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一十二夜云生留余家,与客连夕酣歌,醉余夜深,徘徊寺桥,俯仰昔游,题三绝句》云:
伤心无奈月明桥,秋水横波凝玉箫。十八回圆天上月,草芳何尽绿迢迢。
经过无处不关情,寺冷台荒月自明。相见解人肠断事,夜深闲上石桥行。
美人一去水连村,风月佳时独掩门。今夕酒阑歌散后,珊珊邀得月中魂。
此诗题中之“昔游”,指崇祯七年七月十二夜,即《今夕行》所述之事。“云生”指河东君,固不待言。考徐釚《续本事诗》五袁宏道《伤周生》诗题下注云:
按吴人呼妓为生。
据此,孟阳自可呼河东君为“云生”。又检王圣涂辟之《渑水燕谈录》十《谈谑类》(可参赵德麟令畤《侯鲭录》八“钱塘一官妓”条)云:
子瞻通判钱塘,尝权领州事。新太守将至,营妓陈状词以年乞出籍从良。判曰:“五日京兆,判状不难。九尾野狐,(寅恪案:赵氏书谓此妓“性善媚惑,人号曰‘九尾野狐’”。)从良任便。”有周生者,色艺为一州之最,闻之,亦陈状乞嫁。惜其去,判云:“慕《周南》之化,此意虽可嘉。空冀北之群,所请宜不允。”其敏捷善谑如此。
第一首与杜牧之《寄扬州韩绰判官》诗“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及孟浩然《留别王侍御维》诗“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有关(见《全唐诗》第八函杜牧四及同书第三函孟浩然二)。否则孟阳赋诗正值严寒草枯之际,焉得有第四句“草芳何处绿迢迢”之语耶?更申言之,孟阳此首之意,大有玉谿生“小姑居处本无郎”(见《李义山诗集(中)·无题二首》之二)及辛稼轩词“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见《稼轩词》二《摸鱼儿·王正之置酒小山亭赋》)之微旨也。第一句所谓“伤心”者,鄙意河东君之为人感慨爽直,谈论叙述,不类闺房儿女。观前引宋尚木《秋塘曲》,知其当日在白龙潭舟中,对陈、宋、彭诸人道其在周文岸家不容于念西群妾事,绝未隐讳,可为例证。由是推之,此次重游练川,亦必与孟阳言及其所以离松江迁盛泽之经过,而于其不能为卧子家庭所容之原委,复当详尽痛切言之也。“十八回圆天上月”者,盖河东君于崇祯七年七月七夕后离去嘉定,复于九年正月元日前重游练川。孟阳若忘却七年闰九月,不计在内,则其间天上明月正合十八回圆之数也。又,《白氏文集》一八《三年别(七绝)》云:
悠悠一别已三年,相望相思明月天。肠断青天望明月,别来三十六回圆。
孟阳殆有取于香山此题。因三年别之语,若自河东君于崇祯七年孟秋离去嘉定,至松圆赋《正月十一十二夜》诗时,实际上虽非经过三十六月,但名义上亦可谓已阅三年矣。
第二首第三句所谓“肠断事”者,不知孟阳指何方面而言。但河东君与孟阳两人皆有断肠之事,即卧子送别河东君《满庭芳》词所谓“怨花伤柳,一样怕黄昏”者也。(全词见下引。)
第三首孟阳述其自崇祯七年秋间,河东君别后相思之苦及此夕即九年正月十一、十二夜相见之乐。诗语虽不甚佳,但为赋此题之本旨。其姗姗来迟,令人期待欲死之意溢于言表矣。
“彩云”首尾呼应,是八首章法。音调凄惋,情致生动,是从长庆得来,与西昆艳诗有别。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八诗同用一韵,比《朝云诗》更工炼矣。其用韵略无一意同者,而极自然,无斧凿之迹,故佳。各诗承接俱能打成一片,正在起结处得力耳。不止以对句求工、押字取致而已。押“争”字各见笔力,尤在与前后一气贯注,移动不得,乃见作法。
其一云:
彩云一散寂无声,此际何人太瘦生。香纵反魂应断续,花曾解语欠分明。白团画识春风在,红烛歌残夕泪争。从此朝朝仍暮暮,可能空逐梦中行。
其二云:
抹月涂风画有声,等闲人见也愁生。听莺桥下波仍绿,走马台边月又明。芳草路多人去远,梅花春近鸟衔争。残更亡寐难同梦,为雨为云只自行。
寅恪案:《有学集》九《红豆初集·戊戌新秋日吴巽之持孟阳画扇索题,为赋十绝句》其二(钱曾《注》本列为第三)云:
其三云:
其四云:
梅飘妆粉听无声,柳著鹅黄看渐生。雷茁玉尖梳底出,云堆煤黛画中明。(《列朝诗集》“云”作“雪”。)不嫌昼漏三眠促,方信春宵一刻争。背立东风意无限,(《列朝诗集》“无”作“何”。)衱腰珠压丽人行。
寅恪案:此两首皆与上引《正月十一十二夜云生留余家三绝句》同咏一事。第三首“婪尾宴收灯放节,埽眉人到月添明”联,即《三绝句》题序中之“正月十一十二夜云生留余家”也。“香尘澒洞歌梅合,钗影差池宿燕争”联,即《三绝句》题序中之“与客连夕酣歌”也。
