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寿年是一肚子的疑问,思前想后间,突然记起了一桩旧闻。
那是前几年汉中来的兄弟上山拜寨时聊起的,说是川中出了一位异人,这异人虽是个洋和尚,但却说得一口流利汉语,那洋和尚原本寂寂无名,后来是帮中一位龙头偶然间发现了他有“点石成金”的本事。
洋和尚平时穿着怪异,平时一身洋和尚服,手里常持一根文明杖,据说他在山里走一圈,随意用拐杖一指,便能找到盐卤矿脉。
盐商和矿主命灶头在他指过的地方深钻汲取,挖出来的是岩土,流出来的却是盐卤,这手绝活带来的可都是真金白银,川中盐商矿主将洋和尚的这门手艺称为“画地为牢”和“点石成金”。
意思是洋和尚画过地方能困住矿脉,点过的岩土能换成黄金,川中盐商争相交结,尊称其为“地师”。
但听闻此人不喜俗物,视金财如粪土,除教人入教,口颂主福,单好些个古董珍玉。
马寿年记得听汉中来的那位兄弟讲,后来这洋和尚经人引荐,入了袍哥。
想到此处,马寿年心思一动,暗自揣摩,莫非眼前之人便是川中所传的地师?于是他一抱拳,回了个礼道:“不知贵客可是川中异人地师先生?”
邦克听马寿年这么一问,倒是微微一笑回倒:“在四川确实有人这样叫我。”
马寿年听邦克如此一说,哈哈大笑起来,命手下人放下枪,又大踏步向前,再抱一拳:“不知先生到此,得罪了。”然后转过头看着贝老朝又问:“却不知先生从川中到此有何贵干。”
邦克看了一眼马寿年,回过身去,趁着转头的功夫,却向贝老朝使了个眼色,然后回过头对马寿年:“我长期居于川中,近日倒是有些厌烦,所以经秦岭古道入陕,想着学学古人,寻道访友,这位小兄弟是我路上认识的,是个‘土棒’,虽然比不得马兄你是个‘广棒’,但也是义字当先。”
这川陕方言中,将落草为寇称为“入棒”,入棒的强人硬汉称为“棒客”。其中单打独斗凭着一根顶门闩打闷棍的称为“土棒”,如果手上有钱有枪有了队伍的,被称为“广棒”。
邦克这边说着,那边马寿年心里却打起了小算盘。
这时局正乱,有枪便是草头王,“地师”乃是川中奇人异士,若能请到自己山寨,为自己出谋划策,岂不是如虎添翼;假以时日,扯起旗号,那也是一路诸侯。
想到这儿,马寿年一张老脸笑得皱到一起,挤得额头上的青面胎记都是褶子,朝着邦克一抱拳豪爽道:“饮的是五湖四海水,认的是三教亲上亲,今日你我兄弟偶遇,不如到我全胜寨上看看,让为兄尽尽地主之谊。”
这马寿年想的是先把邦克诓上山,如果他同意还则罢了;如若是不同意,便强行扣在山上,让他当自己的军师,为山寨出谋划策。
可马寿年没想到的是,邦克一听,连客气都没客气一下,竟一口答应下来,然后一把拉住呆在旁边的贝老朝,看着马寿年的小匪将“天字房”木柜连扛带拽的拖上马车,一路向北而去。
邦克拉着贝老朝这一走,真是苦了贝老朝,他虽然是光棍一条,无家无业,可本来是想劫道混口干粮,却没想就这么被个洋鬼子给拉上了山。
贝老朝心里这个气呀,心里把洋鬼子的十八代祖宗在肚子里翻了几个个,可马寿年那是杀人的阎王,夺命的祖宗,他又不敢当场说出来,心里真是一个有苦说不出。
贝老朝跟着洋鬼子和马寿年这一走,心里便知道再也决计回不了旋子湾了。
他是被带走的,而不是被绑走的。
如果说是被绑走的,那么回来他还可以解释是土匪绑票;可是被带走,而且又是被从自己家里出来的客人带走的,很快旋子湾所有人都会认为他是个土匪。
贝老朝心里恨死这洋鬼子,但又无可奈何。
可转念一想,这乱世的人命不如狗,上了全胜山或许能有条活路,于是又紧跟了两步,再一边回头向南,望着自己家的方向,又摸了摸斜插在后腰上顶门闩,那是他从家中带出来的唯一物件。
这边全胜山寨上的土匪驾着马车,将洗劫的货物连拉带拽的一路向北,贝老朝被洋鬼子拽着跟在马寿年身边,一路上谨小慎微,生怕得罪了这活阎罗。
