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后,周日,张雨昂在画室里见到了程一勇,他身旁站着那位之前在治疗室见过一面的医生。
这孩子的脸庞显然消瘦了一圈,太阳穴深深地凹陷了下去,颧骨突出,面色蜡黄,看起来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个张雨昂从未见过的人。他也看到了张雨昂,可眼神里却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东西。
“试着画一下天空吧。”医生说。
程一勇只是呆板地点了点头。
张雨昂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走近了些,却被医生给拦住,把他叫到了外头。安保人员警惕地跟在医生的身后,生怕张雨昂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医生平静地吩咐说:“张先生,希望你不要跟他提起之前想要逃离这里的事,这会刺激到他。”
张雨昂咬紧了牙。
“他想要逃离这里,不就是因为你们所做的事吗?”
医生看起来吃了一惊,迅速摇了几下头,说:“你搞错了顺序,是他先想要离开这里,然后我们才进行的治疗。康乐家的病人不能在治愈前自行离开,这其中的道理是个正常人就能明白。说到这儿我倒是想问问你,在之前的治疗中,他脑海中的另一个声音已经逐渐消失了,可我们发现他还记得自己的‘朋友’,甚至记得每个细节,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怎么知道!”张雨昂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句,“你不才是医生吗?”
医生耸了耸肩,说:“总之你记住我跟你说的话就好,别添乱。”
张雨昂没回话,想要走回画室,却被挡在门外,似乎是医生判断现在他最好还是跟程一勇保持距离。他看了眼医生,又看了眼程一勇,那孩子现在似乎正在专注地描绘着天空。张雨昂一瞬间犹豫起来,最终掉转方向,一路走进了活动中心。
老人似乎在等待着张雨昂,立刻走到他身边,说:“我就说那孩子会没事的,今天上午我见到他了,他看起来好多了。如果不是医生当机立断进行治疗,那孩子现在恐怕还深陷在痛苦和混乱之中。”
说完老人自顾自坐了下来,张雨昂迟疑了片刻,也跟着一起坐了下来。
“那孩子跟我们不同,他得的是精神分裂,活在虚妄的幻想里。”老人接着说,“如果你真的为了那孩子着想,就应该让他接受治疗。”
老人的话简直跟医生所说的如出一辙,这会儿张雨昂开始纠结,说不定治疗对程一勇来说真的是一件好事。遗忘了幻想中的朋友也没什么关系,他想,那孩子会在生活中找到真正的朋友的,只要他回归正常。
闲聊几句以后,老人离开了活动中心,走回了教室,继续他们日常的交谈。
张雨昂也跟了过去。
他们感谢康乐家所提供的环境,感谢医护人员的努力,又说起了外面世界的糟糕,说到那些人一定还在遭遇着不自知的痛苦。类似的话题张雨昂已经听过好几次,前几次他都发自内心地赞同他们,这次却想起了姜睿。姜睿很清楚外面的世界有多糟糕,但依然选择离开这里,选择去追寻自己内心想要的东西。随后张雨昂意识到自己并非不赞同那些人的话,而是发觉他们所聊的东西,出乎意料地乏味而又雷同。
他模糊地理解了姜睿的话,他们在这里只是打发时间而已,并不是真正地活着。
他站起身,离开人群,转眼又看到了那些围着电视机的病人。
他们看起来是如此机械而又空洞,张雨昂第一次想要知道他们到底在看些什么。
可电视里放着的节目跟前几天没有什么两样,甚至跟他第一次到来时所看的也没有任何不同。
这一次他问出口,他问一个病人:“你们到底在看什么呢?”
几个病人抬起头麻木地看了他一眼,就像看着一团透明的空气;另外一些病人则咯咯笑了起来,摇头晃脑地看着他,似乎是想要拉他一起看。张雨昂狐疑地看着他们,没有坐下,于是他很快便失去了对方的注意力,他们的视线转回了电视上,靠在椅背上,眼睛一动不动,手指无意识地挠起手心。
张雨昂又开始头疼起来,他环顾活动中心,只看到了一张张没有任何表情变化的脸。
每个人都日复一日地做着同样的事,看电视的人依然在看电视,交谈的人依然在交谈,下棋的人依然在下棋,刘老板依然在侃侃而谈同样的道理,身边的人依然在不住点头,啧啧称赞。所有的一切跟他第一次到来的时候没有任何两样,甚至每个人说话的语气,点头的幅度,所在的位置,都与从前分毫不差。
张雨昂对眼前的景象不明所以,但敏感地想到了自己在来到康乐家之前的生活,那些他一度热爱的,而后又嗤之以鼻的生活。
他想起老人说,外面的人整天庸庸碌碌,他们没有时间停下来感受生活,不自觉地变成了螺丝钉。这会儿他觉得这里的空气中,竟也弥漫着类似的气息。
张雨昂无声地离开了活动中心,没有人注意到他,仿佛他只是被风吹起的一片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