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期为崇祯八年春季并首夏一部分之时间。卧子与河东君在此期内,其情感密挚达于极点,当已同居矣。顾云美《河东君传》所谓“适云间孝廉为妾”者,即指此时期而言。其实河东君于此期内与卧子之关系,与其谓之为“妾”,不如目之为“外妇”更较得其真相也。此期陈、杨两人之作品颇多,仅能择其最要者论述之。至于诗余一类,则编辑者以词之调名同异为次序,非全与时间之先后有关系。故就诗余以考证年月行事,自极困难。独不如集中诗文之排列,略有时代早晚之可推寻也。今不得已,唯择取《陈忠裕全集》诗余一类中春闺诸词及其他有关河东君者,并《戊寅草》中诗余之与卧子或春季有关者,综合论述之,要以关涉春令者为多。不论是否陈、杨两人前此和辕文之作,并其他不属于此期所赋者,亦系于此期。所以如此者,因其大多数皆与春季有关,而此期之时间大部分又属于春季之故也。据前论《早梅诗》时,已引郑氏《表》载崇祯七年甲戌正月六日立春,十二月十七日又立春,卧子诗“垂垂不动早春间”句之“春”,乃指崇祯七年十二月十七日立春而言。由此例推计,第二期内所论述之卧子诸诗,其“春”字之界说,有指崇祯七年十二月十七日立春者,亦有指八年春季者,盖跨越七年末及八年春季颇长之时间。今《陈忠裕全集》诸诗乃分体编辑之书,详确划分年月殊为不易。职是之故,兹论述卧子此期诸诗,未必悉作于崇祯八年,实亦杂有崇祯七年末所赋者。读者分别观之,不可拘泥也。

《陈忠裕全集》八《平露堂集·早春行(五古)》云:

杨柳烟未生,寒枝几回摘。春心闭深院,随风到南陌。不令晨妆竟,偏采名花掷。香衾卷犹暖,轻衣试还惜。朝朝芳景变,暮暮红颜易。感此当及时,何复尚相思。韶光去已急,道路日应迟。愿为阶下草,莫负艳阳期。

寅恪案:此题后为《清明雨中晏坐,忆去岁在河间》一题。初视之,《早春行》似为崇祯八年春季所作。其实卧子《集》既为分体之书,此两题作成时间非连续衔接者,未可执此遂谓《早春行》乃崇祯八年春季所作,前论《过舒章园亭》诗已及之。其他类似者,可以此例推之也。《早春行》篇中写春闺早起之情景,甚妙。观“感此当及时,何复尚相思”及“愿为阶下草,莫负艳阳期”等句,则此时卧子与河东君之关系,可以想见矣。

《陈忠裕全集》一一《平露堂集》有《早春初晴》《阳春歌》(原注:“和舒章。”)、《樱桃篇》及《春日风雨浃旬》等绮怀之什。除《早春行》疑为崇祯七年冬季立春之前所作者外,其余当是崇祯八年春间为河东君而作者。兹不能悉载,但录《早春初晴》及《春日风雨浃旬》两题。所以选择此两题之故,因《早春初晴》一题,可与前录五古《早春行》比较。《春日风雨浃旬》一题,可与后录卧子所作诗余中《春闺风雨》诸阕参证也。

《早春初晴》云:

今朝春态剧可怜,轻云窈窕来风前。绣阁梅花堕绿玉,牙床枕角开红绵。宿雨犹含兰叶紫,已多陌上繁华子。可能齐出凤楼人,同时走马莺声里。茂陵才人独焚香,鱼笺丽锦成文章。空有蛾眉闭深院,不若盈盈娇路旁。

《春日风雨浃旬》云:

城南十日雨,阶下生青苔。梅花湿如雾,东风吹不开。落红满江曲,蒿蓝春水绿。黄莺醒尚啼,白鹭飞还浴。幽雨沉沉丽景残,浮云入坐罗衣寒。翠竹迷离日欲暮,孤亭黯霭凭栏干。芳草风流寒食路,无限青骢杨柳树。遥望海棠红满枝,可怜难向前溪渡。

《陈忠裕全集》一四《平露堂集·春日酬舒章言怀之作(五律)二首》之一云:

积雨迷时令,不知春已深。君怀当绮艳,吾意怯登临。自短风云气,犹怜花草心。何堪看淑景,辛苦独鸣琴。

同书同卷《今年梅花为积雨所困。过慤人馆中,见其娟然哀丽。戏言欲以石甃其下,如曲水之制,酌其香雨。斯亦事之可怀者,赋此以记之(五律)》云:

夜夜思春至,当时已弃捐。无从留艳质,有计酌寒泉。锦石支文砌,温池想翠钿。华清愁绝地,行雨出神仙。

寅恪案:卧子赋此二题,言外自有人在。其为河东君而作,固不待言。所可注意者,即崇祯八年春间多雨一事。《陈忠裕全集·年谱》“崇祯八年乙亥”条附李雯《会业序》略云:“今年春闇公卧子读书南园。春多霖雨。”又取卧子诗证之,如《陈忠裕全集》八《平露堂集·清明雨中晏坐》及《上巳城南雨中(五古)》。同书一一《平露堂集·春日风雨浃旬(七古)》。同书一四《平露堂集》除上录两题外,尚有《南园即事二首》之一云“葭荻乘新涨”及《花朝溪土(上?)新雨》等五律。同书一六《平露堂集·乙亥元日(七律)》云“密雨千门花影凉”,同书一九《平露堂集·桐花(七绝)》云“轻阴微雨画帘开”等,可为例证。考崇祯八年清明在二月十八日(此月为小尽)。清明前后约共一月,其间几无日不有风雨。卧子与河东君之同居适值此际,《诗》云:“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又云:“女曰鸡鸣,士曰未旦。”正陈、杨二人此时之谓矣。

今检《戊寅草》中崇祯八年春季河东君之诗,其与此期节物有关者移录于下,以见一斑。其实河东君当时此类作品应不止此少数也。

《戊寅草·杨柳》云:

不见长条见短枝,止缘幽恨减芳时。年来几度丝千尺,引得丝长易别离。

其二云:

玉阶鸾镜总春吹,绣影旎迷香影迟。忆得临风大垂手,销魂原是管相思。

《杨花》云:

轻风淡丽绣帘垂,婀娜帘开花亦随。春草先笼红芍药,雕栏多分白棠梨。黄鹂梦化原无晓,杜宇声消不上枝。杨柳杨花皆可恨,相思无奈雨丝丝。

《西河柳花》云:

艳阳枝下踏珠斜,别按新声杨柳花。总有明妆谁得伴,凭多红粉不须夸。江都细雨应难湿,南国香风好是赊。不道相逢有离恨,春光何用向人遮。

《春江花月夜》云:

小砑红笺茜金屑,玉管兔毫团紫血。阁上花神艳连缬,那似璧月句妖绝。结绮双双描凤凰,望仙两两画鸳鸯。无愁天子限长江,花底死活酒底王。胭脂臂捉丽华窘,更衣殿秘绛灯引。龙绡贴肉汗风忍,七华口令着人紧。玳筵顶飞香雾腻,银烛媚客灭几次。强饮犀桃江令醉,承恩夜夜临春睡。麟带切红红欲堕(坠),鸾钗盘雪尾梢翠。梦中麝白桃花回,半面天烟乳玉飞。碧心跳脱红丝匼,惊破金猊香着月。殿头卤簿绣发女,签重慵多吹不起。