第三首第二句出《杜工部集》十《独酌成诗》所云:
灯花何太喜,酒绿正相亲。醉里从为客,诗成觉有神。兵戈犹在眼,儒术岂谋身。共被微官缚,低头愧野人。
苏诗云:
深宫无人春日长,沉香亭北百花香。美人睡起薄梳洗,燕舞莺啼空断肠。画工欲画无穷意,背立东风初破睡。若教回首却嫣然,阳城下蔡俱风靡。杜陵饥客眼长寒,蹇驴破帽随金鞍。隔花临水时一见,只许腰肢背后看。心醉归来茅屋底,方信人间有西子。君不见孟光举案与眉齐,何曾背面伤春啼。
第四首之辞语,除与苏诗有关者可以不论外,唯其中“雷茁玉尖梳底出,云堆煤黛画中明”一联,尚需略加考释。此联上句述河东君晨起自梳头事。“玉尖”疑用韩致尧《咏手》诗“腕白肤红玉笋芽,调琴抽线露尖斜。”(见《全唐诗》第十函韩偓四。)至“雷茁”两字连文,寅恪浅陋,尚未见昔人有此辞语,前引孙松坪主纂之《佩文韵府》,亦仅著松圆此诗。据是推之,似是孟阳创作。《李义山诗集(上)·柳》诗云:“巴雷隐隐千山外,更作章台走马声。”意者河东君此次之游嘉定,已改易原来姓名之“杨朝”为“柳隐”。松圆遂联想张敞走马章台街及韩翃章台柳故事,借用玉谿生诗创此新辞耶?俟考。下句述河东君自画其眉事。盖松圆无张京兆之资格及幸运也。(《戊寅草》有《为郎画眉代人作》一诗,列于《朱子庄雨中相过(七古)》之后,辞意俱不易解。未知与朱氏有无关系,姑附识于此,以供参考。)“云堆”若依《耦耕堂存稿》诗钞本,则“云”指发言,固可通。若依《列朝诗集》及《佩文韵府》作“雪堆”,(孙氏所据何本,今不可考。)则“雪”谓手,指肌肤皎若冰雪,画眉用煤黛,故黑白愈分明也。两说未知孰是,更俟详检。第七句“背立东风意无限”,《列朝诗集》“无”作“何”,虽皆可通,但苏诗为“画工欲画无穷意,背立东风初破睡”,故仍以作“无限”意为是。“穷”改“限”以协平仄。且“无限”一辞,有李太白《清平调》第三首“解识春风无限恨”之成语可依据也。若谓此首第一句有“无”字,第七句因改“何”字以避重复,此则拘于清代科举制度习惯所致,昔人作诗原不如是,即观本文所引明末诸人篇什,可以证知,不必广征也。
其五云:
十夕闲窗歌笑声,绿苔行迹见尘生。乱飞花片浑亡赖,(《列朝诗集》“亡”作“无”。)微露清光犹为明。艳曲传来还共和,新图看去不多争。遥知一水盈盈际,独怨春风隔送行。
其六云:
昨夜风前柔橹声,无情南浦绿波生。飞花自带归潮急,落月犹悬宿舸明。(《列朝诗集》“落”作“残”。)泖色晓分娄苑尽,人烟暗杂语溪争。春云倏忽随春梦,难卜灯花问远行。
金缸花尽月如烟,空损秋闺一夜眠。报道妆成来送我,避卿先上木兰船。
此为男避女送行之辞,与柳、程此次之事相反,但依第六首“落月犹悬宿舸明”句,可知河东君亦避孟阳先上木兰船也。
第六首“泖色晓分娄苑尽,人烟暗杂语溪争”一联之“泖”“娄”及“语溪”,乃指河东君由嘉定返江浙交界之盛泽镇,舟行所经松江嘉兴之地名(见《嘉庆一统志》八二江苏《松江府一》“泖湖”条及同书二八六浙江《嘉兴府一》“语儿溪”条并《浙江通志》一一《山川门三》“语儿溪”条)。第七句用范致能词“灯花结。片时春梦,江南天阔”之语(见范成大《石湖词·秦楼月》词)。第八句用郭彦章钰《送远曲》“归期未定须寄书,误人莫误灯花卜”之句(见顾嗣立《元诗选初集·辛静思集》),与第三首“夜烛灯前太喜生”句,一喜其来,一念其去,两相对映也。
其七云:
夜半空阶细雨声,晓寒池面绿萍生。(《佩文韵府》引此诗“晓”作“晚”。)悠悠春思长如梦,耿耿闲愁欲到明。三月天涯芳草歇,一番风信落花争。茫茫麦秀西郊道,不见香车陌上行。
其八云:
闲坊归处有莺声,白发伤春泪暗生。无计和胶黏日驻,枉拌不睡泥天明。千场绿酒双丸泻,一朵红妆百镒争。(寅恪案:此一联用《全唐诗》第三函李白二四《赠段七娘(七绝)》“千杯绿酒何辞醉,一面红妆恼杀人”二句。又上句可参第三首所引杜工部《独酌成诗(五律)》)不见等闲歌舞散,风前化作彩云行。
寅恪案:此两首皆松圆自述河东君于崇祯九年二月末落花时节离去嘉定后,其单相思之苦痛,并追忆前此河东君留宿其家之事也。
第七首“夜半空阶细雨声,晓寒池面绿萍生”。《礼记》六《月令》云:“仲春之月,萍始生。”孟阳此年有《二月上浣同云娃踏青归,雨宴达曙》诗云:“醉爱雨声笼笑语,不知何事怨空阶。”即指此次郊游踏青留宿其家之事。同一听雨,昔乐今愁,所以续以“悠悠春思长如梦,耿耿闲愁欲到明”一联也。此次踏青之地,不知在何处,但必在近郊无疑。当时孟阳移居西城,或即第七句所谓“西郊”者耶?第五句“三月天涯芳草歇”之“芳草”,或即指踏青诗“天粘碧草度弓鞋”之“碧草”欤?
