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汉留公口,只有两件事能称之为大事,一个是开山堂,一个是开香堂。

开山堂是指一名汉留兄弟有了人马,江湖名望越来越高,有了更多人的拥戴和实力,便会按照相应仪式“开山立堂”,发展成一个新的公口,山堂只开一次,要举办固定的仪式,请会中宿老主持,得到五湖四海朋友的承认,开完山堂,要“飞叶传书”,将自己的山水香堂报号递出去,这叫“扯旗竖杆,马前报号”。

开香堂则不同,一个公口可以开很多次香堂,主要是商议公口的大事或者引人入门。开香堂选在深山古庙,先拜天地,后拜四方神灵,再拜会中兄弟,除了约定科仪,还需要入会的兄弟先敬拜令旗五支香,这令旗代表的是整个公口,旗在人在,旗亡人亡。

洋鬼子邦克和贝老朝既然进了全胜山,“开堂过水”自然是免不了的,马寿年是个江湖佬,规矩自然懂,再说洋人入门,这是大事,所以依足了规矩,在全胜山里找了一处土地庙,便想在那里“开堂过水”,引新人入门。

邦克也是明白江湖规矩的人,自然再无异议,等到入门四师的传法师念足了十令五条八不准,又用刀身横拍邦克和贝老朝头顶,开香堂的仪式便算结束了。

贝老朝是跟着邦克一起开堂过水入山门的,所以马寿年也封了一个大老幺牌位给他,意思是让他给邦克这个军师跑腿儿,贝老朝跪在地上半晌,终于等到仪式结束了,抬起头直起身子,正准备跟着全胜山里的土匪走出土地庙门时,一眼却瞥见了刚才邦克入山门时插入灶台的五支香。

那五支香燃的非常奇怪,贝老朝由左到右瞥了一眼,便看到左边三只香燃的慢了一些,而右边两只香燃的快了一些,等贝老朝跟着邦克走出山门的时候,他心里猛的一抖,突然就觉得,那香烧的忒不吉利了,那正是三长两短卦象。

后面的几个月,贝老朝在全胜山上的日子虽然衣食无忧,但却过得担惊受怕,他一是觉得邦克这个人太神秘莫测了,虽然自己是现在全胜山上最早认识邦克的人,但他隐隐的感觉到邦克有很多东西瞒着自己,而其中最关键的,就是他对正兴当铺天字房甲柜那件青铜器的兴趣;二是他原来虽然只是个当铺里的朝奉,那不是能上得了台面儿的行当,但总归是老老实实做人,现在全胜山上落草为寇刀头舔血的日子他实在过不惯。可这些话他藏在肚子里面不敢说,那邦克现在一转身就成了全胜山上的军师二当家,谁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打算,再说了,想逃出全胜山,单凭自己肯定不行,可是身边又没有信得过的人,这也是实在没办法,他也只能在全胜山上苦捱着日子。

但邦克却完全没有贝老朝那样的忧虑,自从入了全胜山后,邦克还真就开始给全胜山上的众匪出谋划策,他先是带着贝老朝在全胜山上上上下下的走了好几天,回来之后自己关起门来又用了几天时间,画了个全胜山的地形图。

等地图已送到马寿年手里,马寿年是拍案叫绝,不为别的,只为这地图的详细,地图是画在一匹白布上的,上面用黑色的染料画出全胜山的全貌;又用绿色的染料来画全胜山的草木植被;再用蓝色的染料标注全胜山上的水流;用红色的染料标注全胜山上的险关隘要。

马寿年拿着地图,越看越是觉得把邦克请上山做军师真是做对了,这地图让人打眼一看就知道,全胜山上要怎么排兵布阵,布置火力。

这几年马寿年做的大了,早就被驻扎在附近的几个部队盯上了,虽然现在看起来全胜山人强马壮,可是他自己心里却一直没底,总想着万一哪一天这附近驻扎的部队攻山拔寨,他这诺大的基业能不能守得住。

