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书一三《寺观门·县城》“西隐寺”条云:
西城七图。
同书二《街巷门》“隐仙巷”条云:
西隐寺西南。
同书同卷《津梁门》“天香桥”条云:
演武场西南。跨清镜塘。
又,“听莺桥”条云:
西隐寺前跨东库泾,名宝莲。元僧悦可建。明僧秉厚重建。程嘉燧更今名。
同书三十《古迹门》“鹤槎山”条云:
南翔北三里。韩世忠所筑烽墩。建炎四年世忠由平江移军海上县境中,营势联络,故多遗迹。土人掘地得瓶,名“韩瓶”,云是军中酒器。黄渡朱家村旁新河底尤多。
同书同卷同门“城头”条云:
龚志云,在县南二十里,周围二顷。中有殿址,旧传风雨之夕,尝闻音乐,或见仙女环走,未详何人所筑。今俗呼“城头”。
《列朝诗集》丁一三唐处士时升《田家即事四首》之一云:
江村女儿喜行舟,江上人家吉贝秋。缘岸荻花三四里,石桥南去见城头。
《嘉定县志》一《市镇门》“南境南翔镇”条略云:
县治南二十四里,宋元间创,以寺名。东西五里,南北三里。布商辏集,富甲诸镇。其地有上槎、中槎、下槎三浦,故又名槎溪。或言张骞乘槎至此,附会之说也。
《松圆浪淘集》“雪江一五”《八月过薖斋留宿》云:
江浅潮仍涨,城南放舸轻。园林长偃卧,水竹自逢迎。桂满华轮缺,畦香白露盈。酒阑闻曲后,愁绝独沾缨。
《耦耕堂存稿》诗中《〔崇祯七年甲戌〕四月二日过鲁生家作》云:
多年不复到南村,水木依然竹亚门。剩客旧题留几阁,故人兼味具盘飧。莺啼乔木知春晚,蜂绕藤花得日喧。同上小航重笑语,前溪纤月正黄昏。
同书下《〔崇祯十二年己卯〕四月同潘方儒、郑彦逸再过鲁生薖斋》(寅恪案:此题前第五题为《元旦和牧斋韵》,前第四题为《同泰和季公惜别用前韵》,前第二题为《瞿稼轩五十》,前第一题为《送别萧伯玉》。检《初学集·丙舍诗集(上)》,牧斋皆有与孟阳此四题相关之作。故知崇祯十二年己卯春间孟阳亦在常熟,是年首夏,则已返嘉定矣)云:
经过已是数年余,又值清和四月初。小艇渔湾浑昔梦,空梁歌馆半成墟。孤怀自怯看遗画,老眼犹堪强细书。他日村酤不须设,只尝林果摘园蔬。
《嘉定县志》三十《第宅园亭门》“嘉隐园”条云:
鹤槎山北,刑部郎张景韶辟。
同书一六《宦迹门·张任传》附景韶传略云:
景韶,字公绍,以荫授南太仆典簿。〔仕至〕刑部云南司郎中。崇祯〔六年〕癸酉以公事牵连下狱。久之,放归。邑漕永折与有力焉。
同书一九《文学门·张凝元传》略云:
张凝元,字抚五,一字桐山,居南翔。明刑部郎景韶子。诸生。幼嗜学,为侯、黄两忠节所器重。覃精古籍,日事校雠。诗出入唐、宋,尤神似范、陆。癸亥卒,年六十五。
同书三十《第宅园亭门》“张氏园”条云:
南门外西南。太学生张士慤辟。士慤,字实甫,参政恒子。(寅恪案:恒事迹见《嘉定县志》一六《宦迹门·张恒传》。)
《耦耕堂存稿》诗中《三月晦日过张子石留宿,同茂初兄作》云:
晓雨看消巷陌尘,茶香次第酒清醇。深房散帙仍留宿,秉烛为欢又送春。凭仗风流皤腹客,料量诗酒白头人。明朝更逐东园会,蔬笋盘筵不厌频。
《嘉定县志》三十《第宅园亭门》“杞园”条云:
南翔镇,诸生张鸿磐辟。中有只鹤亭、芳讯阁。枸杞树大,可数围,故名。
同书一九《文学门·张鸿磐传》云:
张鸿磐,字子石,侍郎任从孙。诸生。书法苍劲,诗古文词有乡先正典型。游浙闽,与范景文、黄道周酬唱。道周和诗有“圣朝何日下干旌”句。(寅恪案:依《南翔镇志》六《张鸿磐传》所附道周和诗,“干旌”当作“旌竿”。盖鸿磐原诗本是“竿”字韵脚也。)性好义,天启末,前邑令胡士容以不拜珰祠被逮,拟重辟。鸿磐鸠千金,赴京营救,得免。崇祯末,部议复邑漕。鸿磐与侯汸、申荃芳伏阙上书,得永折。刑部尚书徐石麒以人才荐,固辞。乙酉后,冒万死周旋侯氏家难,尤人所难。康熙间举乡饮大宾。戊午卒,年八十六。(《南翔镇志》六《文学门·张鸿磐传》略云:“康熙间,举乡饮大宾。年八十七。”与此微异。又可参《松圆浪淘集》“雪江十五”《寿张子石母夫人》诗,《有学集》一九《张子石西楼诗序》,同书四六《书张子石临兰亭卷》,同书二三及《牧斋外集》十《嘉定张子石六十序》并《外集》二五《题张子石湘游篇小引》等。)
《初学集》五三《嘉定张君墓志铭》略云:
崇祯六年十二月,嘉定张鸿磐合葬其父母于南翔龚家浜之新阡,泣而乞铭于余曰:“鸿磐之先世自祥符徙松江,国初居南翔。嘉靖中有名任者,起家,官开府,而其从弟以军功授陉阳驿丞,以卑官自著称者,吾祖也。”
《南翔镇志》一二《轶事门》云:
张征君〔鸿磐〕书法妙天下。在本邑方驾娄〔坚〕、李〔流芳〕。真迹流布,人多藏弆,而其精神团结,最为遵劲者,则云翔寺楹间两联。尝有客过之,瞻仰良久曰:“此颜鲁公得意之笔也。”翌日又视之,曰:“笔力更过鲁公矣。”抠衣再拜,低徊不能去。此客不知何如人,意必具法眼藏者。
光绪修《嘉定县志》三十《第宅园亭门》“张中丞任宅”条云:
一在南翔镇南街。堂曰“承庆”“嘉庆”“具庆”。任曾祖清建。一在城隍祠东,任官知府时筑。
同书同卷同门“檀园”条云:
南翔金黄桥南,举人李流芳辟。有泡庵、萝壑、剑蜕斋、慎娱室、次醉阁、翏翏亭、春雨廊、山雨楼、宝尊堂、芙蓉畔。
同书同卷同门“猗园”条略云:
南翔镇,通判闵士籍辟。位置树石,出朱三松手。后归李宜之。中有丰乐亭,合祠檀园(李流芳)、缁仲(李宜之)、子石(张鸿磐)三先生。
同书同卷同门“三老园”条云:
南翔镇,赠公李文邦辟。以枫、柏、桂为三老。曾孙宜之作《三园记》。三园者,三老园及檀园、猗园也。
同书一九《文学门·李流芳传》略云:
李流芳,字茂宰,一字长蘅。伯兄元芳,字茂初,诸生。工七言长句。卒年七十余(并可参《列朝诗集》丁一三《李先辈流芳小传》所附元芳事迹)。仲兄名芳,字茂材。幼负异材,顷刻千言,宏丽无比。万历壬辰进士,改庶吉士,卒年二十九。流芳万历丙午举人,画得董、巨神髓,纵横酣适,自饶真趣。书法奇伟,一扫寻丈,结构自极谨严。诗文雍容典雅,至性溢楮墨间。崇祯己巳卒,年五十五。论者谓四先生诗文书画,照映海内,要皆经明行修,学有根柢,而唐〔时升〕以文掩,娄〔坚〕以书掩,程〔嘉燧〕以诗掩,李〔长蘅〕以画掩云。
同书同卷同门《李宜之传》略云:
李宜之,字缁仲,诸生,居南翔,庶常名芳子。三岁孤。长负异才,博综今古。遭变,家破子歼。(寅恪案:同书三二《轶事门》略云:“甲申六月逆奴变起。南翔李氏罹其祸。”《传》文所谓“遭变”即指此。)时宜之客金陵,归寓侯氏东园。世祖曾于海淀览其参定《秣陵春》曲。问寓园主人何姓名。祭酒吴伟业以嘉定生员李宜之对,而宜之已前卒。(寅恪案:今武进董氏所刊《梅村家藏稿》后附《梅村先生乐府三种》。其中《秣陵春》题灌园主人编次,寓园居士参定。)