寅恪案:上录四题中,三题皆与柳有关。柳固为诗人春季题咏之物,但亦是河东君自寄其身世之感所在。故后来竟以柳为寓姓,殊非偶然也。崇祯八年春季多雨,可于《杨花(七律)》“杨柳杨花皆可恨,相思无奈雨丝丝”之语见之。《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一《南词仙·吕宫引》有“西河柳”之调名,并载李伯华开先《〔林冲〕宝剑记》〔第二十五出〕中此曲。其结语云:“落红满地,肯学杨花无定。”河东君赋此诗,殆有感于斯语耶?据《东山酬和集》一程偈庵《次牧翁再赠》诗云“弹丝吹竹吟偏好”,牧斋《初学集》二十《东山集四·仲春十日自和合欢诗四首》之四云“流水解翻筵上曲”及“歌罢穿花度好音”等句,可知河东君固能弹丝吹竹解曲善歌者,其赋《西河柳花》之诗亦无足怪矣。今日所见河东君诸词,除《金明池·咏寒柳》数阕外,其他诸词颇多有似曲者。此点恐与河东君之长于度曲有关。当时松江地域施子野辈以度曲著称,河东君居此地域,自不免为其风气所熏习也。又,《春江花月夜》一题,乃效温飞卿之艳体(参《乐府诗集》四七《春江花月夜》题所录诸家之作)而作李长吉之拗词。其中“无愁天子限长江,花底死活酒底王”之句,尤新丽可诵也。

又,《陈忠裕全集》一八《平露堂集·晚春游天平(五言排律)》云:

自入桃源去,层阿翠不收。佩环空涧响,云雾晓窗流。红药生金屋,青山倚画楼。莺啼开玉帐,柳动拂银钩。解带温泉夜,凝妆石镜秋。碧潭春濯锦,丹榭雨张油。斜月通萧史,微风醉莫愁。人繇花上度,客似梦中游。歌舞何时歇,山川尽日留。桥犹名宛转,乡已失温柔。岂必千年恨,登临见古邱。

寅恪案:卧子赋此诗之年虽难确定,似是崇祯九年丙子暮春所作。细玩诗意,疑为前此曾与河东君共游天平,追念昔游,咏怀古迹,诗特工丽,可称佳什。故移录之,以备卧子排律之一体焉。

《陈忠裕全集》一九《平露堂集·春思(七绝)二首》云:

深春无人花满枝,小栏红药影离离。(“影”字可注意。)为怜玉树风前坐,(“怜”字可注意。) 自翦轻罗日暮时。

桃李飞花溪水流,垂帘日日避春愁。不知幽恨因何事,无奈东风满画楼。

又,《春日早起(七绝)二首》云:

独起凭栏对晓风,满溪春水小桥东。始知昨夜红楼梦,身在桃花万树中。

柳叶初齐暗碧池,樱桃花落晓风吹。好乘春露迷红粉,及见娇莺未语时。

卧子在崇祯八年春间所赋七绝,颇似《才调集》中元微之之艳诗。盖此时环境情思,殊与元才子《梦游春》之遇合相似故也。所可惜者,今日吾人只能窥见此时河东君与卧子酬和诗章之极少数,如上所录《戊寅草》中诸篇是也。

《陈忠裕全集》一九《平露堂集·寒食(七绝)三首》云:

今年春早试罗衣,二月未尽桃花飞。应有江南寒食路,美人芳草一行归。

垂杨小院倚花开,铃阁沉沉人未来。不及城东年少子,春风齐上斗鸡台。

愁见鸳鸯满碧池,又将幽恨度芳时。去年杨柳滹沱上,此日东风正别离。(自注:“去年寒食在瀛、莫间。”)

寅恪案:前论崇祯六年春卧子所作《梦中补成新柳诗》,与崇祯十三年冬河东君所赋《春日我闻室作呈牧翁》诗有关。又,前第二章引牧斋《与姚叔祥过明发堂共论近代词人戏作诗》原注中河东君《西湖(七绝)》一首(此诗本河东君《湖上草·己卯春西湖八绝句》之第一首)云:

垂杨小苑绣帘东,莺阁残枝蝶趁风。最是西陵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

可知河东君此诗,实由卧子崇祯八年《寒食》绝句转变而来。河东君之诗作于崇祯十二年春,距卧子作诗时虽已五年,而犹眷念不忘卧子如此,斯甚可玩味者。牧斋深赏河东君此诗,恐当时亦尚未注意卧子之原作。(寅恪案:宋徵璧撰《平露堂集序》略云,陈子成进士归,读礼之暇,刻其诗草名“白云”者。已又裒乙亥丙子两年所撰著,为《平露堂集》。然则《平露堂集》之刻在卧子丁其继母唐孺人忧时,牧斋与姚士粦论诗在崇祯十三年秋间。以时间论,牧斋有得见卧子诗之可能,但钱、陈两人诗派不同,牧斋即使得见《平露堂集》,亦必不甚措意也。)后人复称道河东君此诗,自更不能知其所从来。故特为拈出之,视作情史文坛中一重公案可也。

兹综合寅恪所见陈卧子、河东君并宋辕文、李舒章诸人之词,相互有关者,略论述之。

河东君《戊寅草》中诸词及《众香词书集·云队》中所选河东君词,其调名题目与《陈忠裕全集》二十《诗余》全相符合者,仅有《踏莎行·寄书》及《浣溪沙·五更》等。兹先移录于下。

陈卧子《浣溪沙·五更》云:

半枕轻寒泪暗流,愁时如梦梦时愁,角声初到小红楼。

风动残灯摇绣幕,花笼微月淡帘钩,陡然旧恨上心头。

河东君《浣溪沙·五更》云:

金猊春守帘儿暗,一点旧魂飞不起。(寅恪案:“起”疑是“返”之讹写。)几分影梦难飘断。 醒时恼见小红楼,(寅恪案:“小红楼”岂指徐氏别墅之南楼耶?)朦胧更怕青青岸。薇风涨满花阶院。

陈卧子《踏莎行·寄书》云:

无限心苗,鸾笺半截,写成亲衬胸前折。临行简点泪痕多,重题小字三声咽。 两地魂销,一分难说,也须暗里思清切。归来认取断肠人,开缄应见红文灭。

河东君《踏莎行·寄书》云:

花痕月片,愁头恨尾,临书已是无多泪。写成忽被巧风吹,巧风吹碎人儿意。 半帘灯焰,还如梦水。(寅恪案:《众香词》“水”作“裏”,较佳。恐是“裏”字仅余下半,因讹写成“水”也。)消魂照个人来矣。开时须索十分思,缘他小梦难寻眎。(寅恪案:《众香词》“眎”作“你”。疑“眎”及“你”俱是“味”字之讹写。)

寅恪案:上录陈、杨两人之词,调同题同,词语复约略相同。其为同时酬和之作,不待详论。所可注意者,后来河东君《金明池·咏寒柳》词“念从前,一点东风,几隔着重帘,眉儿愁苦”之语,或与此时两人所赋《浣溪沙·五更》之词有关,亦未可知也。

卧子别有《浣溪沙》两阕,其题目虽与上引陈、杨两词俱作《五更》者不同,但绎其词意当亦与河东君有关。故并移录之,以资旁证。至宋辕文所赋《浣溪沙》两词,其所言节物,虽皆与春雨无涉,然详玩词旨,颇疑或与河东君有关。岂是辕文脱离河东君之后有所感触,遂托物寄意耶?殊乏确证,未敢多论。唯词特佳妙,附录于此,以待推究。

《陈忠裕全集》二十《诗余·浣溪沙·闺情》云:

龙脑金炉试宝奁,虾须银蒜挂珠帘,莫将心事上眉尖。

斗草文无知独胜,弹棋粉石好重拈。一钩红影月纤纤。(自注:“当归一名文无。”)

《前调·杨花》云:

百尺章台撩乱吹,重重帘幕弄春晖,怜他飘泊奈他飞。

淡日滚残花影下,软风吹送玉楼西。天涯心事少人知。

顾贞观、成德同选《今词初集(下)》宋徵舆《浣溪沙》云:

彻夜清霜透玉台,夕香销尽博山灰,声声飞雁五更催。

满地西风天欲晓,半帘残月梦初回。十年消息上心来。

又,《雪》云:

