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这件事之前,我需要介绍一个人,他姓倪,虽也是个修道之人,但不怎么管尘事,所以没什么名气,可是说起他的先祖,那就大名鼎鼎了。他家族中记载的第一代叫做倪大钧,是明朝人,在天文历法方面天赋异禀,并且造诣极深。

倪大钧一生做了三件事情,奠定了他们家族在中国明清两代天文历法方面的地位。

第一件事是采赣西乌金,择工匠制作皇极经天浑候仪,测两极高下,推日影长短,观星间广狭,定南北东西。

第二件事是在金陵紫金山顶,做相风铜鸟,查风向级数,验风起何时。

第三件事是宣德年间与回回历高人殿前大比历法推算,十有九中。

自此倪氏族中子弟于明清两代多任职钦天监正、副或灵台郎。

钦天监是明清两代的天文机构,司职观察天象,推算节气,制定历法,倪氏族人不论是司监或者任灵台郎,皆醉心术数,不问政事,数百年下来,也算根深蒂固,成了朝中不倒的大族。

直到清朝末年,因为卷入政治斗争,全族尽灭,只有一人逃出,辗转流落岭南,于草莽间习得广东派玄空飞星术和神霄派五雷都令正法。

上世纪60年,倪氏最后一人无意间卷入“天档”一事,没得善终,自此,倪氏血脉断尽。但不幸中的万幸是,法脉却没有断,这倪氏最后一人曾收过一个孤儿徒弟,随师傅姓,取名叫倪雨生。

我介绍的这个朋友,名字叫倪阴阳,按照辈分,他该称呼倪雨生为师爷。我家与倪家都在上世纪60年代被动地被卷入“天档”一事,提起来真是生死相交,患难与共,所以到现在,算是世交。

有些朋友可能对“天档”感兴趣,但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说起来可以写一部长篇小说,先不去提,以后有时间写出来,绝对精彩绝伦。

我的父亲和倪阴阳的父亲从小交好,后来双双进入深圳,我父亲进了体制,倪阴阳的父亲因为一身的本事,到是有不少的供奉。

我和倪阴阳同月同日生,同一家医院,同一个产房,据说我们两个出生前,我们的父亲就在一起商量名字。我父亲期望我以后“黎粟安民,辅国振邦”,所以给我起名黎粟;而倪阴阳的父亲却醉心道学,经常将“如若了然乾坤事,阴阳尽在一掌中”挂在嘴边,所以给他起名倪阴阳。

倪阴阳,性格孤僻,很少有朋友,而我算是他极少朋友中的一个。

别看倪阴阳是一个修道的人,醉心术数,但他学识渊博,知识面即广又深,有时连我都敬佩三分。

举一个简单的例子,他为了研究道法上所说的夺舍,翻阅大量书籍,发现心理学上所说的癔症和道家的夺舍非常相似,为了这个,他自学心理学和英语,最后竟然能从CAPA高研班毕业。

介绍完背景了,说正题。

那天刚好有一位湖南安化的朋友寄来两桶安化黑茶,那朋友知道我对茶有些研究,所以寄过来的黑茶特意选了黑茶里的“千两”。

这“千两”是以安化上等黑毛茶为原料,经过筛制、风选、整形、拼配等工艺加工而成,制作时又分上五吊,中五灌,下五蒸等复杂的步骤,制成的黑茶由篾篓滚装,日晒夜露一月即为成品。

“千两”是安化黑茶里的极品,正宗传统工艺制作工序复杂,耗时极长,安化那个地方又是出了名的“八山半水半分田,一分旱土与茶园”,每年产量极少,所以又有人说这“千两”是“金枝玉叶,吸天地精气;花格篾篓,聚日月灵光;七星灶里,运乾坤真火;紫砂壶中,品天地阴阳。”

刚好“品天地阴阳”这句与倪阴阳的名字应景,于是我就拿了其中的一桶到倪阴阳家里试茶。

倪阴阳也是懂茶的人,见我拿过来了极品的安化黑茶,也不客气,当即收下,顺手放在了茶台上,拆开包装的篾篓,然后烧上水,又从茶台上拿起茶刀,撬了一块下来,放在紫砂壶里。

不一会儿的功夫,水壶里开始沸沸滚滚的冒出泡来,倪阴阳提起水壶,把紫砂壶从头到尾浇了个透,用滚水清洗了三遍茶块儿,再将紫砂壶倒入滚水,稍加浸泡,不一会儿的功夫,茶香便飘**出来。

等倪阴阳将茶汤倒入茶盅,放在我面前,一股沁人心脾的味道,冲进鼻腔,那茶汤透亮洁净,茶底形质清新,一口啖下,确实是黑茶中的极品。

于是,我们就顺着黑茶和安化的题头聊了起来。

刚好我们聊到道家所说的夺舍是否真的存在?