《有学集》二十《李缁仲诗序》略云:
缁仲故多风人之致,青楼红粉,未免作有情痴。孟阳每呵余:“缁仲以父兄事兄,而兄不以子弟畜缁仲,狭邪冶游,不少沮止,顾洋洋有喜色者,何也?”余曰:“不然。伶玄不云乎,**于色,非慧男子不至也。”今孟阳仙游十年所,余年逾七十,缁仲亦冉冉老矣。余衰晚病废,刳心禅诵。见缁仲近刻,为之戚戚心动,追思与孟阳绪言,因牵连书其后。
《嘉定县志》一八《孝义门·李杭之传》略云:
李杭之,字僧筏。举人流芳子。诗文书画有父风。性放旷,甫强仕即弃诸生,放浪山水间。乙酉死难。
寅恪案:前论《朝云诗八首》,以诗中女主人寓居处所,先后有所不同,故可分为两组。兹请略考第一组,即前五首,河东君于崇祯七年暮春至初秋寓居嘉定之处所。依通常惯例言之,以河东君在当日社会之身份,寄居一地,与当地诸名士游宴,自宜暂寓别墅名园,如杭州汪氏之横山别墅、嘉兴吴氏之勺园,皆足为例证。至若崇祯十三年庚辰仲冬至常熟,访牧斋于半野堂,先留居舟中而不寓拂水山庄,后迳移入牧斋常熟城中之住宅,与前此不同者,则因此次实为其最后归宿之举动,未可拘平日常例以相比拟也。由是言之,河东君崇祯七年暮春至初秋之时间,其游嘉定,当寄居某一别墅名园无疑。据《朝云诗》第五首第一句云“城晚舟回一水香”,及第七、八两句云“谁能载妓随波去,长醉佳人锦瑟傍”,则河东君当时必寓嘉定城外某别墅名园。又据《朝云诗》第二首前四句云“城头片雨浥朝霞,一径茅堂四面花。十日西园无忌约,千金南曲莫愁家”,则河东君当时所居之别墅名园与城头之地极近。今就《嘉定县志》所载当日士大夫之别墅名园,其与城头相近者,仅有张公绍之嘉隐园及张鲁生之薖园。若张实甫之张氏园,虽屡见于《松圆浪淘集》中,如“涉江一”《同张二丈、唐兄饮张氏园》及“蓬户四”《秋晚同张二丈、唐四兄步屧城南张氏园》等,然《县志》止言在“南门外西南”,是否距城头甚近,未敢臆断,兹姑不论。若南翔镇,亦多名园别墅,如李长蘅之檀园等,但南翔去城头三里,似距离稍远。孟阳赋诗不宜泛指,且此次与河东君游宴酬酢诸名士中,有长蘅之长兄茂初,即元芳。当时檀园李氏少年,如僧筏即杭之,及缁仲即宜之等,俱是风流文采,好事之徒。然皆茂初之侄,倘河东君此时若寄寓檀园者,恐与白头之老伯父及唐、程诸老世丈互有所不便,观牧斋《序缁仲诗集》引孟阳呵责之语,足证缁仲兄弟必未参预河东君嘉定游宴酬唱之会。至牧斋之不阻止缁仲为狭邪之游,且洋洋有喜色者,当指缁仲其他与河东君无涉之狭邪游宴,否则牧斋必不致洋洋有喜色,而转为郁郁有忧色矣。一笑!由是言之,河东君此次所居当非南翔之檀园,可以推知。其与城头甚近,即在鹤槎山傍之园亭仅有张公绍之嘉隐园及张鲁生之薖园两处,嘉隐园何时所辟,《嘉定县志》及《南翔镇志》未详载,假定崇祯七年以前公绍已有此园。据《嘉定县志·张景韶传》仅载公绍“崇祯〔六年〕癸酉以公事牵连下狱。久之,放还”,未详言其何时由北京返嘉定。检松圆此时著作与河东君游宴唱酬诸人中,并无公绍在内,恐其时公绍尚留京未返。其子抚五固少为名流所重,考崇祯七年,其年仅十六岁,即使未随父至京,可暂代其父为园主人,然方值家难,若留当日之名姝于其寓园居住而非偶一游览者,则为事理所不可,舆论所不容也。职是之故,依递减方法,则舍张鲁生之邁园外,别无适合此时河东君寄寓之别墅名园。据《嘉定县志》所载,薖园在鹤槎山西。鹤槎山在南翔北三里,南翔在县治南二十四里,城头在县南二十里。综合计之,则鹤槎山即在薖园近旁,距县治南二十一里,城头距县南二十里。两处实相连接。松圆“城头”之句所指为“薖园”,此无可致疑者也。《朝云诗》第二首第一联即用《才调集》三韦庄《忆昔》诗:“西园公子名无忌,南国佳人号莫愁。”其易“南国”为“南曲”者,乃参用《李娃传》及《北里志》之文(见俞正燮《癸巳存稿》一四“李娃传”条)。盖河东君此时所居之薖园,位于嘉定之城南故也。韦端己“西园公子名无忌”之句,本综合《史记》七九《范雎传》及《文选》二十曹子建《公宴》诗,而以战国四公子中之信陵君魏无忌,代平原君赵胜与“莫愁”为对文,词人用典固可不拘,至松圆诗中之“无忌”,果指何人,虽未能确言,然当是张鲁生、张子石辈。两张似不与公子之称适合,但张公子之称,自《汉书·外戚传·赵孝成皇后传》以来,诗人往往用以目张姓。且据松圆《过张子石留宿诗》以“风流皤腹客”,即以“形模弥勒一布袋”之张耒目子石。(见《山谷内集》一四《病起荆江亭即事十首》之八。任《注》云:“〔张〕文潜素肥,晚益甚。《传灯录》:明州布袋和尚,形裁腲脮,蹙额皤腹,盖弥勒化身也。”又,庄季裕《鸡肋编》中“昔四明有异僧”条云“张耒文潜学士,人谓其状貌与僧相肖”,陈无己诗止云“张侯便便腹如鼓”,至鲁直遂云“形模弥勒一布袋,文字江河万古流”,可互参。)盖约松圆“出饮空床动涉旬”之人(见《朝云诗》第一首第八句),即此张姓。然则鲁生、子石辈是否合称“公子”,又可不必过泥也。读者倘取松圆所作崇祯七年首夏《过鲁生家》诗与崇祯十二年四月《再过鲁生薖园》诗相参较,则前诗之“同上小航重笑语”句,与后诗之“小艇渔湾浑昔梦”句有关,自不待言。《朝云诗》第四首第六句“助情弦管斗玲珑”,又可印证后诗之“空梁歌馆半成墟”句。《朝云诗》第二首第七、第八两句“拣得露芽纤手瀹,悬知爱酒不嫌茶”及第四首第五句“送喜觥船飞凿落”等语,复与后诗“他日村酤不须设,只尝林果摘园蔬”两句互相钩牵。松圆后一诗作于匆匆五年之后,旧侣重来,同一节候,同一园林,而世事顿殊,人去馆空,其惆怅之情溢于词表,益可据此推知河东君于崇祯七年暮春至首夏,实寄寓张鲁生之薖园无疑也。又薖园即在鹤槎山近旁,此山即韩蕲王所筑烽墩遗迹。河东君之游嘉定,寄寓其地,殊不偶然。盖其平生雅好谈兵,以梁红玉自比。吊古思今,感伤身世,当日之情怀,吾人尤可想象得知也。此次游疁,所与酬酢之胜流中,似唯有唐叔达一叟,尚可共论兵事。孟阳少年时曾一度学“一人敌”之剑未成(见《列朝诗集》丁一三《松圆诗老程嘉燧小传》),自不能与精通“万人敌”之兵法如“真安国夫人”之河东君及“假赞皇太尉”之唐处士相颉颃。至其余“走觅南邻爱酒伴,经旬出饮独空床”及“诗酒尚堪驱使在,未须料理白头人”之诸老(见《杜工部集》十《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第一、第二两首),虽多精于诗文、音乐、字画,但当唐四翁“酒酣耳热,捋须大言,决胜千里之外”之时,此辈未必敢置一喙。其能相与上下议论者,亦恐舍河东君外别无他客矣。后来河东君与牧斋共访梁、韩遗迹事,俟于第四章详述之,兹暂不论。
