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操办妻子丧事的过程中,刘长兴强忍着悲伤,尽量保持着坚韧而又理智的强人形象。他无论如何得硬撑着,毕竟这种事无人代替,也无可代替。

刘长兴最担心的,是老岳父难以承受骤然间失去爱女的打击。毕竟老人的儿子儿媳平常不在身边,早已习惯了女儿蒲兰对他生活起居的关心照料,包括对他某些不良习惯的干预以及偶尔与他产生父女之间亦不可避免的口角。对于一个老年人来说,惯常的生活依仗和感情寄托突然间出现巨大的空缺,这是一种多么可怕的情形!而且由蒲兰所扮演的角色一下子很难找到替代者,且不说把蒲家的儿子儿媳弄回来接替姐姐孝敬老人能不能办到,即使能办到也需要一个过程,老革命眼下这道坎怎样才能过得去呢?刘长兴作为女婿,作为官场仕途进步过程中需要老人提携、饱受老人恩泽的晚辈,思想压力不可谓不大。

不过还好,在办理蒲兰丧事的过程中,老革命所表现出来的坚强和理智让刘长兴不得不心生敬佩。毕竟是历经风雨、人生阅历丰富的老人,毕竟是多年担任重要领导职务的老干部,老人家明事理、顾大局,始终表现出一种克制,以及超常的心灵创伤自我修复的能力,没有给女婿、儿子儿媳以及组织上带来任何不必要的麻烦。也是在办理蒲兰丧事的过程中,刘长兴有一个重大发现,那就是,老岳父从行动起居到精神层面,都对家中的保姆薛阿姨有太多的依赖。

薛阿姨年龄逼近五十岁,但身体健康,相貌端庄,总能将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故而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她来自天阳市一个相对边远的市辖县,原来的职业是中学教师,后来因为老公出了车祸高位截瘫,她只好提前办了退休在家伺候老公,不料老公又得了癌症,一年半载就离她而去了。独生儿子早已长大成人,生了孙子,儿媳妇主张由她的父母帮着带,基本上没有薛阿姨什么事,所以她经人介绍到蒲家做了保姆,料理家里的饮食、保洁等事务。

薛阿姨人很干练,也很善良,又有文化,善解人意,所以深得刘长兴老岳父的赞赏。薛阿姨在蒲家做了好几年了,两位均已丧偶的人常在一起,难免日久生情。老革命喜欢薛阿姨的善解人意和勤谨善良,薛阿姨也倾慕蒲兰爸爸的老干部气质和为人刚正,于是两人之间的关系也不再是简单的主仆关系了。

很难说老革命心目中没有将薛阿姨在家中的地位升格的想法,但他们之间关系发生演变的过程和本质早被蒲兰看出了端倪。如果说蒲兰在其它事情上也算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但在父亲和家中保姆关系这件事上她却显得格外固执。她把握的基本原则是决不允许老干部、老领导的爸爸和身为家政服务员的薛阿姨在身份定位上发生剧烈变化,根本的原因在于她思想深处的门第观念:以我爸爸领导干部的身份,将一个保姆收为“填房”,岂不要惹周围人耻笑?正是由于蒲兰明里暗里阻拦,老革命才不得不压抑自己,将续弦找老伴儿的欲念深藏心底不敢向薛阿姨流露,薛阿姨也不得不尽量与男主人保持严格的主仆关系,不敢越雷池半步。

那么,对于这两位长者来说,眼下蒲兰这个障碍被上帝的力量移除了,他们之间还有什么不可逾越的障碍呢?

刘长兴忽然灵机一动,何不给加点外力,促成这两个人的结合,对老爷子来说,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呢?

蒲兰呀蒲兰,我知道你生前很反对薛阿姨向你爸爸靠近,可那时候有你在膝下精心照顾爸爸,他身边没有别的人也还行,而眼下,真正能放心将你老爸的生活起居托付给的人,恐怕只有这位薛阿姨了。我得试探试探这两个人的心思,也许会做出与你的愿望不相符的决定。请你原谅我,蒲兰,我这样做,也许是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最好的选择。刘长兴在心里对亡妻说。