倪阴阳非常肯定的说:“确实存在。”

我问他何以这么肯定。

他就说:“其实很多宗教都有夺舍的法门,比如佛教,藏传佛教中有秘传的迁识瑜伽,就是佛家夺舍的法门,不过,他们夺的是胎儿的舍;而类似方法,道家也有,叫做借尸还魂,夺的是新死之人的舍。”

我听了很感兴趣,就让他说的细一些。

倪阴阳就说:“这个话题说起来可就有些深了,不过用浅显的话表述,人的精神和肉体是两个维度,是可以分离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的精神力如果不经修炼是固定的;人的体力如果不经过锻炼也是固定的,而每个人都有三衰六旺的时候,有时会没来由的注意力放松,思路变窄,又或是一个人精神力耗尽,再或被什么事吓的魂飞魄散的时候,就容易被精怪钻了空子。”

倪阴阳顿了顿又道:“邪物修炼,除非修炼出幻化的本领,否则不可能修炼出人形,而幻化说穿了是“迷”,躯壳还是没有变,想要真正修成人形,只能夺舍,但即使是普通人的精神力也比鬼灵精怪要大得多,可是一旦精神力涣散,就很容易给邪物和精怪可乘之机。最简单的一个例子就是鬼压床,可能很多人都听过鬼压床这样的事儿,但却不知道缘由,其实鬼压床很少是鬼做的,多数都是一些机缘巧合开了心智又修炼有些年头的精怪做的,随着它们吞吐日月精华,修炼出一定的道行,就非常渴望拥有人的身体,于是有邪物精怪就趁着人精神力最涣散的时候,在睡梦中夺舍,占据人的身躯,所以遇到鬼压床的人,其实在梦乡中,已经被邪物精怪夺舍,占据了身体,通常占据身体后,它们也不敢做什么,只是满足一下做“人”的感觉,但也有一些不及后果的蠢物,控制人的身体胡闹,这就是“梦游”。一般清晨起来,都已经是日上三竿,人的精神力稍稍一回复,这邪物或者是精怪就抵抗不住,但总不舍得离开人的身体,于是挣扎之下就会出现鬼压床。”

倪阴阳说得浅显易懂,一讲之下,我就有些明白了,于是又问他,他会不会这门功夫。

倪阴阳就说,术业有专攻,他主修的是玄空术数和雷法。这“夺舍”说起来虽然只是两个字,但里面系统非常庞大,门类诸多,比如有精怪主动找上你,附在你身上,那叫附体;冤魂有怨气要出上身,那叫还魂;东北萨满那里叫请神;原始巫教流传到东南亚的,还有一类叫做神打,方法虽然是大同小异,细节却有很大的差别,他虽然不会,但是年轻时遵照师门规矩,破万卷书后要走万里路,寻道访友中曾经在湖南见过峒蛮请神上身。

我就请他讲一讲当时的经历。

倪阴阳一边喝茶,一边回忆起来。

十几年前还是二十几岁的时候,他的玄空术数和雷法都小有所成,年轻人恃才傲物,这自满就流露出来,于是他的父亲就讲,世间之奇,异士辈出,要他外出行走三年,见识一下天地之大。

倪阴阳遵照师命,一路从岭南步行北上,按照出发前的计划,倪阴阳打算先去茂名,再转广州,然后进入广西境内,又从梧州、贺州进入永州,再经邵阳,过长沙,一路直奔岳阳。

他还没有出广东,便在茂名遇到了一件事,那件事儿让他认识到自己不过是井底之蛙,于是,他收起来自大的心,后面的路再也不敢自满,走的特别小心。

进入湖南后,倪阴阳先是去拜访了一位名望很重的“辰州符”师傅,然后继续北上,路过安化时,他遇上了一件事儿,这件事儿至今让他记忆犹新。

那时候已经是快到“端午节”,倪阴阳刚好走到安化下面的一个镇,正遇上“张五节”傩会。

安化这个地方最出名的特产,是黑茶,但是倪阴阳知道,这里还有另外一样出名的“特产”,那就是梅山教。

安化,古称梅山,在这里生活的原住民是西越人的后裔,所以以前把这里的人又被称作梅山蛮。梅山峒蛮信奉原始宗教和道教结合的一种信仰,那就是后来被称之为梅山教的法脉。

梅山教似巫似道,拜的神主叫做“张五郎”,张五郎的神像姿体怪异,是一个猎户倒立的姿势。因为梅山教吸收了道法,所以梅山教巫师科仪上有道家的影子,梅山教的巫师又被称为梅山道士,那感觉就像称呼茅山下来的道士为茅山道士一样。