《〔正月〕同李茂初、沈彦深郊游,次茂初韵》云:
贮得瑶华桃李时,寻花舍此复何之。陶情供具衰年乐,送老生涯画史痴。地僻扶携窥粉黛,林深枕藉共糟醨。只传吹角城头早,秉烛留欢每恨迟。
《二月上浣同云娃踏青归,雨宴达曙,用佳字》云:
客来兰气满幽斋,少住春游兴亦佳。霞引秾桃褰步障,天粘碧草度弓鞋。烟花径袅婵娟入,山水亭孤竹肉谐。醉爱雨声笼笑语,不知何事怨空阶。
寅恪案:前诗题中之李茂初,上已屡论,今不更赘。惟沈彦深本末尚未述及,兹略考之。《嘉定县志》一八《孝义传·沈宏祖传》(参《侯忠节公全集》四《次张西铭翰林韵,贺沈彦深得雄,二首》)云:
沈宏祖,字彦深,高才博学。崇祯壬午奉文改兑漕米。申荃芳等赴阙上书,疏出宏祖手。尝佐有司赈荒,民得实惠。
孟阳诗“贮得瑶华桃李时,寻花舍此欲何之”者,意谓此时正贮得艳如桃李、绝代名花之河东君,更何必往他处寻花乎?非谓正月严寒之时桃李花开也。“寻花”一辞,可参上论孟阳祭李茂初文。第四句“画史痴”之语,孟阳以能画而痴绝之顾虎头自比,固亦确切。但未具顾氏棘针钉邻女画像之术,以钉河东君之心,殊为遗憾也(见《晋书》九二《顾恺之传》)。此诗下半四句谓与李、沈诸人拥护河东君傍晚时郊外野餐,深恨城门将闭不得尽欢。考当时茂初年七十三,孟阳年七十二,彦深此年虽非如李、程之老耄,然依张西铭、侯广成作诗贺其“得雄”言之,当是中年或中年以上。盖《侯忠节公全集》四《贺彦深得雄》诗之前一题为《秦淮五日》,后一题为《南州送子演婚》。侯氏以崇祯十一年春由南京司勋郎中升江西督学,赴南昌任所。综合推之,彦深与河东君郊游之时,其年龄亦非甚少可知。河东君崇祯九年丙子,年十九,素不畏冷(见下论《有美诗》等),冲寒郊游至于日暮,本不足异。独怪李、程二老忍寒冒险、不惜残年,真足令人钦服。更可笑者,河东君夙有“美人”之称。“美人”与“婵娟”二字有关,前第二章已详论之。松圆此诗中第五句“烟花径袅婵娟入”,实指美人,即河东君,殊非泛语。寅恪忽忆幼时所诵孟东野《偶作》诗(见《全唐诗》第六函孟郊二)云:
利剑不可近,美人不可亲。利剑近伤手,美人近伤身。道险不在广,十步能摧轮。情爱不在多,一夕能伤神。
后诗前已多所论及,兹不复赘。但诗题有“用佳字”之语,当是分韵赋诗。今日河东君原作已不可见,惜哉!此夕在崇祯九年丙子二月上浣,一年以前,正是河东君与卧子同居松江徐氏南楼之际。回忆当时春闺夜雨,睹景怀人必甚痛苦,其情感绝不同于孟阳此诗结语之欢乐无疑。顾孟阳未必能察其内心耳。观后来河东君赋《金明池·咏寒柳》词有“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等句(全词见下引),则其听春雨而伤怀抱非出偶然,亦可证知矣。
一门生具腆仪,走干仆,自远省奉缄于牧翁。内列古书中僻事数十条,恳师剖晰。牧翁逐条裁答,复出己见,详加论定。中有“惜惜盐”三字,其出处尚待凝思。柳姬如是从旁笑曰:“太史公腹中书乃告窘耶?”“是出古乐府。‘惜惜盐’乃歌行体之一耳。盐宜读行,想俗音沿讹也。”牧翁亦笑曰:“余老健忘。若子之年,何待起予?”
寅恪案:世人多喜传诵此事,以为谈助。不知河东君之调牧翁,牧翁逊词解嘲,两人之间皆有隐情,不便明言。后之读《牧斋遗事》此条者,未必能通解也。《容斋续笔》七“昔昔盐”条,考辨精详,牧斋自必约略记忆。河东君亦博涉书史,其能举此条以对钱氏门生之问,固不足异。夫薛道衡《昔昔盐》云:“垂柳覆金堤,蘼芜叶复齐。”(见“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薛司隶集·乐府》。)《玉台新咏》一《古诗》第一首云:“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河东君既离去陈卧子,改姓为柳,其以蘼芜为字,本亦顺理成章之事。容斋之书考“昔昔盐”甚详,河东君浏览及之,又所当然也。夫牧斋家富藏书,且多善本。其所见之本,必不止崇祯初年谢三宾、马元调所刻者,自不待言。至若河东君则情势迥异,所见者必是谢、马之本。其最初或即从几社名士处。若不然,稍后亦可从嘉定唐叔达、程孟阳诸老处,至迟更可从谢象三处得见谢、马所刻容斋此书也。今检谢三宾刻《容斋随笔》卷首《马元调纪事》略云:
间以示玉绳周子,读之尽卷。惘然曰:“古人学问如是,吾侪穷措大,纵欲留意,顾安所得书?又安得暇日乎?”已而周子入翰林为修撰,寄语:“子今不患无书可读矣。”周子谢不敏。报书:“吾则未暇,留以待子。”盖戏之也。去年春,明府勾章谢公,刻子柔先生等集,工匠稿不应手,屡欲散去。元调实董较勘,始谋翻刻,以寓羁縻。明府遂为之序。复纪其重刻之故,以告我后人。嗟乎!二十年间,曩时相与读是书者,遭逢圣明,当古平章军国之任。元调独穷老不遇,啜粥饮水,优游江海之滨,聊以整顿旧书为乐事。曾不得信其舌而奋其笔,何托落之甚也。上有稷卨,下有巢由,道并行而不相悖,均之为太平之象,亦各言其志也已矣。崇祯三年三月朔,嘉定马元调书于僦居之纸窗竹屋。
寅恪案:此刻本当即河东君所见者,其所关涉之二人,一为谢三宾,乃牧斋之情敌,俟后详论。一为周延儒,即马氏所谓“玉绳周子”,乃牧斋之政敌。周氏事迹及牧斋阁讼始末,详见史籍,兹不必述。据陈盟《崇祯阁臣年表》,延儒初次为相,其时间自崇祯二年十二月至六年六月。则谢、马两氏校刻冯氏书时,正周氏当国之日。马氏盛称周氏之美,当为牧斋所不喜。牧斋平生豁达大度,似颇有宰相之量。独于阁讼一事则愤激不堪,颇异其平日常态。如郑方坤《本朝名家诗钞小传(上)·东涧诗钞小传》云:
其平生所最抱恨者,尤在阁讼一节。每一纵谈及之,辄盛气坌涌,语杂沓不可了。
可以为证。然牧斋之对待政敌,殊有前后之分别。于温体仁则始终痛恨,于周延儒,则周氏第一期为相,与温氏钩连,即阁讼有关之时期,遂亦怨之。及周、温俱罢相,温又先死,牧斋乃欲利用玉绳,冀其助己,稍变前此态度。后因周氏阻其进用,遂更痛恨。综观前后,虽有异同,但钱、周两人终是政敌,而于阁讼一端,尤为此事之关键也。至于男女间之问题,牧斋固不甚注重,然亦非全不介意。观其曾隐讳河东君与陈卧子、程孟阳关系中最亲昵之事件,即可推知。故谢、柳之问题,应亦有类似之处。此政敌、情敌两点,为河东君所夙知,故两人于此微妙之处皆心知其意,不肯道破。后人因此记载,遂以为牧斋真如师丹之老而健忘及河东君之博闻强记者,此真黄山谷所谓痴人前不得说梦者也。
又,《牧斋尺牍》二《与毛子晋》第一三通云:
《昔昔盐》记得《升庵诗话》中有解,老学昏忘,苦不能记,问何士龙〔云〕当知之。
或疑《牧斋遗事》所载一段故事,即由此札衍变而成者,亦殊有可能。今检《升庵合集》一四四《诗话》中,确有此条。可见牧斋之记忆力老而不衰,非师丹之比,于此得一例证。其记忆既如此之强,岂不记有宋代洪迈之《容斋随笔》,而仅举本朝杨慎之《升庵诗话》。且属其转问何云耶?鄙意牧斋深恶周延儒。容斋之书乃由谢、马二氏希迎玉绳之旨重刻传播,盛行一时,此点上已论及。牧斋之故意避而不言洪书,转作逊词以谢毛氏者,与前引笑答河东君之语,其用意正复相同也。附识于此,以供参究。
复次,仲虎腾《盛湖志补》三“柳如是青田石书镇”条云:
石长二寸五分,广二之一,刻山水亭榭。款云:“仿白石翁笔。”小篆颇工致。面镌:“崇祯辛巳畅月,柳蘼芜制。”旧藏梅堰王砚农征士之家。
寅恪案:此书镇后人颇多题咏,如仲氏所引张鉴于源诸家诗,即是其例。但此书镇镌有“崇祯辛巳畅月,柳蘼芜制”等语,则畅月为十一月,盖《礼记·月令》略云:“仲冬之月,命之曰畅月。”夫崇祯十四年辛巳六月七日河东君与牧斋结缡于茸城舟中。故此后不能再以蘼芜为称,否则“下山逢故夫”之句将置牧斋于何地?由是言之,此书镇乃是赝品。更严格言之,则蘼芜之称,则止能适用于崇祯八年首夏以后至十四年六月七日以前。今人通以蘼芜称河东君,如葛氏《蘼芜纪闻》之类,亦微嫌未谛也。或疑河东君之称,亦自崇祯十三年冬钱柳遇见后始有之。若顾云美《河东君传》之题,亦未能概括一生始末。寅恪窃谓不然。夫河东君阅人多矣,如王胜时所谓“蘼芜山下故人多”者(见王沄《虞山柳枝词》第十四首)。斯乃当时社会制度压迫使然,于此可暂不论。但终能归死于钱氏,杀身以报牧斋国士之知,故称河东君,以概括一生始末,所以明其志、悲其遇,非偶然涉笔之便利也。职是之故,寅恪此文亦仿顾氏先例,称河东君,并略申鄙意,以求通人之教正。
复次,书镇之为伪造,既如上述,但徐乃昌《小檀栾室闺秀词钞》载赵仪姞棻《滤月轩诗余》(参胡文楷君《妇女著作考》一七《清代一一》“滤月轩集”条)中《金明池》一阕,乃咏河东君书镇并次河东君《咏寒柳》词韵者,以其为女性所撰,且与河东君最佳之作品有关,故附录之。至书镇之真伪及蘼芜称号之不适切,则置之不论可也。仪姞《金明池(并序)》云:
震泽王研农藏河东君书镇,青田石,高寸余,刻山水亭榭。款云“仿白石笔”小篆字,面镌“崇祯辛巳畅月柳蘼芜制”十字。研农方搜辑河东君诗札为《蘼芜集》,将以付梓。适得此于骨董肆,云新出土者。自谓冥冥中所以酬晨钞暝写之劳也。余见其拓本,因题此阕,即用《蘼芜集》中《咏寒柳》韵。
片玉飞来,脂香粉艳,解佩疑临兰浦。谁拾得,绛云残烬,叹细帙,早成风絮。剩芳名,巧琢苕华,挥小草,依约芝田鹤舞。伴十样涛笺,摩挲纤手,记否我闻联句。 玉树南朝霏泪雨。共红豆春蕤,飘零何许。沾几缕,绿珠恨血,只画里,山川如故。二百年,洗出苔痕,感词客多情,燃膏辛苦。想苏小乡亲,三生许认,试听深篁幽语。(原注:“河东君原杨氏,小字影怜,盛泽人。”)
长日繙经忏昔因,西堂香寂对萧辰。前尘影事难忘却,只有秋风与故人。
参错交芦黯淡灯,扁舟风物似西兴。每于水阔云多处,爱画袈裟乞食僧。
画里僧衣接水文,菰烟芦雨白纷纷。看他皴染无多子,只带西湾几片云。
细雨西楼垫角巾,鬓丝香篆净无尘。如今画里重看画,又说陶家画扇人。
落叶萧疏破墨新,摩挲手迹话沾巾。廿年夜月秋灯下,无复停歌染翰人。
轻鸥柔橹幂江烟,橹背三僧企脚眠。只欠渡头麾扇叟,岸巾指点泛江船。
春水桐江诀别迟,孤舟摇曳断前期。可怜船尾支颐者,还似江干招手时。
一握齐纨飏劫灰,封题郑重莫频开。只应把向西台上,东海秋风哭几回。(钱曾《有学集诗注》本“东”作“辽”。)
秋风廿载哭离群,泉路交期一叶分。依约情人怀袖里,每移秋扇感停云。(此首钱曾《注》本为第二首。其余各首排列,依次顺推。)
寅恪案:此十绝句甚佳。然欲知诗中所言之事实,则须取牧斋及孟阳两人其他诸作参之,始能通解。
《初学集》四六《游黄山记序》云:
辛巳春,余与程孟阳订黄山之游,约以梅花时相寻于武林之西溪。逾月而不至,余遂有事于白岳,黄山之兴少阑矣。徐维翰书来劝驾,读之两腋欲举,遂挟吴去尘以行。(可参后论《东山酬和集》有关“吴拭”条。)
《列朝诗集》丁一三《程嘉燧》之传云:
辛巳春,孟阳将归新安,余先游黄山,访松圆故居,题诗屋壁。归舟抵桐江,推篷夜语,泫然而别。
《耦耕堂存稿》诗首载《耦耕堂自序》云:
庚辰春,主人(寅恪案:“主人”指牧斋)移居入城,余将归新安。仲冬过半野堂,方有文酒之宴。留连惜别,欣慨交集。且约偕游黄山,而余适后期。辛巳春,受之过松圆山居,题诗壁上。归舟相值于桐江,篝灯永夕,泫然而别。
同书(下)《和钱牧斋过长翰山居题壁诗序》云:
辛巳三月廿四日,未至桐庐廿里,老钱在官舫,扬帆顺流东下,余唤小渔艇绝流从之。同宿新店,示黄山新诗,且闻曾至余家,有题壁诗。次韵一首。
《耦耕堂存稿》文下《古松煤墨记》略云:
长翰山故多乔木,古宅后巨松千尺。千余年物也。迩年生意顿尽。余博访古烧松捣煤之法,得之周藩宗侯。岁辛巳,自吴裹粮归,董治之。墨成,命曰“古松煤”。是年春,海虞钱学士游黄山,过山居看松题诗而去。
同书同卷《题归舟漫兴册》略云:
崇祯辛巳三月,归自湖上,将入舟,则钱老有归耗矣。(可参后论《东山酬和集》与此有关诸条。)
庚辰腊月望,海虞半野堂订游黄山。正月〔十〕六日,牧翁已泊舟半塘矣。(寅恪案:“六”字上当阙“十”字。兹据《东山酬和集》一柳、钱、沈、苏诸人《上元夜诗》补“十”字。)又停舟西溪,相迟半月,乃先发。余三月一日始入舟,望日至湖上,将陆行从之,而忽传归耗,遂溯江逆之,犹冀一遇也。未至桐庐二十里,而官舫挟两舸扬帆蔽江而下。余驾渔艇,截流溯之,相见一笑。随出所收汪长驭家王蒙《九峰图》及榆村程因可王维《江雪》卷同观,并示余黄山纪游诸诗。读未半,而风雨骤至,欹帆侧柁,云物晦冥,溪山改色。因发钱塘梁娃所贻《关中桑落》共斟酌之,(寅恪案:此“梁娃”疑是梁喻微。可参后论林天素《柳如是尺牍小引》“时唱和有女史纤郎”句下所考。)不觉迫暮,同宿新店,下去富阳不远矣。知老钱曾独访长翰山居,留诗松圆阁壁,看松于旧宅之旁,由南山坞取径而去。
抑更有可笑可悲者,《牧斋外集》二五《题张子石湘游篇小引》(可参同书十《嘉定张子石六十寿序》)云:
崇祯九年丙子孟阳尚有一诗关涉河东君及朱子暇。此点与牧斋间接有关,兹论述之于下。《耦耕堂存稿》诗中及《列朝诗集》丁一三所选《二月上浣同云娃踏青》诗后,即接以此诗。《六月鸳湖饮朱子暇,夜归,与云娃惜别》诗云:
寻得伊人在水湄,移舟同载复同移。水随湖草闲偏乱,愁似横波远不知。病起尚怜妆黛浅,情来颇觉笑言迟。一樽且就新知乐,莫道明朝有别离。(寅恪案:《楚辞·九歌·少司命》云:“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乃孟阳此两句所从出,自不待言。至“新知”一辞及其界说,见前论孟阳《停云诗》并宋让木《秋塘曲序》等条,兹不复赘。)
寅恪案:朱子暇即朱治憪。其事迹见《劫灰录》一《永历帝纪》,《小腆纪年》一三,《小腆纪传》五七,《明诗综》六六,《槜李诗系》一九,光绪重修《嘉兴府志》五一《文苑传》,道光修同治重刊《广东通志》二四《职官表》,道光修光绪重刊《肇庆府志》一二《职官二》等,兹不详述,但据《广东通志》云:
〔崇祯〕十年 同知 朱治憪 吴大伊
十一年
十二年
十三年 同知 倪文华
《肇庆府志》云:
〔崇祯〕十年 同知 李含璞 朱治憪
十一年
十二年 同知(以后缺。)
可知崇祯十年朱子暇外,任肇庆府同知者,尚有其他之人。两《志》所列之人名虽不同,然朱氏之到任所,(《明诗综》《嘉兴府志》“同知”皆作“通判”。据《小腆纪传》云:“天启辛酉举于乡,选肇庆通判,历同知。”盖先选通判,后迁同知也。)必在崇祯十年无疑。故孟阳此诗亦应是九年所作。崇祯十三年肇庆府同知既非朱氏,则朱氏此时或已离任返家。其后来在广东之活动,当是重返粤省以后所为也。检程、钱两家之集,关涉朱氏者,除此诗外,皆为崇祯三年春夏间事,时间太早,无关考证(可参《耦耕堂存稿》诗上《答朱子暇次牧斋韵三首》。《列朝诗集》丁一三上选程孟阳此诗,题作《答朱子暇见访同牧斋次韵三首》,题下有“庚午春”三字。《初学集》九《崇祯诗集五·夏日偕朱子暇憩耦耕堂,次子暇访孟阳韵三首》)。自崇祯九年夏,至十三年冬河东君访半野堂之前,未发见钱、朱两人有往还踪迹。牧斋集中涉及河东君之诗,最先为第二章所引之《观美人手迹戏题七绝句》。此诗为崇祯十三年春间所作。顾云美谓“嘉兴朱治憪为虞山宗伯称其才,宗伯心艳之,而未见也”。检商务重印本《浙江通志》一百四《选举门,举人表》载:“天启元年辛酉科,朱治憪,嘉兴人,肇庆同知。”是朱氏乃牧斋主浙江乡试时所取士也。其以绝代名姝告于老座师,借报受知之深恩,原无足怪。但此点恐为朱氏尚未到肇庆同知任所前,或是崇祯十二年末离任所后之事,俱难决言。所可注意者,孟阳于崇祯十一年及十二年除夕皆在牧斋家度岁(参《耦耕堂存稿》诗下《〔戊寅〕除夕拂水山庄和牧斋韵二首》及《〔己卯〕除夕次牧斋韵》等诗。“戊寅”“己卯”皆据《列朝诗集》增入),此时何不以河东君之才貌介绍于牧斋?可知此老心中直以“禁脔”视河东君,不欲他人与之接近,其情诚可鄙可笑矣。松圆于崇祯十三年冬复循例至牧斋家度岁,不意忽遇河东君,遂致狼狈而返。以垂死之年,无端招此烦恼,实亦有自取之道也。
抑更有可论者,上已推定河东君于崇祯九年二月末,离嘉定返盛泽,何以距离仅百日,松圆忽在嘉兴与云娃惜别?若谓由于难堪相思之苦,高年盛暑往访河东君,则河东君非轻易接待不速之客者,如后引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第一三通及第一四通之例,可以类推。松圆于此点应有感会,似不作斯冒昧之举。检《初学集》五三《封监察御史谢府君墓志铭》略云:
鄞县谢府君,讳一爵。君以次子太仆寺少卿三宾封陕西道监察御史,以崇祯八年二月廿四日卒,年六十有四。其配孺人周氏,以是年十月廿七日卒,年六十有二。三宾与其兄三阶、弟三台三卿,以崇祯十三年某月甲子,合葬君夫妇于郡西翠山之阳。三宾,余门人也,状君之行来乞铭。
及《耦耕堂存稿》文上《吊问》略云:
四明谢侯去嘉定之明年,以名御史监军山东。出奇破贼,有勘定功。朝命擢公太仆寺卿。未几,以太公封侍御翁忧去。奔丧戒行,而横罹谗口。继而有母太夫人之丧,前后远迩之会吊者,弥年未已。丙子夏六月亢旱,骄阳流金铄石,禾槁川涸,水无行舠,门下布衣新安程某贫老且废,累然扶杖担簦而前。客或有止之者,又有难之者曰:“公有遗爱深德于子,子老而赴吊宜矣,然古者吊不及哀,谓之非礼,今日月有时,丧制有尝,怙恃之戚,皆已卒哭;子之往,其何说之词?”不肖对曰:“否否。《礼》之吊,非独哀死也。凡列国水旱之不时、年谷之不登者皆吊。古者三月无君则吊。侯不幸廉贞而蒙谗毁。闻风慕义,犹将吊屈哀贾,悲歌涕泗于千百世之间,又乌可以寻常久近论哉?”客闻之,敛容拱手退曰:“唯唯。”敬书之以告于阍人下执事。