刘长兴先试探老岳父:“爸爸,蒲兰突然间没有了,这是我们都没有想到的,是谁也不愿意让其发生的事情,但现在我们都必须面对这个现实。我想,您身边必须有人照顾,第一步咱先想办法把弟弟和弟妹调回省城来吧,让他们在您跟前,照顾起来方便,您膝下也就不寂寞了。下一步,我也尽快争取调回省城来,尽管代替不了蒲兰,但尽一份孝心责无旁贷。”

老头儿听了轻摇其头:“长兴啊,你有孝心,有责任感,我都理解,不过你解决问题的思路不一定对。我是这样想的,你弟弟和弟媳妇现在的单位都不错,他们在工作上也应该有所建树,假如仅仅为了伺候我,让他们放弃正在走上坡的事业和环境,并非我愿,也是为难他们。至于你,我为什么支持你去金马市,包括省委书记对你寄托着多大的期望,我想你比我更清楚。现在就让你调回来,是将一项重要的人才培养计划半途而废,也是将咱们家最大的‘希望工程’毁于一旦,况且你无论在哪里工作,无论离我近还是离我远,都得干自己的事业,不可能像我女儿那样宁可牺牲事业,也要陪伴好她的父亲。所以说,你放弃在金马市的事业,过早地回省城来,绝不是明智的选择。”

“可问题是,您的身边不能没有得力的人照顾呀。”刘长兴说。

“谁说我身边没有得力的人?长兴你说说看,以往兰兰在的时候,是她伺候我多一些,还是保姆小薛更多一些?蒲兰是我女儿,她的脾气秉性我最了解,虽然对我很好,但有时候也很霸道,啥事情都得由着她的性子来,反倒是小薛对我更周到,也更善解人意。所以说,兰兰没有了,只要小薛还在,我的生活起居就不会没人照顾,再说,我也能跑能走,许多事情自己照顾自己就行了。你弟弟、弟媳妇不用调回来,你也要把心思继续放在工作上,在金马市干出一番事业来,然后再考虑下一步的去向。长兴呀,在这个问题上你不能辜负我,也不能辜负了兰兰,她生前对你寄予厚望啊。”老岳父说。

“哦,您的意思我明白了。还有一个问题,我这次再回金马市,是不是应该将刘卓然带走呀?没有蒲兰管教,孩子继续留在省城,岂不是要增加您的负担?”

“长兴呀,你这样想也不对。卓然一直在我身边,如果猛乍离开,我肯定会不习惯。再说,你在金马市当书记,是数百万百姓的当家人,哪里能顾得上照看一个小孩?反倒是我这儿还有个小薛,人家当了大半辈子中学老师,懂得怎样教育小孩,还能给卓然辅导功课呢。你放心回去,好好当你的市委书记吧,孩子留在这里为好。”

有了这一番对话,刘长兴心里更有底了。他觉得完全有必要再跟保姆薛阿姨谈谈。

“薛阿姨,我有事情想跟您谈谈。”趁老爷子在楼上睡午觉的时机,刘长兴将薛阿姨邀到楼下客厅,很认真地与之对话。

“刘书记,您可不能这样叫我。我比你大不了十岁,当不起阿姨,再说,以前蒲兰都管我叫薛大姐。”薛阿姨对刘长兴突然改变对她的称呼很不习惯,赶忙予以纠正。

“呵呵,您先别忙着纠正我。是的,我以前没有把您称作阿姨,是怕您听了不高兴,好像我认为您有多老似的,可实际上,这样称呼您是合适的。倒也不是因为一般人家都习惯把做家政的人称‘阿姨’,而是您和咱家的老爷子是平辈儿,我们作为晚辈尊称您阿姨完全应该。您要不介意,我今后干脆喊您‘薛姨’了。”

“不敢当不敢当。刘书记您这样说太抬举我了,我受不起。我在您家里可不就是个家政服务员嘛,过去是,今后还是,这一点不会改变。”薛阿姨赶紧推辞。

“您也别叫我职衔啦,听起来像骂我,您叫我长兴就行了。您说您是家政服务员,可我觉得,您在咱家老爷子眼里,恐怕早就不只是家政服务员的角色了,包括我,早就把您当成家里人了。您说是不是?”

刘长兴注意到,他这样说已经让这位薛阿姨激动得泪光闪闪,连连说:“我哪里敢这么想呢?我哪里敢这么想呢?”