邦克到还好,一路上和马寿年谈天说地,聊着川陕江湖上的趣闻。
这陕南是出了名的“两山夹一川”,两山是说秦岭和大巴山,一川就是旋子湾北面平原,山寨上下来的土匪毕竟有所顾忌,所以不敢走官道,一路上抄的都是小路。
秦岭入蜀的山脉本就崎岖难行,支脉小路上原本人迹罕见,加上连年的旱灾,民生凋敝,逃难的乡民苦死路中,饿殍遍地,贝老朝一路走来这才知道,什么叫宁做盛世犬,不做乱世人,乱世的人命,太贱。
他们走的这条人迹罕至的古驿道上,也是白骨累累,看那装束,便知是逃难南下的乡民,想是一路上,粮尽水绝,倒毙路边。
这样一想来,贝老朝倒是更加释然了,乱世上哪有什么道理可言,跟着全胜山寨的土匪,起码能混口饭吃,只是他心中倒有了疑问,邦克这洋鬼子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
原本他跟自己说是掌柜的为了报恩将“天字房”甲柜的钥匙交付于他,可是在“天字房”里,他又不跟马寿年交实底,再加上邦克这一身装束,怕是另有所图。
想到这儿,贝老朝心里有了计较,心说看来这洋鬼子也不是省油的灯,等上了山寨,混饱了“五脏庙”,定要找个机会下山,逃出生天。
队伍一路行进缓慢,进入全胜山的时候已是傍晚,才到山脚,便有小匪飞奔而下,见是自家老大打了东风回来,立时召唤着让山上的兄弟过来帮忙。
两队人马合二为一,正所谓人多好办事,不多时,便将劫得的财物细软连拉带拽的抬入了寨子后山,想必那是全胜山寨存粮纳物的所在。
一路的风尘奔波,让贝老朝显得虚弱,可那洋鬼子和马寿年却仍精神抖擞,从山寨大门进去不多远,便是全胜山寨的忠义堂。
一回到自己的地盘上,马寿年更是威风凛凛,他一心想着要把邦克留在山寨,替自己出谋划策,这年月有枪便是草头王,可这都能用钱买,但人才,那是请都请不到的。
想到这,马寿年觉得要让邦克见识见识自己的实力,于是他吩咐小匪们准备宴席,要同川中来的邦克兄弟一醉方休。
不论是袍哥还是洪门,等级森严有序,重的是“忠义”二字,话的是“老理儿”,尤其是那年月,规矩更多,单讲这称呼就有说头,称对方尊称为兄弟,对自己的谦称是弟兄。
马寿年称邦克为兄弟,是想把他抬得高高的,那剩下来的事,才好办。
虽然已是荒了三年,但这全胜山寨却不愁吃穿,当家的下了令,立刻有人忙碌起来,当晚山寨上是杀猪宰羊,灯火通明。
马寿年让手下在忠义堂自己下位上多摆了一张椅子,请邦克可坐下,这才向山寨上的兄弟逐一介绍起来,但介绍时可是将知道的传闻添油加醋吹嘘一番。
山寨上没有下山的兄弟本来对马寿年下山带了一个洋鬼子回来就有些疑惑,一听洋鬼子竟然是门里人,在川中入了洪门,排位竟然是圣贤二爷,又听得这位圣贤二爷的本事,个个是目瞪口呆,交口称赞。
宴席上宾主尽欢,邦克是海量,对山上兄弟敬的酒来者不拒,把马寿年看的豪气干云,更是一心想留邦克在山寨,这一高兴,自己斟满连干了三大碗。
等到酒席散尽,马寿年吩咐山寨上的小匪将邦克和贝老朝安排在后山居住,剩下的数日二人由山寨中的小匪带着,把个全胜山寨走了个遍儿。
马寿年这么安排是有私心的,目的是让邦克了解一下山寨的情形,等找机会见见真章。
如此几日,邦克到是沉默寡言,似乎心中另有所想,可贝老朝却享尽了口福。
大旱三年,他基本没见过荤腥,这几天在山寨上可是全都补回来了,直吃了个肚满肠肥,满面红光,过的是乐不思蜀。
单说这一日,马寿年命人请来邦克和贝老朝,等二人赶到忠义堂时,却看到马寿年端坐在虎斑椅上。
等二人进入忠义堂,马寿年站起身将二人迎进,然后一抱拳道:“兄弟在我全胜山上逗留数日,山上的弟兄们听闻贵哥的本事,心里向往,我本想将兄弟留在山上,又怕兄弟只是过趟“山门”,如若兄弟肯答应留下,我愿将这全胜山寨山主宝座相让...”
