要是不让他坐越野车穿越青藏高原,这一趟西藏等于没来,回去以后他一定不好好学习,并且还要找机会再孤身一人来趟西藏。老革命禁不住外孙纠缠,立即打电话给他的老部下,让帮忙照顾做好女儿和外孙回程的安排。老部下不敢怠慢,给派了一辆高级越野车,车上准备了足够的给养,同时指派了两名司机,以便轮换着开车,遇到什么困难也好相互有个照应。
蒲兰在电话里责怪老爸惯孩子:“爸呀,你外孙要上天摘月亮你也给搭梯子?惯坏了您要负责任。”老头子笑呵呵说:“咱们能办到的事,何必让孩子不高兴?”
其实,怕老爸宠坏了孩子并不是蒲兰最大的担忧。在西藏地区游览的最后几天,她已经感觉到了身体有问题,偶尔觉得心慌气短,明显是心脏部位不适,但症状时隐时现,不很严重,所以蒲兰虽心有疑虑,但并没有真正重视起来,最终犹犹豫豫上路了。
青藏高原上的气候和低海拔地区完全不一样,出发的时候天气晴好,又是夏季,但一路走来变化剧烈,动辄飘过来一朵乌云,然后就风雪交加。走到海拔最高的唐古拉山一带,竟然被狂风暴雪困在路上路上寸步难行。就在最艰难的路段,蒲兰突发心脏病。部队派来的两个年轻人只会开车,却没有人懂医术,再加上相关的药物并无准备,所以两个年轻人和一个半大孩子只能眼睁睁看着蒲兰从心悸到休克,再到心跳、呼吸停止,一点办法也没有。
出事以后,蒲兰的老父亲不惜动用在西南某大军区任要职的另一位老战友,让派了直升飞机救援。但无论怎样的救援手段,对蒲兰的生命来讲已毫无意义,其作用只不过是将死者的遗体尽快运送到了西宁市。
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刘长兴几乎呆了傻了。他怎么也没想到,一次无关紧要的旅行,竟然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一项由他主导的对儿子的奖励措施,最终的代价竟然是搭上妻子的一条命!刘长兴的内心万分后悔,深深自责:我怎么会一时糊涂,轻易同意了让蒲兰陪着儿子上西藏?我怎么能在明知蒲兰心脏不大好的前提下只顾忙工作,对妻儿的行程安排缺少应有的关注和干预,竟会让他们长途驱车跑青藏公路,以至于出了大事?
然而,一切后悔和自责都于事无补。
赶到西宁处理妻子后事,面对妻子的遗容,刘长兴十分悲切,为妻子死得不值,也为内心深深的自责,但儿子的表现却让他很失望。最初的惊惧和伤心过去了,这孩子的表现起码在他的父亲眼里几乎就是没心没肺。刘卓然脸上没有太多的悲戚,更多的反倒是冷漠,好像大人们操办丧事的一应举动都与他没任何关系,比起妈妈的死来,他似乎对在西藏的经历更为津津乐道,并没有深刻认识到母亲殒命是为他这一趟旅行所付出的无比昂贵的代价。刘长兴将儿子冷血的一面看到眼里,心中未免有几分抱怨老岳父以及蒲兰对孩子的百依百顺,过分的宠爱会导致与大人愿望截然相反的结果,这正是被许多长辈有意无意忽视了的一条规律。
后来终于忍不住,刘长兴竟然当众对儿子简单粗暴了一回。
蒲兰有工作单位,按惯例回到天阳市之后单位会给她举行追悼送别仪式。但遗体长途运送并不方便,刘长兴主张将妻子在西宁市就地火化。在向蒲兰遗体遗容做最后告别之前,从老家赶来的亲属、亲戚主张让刘卓然按照故土风俗给妈妈披麻戴孝,这孩子竟然嫌那一身装束太难看,拒不执行,任谁说服动员也不肯听。刘长兴走到儿子跟前,不容分说就给了狠狠一巴掌,然后踢了一脚使之跪倒在蒲兰遗体跟前。刘卓然从来没见过爸爸如此暴怒,被吓傻了,然后乖乖就范。刘长兴教训儿子的举动虽然显得失态,但别人反倒因为他对妻子的一片深情而动容。
捧着妻子的骨灰回到省会天阳市,刘长兴才发现,他的内心竟然有那么大一个黑洞!