梅山道士不论是画符还是斋蘸,即保留了自己巫的特色,又与传统道家有些不同。

傩会便是梅山教的一种仪式,不过在外人看到,到更像是本地峒民的庙会。

在傩会上有跳傩表演,傩是一种非常古老而神秘的原始祭祀。倪阴阳当时觉得很新奇,就抱着膀子站在旁边看,场地中间是几个戴着柳木面具的人扮演傩神,反复大幅动而又有节奏的跳动。

正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周围聚集起来的乡人不过是图个乐,但是倪阴阳看在眼里,却暗自吃惊起来。

只见那站在当中的傩公老人步伐缓慢,又有节奏的进行间跳,两脚踩丁字步形,左旋右转,三步一扭。倪阴阳越看越惊奇,这简直就与自己师门里的“三步九迹,踏罡步斗”如出一辙,但当中那傩公的步伐却比自己师门中传承的要复杂的多。

自己师门所传的五雷都令正法在施法时便有步法一说,可师门所传不过是十三式,倪阴阳细算了一下但这庙会上的傩公所踩的罡步,粗略估计起码有数十种之多。

“踏罡步斗”是道教的咒禁之术,那是各脉师门不传之秘,今天真是大开眼界。

倪阴阳一边看,一边对照自己师门中的法本《三步五罡》中的记录,“夫步罡者,飞天之精,蹑地之灵,运人之真,三才合德,九气齐行,万罡之祖”。

倪阴阳出来本就是要寻师访友,增长见闻的,见到那傩公使出道门秘术,便有心交结,所以他往前凑了凑,看得更认真了。

那傩公老者所踩罡步中,倪阴阳能认得出的,有八字罡、跪拜罡、绕堂罡、七星罡、十字罡、八卦罡、五步拜鬼罡,正看着,突然听得一声锣响,倪阴阳一听便知,这是要“引雷霆”了。

道法科仪中有一门叫“雷霆法”,那是通过锣鼓引雷的,锣鼓快慢击打,法师辅以罡步符咒,感求上苍,祈福民祉。这个法门中最深奥的被称为“十番锣鼓”,通常是十人同奏,练至深处,能模仿出自然中的各式声响,我机缘巧合,曾经听过一位老先生用鼓槌儿击打摩擦板鼓边缘的铜钉,模仿出“老虎磨牙”的声响,那声音真是惟妙惟肖,让人一听头皮发紧,双膝发软。

倪阴阳这一脉所传雷法,也是步罡踏斗配合口咒、手决,才能使出对应的法力。

果然,锣响之后便听得站在中间傩公用奇怪的腔调哼唱到:“酬还良愿祭五岳,制邪扶正踩九州。不祭五岳不成愿,不踩九州哪成罡。不踩九州兵不动,要踩九州兵才行...”,这是傩公在招五猖兵马。

场中傩公一边唱一边跳,倪阴阳向前挪了挪,细心观察起戴在他头上的面具,这一看,倪阴阳更知道了师门“行万里路”的门规到底是什么意思,那是让人收起自满心阿。

天下之大,确实能人异士辈出,只见那面具由红黑两色组成,裂口獠牙,表情夸张,双目眼白凸起,眼仁处掏空,面具后面傩公的眼珠一闪一闪地,清晰可见,再加上他跳动的步伐节奏奇特,看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面具的材质应该是杨柳木,嘴角咧至耳根,倪阴阳一看,便可以肯定,这杨柳木的面具必是经过祭炼,炼的定是“柳灵童子”的“耳报”,这面具,是一个法器。

“柳灵童子”是湘西一带巫师的看家本事,据说,是将枉死婴灵葬于大河南方杨柳树下,山南河北属阳,山北河南便属阴,枉死婴灵留恋世间,不愿投胎转世,法教高人用秘术祭炼,三年可成,炼成后使之有香火供养,即可听令,又不至于为祸世间。

