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灿然看着张雨昂被医生拦在了画室外,走向活动中心。她很想拦住张雨昂跟他说说话,但还是决定先见一下程一勇。她突然想起那孩子常常提起自己的母亲,说即使他不被其他人喜欢,可母亲依然觉得他是上天赐给自己的礼物。
远远看了眼程一勇,看到他绘画的样子,叶灿然稍稍心安了些。
她走向音乐室,在桌边坐了会儿,心里想着,接下来我要怎么办呢?接着她掏出何韵诺的信,只是简短几句,却又看了许久。
然后她抬头看向窗外的高墙,这么些年她一直没有选择走出这片高墙,以为这样就能从困扰和负罪感中解脱,可最近发生的事让叶灿然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高墙外,她的丈夫依然在等她。高墙内,一切也都在改变:姜睿即将离开这里,程一勇接受着频繁的治疗,而何韵诺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这一切都让她混乱起来:“为什么那个人还在等我呢?为什么我的负罪感反倒越来越重了呢?我真的可以就这么一直待在康乐家吗?”
“你还好吗?”是小莫的声音。
叶灿然抬起头,才发现自己的视线有些模糊,她擦了擦脸。
“小勇结束治疗回来了,”小莫接着说,“现在正在画室,医生也会一直跟着他。听医生说,他的恢复状态还不错。这段时间他不会再接受电休克治疗,因为他可以配合药物治疗和心理咨询了。马院长也会跟他们重新制订他的治疗计划。”
叶灿然听完点了点头,小莫发现她并没有如释重负。
“我查了一些资料,现在的电休克技术对人体的危害已经小了很多,不像网上说的那样……”
叶灿然打断了她,摇头说:“我明白了,别说了……别再说了。”
小莫停下话头,抿起嘴唇看了叶灿然一会儿,忽然问道:“上次那封信……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或许应该找个更好的时机给你,那时候你还要顾着小勇的事。”
叶灿然摇头说:“没有什么更好的时机,那时候给我和现在给我都没有区别。”
“我不知道信到底是给谁的,”小莫犹豫了一下,接着说,“所以打开看了几眼,看到了信件的内容。”
叶灿然捏住了自己的手,摇了摇头表示没关系。
“叶灿然,”小莫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开口问道,“现在的你想要离开这里吗?我是说,其实你的病情已经得到了很好的控制。”
叶灿然没有抬头,浑身都僵住了,有那么一瞬间她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回答。小莫也许察觉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话,她咬了下嘴唇,带着歉意又说:“我不是说现在你就要鼓起勇气离开这里,但我觉得至少你应该想着这件事,你丈夫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一点……”
马镜清之前也说过类似的话,现在换成了小莫。叶灿然看了眼小莫,知道她的话出自真心。
叶灿然缓缓开了口,一幕幕往事像是黑白电影浮现在眼前。
她先是说到自己在学生时代就患上了暴食症,又说起毕业后就一直在接受常规的治疗,也算是好转了不少,体重也恢复到了正常水平。接着说起自己的丈夫,告诉小莫他们是在工作中认识的,跟他认识并结婚的那些时光,就是她觉得最美好的日子。
可好景不长,婚后不久,公司里一位新来的同事突然给她发了一条信息:“你是不是得过暴食症,去看过心理医生?”
叶灿然顿时心慌意乱,半晌才回应了一句,但她连正面回答都不敢,只是打发新同事去把工作赶紧忙完。
她知道为什么这位新同事会突然提起这一出。
公司里有些同事一直说不上有多喜欢自己。她不擅长与人交流,又因为暴食症的影响,对吃喝玩乐的事几乎都拒绝,这样的日子久了,难免会被当成不好相处的人,背后一定会有人说三道四。丈夫对此并不清楚,他们属上下级,平日里也为了避嫌,几乎见不上几面。叶灿然不想丈夫因为自己的事情分心,也不想被当成一个被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的怪人,她告诉自己,只要能证明自己的暴食症已经得到了控制,即使不能阻止别人背后说什么,但至少可以在公司里抬起头来。
可事与愿违。
她参加了一次同事聚会,大家都表现得跟平时没有什么两样,可她却不自觉地变得紧张和焦虑。暴食症并不意味着她会不分场合地吃光一切,但她感觉自己内心的欲望正蠢蠢欲动,聚会到了一半,她只得假装有事悄悄离开。
自那以后,她在公司里就变得更透明了,与人说话都战战兢兢,仿佛背负了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流言就此在公司内部传开了,愈演愈烈。有人说她能嫁一个这么好的丈夫,还是自己的上司,都是因为她做足了表面功夫,蒙蔽了他,还有人说她的精神病是遗传的,一家子脑子都不太正常。
当然告诉她这一切的,还是那位新同事。
如此一来,叶灿然的状态越来越差,平日里躲着所有人,甚至一连请假了好几天。丈夫听到了风声,终于问她是怎么回事,她支支吾吾不敢把真相说出口,只好随便找了个理由,那时的她以为清者自清,那些离谱的流言很快便会不攻自破。但她不知道,流言一旦产生,就会具备自己的生命力。说到底,人们最终只会记得那个最具有戏剧性和冲击力的故事而已,就像何韵诺所遭遇的事情一样。
小莫干涩地清了清嗓,开口时有些迟疑:“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你丈夫呢?”
叶灿然无力地摇了摇头,说:“那时我丈夫的事业正在上升期,他好不容易才爬到了当时的位置,根基不稳。我不想他因为我跟同事的关系闹得太僵,总算是把他劝住了。我也真的以为谣言会逐渐平息,却没想到最后愈演愈烈,又因为被添加了许多细节,听起来竟越来越像是真的。连公司老板都知道了,找他谈了几次话,他才得知了一切。当然这是我们的家事,他们也不能说什么。那几个月烦心事一件接着一件,后来我父亲跑来问他要钱,说是要盖房子,我知道这无非是个借口,哪儿有什么新房子要盖。可说到底那是我父亲,我难道还能把他轰出家门吗?我丈夫越来越忙,也越来越累,可从始至终,他从来都没有怪过我,一句都没有,明明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因为我有这么一个糟糕的父亲,因为我没法控制住自己的暴食症。”叶灿然睁大了眼睛,任由眼泪一滴滴往下落。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跟小莫提起这些,但她内心有股冲动,让自己非说出这些不可。
小莫没有出声,她掏出一张纸巾,递给了叶灿然。有那么几分钟的时间,她一直看着把头埋在手心里的叶灿然,然后一字一句,慢慢地说:“这不是你的错。”
“就是我的错,我不配得到他那样的爱。”
“不是的……”小莫的心揪了起来,但想说的话还没有说完,突然间就被一个低沉却又激动的声音打断了。
那个声音重复了一遍:“叶灿然,不是你的错!你为什么要把一切都归咎于自己?”
说话的人是张雨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