半似三春杨柳花,趁风知道落谁家,黄昏点点湿窗纱。

何幸凤鞋亲得踏,可怜红袖故相遮。人间冷处且留他。

《陈忠裕全集》二十《诗余》中更别载《踏莎行》两阕,一题作《春寒》,一题作《春寒闺恨》。《春寒闺恨》一阕复载于顾贞观、成德同选《今词初集(下)》及王昶《国朝词综》一所选宋徵舆词中,但无《春寒闺恨》之题目。鄙意此词无论其为何人所作,玩味词中意旨,当与河东君有关无疑也。

又检《词综》王氏《自序》作于嘉庆七年十月。《陈忠裕全集·凡例》后附有庄师洛《识语》云:

嘉庆〔八年〕癸亥六月上浣,编《忠裕公集》成,遵〔王〕述庵先生〔昶〕命,发凡起例如右。

则是两书之成先后相距不及一年,俱出于王氏一人之手,何以有此歧异?颇疑《陈集》实由庄氏等编辑,王氏未必一一详检,不过以年辈资历取得编主之名,故致此疏误也。此词两书不同之字,自以《词综》为胜。所成问题者,即此《春寒闺恨》一阕,究出谁手?岂此词本是辕文原作,误为卧子之词,而卧子《春寒》一阕乃和宋氏之作。编者不察,遂成斯误耶?若果揣测不谬,则《春寒闺恨》一题,即前引李雯《致卧子书》中所谓辕文《春令》之一。至卧子和此《春令》究在何时,虽不能确知,但不必定在河东君与辕文交好之时,亦可能在崇祯八年春季也。兹录两词于下,更俟详考。

《陈忠裕全集》二十《诗余·踏莎行·春寒》云:

墙柳黄深,庭兰红吐,东风著意催寒去。回廊寂寂绣帘垂,残梅落尽青苔路。 绮阁焚香,闲阶微步,罗衣料峭啼莺暮。几番冰雪待春来,春来又是愁人处。

《今词初集(下)》宋徵舆《踏莎行》(《陈集》题作《春寒闺恨》)云:

锦屋销香,(寅恪案:“屋”《国朝词综》同。《陈集》作“幔”。)翠屏生雾,(寅恪案:“雾”《国朝词综》同。《陈集》作“雨”。)妆成漫倚纱窗住。一双青雀到空庭,梅花自落无人处。 回首天涯,归期又误,罗衣不耐东风舞。垂杨枝上月华生,可怜独上银床去。

复次,杨、陈、宋、李词中有同是《南乡子》《江城子》或《江神子》之调名,而词旨近似或微异者,疑皆互有关系之作品。兹录其词,并略论之。

河东君《戊寅草·南乡子·落花》云:

拂断垂垂雨,伤心**尽春风语,况是樱桃薇院也,堪悲,又有个人儿似你。 莫道无归处,点点香魂清梦里。做杀多情留不得,飞去,愿他少识相思路。

《陈忠裕全集》二十《诗余·南乡子·春闺》云:

罗袂晓寒侵,寂寂飞花雨外深。草色萋迷郎去路,沉沉,一带浮云断碧岑。 无限暗伤心,粉冷香销憎锦衾。湿透海棠浑欲睡,阴阴,枝上啼红恐不禁。

《前调》云:

花发小屏山,冻彻胭脂暮倚阑。添得金炉人意懒,云鬟,为整犀梳玉手寒。 尽日对红颜,画阁深深半掩关。冰雪满天何去也,眉弯,两脸春风莫放残。

《前调·春寒》云:

小院雨初残,一半春风绣幕间。强向玉楼花下去,珊珊。飞雪轻狂点翠鬟。 淡月满阑干,添上罗衣扣几番。今夜西楼寒欲透,红颜。黛色平分冻两山。

寅恪案:杨、陈两人之词虽调同题异,当是一时所作。至辕文之《南乡子》无题目,词中有“玉露”“伤秋”等语。舒章之《南乡子》题为《冬词》。虽俱是绮怀之体,然皆非春季所作也。故不录宋、李两人原词,仅附记于此,以备参考。河东君《戊寅草·江城子·忆梦》云:

梦中本是伤心路,芙蓉泪,樱桃语。满帘花片,都受人心误。遮莫今宵风雨话,要他来,来得么。 安排无限销魂事,砑红笺,青绫被。留他无计,去便随他去。算来还有许多时,人近也,愁回处。

寅恪案:“忆梦”者,梦醒追忆之义。此词自可能为脱离卧子之后所作,但亦可能为将脱离卧子之时所作。陈、杨之因缘乃元微之《梦游春》所谓“一梦何足云”(见《才调集》五并参拙著《读莺莺传》),及玉谿生《无题二首》之二“神女生涯原是梦”者(见《李义山诗集(中)》)。词中“留他无计,去便随他去。算来还有许多时,人近也,愁回处”之语为一篇之警策,其意谓此梦不久将醒,无可奈何。故疑是将离去卧子之时所作也。考河东君于崇祯八年春季虽与卧子同居,然离去卧子之心亦即萌于此际。盖既与卧子同居之后,因得尽悉其家庭之复杂及经济之情势,必无长此共居之理,遂渐次表示其离去之意。此意决定于是年三月末,实现于是年首夏之初。故此词即河东君表示其离意之旨。卧子《诗余》中有《少年游》《青玉案》两阕,与河东君此词相关。《青玉案》词尤凄恻动人。宋辕文亦有《青玉案》一阕,疑是和卧子之作。兹附录陈、宋两人《青玉案》词于河东君此词之后,以供参证。至卧子《少年游》一阕,则俟后论卧子与河东君、李舒章同调之词时述之,今暂不涉及。

《陈忠裕全集》二十《诗余·青玉案·春暮》云:

青楼恼乱杨花起,能几日,东风里。回首三春浑欲悔,落红如梦,芳郊似海,只有情无底。 华年一掷随流水,留不住,人千里。此际断肠谁可比,离筵催散,小窗惜别,泪眼栏干倚。

《今词初集(下)》宋徵舆《青玉案》云:

金塘雨涨轻烟滑,正柳陌,东风活。闲却吴绫双绣袜,满园芳草,一天花蝶,可奈人消渴。 暗弹珠泪蜂黄脱,两点春山青一抹。好梦偏教莺语夺。落红庭院,夜香帘幕,半枕纱窗月。

《陈忠裕全集》二十《诗余·江城子·病起春尽》云:

一帘病枕五更钟,晓云空,卷残红。无情春色,去矣几时逢?添我千行清泪也,留不住,苦匆匆。 楚宫吴苑草茸茸,恋芳丛,绕游蜂。料得来年,相见画屏中。人自伤心花自笑,凭燕子,骂东风。

寅恪案:在昔竺西净名居士之病,乃为众生而病;华亭才子陈子龙之病,则为河东君而病。卧子此类之病,今能考知者,共有四次。第一次之病,为崇祯六年癸酉冬在北京候会试时,因远忆松江之河东君而病。《陈忠裕全集》七《属玉堂集·旅病(五古)二首》之一云:

朔气感中理,玄律思春温。安得登高台,随风归故樊。美人步兰薄,旨酒徒盈樽。

诗中“玄律”指冬季,“故樊”指松江,“美人”指河东君。故知此诗乃卧子癸酉冬季旅京病中怀松江河东君之作也,前论卧子《寒日卧邸中,让木忽缄腊梅花一朵相示》诗已言及之,可不更详。第二次之病,为崇祯八年乙亥夏初河东君已离去之时。词中“晓云空”之“云”,即指阿云也。卧子此词可与其《酬舒章问疾之作》诗及李雯《夏日问陈子疾》诗(见《陈忠裕全集》八《平露堂集》并《蓼斋集》一二舒章原作)共参之。

卧子《诗》云:

房闱厌虚寥,愁心愧清晓。黄鸟鸣层阴,朱华长幽沼。锦衾谁能理,抚身一何小。思与帝子期,胡然化人渺。灵药无消息,端然内烦扰。感君投惠音,款睇日未了。佳人荫芳树,怜余羁登眺。会当遣百虑,携手出尘表。

舒章《诗》云:

孟夏延清和,林光屡昏晓。褰裳独徘徊,风琴**萝茑。闲居成滞**,契阔长枯槁。庭芜久矣深,黄鸟鸣未了。思君文园卧,数日瑶华少。散发把素书,支床念青鸟。蹉跎蓄兰时,果气歇林表。江上芙蓉新,堂中紫燕小。将无同赏心,南风送怀抱。

第三次之病为崇祯十一年戊寅七夕,因感牛女故事为河东君而病。《陈忠裕全集》一四《湘真阁稿·戊寅七夕病中》云:

又向佳期卧,金风动素波。碧云凝月落,雕鹊犯星过。巧笑明楼回,幽晖清簟多。不堪同病夜,苦忆共秋河。

寅恪案:此诗第七句之“同病”,第八句之“苦忆”,其于河东君眷恋之情溢于言表者若是。斯或与卧子此年冬为河东君序刊《戊寅草》一事,不无关系也。

抑更有可论者,范锴《华笑庼杂笔》一“黄梨洲先生批钱诗残本”条云:

余尝见黄梨洲手批虞山诗残本曰:牧翁《丙戌七夕有怀》,(此诗见下引金氏《钱牧斋年谱》中)意中不过怀柳氏,而首二句寄意深远。

寅恪案:牧斋于明南都破后,随例北迁。至顺治三年六月虽得允放还原籍,但观其诗中“银漏”之语(见《王子安集》一一《乾元殿颂序》),似尚留滞北京。趋朝待漏之时,感今伤昔,遥忆河东君,遂作此七绝。首句用《史记·天官书》,次句用《汉书·天文志》。详见钱遵王《有学集诗注》一所引,兹不复赘。梨洲甚赏首二句寄意深远,盖不仅切合清兵入关之事,且“天河”“女牛”皆属天文星象。咏一类之物,而具两重之意。黄氏乃博雅之人,通知天文、历算等学,又与钱柳关系密切,故尤能明了牧斋诗旨所在也。其言“意中不过怀柳氏”,殊为允当。至金鹤冲《钱牧斋先生年谱》“丙戌隆武二年”条云:

《七夕有怀》云:“阁道墙垣总罢休,天街无路限旄头。生憎银汉偏如旧,横放天河隔女牛。”(寅恪案:金氏所引与钱曾《有学集》注本全同。但涵芬楼影印康熙甲辰本“限旄头”作“接清秋”。“银汉”作“银漏”。金匮山房康熙乙丑本“限旄头”作“望楼头”。牧斋诗当原作“限旄头”。他本不同者,自是后来所被改。至若“银漏”,牧斋诗本应如此。盖指清乾清宫铜壶滴漏而言。用典虽切,而浅人不觉,因其为《七夕诗》,遂讹作“银汉”,未必是被改也。)按此诗在隆武帝即位后十日而作,女牛之隔,君臣之异地也。

则推论过远,反失牧斋本意,不如黄氏所言之切合也。噫!当崇祯八年乙亥七夕卧子之怀念河东君,尚不过世间儿女之情感。历十二年至顺治三年丙戌七夕,牧斋之怀念河东君,则兼具家国兴亡之悲恨。同一织女,而牵牛有异,阅时几何,国事家情,俱不堪回首矣。

第四次之病为崇祯十四年辛巳秋冬间,因此时得知河东君于是年六月已归牧斋而病。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十四年辛巳”条云:

秋以积劳致病。初则疟耳,后日增剧,服参附百余剂。长至始克栉沐。是岁纳侧室沈氏。

又,《年谱》后附王沄《三世苦节传》云:

陈氏五世一子,旁无期功之属。〔张〕孺人屡举子女不育,为置侧室,亦不宜子。孺人心忧之,乃自越遣人至吴,纳良家子沈氏以归。甲申春,崇祯帝召先生入谏垣,携家还里,至冬始举子。先生时年三十有七,喜而名之曰嶷。

寅恪案:卧子谓其督漕于嘉兴之崇德以积劳致病,是自称其病乃为众生而病。然龚自珍《己亥杂诗》云:“东山妓亦是苍生。”由此言之,河东君亦是众生之一,卧子自称为众生而病,亦可兼括为河东君而病也。更可笑者,王胜时盛夸张孺人自选良家女沈氏为卧子之妾因得生子,遂使其夫不致绝后一事。其言外殊有深鄙河东君为倡家女不能生子之意。岂知沈氏之子嶷,传至四代,后亦竟绝耶?(见《卧子年谱(下)》附庄师洛等案语)斯亦王氏作《传》时所不及料者矣。

《今词初集(下)》宋徵舆《江神子》云:

珍珠帘透玉梨风。暮烟浓,锦屏空。胭脂万点,摇漾绿波中。病起看春春已尽,芳草路,碧苔封。 漫寻幽径到吴宫。树青葱,石玲珑。朱颜无数,不与旧时同。料得夜来肠断也,三尺雨,五更钟。

寅恪案:辕文词中“病起看春春已尽”与卧子词“病起春尽”之题符合。又,辕文词末句“五更钟”之语,与卧子词首句“一帘病枕五更钟”之语亦相合。然则宋作乃和陈词明矣。

《今词初集(上)》李雯《江神子》云:

一篙秋水淡芙蓉。晚来风,玳云重。检点幽花,斜缀小窗红。罗袜生寒香细细,怜素影,近梧桐。 栖鸦零乱夕阳中。叹芳丛,诉鸣蛩。半卷鸾笺,心事上眉峰。玉露金波随意冷,愁灭蠋,听归鸿。

寅恪案:舒章词有“秋水”“鸣蛩”“玉露”及“归鸿”等语,当是秋季所作。舒章别有《题内家杨氏楼》诗,疑亦此时所作。后详论之。但舒章词“玳云重”及“怜素影”中藏河东君之名字。又,“叹芳丛”与卧子原作“恋芳丛”之语相关。故舒章此词实赋于崇祯八年秋深,即河东君离松江往盛泽镇之时。虽非卧子“病起春尽”之际,然仍是追和卧子此词也。

又,《戊寅草》中有《诉衷情近·添病》一阕。河东君之病当亦与卧子之病有关,所谓同病相怜者也。故附录于此,以博好事者一笑。其词云:

几番春信,遮得香魂无影。衔来好梦难凭,碎处轻红成阵。任教日暮还添,相思近了,莫被花吹醒。 雨丝零。又早明帘人静。轻轻分付,多个未曾经。画楼心。东风去也,无奈受他,一宵恩幸。愁甚病儿真。

《戊寅草·少年游·重游》云:

丝丝碧树何曾卷,又是梨花晚。海燕翻翻,那时娇面,做了断肠缘。 寄我红笺人不见,看他罗幕秋千。血衣着地,未息飘扬,也似人心软。

卧子《诗余·少年游·春情》云:

满庭清露浸花明,携手月中行。玉枕寒深,冰绡香浅,无计与多情。 奈他先滴离时泪,禁得梦难成。半晌欢娱,几分憔悴,重叠到三更。

寅恪案:河东君之词有“梨花”“海燕”等语,自是春季所赋。与卧子词“春情”相合。卧子词后半阕与上引河东君《江城子·忆梦》一词,语意更为符应。其题作《春情》,非偶然也。

《今词初集(上)》李雯《少年游》云:

绿窗烟黛锁梅梢,落日近横桥。玉笛才闻,碧霞初断,赢得水沉销。 口脂试了樱桃润,余晕入鲛绡。七曲屏风,几重帘幕,人静画楼高。

又,《代女郎送客》云:

残霞微抹带青山,舟过小溪湾。两岸芦干,一天雁小,分手觉新寒。 今宵霜月照灯阑,人是暮愁难。半枕行云,送君归去,好梦忆江干。

复次,舒章《蓼斋集》三一《诗余》载《玉楼春》题为《代客答女郎》。其词云:

角声初展愁云暮,乱柳萧萧难去住。舴艋舟前流恨波,鸳鸯渚上相思路。 生分红绶无人处,半晌金樽容易度。惜别身随南浦潮,断肠人似潇湘雨。

恐此“客”当是卧子,“女郎”亦为河东君。盖与其《少年游·代女郎送客》一词同时所作。卧子、河东君皆工于意内言外者,舒章何不惮烦而为两人捉刀?文人闲居好事,故作狡狯,殊可笑也。寅恪案:周美成赋《少年游·感旧》词后,凡诗余中此调多与李师师有关一类绮怀之作,自无足怪。舒章词此调前一阕,疑是和卧子之作,即为河东君而赋者。后一阕题为《代女郎送客》,词中有“芦干”“雁小”“新寒”“霜月”等句,明是秋深景物。河东君《戊寅草》载崇祯八年秋离松江赴盛泽镇诗两题。第一题为《晓发舟至武塘(五律)二首》。其一“还思论异者”句下自注云:“时别卧子。”其二云:“九秋悲射猎。”第二题为《秋深入山(七律)一首》,“深闲大抵仲弓知”句下自注云:“陈寔,字仲弓。时惟卧子知余归山。”据此可证舒章词后一阕题中之“女郎”即河东君,“客”即卧子。盖河东君此行虽有诗送卧子,但未作词。故舒章戏代为之耳。所谓“半枕行云”之“云”即“阿云”无疑也。

复次,《戊寅草》有《梦江南·怀人》词二十阕,卧子《诗余》有《双调望江南·感旧》一阕。梦江南即望江南,“怀人”亦与“感旧”同意。两人所赋之词互相关涉,自无待论。但别有可注意者,即《梦江南》及《双调望江南》两词中之“南”字,实指陈、杨二人于崇祯八年春间同居之徐氏南楼及游宴之陆氏南园而言。若如此解释,则河东君及卧子词中所“梦”“望”之地,“怀”“感”之人,语语相关,字字有著矣。兹全录两人之词于下,读者可取以互证也。

河东君《梦江南·怀人二十首》,其一云:

人去也,人去凤城西。细雨湿将红袖意,新芜深与翠眉低。蝴蝶最迷离。

寅恪案:“凤城”非仅用典,疑并指松江城而言。详见前论卧子《癸酉长安除夕》诗“曾随侠少凤城阿”之句。“细雨湿将红袖意”可与下引卧子《满庭芳·送别》词“才提起,泪盈红袖,未说两三分”之语参证也。

其二云:

人去也,人去鹭鹚洲。菡萏结为翡翠恨,柳丝飞上钿筝愁。罗幕早惊秋。

寅恪案:“人去鹭鹚洲”之“去”字,周铭《林下词选》同。《众香词》作“在”,误。“菡萏结为翡翠恨”句,自用《花间集补(下)》李后主《山花子》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之语。“钿筝”二字,《林下词选》同。当出晏殊《珠玉词·蝶恋花调》“杨柳风轻,展尽黄金缕。谁把钿筝移玉柱”等句。柳词之“丝”,即晏词之“缕”。《众香词》作“钿簪”亦可通。河东君此词,盖糅合李、晏两作之语意而成也。

其三云:

人去也,人去画楼中。不是尾涎人散漫,何须红粉玉玲珑。端有夜来风。

寅恪案:河东君此词中之“画楼”,当指其与卧子同居之鸳鸯楼或南楼。“尾涎”用《汉书》九七下《外戚传·孝成赵皇后传》童谣“燕燕尾涎涎”之语。“玉玲珑”疑用蒋防《霍小玉传》及汤显祖《紫钗记》玉燕钗事。河东君《湖上草·清明行》结语云:“盘螭玉燕无可寄,空有鸳鸯弃路旁。”亦同此词之意,即卧子《双调望江南·忆旧》词所谓“玉燕风斜云鬓上”者。“夜来风”或与玉谿生《无题二首》之一“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之语有关(见《李义山诗集(上)》)。又,《玉台新咏》五柳恽《夜来曲》云:“飒飒秋桂响,悲(一作非)君起夜来。”《乐府诗集》七五亦载恽此曲,并引《乐府解题》曰:“起夜来其辞意犹念畴昔,思君之来也。”河东君之意当在于此。至若《拾遗记》七所述薛灵芸即夜来事,虽有《行者歌》曰“清风细雨杂香来”之语,但与《怀人》之题不合,恐非河东君词旨所在也。(《陈忠裕全集》一九《属玉堂集·魏宫词二首》之二有“细雨香风接夜来”句,即用《拾遗记事》。)复检李清照《漱玉词·怨王孙·春暮》云:“门外谁扫残红,夜来风。”河东君此词既用《汉书·孝成赵皇后传》童谣“燕燕尾涎涎”之语,而此童谣中又有“木门仓琅根。燕飞来,啄皇孙。皇孙死,燕啄矢”之语。或者河东君因读易安居士之词《怨王孙》之“王孙”与《汉书·外戚传》童谣之“皇孙”同义,遂连类相及,而有“夜来风”之句耶?

其四云:

人去也,人去小池台。道是情多还不是,若为恨少却教猜。一望损莓苔。

寅恪案:“一望损莓苔”者,离去南园之意。刘文房《寻南溪常道士隐居》诗“一路经行处,莓苔见履痕”(见《全唐诗》第三函刘长卿二),“南溪”即指“南园”也。“道是情多还不是,若为恨少却教猜”者,言其离去南园,可谓非多情。但若以为于卧子有所憎恨,则亦未合。河东君此意即卧子崇祯十一年秋间赋《长相思(七古)》中所述河东君之语云“别时余香在君袖,香若有情尚依旧。但令君心识故人,绮窗何必常相守”者是也(见《陈忠裕全集》一一《湘真阁集》)。余详后论。

其五云:

人去也,人去绿窗纱。赢得病愁输燕子,禁怜模样隔天涯。好处暗相遮。

寅恪案:“赢得病愁输燕子,禁怜模样隔天涯”句,则是离去卧子后燕子重来时所作,恐至早亦在崇祯九年春间矣。又,卧子《诗余》中有《蓦山溪·寒食》一阕,殊有崔护“去年今日”之感,或是崇祯九年春季所赋,姑附录于此,更俟详考。词云:

碧云芳草,极目平川绣。翡翠点寒塘,雨霏微,淡黄杨柳。玉轮声断,罗袜印花阴,桃花透,梨花瘦,遍试纤纤手。

去年此日,小苑重回首。晕薄酒阑时,掷春心,暗垂红袖。韶光一样,好梦已天涯,斜阳候,黄昏又,人落东风后。

其六云:

人去也,人去玉笙寒。凤子啄残红豆小,雉媒骄拥亵香看。杏子是春衫。

寅恪案:“人去玉笙寒”句,实暗用南唐嗣主李璟《摊破浣溪沙》(一名《山花子》)“小楼吹彻玉笙寒”之语(见《全唐诗》第十二函。又,《花间集补(下)》作李后主《山花子》)。以其中有“小楼”二字,盖指鸳鸯楼或南楼而言也。“凤子啄残红豆小”句,当是互易少陵《秋兴八首》之八“红豆啄残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一联中“鹦鹉”“凤凰”两辞(见《杜工部集》一五)。所以改“鹦鹉”为“凤子”者,不仅故意避去“栖老”之义,亦以《古今注》五《鱼虫门》“蛱蝶”条云:“其大如蝙蝠者,或黑色,或青斑,名为凤子。”盖河东君不欲自比鹦鹉,而愿与韩、冯夫妇之蛱蝶同科,其赋此调第一首结句“蝴蝶最迷离”即是此意。又,卧子所赋《初夏绝句十首》之六云“淡黄凤子逐花隈”(见《陈忠裕全集》一九《陈李唱和集》),亦可与此阕相参证也。“雉媒骄拥亵香看”句,用陆鲁望《奉和袭美吴中书事寄汉南裴尚书(七律)》“五茸春草雉媒骄”之语(见《甫里先生集》九及《全唐诗》第九函陆龟蒙九),与茸城即松江地域切合。至“亵”疑是“爇”之讹写,河东君作书固喜为瘦长之体也。“杏子是春衫”句,盖出《乐府诗集》七二《古辞·西洲曲》“单衫杏子红”句。又,元微之《离思》诗有“杏子花衫嫩麹尘”之语(见《才调集》五及《全唐诗》第六函元稹二七),河东君殆亦兼采其意。但微之此诗“杏子”原有“吉了”及“杏子”两读,河东君从“杏子”之读耳。