崇祯七年暮春至首夏之时间,河东君游嘉定之地及往来酬酢之人既已约略考定,兹再移录《朝云诗》前五首全文,并分别论证之。盖此五首所赋咏者,即河东君在此时间之本事也。
程孟阳《耦耕堂存稿》诗中《朝云诗八首》,其一云:
买断铅红为送春,殷勤料理白头人。蔷薇开遍东山下,芍药携将南浦津。香泽暗霏罗袂解,(《列朝诗集》“霏”作“菲”。)歌梁声揭翠眉颦。颠狂真被寻花恼,出饮空床动涉旬。
寅恪案:松圆赋《朝云诗》,与杜少陵《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见《杜工部集》一二)关系至为密切。读者取《杜集》参之自见,不须征引原诗于此也。松圆所用杜句甚多,颇有生吞活剥之嫌,其所最注意之辞语为《朝云诗八首》之主旨者,即杜诗原题中“寻花”二字。松圆《耦耕堂集自序》云:
〔崇祯七年〕甲戌冬,余展闵氏妹墓于京口五州山下,过江还,则已逼除,因感老成之无几相见,遂留此,日夕与唐兄寻花问柳东邻西圃,如是者二年,而唐兄亦仙去。(前已引,今重录。)
孟阳虽云崇祯七年冬展闵氏妹墓后,感老成之无几相见,因留居嘉定与叔达诸叟日夕游宴,固有部分理由。窃疑河东君于崇祯七年暮春至初秋之时间来游嘉定,程、唐诸老颠狂倾倒,一至于此,临别时必与河东君预定重游练川之约。后来河东君于崇祯九年丙子正月初至二月末,再作嘉定之游,即践其前此之宿诺者也。前论《朝云诗八首》实完成于七年冬间。故松圆此时,怀人感事之愁思必更加甚,遂决意留疁,希望得与新相知重相见,岂仅为老成如叔达辈之无几相见而已哉?《耦耕堂存稿》诗中《〔崇祯七年〕四月二日过鲁生家作》前一题为《春晖园灯下看牡丹即事》。检《才调集》一白居易《秦中吟·牡丹》一题,《白氏文集》二作《买花》,此诗首句“买断铅红”之语,必与春晖堂看牡丹事有思想之联系。时既春尽,人间花事已了,而天上仙葩忽来,春光犹在,故言“为送春”也。少陵《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之二云,“未须料理白头人”,松圆易“未须”为“殷勤”,固是反其意,但亦道其实。盖杜公之寻花,不过偶然漫兴,优游闲适,而程、唐、李诸老则奔走酬酢,力尽精疲。此辈白头人之需殷勤料理,自与杜公迥异也。此诗第一联上句,其古典为李太白《忆东山二首》之一“不向东山久,蔷薇几度花”(见《分类补注李白诗》三三)。其今典则“蔷薇”乃四五月开放之花(见《本草纲目》一八上《草部》“营实墙薇”条)。“东山”谓鹤槎山,盖薖园在鹤槎山西,据薖园之方位言之,此山可称“东山”。且暗用谢安石东山妓之故事及李翰林诗语,下句之“芍药”,自用《诗经·郑风·溱洧篇》“赠之以芍药”之语,“南浦”乃指槎溪,即“上槎、中槎、下槎三浦”,以其在嘉定城南之故,且兼用王子安《滕王阁》诗“画栋朝飞南浦云”及《楚辞·九歌·河伯》“送美人兮南浦”之出典,暗寓“朝云”及“美人”之辞,以此两者,皆河东君之字与号也。第二联上句用《史记》一二六《滑稽传·淳于髡传》,其文云:
日暮酒阑,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错,杯盘狼藉。堂上烛灭,主人留髡而送客,罗襦襟解,微闻芗泽,当此之时,髡心最欢,能饮一石。
松圆易“罗襦襟解,微闻芗泽”之“襟”为“袂”,盖《广韵·侵韵》“襟”字下云:“袍襦前袂。”“襟”为平声,“袂”为去声,松圆易平为去,所以协音调也。又,松圆用《太史公书》此《传》之典,其“男女同席,履舄交错”等语,固是当时实况之描写,然“堂上烛灭,主人留髡而送客”,则松圆于此大有野心,独不畏唐、李诸老之见妒耶?夫河东君以妙龄之交际名花来游嘉定,其特垂青眼于此穷老之山人,必非有所眷恋,自不待言。但使之“颠狂真被寻花恼,出饮空床动涉旬”者,当亦别有其故。《列朝诗集》丁一三《松圆诗老程嘉燧小传》云:
谙晓音律,分刌合度,老师歌叟,一曲动人,灯残月落,必传其点拍而后已。善画山水,兼工写生,酒阑歌罢,兴酣落笔,尺蹄便面,笔墨飞动。
及《嘉定县志》二十《侨寓门·程嘉燧传》略云:
善画山水,笔墨飞动。书法清劲拔俗,时复散朗生姿。
然则河东君于歌曲点拍,必就孟阳,有所承受。至其书法,顾云美《河东君传》虽云为陈卧子所教,然卧子笔迹,寅恪未见,无从证实。河东君“楷法瘦劲”(见《耦耕堂存稿》诗下《次牧老韵,再赠河东君。用柳原韵》诗孟阳自注),是否更受松圆作书“清劲拔俗,时复散朗生姿”之影响,以无确据,亦未敢臆断也。
其二云:
城头片雨浥朝霞,一径茅堂四面花。十日西园无忌约,千金南曲莫愁家。林藏红药香留蝶,门对垂杨暮洗鸦。拣得露芽纤手瀹,悬知爱酒不嫌茶。
寅恪案:此诗前四句,上已论证,兹不复赘。后四句“垂杨”之“杨”及“爱酒”之“爱”,是否暗指河东君姓名而言,姑不必考辨,唯七、八两句则应是当时当地之本事也。《本草纲目》三六“山茶”条云:“〔李〕时珍曰:其叶类茗,又可作饮,故得茶名。”又引《格古论》云:“花有数种,宝珠者,花簇如珠,最胜。”及周宪王《救荒本草》云:“山茶嫩叶煠熟水淘可食,亦可蒸晒作饮。”可与前引《嘉定县志》“薖园”条云“宝珠山茶,百余年物”互相参证。斯尤足为河东君此次游嘉定寄寓薖园之确据,并得借是窥见当日河东君之闲情逸致矣。至河东君爱酒一端,详见前论卧子《集杨姬馆中诗》,于此可不具论。
其三云:
林风却立小楼边,红烛邀迎暮雨前。潦倒玉山人似月,低迷金缕黛如烟。欢心酒面元相合,笑靥歌颦各自怜。数日共寻花底约,晓霞初旭看新莲。
寅恪案:此首乃述河东君檀园游宴之实况也。“小楼”当指檀园中之“山雨楼”。此楼之命名,当取义于许用晦“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句(见《才调集》七许浑《咸阳城东楼(七律)》)。松圆“林风”“暮雨”等语,足为旁证。第一联上句与第二联上句相关,言河东君之醉酒。第一联下句与第二联下句相关,言河东君之唱曲,且暗以杜秋娘目河东君。盖“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乃《金缕衣》曲辞中之语,与“低迷”“黛烟”及“歌颦”诸辞相证发也。七、八两句乃指松圆等早起与河东君共看檀园芙蓉畔中新荷之本事。《南翔镇志》一一《园亭门》“檀园”条附李元芳《清晨独过檀园观荷(七律)》云:
新荷当昼便含光,要看全开及早凉。带露爱红兼爱绿,迎风怜影亦怜香。林深鸟宿声还寂,水涨鱼游队各忙。
寅恪案:茂初此诗题中之“清晨”并诗中之“新荷”“迎风”,及“爱红”“爱绿”“怜影”“怜香”等辞,皆可与松圆诗语及河东君之名相印证。茂初此律似即为松圆此诗同时之作。但茂初诗题中“独过”二字,不知是否指诸老及河东君“数日共寻花底约”外之别一次,抑或实与诸老及河东君共同游赏,而于僧筏、缁仲诸侄辈有所不便,特标出一“独”字,以免老伯父风流本事之嫌耶?观孟阳此诗所述,乃诸老与河东君在檀园山雨楼中晚宴,酣饮达旦,如《史记》六六《滑稽传·淳于髡传》所谓“长夜之饮”者。次日清晨诗老名姝彻夜不寐,余兴未阑,同赏楼前畔中之新荷,亦极自然之理,不过此为一次之事。既得新荷宜于侵晨观赏之经验,故遂有数日共寻之约欤?夫老人少寐,侵晨即起,乃生理情况所致,本不足异。但妙龄少女如当日年仅十七岁之河东君,转不似玉谿生所谓“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者(见《李义山诗集(上)·为有(七绝)》),则由其生性若是,非勉强早起,追逐诸老作此游赏也。关于河东君特喜早起一端,可参散见前后论述卧子诗词中涉及河东君早起诸条,兹不更赘。
其四云:
邀得佳人秉烛同,清冰寒映玉壶空。春心省识千金夜,皓齿看生四座风。送喜觥船飞凿落,(《列朝诗集》“凿”作“错”。)助情弦管斗玲珑。(《列朝诗集》“情”作“清”。)天魔似欲窥禅悦,乱散诸华丈室中。
又,《列朝诗集》丁一三《松圆诗老程嘉燧小传》云:
孟阳读书不务博涉,精研简练,采掇菁英。晚尤深《老》《庄》《荀》《列》《楞严》诸书,钩纂穿穴,以为能得其用。其诗以唐人为宗,熟精李、杜二家,深悟剽贼比拟之缪。七言今体,约而之随州。七言古诗,放而之眉山。此其大略也。
寅恪案:牧斋于孟阳推崇太过,招致当时及后世之不满。兹以不欲广涉,故不具论。但谓松圆晚年尤深于《楞严》及熟精李、杜二家,深悟剽贼比拟之缪,则于此不得不置一言。观《朝云诗》及《今夕行》其剽贼比拟杜少陵之《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及《丽人行》,可谓至矣。牧斋何能逃阿私所好之讥乎?独此诗第七、八两句,乃混合《楞严》及《维摩诘》两经之辞义,以《楞严》之“天魔”为《维摩》之“天女”,造语构思,殊觉巧切。牧斋谓其晚深《楞严》,钩纂穿穴,以为能得其用者,似或可信欤?全祖望《鲒埼亭外集》三三《钱尚书牧斋手迹跋》云:
第二幅云:“劫灰之后,归心佛乘,急欲请书本《藏经》,以供检阅。闻霍鲁斋作守道,(寅恪案:《清史列传》七八《贰臣传·霍达传》略云:“霍达,陕西武功人。顺治八年授浙江嘉湖道,十年迁太仆寺少卿。”及商务重印李卫嵇、曾筠等修《浙江通志》一二一“分巡嘉湖道”栏载:“霍达字鲁斋,陕西人。顺治八年、九年任。”故牧斋作此书之时间,得以约略推知。又,王昶《明词综》十录鲁斋《意难忘·雨夜》词一首,可供参证。)此好机缘,春夏间欲往访之。兄过嘉禾,幸为商地主,不至栖栖旅人也。内典可更为一搜访。”呜呼!望尘干索,禅力何在?不觉为之一笑。
寅恪案:牧斋之禅力,固不能当河东君之魔力;孟阳之禅力,恐亦较其老友所差无几。吾人今日读松圆此诗并谢山此跋,虽所据论者有别,然亦不觉为之一笑也。至《楞严经》,寅恪十余岁时,已读牧斋所作之《蒙钞》,后数年又于绍氏见一旧本《蒙钞》,上钤牧斋印记,亦莫辨其真伪。近数十年来,中外学人考论此《经》者多矣。大抵认为伪作。寅恪曩时与钢和泰君共取古今中外有关此《经》之著述及乾隆时藏文译本参校推绎,尤注意其咒文,是否复元后,合于梵文之文法及意义。因此得一结论,即此《经》梵文音译之咒心,实非华人所能伪造。然其前后诸品,则此土文士摭取开元以前关于阿难、摩邓伽女故事译文,融会而成。故咒心前后之文,实为伪造,非有梵文原本。譬如一名画手卷,画虽是真,而前后题跋皆为伪造。由是言之,谓此《经》全真者,固非;谓其全伪者,亦未谛也。当寅恪与钢君共读此《经》之时,并偶观尚小云君演《摩登伽女》戏剧。今涉笔及此,回思前事,又不觉为之一叹也。
复有可注意者,此诗第六句,若果如《列朝诗集》作“助清”,则亦可通。《才调集》三韦庄《忆昔》诗云:
昔年曾向五陵游,子夜歌清月满楼。银烛树前长似昼,露桃花里不知秋。西园公子名无忌,南国佳人号莫愁。今日乱离俱是梦,夕阳唯见水东流。
然则端己“子夜歌清月满楼”句,即孟阳“助清弦管斗玲珑”句之出典注脚也。今姑不论松圆之诗本何字,但读者苟取孟阳并端己所作两诗连贯诵之,则别有惊心动魄之感焉。盖河东君此次嘉定之游,在崇祯七年甲戌暮春至初秋之时间,升平歌舞,犹是开元全盛之日。越十年而为弘光元年乙酉,其所宴游往来之地、酬酢接对之人,多已荒芜焚毁、亡死流离,往事回思,真如隔世矣。兹不广征旧籍,止略引《痛史》第十一种朱九初《嘉定县乙酉纪事》之文于下,以见一斑。
朱子素《嘉定县乙酉纪事》略云:
〔弘光元年乙酉闰六月二十一日〕南翔镇获〔须〕明征妻子,斩割屠裂,一如明征,而南翔复有李氏之祸。李氏自世庙以来,蝉联不绝。其裔孙贡士李陟年少有隽才,知名当世。就镇中纠合义旅,号“匡定军”,未就,里儿忌之,声言李氏潜通清兵,因群拥至门。陟与其族杭之等自恃无他肠,对众嫚骂自若。市人素畏李氏,恐事定后,陟等必正其罪,佯言搜得奸细。李氏无少长皆杀之,投尸义冢,纵犬食其肉,惨酷备至。
〔七月初四日〕城之初破,〔李〕成栋尚在城外小武当庙中。辰刻乃开门入,下令屠城。约闻一炮,即封刀。时日晷正长,日入后,始发炮,兵丁遂得肆其杀掠。家至户到,虽小街僻巷,无不穷搜。刀声砉砉然,达于远迩。乞命之声嘈杂如市,所杀不可数计。其悬梁者,投井者,断肢者,血面者,被斫未死,手足犹动者,狼藉路旁,弥望皆是。投河死者,亦不下数千百人。三日后,自西关至葛隆镇,浮胔满河,舟行无下篙处。白膏浮于水面,岔起数分。妇女寝陋者,一见辄杀。大家闺秀及民间妇有美色者,掳入民居,白昼当众**,恬不知愧。疁俗雅重妇节,其惨死者无数。然乱军中,姓氏不传矣。
初六日成栋还兵太仓。成栋拘集民船,装载金帛子女及牛马豕等物三百余艘而去。
二十七日,太仓贼浦嶂以土兵入县,再屠其城,城内外死者无算。嶂日夜与兵丁共分财物,并括取民间美色及机榻屏障等物,满载归娄东,于是疁中贫富悉尽。
是役也,城内外死者约凡二万余人。其时孝子慈孙,贞夫烈妇,才子佳人,横罹锋镝,尚不可胜纪。谓非设县以来,绝无仅有之异变哉!