可现在,有了邦克这张地图,他就信心就大增了,想到这儿,他面皮挤的到处都是褶子,眯着眼望着邦克,一脸的得意。

邦克见马寿年一脸的堆笑喜,便指着地图一处山腰道:“我上山数月,见得兄弟们居所分散,如此必不利于山寨攻防,此处地势平坦,正处山腰,能上能下,可攻可守,如在此处设立营房,便有利于山寨人马迅速集结。”

马寿年朝邦克所指的位置看去,那是一处被称为獐子坪的地方,这地方马寿年去过多次,确实如邦克所说,地势平坦,实在是建造营房的不二之选。

听着邦克的建议,马寿年嘴上没说,心里却已是赞同,于是对着邦克做了一个手,示意他继续说。邦克见马寿年的示意,就又指着地图上的一处继续道:“此处林高草密,处于后山,若在此建立库房,储备粮草,存放弹药和贵重物资再好不过。”顿了一顿,他又指向山顶一处洼地道:“这大旱三年,民不聊生,山上虽然有些吃食,但水源必须未雨绸缪,若能在此处开凿堰塞,深挖加固,假以时日,雨水丰沛,那便是再也不会被人扼住山寨咽喉。”

马寿年听邦克讲完,已是满面红光,然后一巴掌拍在放着地图的木桌上,直拍得木桌咔咔作响,继而哈哈大笑:“军师真是当世高人,如军师所言,如此一来,我全胜山便再无后顾之忧。”

邦克和马寿年在忠义堂里商议山寨大事的时候,贝老朝正在房间里收拾细软,他准备趁邦克不在身边的档口,悄悄的溜下山。

这几日他和邦克两个人把山里走了个遍,邦克观察地形为了给全胜山设置险关隘要,而贝老朝查看的,是逃出去的路。就是在昨天,贝老朝跟着邦克在后山勘察地形的时候,发现后山有一处悬崖,那里不算太高,大概有20米的样子,悬崖上参差地长了几棵崖柏,如果有绳子固定住长在悬崖上的崖柏顺下去,他便可以从后山的小道不知鬼不觉的溜出去。

从悬崖上下去,那里没有什么路,人迹罕至,如果只推算距离,用不上一天,便能走出全胜山支脉。

贝老朝把随身的衣物打了个包裹,又塞上了些干粮,心里暗暗想,趁着现在还不走,以后或许就真没了机会。

他背着包裹,连小路也不走,径直从一处枯林穿过,向着昨天看过的那处悬崖摸了过去,等她走到那个悬崖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

贝老朝庆幸一路上连个人影也没见,心中暗暗窃喜,等他掏出绳索,却发现悬崖边上没有什么能绑住绳子的东西,他只能冒险,从悬崖攀爬下去,把绳子打了个活结,往下面几米的一颗崖柏抛去。

贝老朝运气不错,那活套一抛即中,他按着计划将套在崖柏上的绳子拉实,然后一点一点的向下顺,不多时,贝老朝便已经向下行进了一半。

这真是一个累人的事儿,之下到一半,贝老朝已经浑身灰土,筋疲力尽了,他正想着咬牙坚持,突然感觉头顶一阵石土落下,接着绳子一松,贝老朝心里一紧,那定是崖柏根部不稳,受不住他在下面**来**去,整根脱落下来。

他反应也算够快,赶紧一把抓住悬崖壁上凸起的石头,又解开绑在身上的绳索,手脚刚刚发力,头顶的那株崖柏,便从身边侧面划下,看情形,竟将绑在树上的整条绳子也带了下去。

贝老朝吓得大气也不敢喘,双手用力抓住悬崖壁,全神贯注寻找着力点,心中叫苦,这真是叫天不灵,叫地不应,他伏在悬崖壁上,又不敢大声求救。

等他身体紧伏在石壁上,左右腾挪,再往下望去,距离崖底,尚有十数米,这个距离跳下去当然不会死,但要命的是,下面全部都是尖锐的石块,根本无处落脚。

贝老朝又抬头向上看了看,上面估摸也是大概的距离,但坡度太陡了,毫无向上爬的可能,他只能左右的移动,贝老朝正看看后悔,想着再无生机,或许今日命丧于此,绝望间,却看到左侧的悬崖壁上,露出一个黑乎乎的洞口。