虽说与蒲兰的婚姻一开始或多或少有些功利色彩,两人的感情基础算不得很坚实很牢靠,但这些年来,刘长兴在仕途上不断迈向更高更新台阶的每一步,都有着妻子的陪伴和帮扶。蒲兰善于借助她老父亲的人脉和牢固根基,在一定程度上为丈夫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才使得刘长兴的官场之路显得比一般人顺遂得多。包括家庭生活,蒲兰并不因为她的出身高贵在老公面前表现出任何的优越感,而是心甘情愿当配角当贤妻良母。用蒲兰自己的话说,一个家庭中必须得有合理分工,男主外女主内既是中国优良传统也是符合现代潮流的良好模式。所以,蒲兰除了上班完成一份工作取得一份工资收入,对她自己的职务晋升几乎可以用安于现状、不思进取来形容,而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用来经营家庭,为丈夫当好坚强后盾做好一切保障,使刘长兴真正解除了后顾之忧,完全能放开手脚干事情。包括在清廉从政方面,蒲兰也称得上是一位识大体顾大局、绝不会因小失大的贤内助。不管丈夫手里握有多大的权力,能有多少招财进宝的机会,她都会着眼于未来,坚持把刘长兴仕途进步作为第一要务,不仅自己不收礼,而且时时在枕边给丈夫敲警钟,要刘长兴保持清廉,绝不能因为贪小便宜而吃大亏。前不久,刘长兴离开省会去金马市任职,很大程度上也是妻子借助老岳父的人脉运作的结果,蒲兰对他寄托着无限厚望,自觉承担了家庭责任,用尽全力为他解除一切后顾之忧。正因为金马市委书记是一个非常好的发展平台和继续进步的理想跳板,所以刘长兴本人也想在这里倾注精力,实现理想,插上更加有力的翅膀。可有谁知道,正在他需要妻子继续全力护航的关键阶段,蒲兰却因为一次不值当的亲情旅游而丧生。很难说刘长兴扇儿子那一巴掌不是为妻子扇的,他对儿子懵懵懂懂充当了妻子的索命小鬼感到愤懑而无处发泄,刘卓然挨那一巴掌属在劫难逃。
今后怎么办?刘长兴想想就发愁,愁得要死。儿子怎么办?带在身边显然要分散精力,一个想在岗位上大有作为的市委书记哪里有时间和精力来全面负责上初中的儿子的后勤保障?那么,让儿子继续留在省城?没有了妻子蒲兰,又有谁可以照顾孩子?岳母早不在了,岳父虽然喜欢外孙,但毕竟年岁大了自顾不暇,是需要人照顾而不是能照顾人的年纪,显然也指靠不上。
老岳父晚年生活的安排,也是刘长兴不能不考虑的后顾之忧。且不说为人婿本来有赡养的责任,这个老岳父还是他的仕途伯乐和坚强靠山,没有了妻子,你要是不把老人的事情安排好处理好,也会让人戳脊梁骨。
回到天阳市之后,妻子的追悼送别和安葬,对刘长兴来说只是繁文缛节,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尽力应对,心里的那个累呀,真想找个人倾诉倾诉,但也没有机会,更没有合适的倾诉对象。
金马市由曹建德市长主导安排,派往省城的是一个团队,几乎可以包办他们市委书记所有的烦劳,更有一些金马市的干部,想方设法要对市委书记老婆病故有所表示。这一切,对刘长兴来说未必就不是负担。
心累,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