呜呼!后金入关渡江,其杀戮最惨之地,扬州而外,似应推嘉定。鲍明远《芜城赋》(见《文选》一一)在《文选》中,列于《游览》一类。河东君之于嘉定,亦可谓之游览也。其平生与几社胜流交好,精通选学。弘光乙酉嘉定屠城之役,翠羽明珰与飞絮落花而同尽。河东君起青琐之中(见《戊寅草》所载卧子《序》),跻翟茀之列(见牧斋《投笔集(上)·后秋兴》之三《小舟夜渡惜别而作》第五首第七、八两句),闻此惨祸,眷念宗邦,俯仰身世,重温参军之赋,焉得不心折骨惊乎?但或可稍慰者,即当日寓疁相与游宴之诸老,则唐叔达卒于崇祯九年丙子(见《嘉定县志》一九《文学门·唐时升传》),李茂初卒于崇祯十年丁丑三月(见《耦耕堂存稿》文上《祭李茂初》文),程孟阳卒于崇祯十六年癸未十二月(见《列朝诗集》丁一三《松圆诗老程嘉燧小传》),皆已前死。故得免于身受目睹或闻知此东南之大劫,亦可谓不幸中之大幸矣。
其五云:
城晚舟回一水香,被花恼彻只颠狂。兰膏初上修蛾睩,(《列朝诗集》“睩”作“绿”,非。)粉汗微消半额黄。主客琅玕情烂熳,神仙冰雪戏迷藏。谁能载妓随波去,长醉佳人锦瑟傍。
寅恪案:此首当是述诸老邀约河东君游宴嘉定城内之名园,以城门须扃闭于不甚晚之时间,不能尽兴作长夜之饮,不得已乘舟共返南门外之寓所,因有七、八两句之感叹也。此次作主人者为谁,颇难考知,但所游宴城内之名园,疑即前论隐仙巷之孙元化园。关于嘉定无两薖园一端,已详考辨,兹不更论。此诗第三句“兰膏初上修蛾睩”者,出于《楚辞·招魂》“兰膏明烛,华容备些”。王逸《注》云:
言日暮游晏,然香兰之膏,张施明烛,以观其镫锭,雕镂百兽,华奇好备也。
及“蛾眉曼睩,目腾光些”,王逸《注》云:
言美女之貌,蛾眉玉貌,好目曼泽,时睩睩然视,精光腾驰,惑人心也。
盖孙氏园在城内,上灯之际,城门不久将闭,故主客不能尽兴,废然而返城外也。松圆用宋玉之辞、王逸之解,甚适切当日之情景。噫!缅想嘉定诸老此时皆已“魂魄放佚,厥命将落”,惜无弟子为作《招魂》,“复其精神,延其年寿”,殊可谓天壤间一大恨事矣。此诗第五句“主客琅玕情烂熳”之语,乃合用《杜工部集》九《与鄠县源大少府宴渼陂得寒字》诗末二句“主人情烂熳,持答翠琅玕”而成。或谓孟阳此句用李太白《寄远十一首》之十一“朝共琅玕之绮食”句(见《全唐诗》第三函李白二四),谓当日主客宴集之盛况也。又或谓孟阳用张衡诗“美人赠我金琅玕,何以报之双玉盘”之典(见《文选》二九张平子《四愁诗》之二),盖“美人”为河东君之号,当时之“今美人”必有酬酢诸老之篇什,而孟阳乃以解佩之意目之,堪称大胆。平子诗中有“玉盘”之语,松圆或借用以述邀宴之意,亦即其所作《今夕行》“南邻玉盘过(送)八珍”之“玉盘”(见下论《今夕行》)。且《杜工部集》一二《严公仲夏枉驾草堂兼携酒馔》诗,有“竹里行厨洗玉盘”之句,尤与此时情事符合也。若此解释非是者,则或用杜少陵诗“留客夏簟清琅玕”之典(见《杜工部集》九《郑驸马宴洞中》诗)。“琅玕”二字,乃指竹簟而言。盖时当夏季,孙氏园内,楼馆之中,当备此物。果尔,则纳凉之意,既可与此诗第四句“粉汗”之辞相关应,而第六句“神仙冰雪戏迷藏”,亦谓当日河东君于孙氏园竹林中作此游戏也。由是推之,则此诗第二联上、下两句,俱指天然之竹及竹之制成品,意义更较通贯。此等解释虽迂远,但亦可备参考,故并录之。至此园主人孙元化,于明清之际与火器炮弹有关,前引《嘉定县志·轶事门》赵俞之说,已痛哭言之矣。嘉定以区区海隅下邑举兵抗清,卒受屠戮之祸,其攻守两方之得失,又系于炮铳弹药之多寡强弱。然此端岂河东君与诸老当日游宴此园酬酢嬉娱之际所能梦想预料者耶?兹略引载记之文于下,聊见赵氏所言,易世之后犹有未竟之余恸在也。
检《侯峒曾年谱(下)》“弘光元年乙酉”条略云:
七月一日,〔李〕成栋遂弃吴淞,悉众西向。黎明,鼓噪薄城,以巨炮击城之东北,声振楼橹,城中惊恐。顷之,率步骑度北门之仓桥,将列营,府君已伏大将军炮于城门下,(寅恪案:此类之炮即清人所谓“红衣大将军”者。盖明末火炮仿自西洋,“红毛夷”乃当时指西洋之称。清人讳“夷”为“衣”,又略去“毛”字,致成“红衣”之名。可参清朝《文献通考》一九四《兵考·火器门》。)视其半渡,猝发之,桥崩,步骑坠溺,死者无算。成栋一弟最勇黠,亦歼于其中,遂惊且哭,涉水引遁。顷之,复集城北,将进攻,城上发炮击之,不得进。初三日平明,成栋遂合太仓之骑,挟火器攻具以至。天方阴雨,悉力进兵,环攻东北,炮数十发,地为之震。府君督乡兵,捍御不少顾,城堞无恙。敌营中火器告竭,乃鼓噪挟云梯薄城。自三日平明至四日五鼓,尽一昼夜,攻无顷刻之休,〔城遂陷〕。
《嘉定县乙酉纪事》略云:
〔弘光元年乙酉〕六月廿七日,偕〔吴〕志葵来者,为前都督蒋若来。视库存铜铳数十,使人舁之行。
闰六月十四日,时我军与北兵,矢炮相当,互有杀伤。
十八日,廪生唐培犹率兵巷战。李〔成栋〕兵铳箭并发,乡兵大奔,培被获。
二十三日,乡兵合围,杀获五骑,余骑将过仓桥,城上急发大炮,连桥击断,杀三人一马。其一黄纛红伞佩刀,被枪死路傍,盖成栋弟也。
二十五日,〔侯〕峒曾以书币迎蔡〔乔〕军。其兵皆癃弱,惟乔颇勇健,差似可用。其所携火药、粮储在舟中,求姑置城中,身自率兵于城外。议者皆曰宜许之。彼战而胜,军资在城,其心益固。不胜,留以为质,势不敢弃我去。当事者犹豫不听,遣人馈问,令泊舟南关外。
二十六日,乔血战良久,力尽几陷。顷之,北兵十余骑薄城,城上连发大炮,伤二人,遂引去。
初四日,城陷。成栋进兵,屠其城。
上论《朝云诗》可分两组,其前五首为一组,后三首及《今夕行》为一组。后一组之特点,实为款待河东君之主人在其城内寓所,且与唐叔达直接或间接有关。今考释前一组已竟,请续论后一组于下。
其六云:
青林隐隐数莲开,风渚飜飜一燕回。选伎欲陪芳宴醉,携钱还过野桥来。花间人迫朝霞见,天际云行暮雨回。纤月池凉可怜夜,严城银钥莫相催。