那洞口不大,但却距离自己不远,如果攀爬过去,应该可以藏身,于是他冒着险,侧面平移,不多时,他便已经移到了洞口旁边。

那洞口距离贝老朝尚有一臂的距离,却再无可以借力的地方,贝老朝先是一阵懊恼,随后一咬牙,纵身一跃,双手将将扒到那洞口的边沿,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向上蹬着,最后总算是爬进了那黑乎乎的洞口,等他爬进洞口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已然是筋疲力尽。

贝老朝爬进山洞,靠着洞口的石壁休息了一会儿,才向石洞左右两侧看去,旦见石洞两侧已再无着力点;等再往下看去,却见崖底遍布怪石,尖锐突起,若是冒险跃下,必定再无生机。

他坐在石洞里连连哀叹,想着近日遭遇,眼泪便从眼眶中喷涌而出,可等大哭了一场,再仔细观察石洞,却反而定下心来,那石洞并非人工造成,看石壁两侧情形,应是山中裂缝从此处撕开,石洞里面黑乎乎的,深不见底,不见丝毫光亮。

事已至此,贝老朝摸了摸背囊中的干粮,决心一探石洞,再寻生机。贝老朝向里处摸爬,那石洞有时变大,可容一人直起身子前行;有时狭窄,只能匍匐爬进。

洞中偶尔能见到蛇虫鼠蚁,但贝老朝求生心切,已然顾不了那么多了。饿了,便从口袋中摸出干粮,嚼上两口;渴了,并用舌头舔那石壁的水滴,这一行,便是整整两天两夜。

贝老朝这厢在石洞中爬行,洞外全胜山上却翻了天,他毕竟是邦克身边的人,这一失踪,便有山中匪众担心他是山下部队的马探,接机上来摸山探路,于是把情况报道马寿年处。

马寿年找到邦克,仔细询问贝老朝的来路,邦克却只说贝老朝是旋子湾里正兴当铺里的朝奉,凑巧相识,对他的真实来历,却也不甚清楚。于是马寿年传令下去,全胜山上层层设卡,誓要将贝老朝翻出来一问究竟,等到两天两夜后,众人以为贝老朝早已顺着什么小路奔下山去时,贝老朝却在全胜山顶出现了。

全胜山上的土匪发现贝老朝时,他已经全身伤痕,倒伏在树林中,看样子已昏迷多时。等贝老朝被抬到忠义堂,被一桶凉水浇醒后,他便知道,自己从山洞中一路爬行,洞口另一侧直通全胜山山顶。

马寿年上前再三询问,贝老朝却知道,如果实讲,必定死无葬身之地,是他一口咬定自己到山顶追逐猎物,失足跌倒,头撞怪石,这才昏迷不醒。

马寿年虽然将信将疑,但贝老朝这身上的伤痕却做不得假,况且发现他是在山顶,如果他一心逃跑,必定是在山下截住他。

马寿年一是摸不清情况,命令邦克对贝老朝严加看管,他的心思,可是早就放在了邦克给他绘制的那张地图上。

余下数月,马寿年组织山中众匪按照邦克的的建议修建营房,设立仓库,阻水挖渠,发誓要将这全胜山修建得固若金汤。

贝老朝身上的伤看着吓人,但却无非都是皮外伤,修养数日,便已痊愈,但他却再也不敢生出私下出逃的心,就这样,时间转瞬,匆匆数月,山上攻防规模小有所成。

转眼间,贝老朝和邦克已在山上待到了第二年,那已是民国二十一年春,马寿年正带着众匪在忠义堂议事,突听得堂外天空中一声炸雷,接着瓢泼大雨,喷涌而下,陕南四年来第一场大雨,突然而至。