寅恪案:孟阳此次之冒暑远吊谢氏之丧必多讥笑之者。其作文解嘲,甚至以三宾为“廉贞”,可鄙可笑。其文引经据典,刺刺不休,兹不备录。究其实情,当为希求象三之救济耳。明代山人之品格,如平山冷燕所描写之宋信,即是一例。松圆平日生活,除得侯广成、钱牧斋等资济之外,尤受象三之援助,自无可疑。崇祯九年春间,河东君来游嘉定,孟阳竭尽精力、财力相与周旋。“三月无〔河东〕君”之后,困窘至极,故不能不以七十二岁之残年,触六月之酷热,远赴浙东以吊过时之丧。舍求贷于富而多金之谢太仆,恐无其他理由。鸳湖乃嘉定鄞县往还所经之路线。据《吊问》中“丙子夏六月门下布衣新安程某贫老且废,累然扶杖担簦而前”等语推之,则松圆《与云娃惜别》诗实往吊象三途中所作。又,文中二客之语,自是孟阳假设,不必确定为何人。但此次鸳湖所遇见之河东君及朱子暇,观其后来所表现,人格俱出孟阳之上。然则此两人于中途劝阻,亦有可能。不必如文中所述,二客之言乃发于嘉定启行之时也。寅恪曩诵《列朝诗集》所选松圆此诗,未达其六月至鸳湖之意。今见《吊问》之文,始豁然通解,益信松圆谋身之拙,(寅恪案:《全唐诗》第十函韩偓二《安贫(七律)》云“谋身拙为安蛇足”。韩、程两人,虽绝不相似,然孟阳于河东君之关系,亦可谓蛇足之拙。故取以相比。读者幸勿误会。)河东君害人之深也。
又,牧斋所作象三父母合葬墓志铭之时间,止言其葬在“崇祯十三年某月甲子”,而未详何月。依通常之例,江浙地域以气候关系,葬坟往往在冬季。墓志乃埋幽之石,乞人为文,自在葬坟稍前之时。据郑氏《近世中西史日对照表》,崇祯十三年庚辰十月十七日及十二月十八日均为甲子。若象三葬其父母在十二月甲子者,则或与河东君于此年十一月访半野堂事有关。盖牧斋此际文酒酬酢,必需多金,象三钱刀在手,当不甚吝啬。但象三或未得知河东君此时适在虞山。老座主谀墓之文,实为建筑“我闻室”金屋之用者。否则象三将如崇祯十六年秋牧斋构绛云楼以贮阿云,贷款迫急,不得已出卖其心爱之宋椠《汉书》,减损原价二百金之例,以逞其虽失美人而得异书之快意矣。
复次,朱子暇介绍河东君于牧斋,出自顾云美之口,自应可信。至其在崇祯何年,尚难确定。但牧斋最初得见河东君,实在崇祯十三年庚辰冬间,记载明显,绝无疑义。岂意竟有怪诞之说,如《牧斋遗事》中之《柳姬小传》所言者,今不得不略引其文辨斥之。此《传》亦不甚短,故兹先录其上半节于下,其后半节则俟于第五章论之。《传》文略云:
柳云产也。匪师匪涛,而能撷篇缀句,蛊及虞山鲜民。鲜民者,宗伯胜国,内院新朝者也。鲜民始以文章气谊,树帜东林,而仕格牴牾,不无晚节之慨。叩其沉博艳丽,挟藻钩玄,堪追衮国黄州之步。惟是青娥之癖与年俱深,虽身近楚山,而心怀女校书,商订风雅,于姬慊焉。适民以被讦事北逮。姬踉跄归里,复为豪者主之,先折之怅,激于言旋。桎梏其人,而姬始出,所要于民者万端,金屋之贮,予倡汝和,诩司马之清娱,媲冶成之尚书矣。时而佳辰令节,宗族中表,穷百变,至百物,嘘之春温,拂之霜折,姬若为夷然也者。
《传》末附《跋语》云:
右《柳姬小传》,八十翁于曩时目见其事,而为之者也。后戊辰秋简庵阅而录之。
寅恪案:八十翁究为何人之托名,不易考知。至简庵则疑是林时对。据《鲒埼亭集》二六《明太常寺卿晋秩右副都御史茧庵林公逸事状》(参雍正修《宁波府志》二八《人物志》及《小腆纪传》五七《遗臣二·林时对传》等)略云:
公讳时对,字殿飏。学者称为茧庵先生。浙之宁波府鄞县人。公以崇祯〔十二年〕己卯、〔十三年〕庚辰连荐成进士,时年十八,授行人司行人。常熟□侍郎□□,闻公名,招致之,公不往。公论人物,不少假借。同里钱光绣尝讲学石斋黄公之门。其于翰林张溥,仪部周鏕,皆尝师之,而学诗于□□。公曰:“娄东朝华耳,金沙羊质而虎皮者也,皆不足师。□□晚节如此,又岂可师?子师石斋先生,而更名师乎?”光绣谢之。先公尝曰:“吾年十五,随汝祖往拜公床下,自是尝抠衣请益。间问漳海黄公遗事。公所举自东厓所作《行状》外,《别传》《哀诔》《挽诗》《祭文》及杂录诸遗事,几百余家,其余所闻,最少者亦不下数十家。恨不能强记。自公殁后,所谓《茧庵逸史》者,阙不完。其诗史共四卷,今归于予。”
殿飏于崇祯十三年庚辰中式会试,其年十八,下数至康熙戊辰应为六十六岁,似与八十翁之称不合。然文人故作狡狯,亦常有事,殊不能谓必非殿飏自托笔名也。至若“简庵”,当是林氏以“茧”与“简”音近诡称耳。取林氏所著《留补堂文集》二《朋党大略记》并《荷牐丛谈》“东林依草附木之徒”条及“论钱牧斋及黄石斋事”等观之,颇与《柳姬小传》类似。然则此《传》纵非林氏自撰,亦是林氏所嘉许,以为作《传》者所目见,而实可信者也。