寅恪案:《朝云诗》第一首第八句云“出饮空床动涉旬”,可知孟阳至少一度必在城外友人家寄寓旬日,然当无自暮春至初秋长期留滞城外达数月之理。至唐叔达是否亦曾暂寓城外,今难考知。即使一度出居城外,但依此首所述,则固在其城内寓园,想此时程、唐二老俱已端居敝庐,恭候佳客矣。所以知者,此首第六句“天际云行暮雨回”及第八句“严城银钥莫相催”,明是河东君寓居城外,在城内游宴不能停留过晚之证。至其在何人家游宴,则依此首第一联上、下两句所言,必非孟阳本人寓所,自不待言。若非孟阳之家,则舍叔达之寓园莫属。第一联下句固出杜少陵“携钱过野桥”之典(见《杜工部集》一一《王十五司马弟出郭相访兼遗营茅屋赀》),但由孟阳家至款待河东君之主人所寓之地,必有一桥可过。此首第七句“纤月池凉可怜夜”,则此主人之寓园又有纳凉之池畔。据孟阳自谓在此数年间与叔达“东邻西圃,寻花问柳”之语推之,则此首所述款宴河东君之处,叔达寓园颇合条件。观《耦耕堂存稿》诗中《赠西邻唐隐君》诗云“西家清池贯长薄,中垒岑隅望青郭”及“溪鸟衔鱼佐杯勺”,并《嘉定县志》三十“处士唐时升宅”条,附张鹏翀《过叔达先生故居》诗云“唯有唐君居,犹在北郭旁”及“回桥俯清溪”等语,则叔达为孟阳之“西邻”即“西家”,“清池”即“纤月池凉”之“池”,“长薄”即“青林”。“青郭”用李太白《送友人》诗“青山横北郭”句(见《全唐诗》第三函李白一七),亦即张氏诗所谓“北郭”。孟阳以“青”代“北”者,盖因声调不协之故。古体诗亦应协声调,孟阳精于音律于此可见。“中垒岑隅”当指唐氏园中之紫萱冈而言。程诗既言“溪鸟”,张诗又言“清溪”,有溪必有桥。或谓此桥即孟阳《今夕行序》中“舍南石桥上”之桥,亦有可能。松圆此首“过野桥”之句,用古典兼用今典也。此首第七句所言,乃七月初间夜景。《朝云诗》第七首乃述七夕宴游事,故疑此首乃述叔达于崇祯七年七月七夕以前,夜宴河东君于其寓园,而孟阳赴约往陪。所以有第三句“选伎欲陪芳宴醉”之语。果尔,则此首列于第七首前,自有时间先后之理由在也。
其七云:
针楼巧席夜纷纷,天上人间总不分。绝代倾城难独立,中年行乐易离群。会逢银汉双星度,真见阳台一段云。堪是林泉携手妓,莫轻看作醉红裙。
寅恪案:此首所述者,即《今夕行序》所谓“甲戌七月唐四兄为杨朝赋七夕行”之事。盖是年七夕河东君实在叔达家度此佳节。此首第二句“天上人间总不分”,“人间”当指唐氏寓园,唯不知诸老中,谁有牛郎之资格。若以年龄论,松圆比唐、李为最少,其所以偏怀野心者,殆由此耶?一笑!余可参下论《今夕行》节。第三句出李太白《白纻辞三首》之三“倾城独立世所稀”(见《全唐诗》第三函李白三)。此句与陈卧子为河东君所赋《早梅》诗“念尔凌寒难独立,莫辞冰雪更追攀”之句辞意相同,孟阳诗作于崇祯七年秋,卧子诗亦作于是年冬。当时河东君年仅十七,程、陈两人具此感想本无足怪。然卧子于崇祯十二年春为河东君而赋之《上巳行》云:“垂柳无人临古渡,娟娟独立寒塘路。”则已改变其五年前之观念。夫女子之能独立如河东君,实当日所罕见。卧子与河东君交谊挚笃而得知此特性,何太晚乎?此首第四句“中年行乐易离群”出李太白《忆东山二首》之二“我令携谢妓,长啸绝人群”(见《全唐诗》第三函李白二二),更用《晋书》八十《王羲之传》所云:
谢安尝谓羲之曰:“中年以来,伤于哀乐。与亲友别,辄作数日恶。”羲之曰:“年在桑榆,自然至此。须正赖丝竹陶写,恒恐儿辈觉,损其欢乐之趣。”
及《李义山诗集(上)·杜工部蜀中离席(七律)》云:
人生何处不离群,世路干戈惜暂分。雪岭未归天外使,松州犹驻殿前军。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云杂雨云。美酒成都堪送老,当垆仍是卓文君。
之出典。松圆句“中年”乃“中年以来”之省略,即王右军所谓“年在桑榆”之义。否则,唐、李、程诸老中,是时叔达年八十四,茂初年七十一,孟阳年七十,皆不得以杜少陵《饮中八仙歌》中“宗之潇洒美少年”相况,明矣(见《杜工部集》一)。倘严格解释安石“伤于哀乐”之语,则“哀乐”二字乃复辞偏用,仅是“哀”之意,非与“乐”为对文。“伤于哀乐”者,困于哀感之谓,绝不与喜乐之“乐”相关涉也。此复辞偏用之义,松圆同时之通儒顾炎武自能知之,未可以是苛责艺术家之程嘉燧也。又松圆此诗与玉谿生“拟杜七律”关系密切,他不必论,即就两诗同用一韵,可以推知。玉谿生诗题意旨本为送别,想当日河东君亦拟于七夕不久以后归返松江。在此旬日之宴饮,皆可以“离席”目之。由是推论,义山诗中“晴云”“雨云”俱藏河东君之名,“卓文君”之放诞风流亦与河东君类似,暗借此诗辞意以影射河东君,颇为适合。至“醉客”则当是练川诸老,而“醒客”恐非河东君莫属。盖诸老此夕俱已心醉、酒醉,独河东君一人,则是“神仙宾客”之人间织女,大有三闾大夫“众人皆醉我独醒”之感也。此首第六句用李太白《寄远十一首》之十一“美人美人兮,归去来。莫作朝云暮雨飞阳台”及《出妓金陵子呈卢六四首》之一“何似阳台云雨人”句。第七句复用太白《示金陵子》诗“谢公正要东山妓,携手林泉处处行”之语(俱见《全唐诗》第三函李白二四。并可参上论第四句所引李太白《忆东山》诗)。孟阳以金陵子比河东君,固颇适切,但终不免生吞活剥之诮。至东山之谢安石,孟阳自无此资格。若指周念西,则亦颇适当。在松圆赋此诗之际,原不料及别有一东山谢安石之钱探花与河东君结缘。然则,孟阳此句非河东君前日之旧史,乃后来之预谶耳。一笑!第八句则出韩退之《醉赠张秘书(五古)》(见《全唐诗》第五函韩愈二)。其诗中一节云:
长安众富儿,盘馔罗膻荤。不解文字饮,惟能醉红裙。虽得一饷乐,有如聚飞蚊。
夫当日练川诸老之“解文字饮”,吾人自无异议。但唐、程乃嘉定贫子,其款待河东君之宴席,当如松圆自述之“蔬笋盘筵”(见上引《过张子石留宿》诗),而非长安富儿之“盘馔膻荤”。吾人于此亦无异议。虽松圆借取韩句,聊以**自豪,然寒酸之气流露纸背,用此自卑情绪赋“伎席”“艳诗”,今日读之,不觉失笑也。
其八云:
几株门柳一蝉吟,款户幽花趁夕阴。令我斋中山岫响,知卿尘外蕙兰心。瑶林迥处宜邀月,秋水湛时最赏音。絜榼便追逃暑会,天河拌落醉横参。
寅恪案:孟阳《今夕行序》云:
甲戌七月,唐四兄为杨朝赋《七夕行》,十二夜复过余成老亭。酒酣,乘月纳凉舍南石桥上,丝竹激越,赏心忘疲,因和韵作此。
据此颇疑《朝云诗》最后一首,即述崇祯七年七月十二夜河东君如萼绿华之降羊权家,而降松圆西城寓所之事。此首与《今夕行》虽同述一事,但《今夕行》乃和叔达《今夕行》韵之作,此首则孟阳自夸其稀有之遭遇,特赋七律纪之,并以完成此朝云一段因缘也。此首第一联上句用傅休奕《又答程晓》诗“洪崖歌山岫”之语(见“汉魏百三名家集”《傅鹑觚集》),应是河东君当时在成老亭歌唱,故松圆赋此。下句疑借用玉谿生《荆门西下》诗“蕙兰蹊径失佳期”之意(见《李义山诗集(上)》),但松圆于此,竟用“卿”字。考《世说新语·惑溺类》云:
王安丰妇常卿安丰。安丰曰:“妇人卿婿,于礼为不敬。后勿复尔。”妇曰:“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遂恒听之。
夫明末清初之时,能“卿”河东君者,周文岸姑置不论,钱受之则自崇祯十四年六月七日以后始正式取得此资格。观《有学集》二《秋槐诗支集》附录河东君和牧斋《人日示内》诗二首之二,其末句云“不唱卿家缓缓吟”。据此可以证知河东君实以安丰县侯夫人自命。孟阳乃一穷酸之山人,岂有封侯夫婿之骨相耶?至若其他诸人,如宋辕文、陈卧子、李存我等,虽皆与河东君为密友,然犹未备此条件。孟阳于此,可谓胆大于姜伯约矣。宜乎牧斋选诗痛加删削也。第二联上句之“瑶林”,似谓《朝云诗》第六首“青林隐隐数莲开”之“青林”,或即指孟阳《赠西邻唐隐君》诗第一句“西家清池贯长薄”之“长薄”,亦未可知。下句疑指桥下及船边照影之秋波也。此首第七句之“絜榼”恐与《今夕行》“南邻玉盘过(送)八珍”句有关。此夕想程、唐诸老各自分备殽酒,以宴萼绿华。至第八句结语用《龙城录》赵师雄、罗浮梦事。“月落参横”之时,嘉定城门必不能开启通行。岂河东君在此数夕之间不居寓城外,而留宿于叔达寓园耶?孟阳《今夕行序》谓“十二夜复过余成老亭”,恐此夕河东君之过成老亭,未必一人独来,叔达当亦伴行。若此揣测不谬,则成老亭之命名,本用杜诗“与子成二老,来往亦风流”之典(见《杜工部集》三《寄赞上人(五古)》),程、唐“二老”是夕真可谓风流之至,不负此亭之名矣。
论《朝云诗八首》既竟,颇觉松圆生吞活剥杜诗原句太多。今寅恪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戏集唐人成句为七绝一首,以博读者一笑。
诗云:
霸才无主始怜君,(温飞卿《过陈琳墓》。寅恪案:“君”指河东君。从顾云美《河东君传》之先例也。)世路干戈惜暂分。(李义山《杜工部蜀中离席》。寅恪案:陈卧子于崇祯七年,即程松圆赋《朝云诗》之年,其为河东君作《早梅》诗云:“干戈绕地多愁眼。”)两目眵昏头雪白,(韩退之《短灯檠歌》。)枉抛心力画朝云。(元微之《白衣裳二首》之二。)
《耦耕堂存稿·诗·今夕行(并序)》云:
甲戌七月,唐四兄为杨朝赋《七夕行》。十二夜复过余成老亭。酒酣,乘月纳凉舍南石桥上,丝竹激越,赏心忘疲,因和韵作此。(此序上文已引。兹为解释便利,故重移录。)
七夕之夕明河新,飞来乌鹊填河津。今夕何夕织女降,南邻玉盘过(送)八珍。彩云蹁跹入庭户,明月自与幽人亲。李謩贺老并同舍,弹丝吹竹无昏辰(晨)。一声裂石众哗寂,四筵不劳录事嗔。白头当场自理曲,向月吹箫教玉人。玉人羽衣光翯翯,似有霓裳来碧落。香雾寒生半臂绡,暗尘襟解罗襦缚。玉指参差送夜光,云鬟婀媠闻宵柝。只云三万六千是(日),莫惜颠狂且行乐。
寅恪案:孟阳此诗与《朝云诗》第一首同述一事,前已论及。此诗乃和叔达《七夕行》韵之作,不过唐氏所赋为崇祯七年河东君在其寓园游宴之经过。孟阳此诗,则虽和唐韵,而所言乃七夕后五日,即十二日之夜河东君过其家之事。唐、程两诗虽同体同韵,其内容应有互异之点。今既不得见唐氏《七夕行》取以相发明,姑止就程氏《今夕行》略加论释,自必不能满意,须更详考。至叔达《七夕行》乃用少陵《丽人行》之韵(见《杜工部集》一)。所以如是者,疑别有寓意,因河东君夙称“美人”,“丽人”即“美人”。子美此诗题所谓“丽人”,指杨氏诸姨而言。“杨”复河东君之姓也。孟阳《今夕行》之命名,本出少陵原题。其第三句“今夕何夕”,亦与杜诗第一句相同(见《杜工部集》一《今夕行》)。但此皆表面之解释,非真知孟阳用意所在者。颇疑松圆实用《诗经·唐风·绸缪篇》“今夕何夕,见此粲者”之典。据《朱子集传》“粲,美也。此为夫语妇之辞也”。若所推测者不误,则孟阳命题之原意,亦与《朝云诗》第八首第四句之“卿”河东君者,用心正复相似。上引牧斋论松圆之诗,以为“七言古诗,放而之眉山”。(寅恪案:上海前合众图书馆藏《耦耕堂存稿》诗中,此诗题下有评语云:“叙题大似东坡,诗亦相近。”并可参证。)今观松圆《今夕行》,颇有摹拟东坡《松风亭》《梅花诗》之迹象(见《东坡后集》四),钱氏之言殊为可信。苏诗第一首“海南仙云娇堕砌,月下缟衣来叩门”之语,亦与崇祯七年七月十二夜孟阳寓所之情景暗合。借“仙云”之辞以目河东君,颇为适切。盖是夕河东君以萼绿华及“神仙宾客”之身份降松圆家,而“云”复为河东君之名也。又,苏诗第二首“耿耿独与参横昏”之句复与同述此夕经过之《朝云诗》第八首结句“天河拌落醉横参”句有关。《朝云诗》此句,虽出少陵诗“天横醉后参”及“自待白河沉”之典,(见《杜工部集》一二《送严侍郎到绵州》。仇兆鳌《杜诗详注》一一释此诗之“白河”为“天河”,是。寅恪以为程诗之“落”即出杜诗之“沉”也。)然松圆遣辞固出于杜,而用意则实取于苏也。孟阳此诗“南邻玉盘过八珍”之“过”,虽可借用《杜工部集》一《夏日李公见访》诗“墙头过浊醪”之“过”,但仍疑为“送”字之误。所以作此推测者,因叔达《七夕行》本用少陵《丽人行》之韵,今唐氏原诗未见,不知其与《丽人行》内容关系如何,但《丽人行》有“御厨络驿送八珍”之语,松圆改为此句。其“送”字之意,与《朝云诗》第八首第七句“絜榼”二字相涉,且“玉盘”之辞,亦出《杜工部集》一二《严公仲夏枉驾草堂兼携酒馔》诗“竹里行厨洗玉盘”之典,甚合叔达此夕“絜榼”之事。然则诸老各具酒馔,凑成夜宴,寒乞情况可以想见。此夕处士山人之筵席,固远不如后来富商汪然明、贪宦谢象三之豪侈招待,即候补阁老钱受之之半野堂寒夕文宴,其酒馔之丰盛亦当超过唐、程诸老之逃暑会无疑也。诗中“李謩贺老并同舍,弹丝吹竹无昏晨”及“白头当场自理曲,向月吹箫教玉人”等句,足征牧斋谓孟阳精于音律,其言实非虚誉,而河东君从之有所承受,抑又可知。顾云美《河东君传》云:“定情之夕,在辛巳六月七日。君年二十四矣。宗伯赋《前七夕诗》,要诸词人和之。”噫!此为唐叔达赋《七夕行》后七年之事也。牧斋当崇祯甲戌之秋尚未“见此邂逅”(见《诗经·唐风·绸缪篇》第二章并朱《注》),然终能急追跃进,先期一月完成心愿,诚足夸叔达于地下,傲孟阳于生前矣。