四年没下一场大雨,很多人已经忘记了雨水的模样,众匪的心思完全放在了雨水上,而邦克却悄悄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闭门不出。这场大雨,连续下了三天三夜,毫无停下的迹象,不知为何,贝老朝的心,却被外面不停的雨声搅得隐隐不安起来,他总觉得邦克的行为有些异样,但却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异常。

暴雨第四天的夜里,贝老朝被一声炸雷惊醒,迷迷糊糊的下床起夜,确见邦克的房间仍然亮着灯,他冒着雨,悄悄地摸了上去,却见邦克怀抱着那把“关山叶子”端坐床头,看样子丝毫没有睡意。

更奇怪的是,邦克床边竟放着包裹。

贝老朝一阵奇怪,正准备敲门进去问个究竟,突然听得一声巨响自山顶传来,贝老朝正被这声巨响惊得不知如何是好,却见邦克抓起**的包裹夺门而出。

可邦克一推开门,就见到贝老朝正在门边看着他,一时间他也愣在当场,等他反应过来,推开贝老朝想继续向前的时候,贝老朝也明白过来,一把向邦克抓去,邦克见状侧身一闪,贝老朝没拉住邦克肩膀,却将邦克背着的包裹捞到手中。

那邦克身形稍微一顿,但却不再犹豫,继续向外冲去,不一时,便消失在雨夜里。

贝老朝望着手上捞到的包裹怔怔发呆,却听见山顶的响声越来大,他借着月色向山顶望去,突然发现整座全胜山像是活了一般,竟由远及近的向自己扑来。

他一下子反应过来,那一定是山顶的堰塞湖垮了,三天三夜积累的雨水像怪兽一样直奔山腰的全胜山寨,那情形已不容得他还多想,他背上夺过来的包裹,一路向自己当初想溜走的山崖奔去。

贝老朝不敢回头,只能听到身后洪水的声音越来越大,他几次滑倒在树林里,但连滑掉的鞋都来不及捡,等到了崖边,他回头望去,发现身后已是滔滔的大水,从林中奔涌而来。

这情形已经没有任何能让他犹豫的时间了,贝老朝只能按照记忆,纵身跃下,这一次他真的是在赌了。

好在他赌对了,跃下去刚好落在那洞口的平台处,贝老朝顺势一滚翻进洞里,然后就听见水声哗啦啦的从崖下冲落,在洞口形成了一处水帘。

山洞外面水泄涟涟,贝老朝趴在石洞里叫苦不迭,这次山上决堤来的太突然了,若不是他临时起夜,想必也要葬身其间,料想那山寨上的众匪,依然是凶多吉少,看情形这偌大的全胜山寨,只逃出了他和邦克两人。

贝老朝一面暗自揣度,一面拿过从邦克那里夺过来的包裹,打开后摸索过去,这才发现包裹竟已备足了干粮,除了干粮以外,还有一幅卷起来的皮子,这山洞幽暗,他无法看清那卷起来的到底是什么,于是顺手将其塞回包裹。

贝老朝靠在石洞边壁休息,一直等到外面已经开始蒙蒙的见到了光亮,水势仍是不减,于是他干脆掉头想山洞深处爬去。

这已经是第二次进入山洞了,他知道山洞的另一头连着山顶,所以倒并不担心,只是因为这场大水的缘故,山洞里变得尤为湿滑,这让他爬起来更费体力。

贝老朝在山洞中爬行了两天两夜,饿了便吃包裹中的干粮,渴了便喝些滴水,等两天之后,他从山顶爬出来的时候,向着山下望去,这才发现全胜山寨一片狼藉,那里还有半点原来的影子。

就连那山腰的忠义堂,也被大水冲得原迹全无,反倒是那山寨上的库房,因为建在后山腰上,却没有任何破损的迹象。

贝老朝坐在山顶,百思不得其解,他再次伸手从包里拿出那副卷起来的皮子,等打开看时,才发现那是一幅古朴久远的羊皮,羊皮皮质已变成暗褐色。

贝老朝是朝奉出身,单凭眼力就能看出,这幅羊皮怕是有几百年的样子了。等他把羊皮摊看,再看里面时,一幅朱砂的图案和文字便出现在他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