马寿年这么一说,还没等邦克开口,山上众匪听到可是眼睛立时瞪得圆圆鼓鼓。
太明显了,连贝老朝都看出来了,马寿年是假意将山主之位相让,想一探个虚实。
可邦克却微微一笑,对着四周一抱拳道:“众兄弟抬爱,如若不弃,我愿在山上做个‘闲人’,这船载千斤,掌舵一人,山主之位还得马兄。”
在川陕道上,“闲人”是个代指,于洪门或者哥老会,是圣贤二爷的意思;于山寨上,是军师的意思,那算是山寨上的二当家了。
不论是圣贤二爷还是军师,一般要么是和尚,要么是道士,总之,一般是出家人。这洋鬼子是个传教士,让他占这个位置,还真是应景。
全胜山寨虽然不大,可是能人却不少,这年月凡事看拳头,本来有马寿年这种狠人压着,其他的人也不敢如何,但见到一个洋人这般轻描淡写的推脱山主之位,心里不满的却大有人在,麻三便是其中一个。
麻三原是附近镇上的练家子,算是带人入伙,原本在山上连马寿年也要敬他几分,听得这洋鬼子一番言语,一阵无名火起,心说到是要叫这洋鬼子知道知道“黄天多高,厚土多实”。
当下麻三从人群中挤出来,冲着马寿年一抱拳道:“大当家的,当初兄弟投奔你可是敬的大当家仁义,大当家的如何将山主之位随意许人。”然后又一转身朝着邦克一语双关冷哼道:“咱这全胜山可不养闲人。”
马寿年一说出刚才那番话,邦克见众人反应,便知会有人不服,又见有人站出来,便向着麻三一抱拳轻笑道:“不如我和这位兄弟做个约定,试个长短。”
马寿年到是面露难色,麻三的本事他是知道,拳脚先却不说,单是胸前斜插的三把羊角撅子刀,便是道上出了名的暗器。
麻三一见马寿年紧锁眉头,便知道大当家的为难,于是对着邦克一拍胸脯:“不是兄弟瞧不起洋人,你入山门总得见见真章,但你我动上手脚难免失了轻重,伤了和气,不如这样,我的胸前有三把羊角撅子刀,是惯用的家伙,你我相距三十步,你能躲得过我的刀,山寨上的兄弟绝无二话,奉你做军师,听你号令,可又一样,我这刀却不会留情,兄弟们也在旁边观看,如若不尽全力,请当家的开刑堂审我,不知你敢是不敢。”
话说道这份儿上,已经没有转头的余地了。
邦克听完也不言语,抽出关山叶子刀,左右抱拳,立刻返身,走到三十步开外。
麻三见马寿年也不阻止,心里也明白了,大当家的也是想试试这洋鬼子的深浅,探探他的虚实。
想到此处,麻三也站稳了身形,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小心,如是打中了要害,那山主饶不了自己,所以他只能盯着邦克手脚打。
等双方都站定了,只听麻三“嗨”了一声,然后手一抖一道白光散去,再听见“啪”的一声,邦克身形微动,手里的关山叶子刀向下一拍,竟将急射而至的羊角撅子刀一刀拍落,落在脚边。
众人这时回头看去,才发现麻三胸前的羊角撅子刀少了一把。
麻三显然没有估计到一个洋鬼子刀法如此了得,竟能轻易拍掉自己的第一把刀。
他侧了侧身,右脚一顿地,又“呔”了一声。
能见到麻三露出真本事,这可是难逢的机会,忠义堂内的众匪都眯起了眼睛,这次才看清楚,原来麻三出刀是胸前**,运气将斜插在胸前的羊角撅子刀绑带顶松,趁着刀柄向上一抖,一只手顺势拔出,再一抖手腕,那刀便如闪电般飞了出去。
众人再转过头看邦克,却见他身体一扭,羊角撅子刀闪着一道白光顺着邦克身侧,紧贴着擦了过去,那刀刚好插在忠义堂下堂的柱梁上。
这一刀麻三运足了气力,所以刀一入柱梁,那刀柄就左右颤动,发出“嗡嗡”的声音,刀柄上绑着的红巾,飘来**去煞是好看,好一会儿才停了下来。
邦克一拍一躲便轻易的废掉了麻三两把羊角橛子刀,麻三的面上就有些挂不住了,他不再托大,抽出斜插胸前的最后一把羊角撅子刀,右手食指和拇指捏着刀尖儿掂了掂,手向后一仰,又向前一甩,这一刀是朝着邦克的小腹而来。
小腹算不上是要害,就算是中了,也不会立时毙命,可这位置在人正中,偏偏又躲起来很难。
麻三手向后仰起又向前甩的时候,邦克已经换了个姿势,他一脚向后一趟,蹲了一个平马,然后将手中关山叶子刀平放于胸前,等麻三一出手,邦克手中的刀也同时出手,只听“铛”的一声,两把刀同时落地,正落在邦克和麻三中间的位置上。
这已经很明显了,邦克已经预计到了麻三的刀路,出手将关山叶子甩了出去,两把刀在中间的位置相撞,同时落地,互不相伤。
这招说起来简单,但做起来可就难了。
邦克既要有本事判断出麻三刀的来路,又得提防着自己判断错误,自己的刀出手没拦住,羊角撅子刀又射了过来,所以,他马步站定已经做好了接的姿势,这真是艺高人胆大。
最关键的是,邦克把自己的刀甩出,双刀相碰,同时落地,这样起码看起来是个平局。
麻三的脸上骚得通红,贝老朝站在旁边却看得清楚,心说这洋鬼子把中国人的人情世故和江湖规矩,都琢磨了个透啊,他到底是个什么人?。
经此一事,山寨中的匪众对着洋鬼子算是心服口服,马寿年更将邦克当成宝贝,要选定吉日大开香堂,邦克和贝老朝算是在山寨中站稳了脚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