“薛姨,我今天跟您谈,是有重要的事情必须托付给您。一方面在咱们这个家里,老爷子年纪大了,蒲兰的弟弟、弟媳妇平常也不在这里,我有事只能托付给您;另一方面,我觉得您能当得起我的托付,不管多大的事,托付给您我都放心。”刘长兴虽然不再继续扯薛阿姨在家里的定位,但他所托付的事情足以证明他已经把对方当成家里人了。

“您说,您说,只要我能担当得起。”薛阿姨看来的确被刘长兴的信任俘虏了。

“蒲兰突然间没有了,这是我们谁也不愿意发生的事情,可人死不能复生,我哪怕再伤心再痛苦也得挺住,好在我岳父是经过许多大事的老人,眼下看他也很坚强。我前不久刚刚被安排到金马市任职,短时间内回省城来不大可能,蒲兰弟弟、弟媳妇也不见得能调回来,况且老爷子不主张让他们调动,这样以来再没别的办法了,我老岳父的生活起居和各个方面,看来都得拜托您照顾了。我知道这份责任太重大了,不知您是否愿意承担?”刘长兴先交代老头儿的事情。

“这话怎么说呢?从道义上说,从做保姆的本分上说,我照顾老领导责无旁贷,况且无论是他还是您,都对我这样信任,我再说任何推辞的话,就太不识抬举了。话说回来,假如说老领导是我自己的家人、亲人,遇到这种情况,需要有人照顾他,我还会讲什么困难或条件吗?以我的年龄和身体状况,眼下承担这个任务没有任何问题。刘书记,不不不,长兴,你就放心吧。”

薛阿姨这样回答,正是刘长兴想听到的,何况对方连对他的称呼都改了,足见这位薛阿姨也没把自己当外人。

“薛姨,话赶话说到这儿了,我也不妨把话挑明。把老爷子的生活起居交给您照顾,这正是他老人家自己的心愿。他在心里真的早已把您当成家里人了,我呢,也一样。蒲兰的弟弟、弟媳也懂事、孝顺,想必也不会和老人拧着来。既然是家里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代表蒲家的晚辈,放心大胆地把老爷子托付给您了。薛姨,我给您鞠躬。”刘长兴十分诚恳地鞠了一躬。

“可不敢,可不敢,我怎么当得起?你是那么大的领导。”薛阿姨赶忙拦挡,眼睛里又泪光闪闪。

“在家里,哪儿有什么领导,我是晚辈。薛姨,既然老爷子的事情说定了,我还得继续给您肩膀上加负担,这也是非常无奈的事情,我没有别的办法。”

“你说,长兴,跟我千万甭客气。”

“您看,咱家的卓然一直在您眼皮子底下长大,眼下蒲兰走了,我把他带到金马市去虽说有困难,但也并非做不到,关键是老爷子疼他爱他习惯了,我就怕蒲兰突然没有了,让孩子也一下子离开,恐怕我老岳父受不了。所以呢,这孩子要继续留在省城上学,不还得您来操心照管?”刘长兴继续托付儿子的事,这也是他经过认真考虑作出的安排。

“你能这样想就对了。我也正担心你要把小卓然带走,老领导肯定受不了。你放心把孩子留下吧,我会尽最大努力照顾他,包括督促、辅导他的学习。小卓然的生活习惯、饮食偏好,等等,我全都掌握,只你要放心,我会尽力把他照顾好的。”薛阿姨又是满口答应。

“我放心,我绝对放心。薛姨,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还得再给您鞠一躬。”刘长兴又深深打躬。

“长兴,千万别,你要是真把我当家里人,就不用这么客气,折杀我了。”

给薛阿姨交代好了老人和孩子的事情,刘长兴长嘘一口气。仔细想想,从实际情况出发,做出这样的安排是他最好的选择。且不说蒲兰的弟弟、弟媳能不能、愿不愿调回来,即使能调回来,靠他们伺候、照顾老革命肯定不如这位薛阿姨精心、得力。包括儿子,带到金马市去谈何容易?带不走,交代给老岳父和薛阿姨,也是别无选择的选择,只是需要再叮嘱一下,叫孩子不能任性,也要让老人不能一味溺爱孩子,否则留下刘卓然在省城,也是有隐患的。

果然,当刘长兴对儿子说,“没有妈妈了,一定要听外爷和薛奶奶的话,一定要严格要求自己”时,刘卓然满脸的不在乎,尤其听见家里的老保姆在爸爸嘴里突然间变成了“薛奶奶”,他觉得怪怪的,心中并不愿意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