复次,钱柳同时人有松江籍曹千里家驹号茧庵者,著《说梦》一书,述明末清初松江事。其自序略云:
余行年八十,天假之年,偷生长视,使得纵观夫升沉荣瘁之变态。若辈之梦境已尽,何不以笔代舌,使后人得寓目焉。余非目睹不敢述,匪曰传信,或不至梦中说梦云尔。
则《柳姬小传》跋语中之号“八十翁”者之年及“目见其事”等语,与曹氏似有关,亦似无关,未敢决言。又,此书中不道及钱柳事,或以牧斋不属松江之范围,遂不列于此帙。但有可注意者,此书一“纪侯怀玉〔承祖〕殉难事”条云:
鼎革之际,惟〔吴〕绳如〔嘉胤,夏〕瑗公〔允彝〕,从容就义,言之齿颊俱香。即卧子一死,直是迫于计穷,未得与吴、夏比烈也。
则于卧子尚有微辞,岂由卧子与河东君有关之故欤?姑记于此,以俟更考。夫牧斋于崇祯九年丙子冬奉逮捕之命,十年丁丑春北行,是年夏至京下狱。十一年戊寅夏被释出狱,是年冬抵家。此皆年月先后之确可考者。焉有如《柳姬小传》所谓“民以被讦事北逮,姬踉跄归里”等不与年月事实相符之妄言耶?斯本稍知明季史事者所易辨,无取多赘。惟《传》云“佳辰令节,宗族中表,穷百变,致百物,嘘之春温,拂之霜折,姬若为夷然也者”,则最能得当日河东君适牧斋后与钱氏宗亲关系之实况。后来钱曾假其族贵钱朝鼎迫害河东君以泄夙愤,殊非偶然。由是言之,此《传》之记述亦有可取之点也。
崇祯九年丙子河东君之踪迹,尚有可以考见者,即第二章中节引之沈虬《河东君传》所载张溥往访徐佛,因得见河东君一事。此《传》间有可取之处。寅恪草此文,分段全录顾云美所撰《河东君传》。今更全录沈作,以供读者之互证。但葛昌楣君《蘼芜纪闻(上)》引此传,共分前后两段,文义不贯。兹以鄙意取后段之文,依其辞理插入前段中,以便观览焉。沈氏《传》云:
河东君柳如是者,吴中名妓也。美丰姿,性儇慧。知书善诗律,分题步韵,顷刻立就,使事谐对,老宿不如。四方名士,无不接席唱酬。崇祯戊寅间,年二十余矣。昌言于人曰:“吾非才学如钱学士虞山者不嫁。”虞山闻之,大喜过望,曰:“今天下有怜才如此女子者乎?吾非能诗如柳是者不娶。”庚辰冬,如是始过虞山,即筑“我闻室”居之,以迎其意。十日落成,留之度岁。辛巳六月,虞山于茸城舟中,与如是结缡。学士冠带皤发,合卺花烛,仪礼备具。赋《催妆诗》前后八首。云间缙绅,哗然攻讨,以为亵朝廷之名器,伤士大夫之体统。几不免老拳。满船载瓦砾而归。虞山怡然自得也,称为继室,号河东君。建“绛云楼”,穷极壮丽,上列图史,下设帏帐,以绛云仙姥比之,亵甚矣。不数年,绛云楼灾,宜也。但河东君所从来,余独悉之。我邑盛泽镇,有名妓徐佛者,能诗善画兰,虽居乡镇,而士夫多有物色之者。丙子年间,娄东张西铭先生,慕其名,至垂虹亭,易小舟访之,而佛已于前一日嫁兰溪周侍御之弟金甫矣。院中惟留其婢杨爱。杨色美于徐,诗、字亦过于徐,因携至垂虹。余于舟中见之,听其音,禾中人也。及长,豪宕自负,有巾帼须眉之论。易姓名为柳是。归钱之后,稍自敛束。在绛云楼,校雠文史。牧斋临文有所检勘,河东君寻阅,虽牙签万轴,而某册某卷,立时翻点,百不失一。所用事或有舛误,河东君颇为辨正,故虞山甚重之。常衣儒服,飘巾大袖,间出与四方宾客谈论,故虞山又呼为“柳儒士”。
寅恪案:八十翁之《柳姬小传》,乃王子师所谓司马迁之谤书。其诬妄特甚之处,本文略加驳正,其余不符事实之小节,亦未遑详论也。顾云美为河东君作《传》,颇多藻饰之辞,固不足怪。但甚至不言其自徐佛处转入周念西家,后复流落人间一节,似未免过泥《公羊春秋》为尊者讳、亲者讳、贤者讳之旨矣。次云《传》虽远胜于八十翁,而不及顾云美。然其中实有可取之处,如言河东君“豪宕自负,有巾帼须眉之论”及“归钱之后,稍自敛束”等,甚能写出河东君之为人,并可分辨其适牧斋前后之稍有不同也。兹所欲考者,即崇祯九年丙子河东君与张西铭会见一事。据蒋逸雪编《张溥年谱》“崇祯九年丙子”条云:
九月出游苏锡江阴,十月始归。
关于曾访盛泽镇及游垂虹亭等事,皆无痕迹可寻。但次云之言,必非虚构。岂天如于此年秋间出游苏、锡,乘便一往盛泽耶?若此推测不误,则河东君之遇见张天如,乃在是年六月于鸳湖遇见程、朱两人之后矣。更俟详考。至钱士青文选《诵芬堂文稿六编·柳夫人事略》所言天如、卧子与牧斋争娶河东君事,殊为荒谬,不足置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