其七云:

人去也,人去碧梧阴。未信赚人肠断曲,却疑误我字同心。幽怨不须寻。

寅恪案:“人去碧梧阴”之“碧梧”,即前引杜工部《秋兴》诗“碧梧栖老凤凰枝”之“碧梧”。河东君互易杜诗“红豆”“碧梧”一联上下两句,以分配第六首及此首耳。“却疑误我字同心”句,或与后论卧子《蝶恋花》词“简点凤鞋交半折”句所引河东君两同心词有关,亦未可知也。

其八云:

人去也,人去小棠梨。强起落花还瑟瑟,别时红泪有些些。门外柳相依。

寅恪案:“小棠梨”当用庾兰成《小园赋》“有棠梨而无馆”句(见《庾子山集》一)。庾赋之“小园”,当指徐氏别墅中之小园。“小棠梨”馆或即指杨、陈两人于崇祯八年春间同居之南楼也。“落花瑟瑟”正是春尽病起之时,“红泪些些”更为薛夜来“升车就路”之状矣(见《拾遗记》七“魏文帝所爱美人”条)。

其九云:

人去也,人去梦偏多。忆昔见时多不语,而今偷悔更生疏。梦里自欢娱。

寅恪案:此首为二十首中之最佳者,河东君之才华,于此可窥见一斑也。

其十云:

人去也,人去夜偏长。宝带怎温青骢意,罗衣轻试玉光凉。薇帐一条香。

寅恪案:自第一首至此首共十首皆言“人去”。盖去与卧子同居之南楼即鸳鸯楼及游宴之南园也。

其十一云:

人何在,人在蓼花汀。炉鸭自沉香雾暖,春山争绕画屏深。金雀敛啼痕。

寅恪案:自此首以下共十首,皆言“人在”。其所在之处虽未能确指,然应是与卧子有关者。故知俱为崇祯八年春间徐氏别墅中杨、陈两人所同居之南楼及同游之陆氏南园(详见下引徐闇公孚远《钓璜堂诗》及王胜时沄《云间第宅志》),并同经之事也。此首所言之蓼花汀或即在南园内。“炉鸭”“画屏”“金雀”乃藏娇定情之境况。卧子假南楼为金屋,则河东君此词以“敛啼痕”为结语,自不嫌突兀矣。

其十二云:

人何在,人在小中亭。想得起来匀面后,知他和笑是无情。遮莫向谁生。

寅恪案:此首可与第九首“忆昔见时多不语,而今偷悔更生疏”之语参证。“人在小中亭”之“亭”,或即卧子所赋《秋暮游城南陆氏园亭》诗“孤亭喧鸟雀”之“亭”(见《陈忠裕全集》七《属玉堂集》)。“知他和笑是无情”句,则出杜牧之诗“多情却似总无情,惟觉尊前笑不成”(见《全唐诗》第八函杜牧四《赠别二首》之二),及韩致尧诗“见客入来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门”(见《全唐诗》第十函韩偓四《偶见》),张泌《江城子》第二阕“好是问他来得么,和笑道,莫多情”(见《花间集》五)。河东君盖兼采杜、韩两诗及张词之辞意,而成此阕也。

其十三云:

其十四云:

人何在,人在木兰舟。总见客时常独语,更无知处在梳头。碧丽怨风流。

寅恪案:“总见客时常独语,更无知处在梳头”句,殆用张文和《蓟北旅思》(一作《送远人》)诗“失意常独语,多愁只自知”之语(见《全唐诗》第六函张籍三)。文和诗题既一作《送远人》,则河东君“人在木兰舟”句,即“送远人”之意。颇疑《太平广记》一九五载甘泽谣“红线”条中冷朝阳《送红线》诗(参《全唐诗》第五函冷朝阳《送红线(七绝)》)云:

采菱歌怨木兰舟,送别魂销百尺楼。(《全唐诗》“别”作“客”。)还似洛妃乘雾去,碧天无际水长流。(《全唐诗》“长”作“空”。)

殆亦与之有关涉。盖河东君此词题为《怀人》与张、冷两诗约略相似,乃其自言失意多愁之情况。又,《陈忠裕全集》一有《采莲赋》一篇,同书五《平露堂集》有《采莲童曲(乐府)》。同书一一《平露堂集》有《立秋后一日题采莲图(七古)》与《戊寅草》中《采莲曲》,皆陈、杨两人于崇祯八年所作。冷氏《诗》云“采莲歌怨木兰舟”,故河东君此词“木兰舟”之语,疑即指两人所作之诗赋而言也。至“碧丽怨风流”句其义不甚解。《戊寅草》写本及《林下词选》皆同。惟《众香词》作“妖艳更风流”,语较可通。但上文已有“更”字,昔人作诗词,虽不嫌重复,然细绎词旨,此处似不宜再用“更”字。且“怨风流”亦较“更风流”为佳。据是,《众香词》与《戊寅草》写本及《林下词选》不同之点,恐经后人改易,殊失河东君原作之用心也。

其十五云:

人何在,人在绮筵时。香臂欲抬何处堕,片言吹去若为思。况是口微脂。

寅恪案:此首乃河东君自述其文酒会时歌舞之情态。“香臂欲抬何处堕”句,指舞言;“片言吹去若为思。况是口微脂”句,指歌言。《有学集》一三《东涧诗集(下)·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之三十四《追忆庚辰冬半野堂文宴旧事》诗云:“蒲团历历前尘事,好梦何曾逐水流。”此为牧斋垂死之作,犹不能忘情于崇祯十三年冬河东君初访半野堂时饯别程松圆之宴会。据是可以想见河东君每值华筵绮席,必有一番精采之表演,能令坐客目迷心醉。盖河东君能歌舞,善谐谑,况复豪于饮,酒酣之后更可增益其风流放诞之致。此词所述非夸语,乃实录也。

其十六云:

人何在,人在石秋棠。好是捉人狂耍事,几回贪却不须长。多少又斜阳。

寅恪案:“石秋棠”之义未解。若“棠”字乃“堂”字之讹写,则“石秋堂”当是南园一建筑物之名。此为妄测,须更详考。“好是捉人狂耍事,几回贪却不须长”句,指捉迷藏之戏(可参前论程松圆《朝云诗》第五首“神仙冰雪戏迷藏”句)。《才调集》五元稹《杂忆诗五首》之三云:“忆得双文胧月下,小楼前后捉迷藏。”河东君盖自比于双文,而令卧子效元才子所为者,虽喜被捉,但不须久寻。盖作此戏,本资笑乐,不必使捉者过劳。然则其爱惜卧子之意溢于言表。“多少又斜阳”句,则事过境迁,不觉感慨系之矣。

其十七云:

人何在,人在雨烟湖。篙水月明春腻滑,舵楼风满睡香多。杨柳落微波。

寅恪案:“雨烟湖”恐是南园中之湖沼。“睡香”即“瑞香”,乃早春季节开放之花。河东君于此际泛舟,风吹此花香气,固合当时景物也。

其十八云:

人何在,人在玉阶行。不是情痴还欲住,未曾怜处却多心。应是怕情深。

寅恪案:此首为河东君自言其去住两难之苦况。然终于离去,则其苦更甚,可以推知。“应是怕情深”之“怕”字殊妙。

其十九云:

人何在,人在画眉帘。鹦鹉梦回青獭尾,篆烟轻压绿螺尖。红玉自纤纤。

寅恪案:李舒章《会业序》云:“獱獭白日捕鱼塘中,盱睚而徐行,见人了无怖色。”(见后论卧子桃源忆故人《南楼雨暮》词,所引舒章此文。)又,《文选》八杨子云《羽猎赋》:“蹈獱獭”,李善《注》引郭璞《三苍解诂》曰:“獱似狐,青色,居水中,食鱼。”然则“青獭”之语,乃古典今事合而用之者。《鹦鹉梦》固出《明皇杂录》“天宝中岭南献白鹦鹉”条(见《事文类聚后集》四十及《六帖》九四所引。并可参《杨太真外传(下)》及何薳《春渚纪闻》五“陇州鹦歌”条)。但其所指搏杀“雪衣娘”之鸷鸟,颇难考实。岂河东君之居南楼所以不能久长者,乃由卧子之妻张孺人号称奉其祖母高安人继母唐孺人之命,率领家嫔将至徐氏别墅中之南楼,以驱逐此“内家杨氏”耶?俟考。

其二十云:

人何在,人在枕函边。只有被头无限泪,一时偷拭又须牵。好否要他怜。

寅恪案:此首为二十首最后一首,亦即“人在”十首之末阕。故可视为《梦江南》全部词中“警策”之作。其所在处乃在枕函咫尺之地,斯为赋此二十首词所在地也。“泪痕偷拭”,“好否要怜”,绝世之才,伤心之语,观卧子《双调望江南·感旧》词结句云“无计问东流”,可以推知其得读河东君此二十首词后,所感恨者为何如矣。

卧子《双调望江南·感旧》云:

思往事,花月正朦胧。玉燕风斜云鬓上,金猊香烬绣屏中,半醉倚轻红。 何限恨,消息更悠悠。弱柳三眠春梦杳,远山一角晓眉愁。无计问东流。

寅恪案:卧子此词有“消息更悠悠”之语,当是在河东君由松江迁往盛泽镇以后不甚久之时间所作。然则河东君《梦江南》词二十阕为原唱,而卧子《双调望江南》乃和作。明乎此,则知河东君词题为《怀人》,而卧子词题作《感旧》,所以不同之故也。

前引黄九烟之语云“云间宋徵舆、李雯共拈春闺风雨诸什”,并论崇祯八年春间多雨一事。今检卧子《诗余》中,其题为《春闺风雨》《春雨》者,共有三首。故知此三首当即黄氏所言。疑俱是卧子于崇祯八年春间为河东君而作者。兹更取河东君《戊寅草》中《更漏子·听雨》二阕与卧子词参证,以其亦为《春雨》,当是同时所作也。

卧子《醉落魄·春闺风雨》其一云:

春楼绣甸,韶光一半无人见。海棠梦断前春怨,几处垂杨,不耐东风卷。 飞花狼藉深深院,满帘寒雨炉烟篆。黄昏相对残灯面,听彻三更,玉枕欹将半。

其二云:

花娇玉暖,镜台晓拂双蛾展。一天风雨青楼断,斜倚栏干,帘幕重重掩。 红酥轻点樱桃浅,碧纱半挂芙蓉卷。真珠细滴金杯软。几曲屏山,镇日飘香篆。

又,《菩萨蛮·春雨》云:

廉纤暗锁金塘曲,声声滴碎平芜绿。无语欲摧红,断肠芳草中。 几分消梦影,数点胭脂冷。何处望春归,空林莺暮啼。

河东君《更漏子·听雨》(寅恪案:河东君此调两阕颇难句逗,姑以意标点之,可不必深究也)云:

风绣幕,雨帘栊。好个凄凉时候。被儿里,梦儿中。一样湿残红。 香焰短,黄昏促。催得愁魂千簇。只怕是,那人儿,浸在伤心绿。

其二云:

花梦滑,杏丝飞。又在冷和风处。合欢被,水晶帏。总是相思块。 影落尽,人归去。简点昨宵红泪。都寄与,有些儿,却是今宵雨。

李舒章《虞美人·春雨》(见《蓼斋集》三一《诗余》)云:

廉纤断送荼蘼架,衣润笼香罢。鹧鸪题(啼)处不开门,生怕落花时候近黄昏。 艳阳惯被东风妬(妒),吹雨无朝暮。丝丝只欲傍妆台,却作一春红泪满金杯。

又,吴园次《虞美人·春雨次李舒章韵》(见《今词初集(下)》)云:

红绒冷落秋千架,人约西陵罢。梨花和泪闭重门,却似玉儿憔悴忆东昏。 孟婆苦把东君妒,做作催春暮。愁春人正在朱楼,听尽丝丝点点倚香篝。

寅恪案:闵尔昌《碑传集补》二十《守令一》王方岐撰《吴园次后传》略云:

先生讳绮,字园次,江都人。〔顺治十一年〕甲午,滦州石学士申视学江南,得先生卷,拔冠多士,以明经荐入都。冢宰胡公兆龙拔置第一,授中书舍人,掌制诰。〔顺治十五年〕戊戌迁兵部职方司主事。〔康熙三十三年〕甲戌夏杪,先生年七十有六,微有腹疾,不数日而归道山矣。

当崇祯八年时,园次年十七岁。其入都则在顺治十一年,而李舒章于顺治三年丙戌以父丧归葬,事竣还京即卒(见《陈忠裕全集·年谱(下)》“顺治四年丁亥”条考证引《松江府志·李逢申传》)。故园次此词作成时间必不甚迟,作词之地亦应在松江地域,其时间或即在崇祯八年春季,亦未可知。园次年少美才,其和《春闺风雨》之词,殊不足异也。

复次,卧子《诗余》中关涉春闺或闺阁之题目者颇多,如《桃源忆故人·南楼雨暮》及《探春令·上元雨》诸阕,皆当属此类。除《南楼雨暮》一词,将于论李舒章《题内家杨氏楼》诗时合并论之,其余今不备录。至于《柳梢青·春望》《天仙子·春恨》之类,则名士民族兴亡之感,与儿女私情绝无关涉。故虽为春季所作,亦不录之也。

卧子《诗余·菩萨蛮·春晓》云:

玉人袅袅东风急,半晴半雨胭脂湿。芳草衬凌波,杏花红粉多。 起来慵独坐,又拥寒衾卧。金雀带幽兰,香云覆远山。

又,《蝶恋花·春晓》云:

才与五更春梦别,半醒帘栊,偷照人清切。简点凤鞋交半折,泪痕落镜红明灭。 枝上流莺啼不绝,故脱余绵,(寅恪案:“余绵”谓当日女性卧时所著之绵紧身也。可参《红楼梦》一百九回《候芳魂五儿承错爱》节。)忍耐寒时节。慵把玉钗轻绾结,恁移花影窗前没。

寅恪案:此两词皆言春晓。《菩萨蛮》调可与上引卧子《早春行(五古)》之“不令晨妆竟,偏采名花掷。香衾卷犹暖,轻衣试还惜”等句互证。《戊寅草》中复有《两同心·夜景(代人作)》一阕。所代之人疑是卧子,而首句亦与鞋有关,故并附录于此,借资好事者之谈助耳。

河东君《河传·忆旧》云:

花前雨后,暗香小病,真个思清切。梦时节。见他从不轻回,风动也,难寻觅。 简点枕痕刚半折。泪滴红绵,又早春文灭。手儿臂儿,都是那有情人,故把人心摇拽。

又,《两同心·夜景(代人作)》云:

不脱鞋儿,刚刚扶起。浑笑语,灯儿厮守。心窝内,着实有些些怜爱。缘何昏黑,怕伊瞧地。 两下糊涂情味。今宵醉里。又填河,风景堪思。况销魂,一双飞去。俏人儿,直恁多情,怎生忘你。

复次,卧子《蝶恋花》词可与下章牧斋《有美诗》之“弓鞋笑足缠”及“轻寒未折绵”等句参较。“简点凤鞋交半折”句,似与《西厢记·酬简·元和令》“绣鞋儿刚半折”之语有关。或谓此“凤鞋”,疑是指旧日缠足女子睡眠时所著之“软鞋”而言。此种“软鞋”,盖以增加美感,兼有防止纤足涨大,并可免缠足帛条散乱之用,其底非木或骨所制者。至若程松圆诗“天粘碧草度弓鞋”之“弓鞋”(见《列朝诗集》丁一三所选孟阳《二月上浣同云娃踏青,雨宴达曙,用佳字(七律)》。详见前引。),则指河东君所著踏地行走之鞋而言。其底版为木或骨所制,与卧子《蝶恋花·春晓》词中所咏之软鞋区以别矣。

复据刘銮《五石瓠》“濮仲谦江千里”条云:

苏州濮仲谦水磨竹器,如扇骨、酒杯、笔筒、臂搁之类,妙绝一时。亦磨紫檀、乌木、象牙,然不多。或见其为柳夫人如是制弓鞋底版二双。又或见其制牛乳湩酪筒一对,末矣。(可参宋琬《安雅堂未刻稿》二《竹罂草堂歌》题下注:“疁城朱松邻、白门濮仲谦皆以竹器擅名。”诗中述濮仲谦事颇备。)

寅恪案:河东君自矜其足之纤小,至于令当时良工为之制作弓鞋底版。由今观之,固觉可笑,但旧日风习,纤足乃美人不可缺少之主要条件,亦不必苛责深怪。河东君初访半野堂,虽戴幅巾及著男子服,然仍露其纤足者,盖欲藉是表现此特殊优美之点也。(可参第四章论河东君初访半野堂节。)

抑更有可笑者,《有学集》一《秋槐诗集·赠濮老仲谦》诗云:

沧海茫茫换劫尘,灵光无恙见遗民。少将楮叶供游戏,晚向莲花结净因。杖底青山为老友,窗前翠竹似闲身。尧年甲子欣相并,何处桃源许卜邻。(自注:“君与余同壬午。”)

寅恪案:牧斋此诗当作于顺治五年戊子。盖牧斋以黄毓祺案被逮至南京,出狱之后尚留居金陵也。其时仲谦亦在白下。牧斋此诗以“遗民”称仲谦,则濮氏亦非如刘銮所记仅以制造工巧擅长。仲谦既与牧斋同庚,其为河东君制弓鞋底版,虽不能确定在何年,要亦在河东君适牧斋以后,濮氏之年龄,至少已过六十。以老叟而为此,可谓难能之事。然则牧斋诗“晚向莲花结净因”之句,不但如遵王《注》本解作结远公莲社之净因,亦兼可释为助美潘妃细步之妙迹矣。呵呵!又,《蝶恋花》词“泪痕落尽红明灭”句,疑用《才调集》五元稹《古决绝词三首》之二“感破镜之分明,睹泪痕之余血”之意。盖卧子赋此词时,河东君离去之志已决。可参下引卧子《少年游·春情》及《青玉案·春暮》两词附论。所应注意者,微之此首诗中“矧桃李之当春,竞众人而攀折”之语。卧子与河东君之关系虽颇相合,然微之此首诗中“幸他人之既不我先,又安能使他人之终不我夺”之语,则周文岸、宋辕文辈皆已先于卧子而攀折之矣。后来终为他人即钱牧斋之所夺,亦是必然之理。吾人今日取微之、卧子之诗词并读,殊不胜感惜也。“故脱余绵”之“绵”,疑指旧日女子寒冷季节卧时所著之丝绵短袄而言,即俗所谓“绵紧身”者,前已述及。卧子此两词所描写者,如特喜早起、不畏寒冷等情状,非一般女子之通性,而是河东君个人之特性。卧子造语能曲尽其妙,即此可见其为高才,非庸手所及也。

又,《陈忠裕全集》二十《诗余·虞美人·咏镜》云:

碧阑囊锦妆台晓,泠泠相对早。剪来方尺小清波,容得许多憔悴暗消磨。 海棠一夜轻红倦,何事从教看。数行珠泪倩他流,莫道无情却会替人愁。

寅恪案:卧子此词后半阕尤妙。此镜必为河东君之物无疑,否则卧子词中语意不如是也。清代文人集中赋咏河东君遗镜之作品颇多(见缪荃孙《秦淮广记》二之四《纪丽类》及葛昌楣《蘼芜纪闻(下)》所引)。然大抵转袭旧文,别无新说。既是酿词,无关考证。且后人所咏之镜,究难定其真伪,故不备引。今唯择录钱塘汪菊孙诗一首于下,汪诗固不甚佳,但以菊孙与河东君同属女性,因附录之,聊资谈助云尔。汪远孙《清尊集》一五载菊孙《河东君妆镜诗(并引)》云:

周南卿明经藏唐镜一枚,背有铭云:“照日菱花出,临池满月生。官看巾帽整,妾映点妆成。”证以初白庵《金陵杂咏》,知为河东君物也。今归又村仲弟,以拓本装册索题,即次初白韵应之。

红粉偏能国士知,可怜末路事参差。流传一片开元月,曾照香奁夜选诗。

复次,《戊寅草》中《声声令·咏风筝》一阕,乃河东君自述之作,盖其性格身世实与风筝相似。故此词为美人自己写真传神之作,如杜丽娘“自行描画,留在人间”者也(见《还魂记·写真》)。其《词》云:

检《列朝诗集》闰四杨宛《看美人放纸鸢(七绝)五首》云:

共看玉腕把轻丝,风力蹉跎莫厌迟。顷刻天涯遥望处,穿云拂树是佳期。

愁心欲放放无由,断却牵丝不断愁。若使纸鸢愁样重,也应难上最高头。

羡伊万里度晴虚,自叹身轻独不如。若到天涯逢**子,可能为报数行书。

薄情如纸竹为心,辜负丝丝用意深。一自飞扬留不住,天涯消息向谁寻。

时来便逐浮云去,一意飘扬万种空。自是多情轻薄态,佳人枉自怨东风。

似与河东君此词有关,姑附记之,以俟更考。

河东君与卧子同居在崇祯八年春季,离去在是年首夏。其时间既可推知矣。其同居之地点,究在何处耶?此问题殊难解决,但可断言者,必非卧子松江之家,(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九年丙子”条附录引《华亭县志》云:“平露堂。陈忠裕子龙宅,在普照寺西。”)而别在松江某处。其地今固不易考实,但鄙意似尚可依据卧子《自撰年谱》及所作之诗词并徐闇公、李舒章之诗文等,推测得之也。兹略陈所见,以求当世通人之教正。

《陈忠裕全集》二十《诗余·桃源忆故人·南楼雨暮》云:

小楼极望连平楚,帘卷一帆南浦。试问晚风吹去,狼藉春何处。 相思此路无从数,毕竟天涯几许?莫听娇莺私语,怨尽梨花雨。

寅恪案:卧子取此“桃源忆故人”调名,以抒念旧之感,自不待言。至其以“南楼”为题目,当有深意。考南楼之典,最著者应推庾元规之南楼(见《世说新语·容止类》“庾太尉在武昌”条及《晋书》七三《庾亮传》)。此固与河东君无涉。或谓《才调集》五元稹《所思二首》之一(《万首唐人绝句》六载入刘禹锡诗内,题作《有所嗟》。《全唐诗》第六函刘禹锡一二及元稹二七并载此诗)云:

庾亮楼中初见时,武昌春柳似腰肢。相逢相失还如梦,为雨为云今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