“柳灵童子”最神奇的是“耳报”,单单只听祭炼者一人的命令,用于寻人觅物最是灵验。

倪阴阳看在眼里,心中暗想,等傩戏结束定要上前交识,可傩戏跳到一半,有一个穿着峒服的老汉却急急匆匆的闯进来,那老汉一看就知道是遇上了什么事儿,走的又急又快,缠在头顶的头巾下满是汗珠。

老汉一闯进来就对着几个跳傩戏的傩公喊:“伢子魂丢喽,请傩公帮忙。”

这一喊,傩会上敲鼓的鼓也不打了,敲锣的锣也不响了,跳傩舞的纷纷摘下面具。这时倪阴阳这才看清,跳傩舞的几个人都是六七十岁的老人家,三男一女,站在当中的是一名傩婆。

那傩婆见有人相求,便走上前去问:“欧家的,你家伢子咋了?”

老汉紧紧张张的,磕磕巴巴也说不出来什么,于是几个傩公就在圈子里喊:“算喽,算喽,今天就到这儿,大家都散了。”

然后几个人随着老汉向外走去,倪阴阳正想交结,遇上这样的事儿自是不能错过,于是就一路紧跟着走了半个时辰的山路,就进了一个寨子,早有村民站在寨门向外张望,看到他们一来就往寨子里跑,边跑边喊:“来喽,来喽。”

倪明阳一路紧跟,走进寨子的时候发现寨子里已经有好多人围着一户人家了,于是他找了一个合适的位置站定观看,只见那三名男傩站在一边,只有那名傩婆又带上了柳木的面具,而她的旁边平放着一个五六岁的小伢子。

旁边的人七嘴八舌的说,欧家伢子在河边玩,玩着玩着突然就不行了,一头倒在水里,被捞起来的时候失魂落魄,又口吐白沫,于是,家里大人赶紧去叫傩公。

这时戴上面具的傩婆已经围着欧家伢子又唱又跳起来,倪阴阳看得出来,她跳的就是刚才在庙会上看到的傩舞,但步伐更沉稳,身体却显得很轻灵,至于唱的什么,倪阴阳就听不懂了,只是隐隐的能听到什么“溪蛮一脉,吾道西来,梅江东去,水去波在....。”

傩婆的发音非常古朴,尾音拉得长且重,唱着唱着,突地凌空跳起来,然后悬空中扑倒在地,那动作和身形完全不敢想象面具下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太,其他村民却好像习以为常一样,所以除了倪阴阳惊的张大了嘴,周围仍旧静悄悄的。

紧接着傩婆一点一点爬起来,双手撑地,双膝微抬,脚尖点地,就开始摇头摆尾,姿势像足了一条狗。

这时,一个傩公站在旁边大喊一声:“有请黄斑犬,诉主所为何事?”傩公喊完,那个趴在地上的傩婆竟口中汪、汪叫了两声。

欧家人赶紧过去,大声哭诉儿子在河边玩,魂掉了,请犬爷帮忙找回,欧家必供奉香火。

那傩婆就像一条狗一样跑过去,凑到了伢子身边,鼻子蹭来蹭去的,就像一条狗在闻味道,闻了有一会儿,转过身,仍旧双手双脚撑地,一路小跑,一边跑一边嗅路边的气味,模样像足了一条找东西的狗。

周围的村民有一部分也跟着傩婆,就这样一路跑到一个小溪边,傩婆蹲在那不动,对着一处空无一物的地方,汪、汪的叫起来,不多时又开始反身向村里跑去,不一会就跑回到伢子躺着的地方,三名傩公围在旁边齐声喊道:“去。”

伢子身体突然一抖,眼睛立时睁开,看着围着一堆人,好像很迷糊的样子,紧接着那傩婆也是一阵的抖动,不一会儿站起身,摘下面具,已经是一脸的汗水。再然后,欧家人和几个傩公、傩婆开始张罗着供奉香火。

说到这,倪阴阳端起茶杯,喝了口茶。

我急急的问:“后来呢?”

倪阴阳笑着说:“后来,后来我就走了。”

我很疑惑:“你不是去寻友访道去了吗?”

倪阴阳笑笑道:“其实后面的招魂让我看清了,我遇上的不是法脉,是峒巫,供奉的神主不是正神,请上身的是峒民供奉的黄斑犬,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

倪阴阳看了看我,又说:“所以呀,夺舍,各有各的法门,就像是苗蛮山区,一个峒民村落的巫术,也能用这样的方法,请神夺自己的舍,利用神祗的力量寻魂安魄,这道法三千,又如何说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