《耦耕堂存稿》诗中《今夕行》之后第三、第四及第八、第九、第十共五题,皆与河东君有关。兹分别论述之于下。
《秋雨端居有怀》云:
百日全家药裹间,不论风雨不开关。篱边秋水愁中路,郭外春湖梦里山。时倚瓶花滋起色,漫悬梁月见衰颜。南村剩客如相忆,好就茅斋一宿还。
《病余戏咏草花》云:
莺粟鸡冠画不成,神农汉使未知名。千年血渍丹砂在,一寸心灰缟雪生。望里蜉蝣弦晦数,睡余蝴蝶梦魂清。天花散处宜蠲疾,不比文园露一茎。
寅恪案:河东君于崇祯七年初秋离嘉定返松江后,练川诸老当有《孟子·滕文公篇》所谓“孔子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之情状(此“君”借作“河东君”之“君”),故孟阳诗中应可发见痕迹。此二题初视之,似无关系。细绎之,实为怀念河东君之作。前一题言全家秋雨时患病,谅是河鱼腹疾之类,姑不置论。独七、八两句乃追念河东君于七年暮春至初秋间寄寓城南之盛会。“南村剩客”疑指李茂初而言,盖松圆欲茂初至其家,与之商量招约河东君重来嘉定一事,故河东君于崇祯九年乙亥岁暮再游练川。观孟阳和茂初《停云》诗“相望经时滞乃翁”之句可证。诗题中之“有怀”乃怀茂初,兼怀河东君也。后一题怀念河东君之意,较前一题更为明显。第四句乃合用李义山诗“一寸相思一寸灰”(见《李义山诗集(上)·无题四首》之二)及苏东坡诗“月下缟衣来叩门”(见前引)之意。七、八两句谓河东君既如天女之来散花于示疾之维摩诘丈室矣,今不应似司马相如之为卓文君而病消渴也。
《停云次茂初韵》云:
停云霭霭雨蒙蒙,相望经时滞乃翁。莫往岂能忘夙好,聊淹俄复得深衷。不愁急管哀丝迸,且喜残年皓首同。况值新知多道气,只言此地古人风。
崇祯岁丁丑春正月,李茂初先生寝疾里中,会余留滞郡城。(寅恪案:“郡城”指苏州言。明代嘉定为苏州府属县。孟阳此次至苏州,疑是送牧斋被逮北行。俟考。)二月晦日,拏舟候兄于室,先生顾余微笑,明晨复小语而别。又四日为三月癸卯,先生终于正寝。春秋七十有四。越二七日丁巳,表弟程某哭奠于几筵而告之曰:去岁之春,同游湖堧。寻花放狂,把烛回船。欢笑累夕,和诗几篇。
寅恪案:孟阳祭茂初文作于崇祯十年丁丑。文中“去岁之春”指崇祯九年丙子之春。“寻花放狂”之“花”,指河东君言,即孟阳《正月同李茂初、沈彦深郊游,次茂初韵》诗中(此题“正月”二字,从孙氏钞本增补。全诗见下引。)所谓“寻花舍此复何之”之意也。考河东君以崇祯八年秋深别卧子于松江,重返盛泽镇徐云翾家。值此惆怅无聊之际,当思再作嘉定之游。何况练川诸老知其已脱几社名士之羁绊,逸兴野心遂大发动,更复殷勤促其重来,以践崇祯七年初秋相别时之宿诺耶?孟阳诗中“况值新知多道气”句之“新知”,自指河东君言。“新知”一辞,本出《楚辞·九歌·少司命》“乐莫乐兮新相知”之句,然松圆之意注重在“乐”,而不在“新”。观其后来所作《六月鸳湖饮朱子暇,夜归,与云娃惜别》诗“一尊且就新知乐”之语(全诗见下引),足证其“新”字之界说。余可参前论宋尚木《秋塘曲序》条,兹不复赘。又,《杜工部集》一一《过南邻朱山人水亭》诗云:“看君多道气,从此数追随。”松圆用少陵“多道气”之语,岂欲“从此数追随”河东君耶?窃恐阿云接对唐、李、程诸老之际固多道气,但其周旋宋辕文、陈卧子、李存我之时,则此“道气”一变而为妖气,松圆于此可谓“枉抛心力”矣。又,茂初卒于崇祯十年丁丑三月。其卒前一年,尚与此“多道气”之“新知”相往来。《论语·里仁篇》:“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朱《注》云:“道者,事物当然之理。苟得闻之,则生顺死安,无复遗恨矣。”然则,若茂初者,殆可谓生顺死安者欤?
《丙子立春和尔宗春宴即事》(“丙子立春”四字,据《列朝诗集》所录增补)云:
归舠夜发促春盘,少长肩随各尽欢。花鸟妆春迎宿雨,天云酿雪作朝寒。何嫌趋走同儿戏,便许风流比画看。晕碧裁红古来事,醉痕狼藉任阑干。
寅恪案:尔宗者,金德开之字。事迹见《嘉定县志》一七《忠节门》本传。其父兆登本末见《耦耕堂存稿》文下《都事金子鱼先生行状》及《初学集》五四《金府君墓志铭》等。又,《嘉定县志》三十《第宅园亭门》“金氏园”条云:
东清镜塘北。中有柳云居,(寅恪案:“柳云”二字可注意,不知是否与河东君有关。俟考。)止舫,霁霞阁,冬荣馆。金兆登辟。别有福持堂,在塔院西。兆登别业。
据此,崇祯九年丙子立春日尔宗之春宴,河东君当亦预坐。此诗第一句之“归舠”,乃指河东君此次来嘉定,寓居城外,或即南翔镇之檀园。尔宗既设春宴于其城内之寓园,则城门夜深必须扃闭,故河东君不能甚晚返其城外居处,所谓“促”者,指时间之迫促。第二句“少长尽欢”之“少”,指尔宗辈,“长”指孟阳辈。第四句暗藏“朝云”二字,否则既是夜宴,何必用“朝”字也。此诗第二联之“儿戏”“风流”,甚合当时情事。第七句疑用梁简文帝《春盘赋》语。(寅恪检《佩文韵府》一一“东红韵”(下)云:“梁简文帝《春盘赋》,裁红晕碧,巧助春情。又裁红点翠愁人心。”今检丁福保辑“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全梁诗》一简文帝《东飞伯劳歌二首》之一有“裁红点翠愁人心”之句。元好问《遗山诗集》八《春日》诗:“里社春盘巧欲争,裁红晕碧助春情。”自注云:“欧阳詹《春盘赋》,裁红晕碧,巧助春情,为韵。”《全唐文》五九五欧阳詹《春盘赋》及《佩文韵府》一百上一一“陌碧韵”(下)并同。但“汉魏百三名家集”及严可均辑《全梁文》简文帝文等,皆无《春盘赋》。更俟详考。)又,后来河东君于崇祯十三年所赋《春日我闻室作呈牧翁》诗“裁红晕碧泪漫漫”句,亦是追感此类春宴,所以有“泪漫漫”之语耳。“古来事”者,孟阳非仅谓自古相传有此节物风俗,兼具和李茂初《停云》诗“只言此地古人风”之意。颇疑“此地古人风”之语,实出于河东君之口。作此等语,即所谓“道气”者是也。观此夕之春宴,河东君来去迫促如此,真玉谿生《重过圣女祠》诗所谓“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者也(见《李义山诗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