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雨昂睁开了眼睛,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他躺在一张病**,但床头没有点滴,手脚也没有被束缚住。回忆涌进脑海,他一时间有些疑惑,他本以为自己会被关在禁闭室,但这里显然是另一个地方,窗帘缝隙中透进的光证明了这点。他环顾左右,支起身下床,走路却摇摇晃晃,无法笔直前行。他按了按肿胀的肚子,顿时疼得龇牙咧嘴,额头上沁出一颗颗汗珠。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才发现自己的胳膊上满是瘀青。

一方面他有些懊悔,责备自己太过冲动,管别人的闲事反倒让自己鼻青脸肿;另一方面他依然记得程一勇的那幅画,想要找到陈美芸,找到院长,找到那个应该为程一勇的遭遇负责的人。

他茫然地走到门口,姜睿正站在门外,眉头轻轻皱着,看到张雨昂后,赶忙走到他身旁想要帮忙。

“没事,”张雨昂说,“我能自己走,我昏过去了多久?”

“你昏睡了一天,现在已经是周六了,”姜睿说,“还是先躺一会儿吧。”

张雨昂看到病房外的太阳正挂在头顶的位置,又瞥见向自己走来的安保人员,只好回到房间,在床边坐了下来,问姜睿:“我这是在哪里?”

“你在院长办公室旁边的病房里,这里本来是用来应急的。”姜睿回答,“你没有被关进禁闭室,因为叶灿然和小莫想尽办法见到了院长,替你说了话。”

“马镜清回来了?他在吗?”

“他还有个会要开,又匆匆离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姜睿用那双温厚的眼睛打量了张雨昂一番,声音忽然清晰起来,“昨天程一勇的治疗已经告一段落,今天下午,最晚明天,你应该就能被允许离开这里,到时候你就能在活动中心看到那孩子了。说到这里,针对你的监视也会停止,至少不再那么严密,院长替你做了担保。”

张雨昂没有回答,他低下了头,轻轻摸了摸肚子,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

姜睿坐到张雨昂身边,缓缓说道:“今天我来看你,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

“我是来提前跟你说再见的,一周后我就要正式离开这里了。”

张雨昂惊讶地抬起头,睁圆了眼睛看他,他没想到姜睿是来跟自己告别的。

“我欠你一个答案。”姜睿说,“我来到康乐家是因为被害妄想和焦虑症,但实际上,两年时间我就被治愈了,至少没有再犯过病。马镜清院长曾经找过我,告诉我可以随时离开康乐家,可当时我拒绝了。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曾经有段时间我与你一样,也喜欢上了康乐家。因为我没有勇气重新开始生活,没有勇气再面对那些打击,没法面对外面的世界,没法面对现实与梦想的落差。”

说到这里姜睿顿了顿,凝视了一会儿窗外。然后他才回过头,再次看向张雨昂,说:“还是从头说起吧。”

他缓缓说起与导演的相遇,这期间他的情绪一直很平静,在说完自己的经历后,他又说了一段话,这一次声音却有些颤抖。

“在外面的世界里,我们遇到的人大多对我们的理想不屑一顾。明明生活在同一个城市,所看到的景色却完全不同。抬头看的人能看到摩天大楼,低头看的人只能看到地上的坑洼和泥泞,站在高处的人能看到远方的风景,站在低处的人连五米外等着自己的是什么都不知道。有人拼尽全力只为实现心中的抱负,付出所有才靠近梦想一点点,另外一些人却偏偏横在他面前,只轻轻挥一挥手,就能把他打回原地。这仿佛才是世界的常态。你看,有人忍冻挨饿,有人挥霍钱财,有人头破血流,有人哈哈大笑。剩下的人呢,只会假装不公从来没有发生,只要不幸不降临到自己身上,他们就相信自己永远不会成为那个不幸的人。就好像路上看到有人需要帮助,他们也只是低着头看手机,把头埋得更深些,走路更快些,祈祷有别人去帮忙,等到同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才会感到绝望。或许更常见的情况是,人们只顾着看手机,压根儿就没注意到身边的不幸正在发生。”

张雨昂皱紧了眉头,心里不是滋味。因为来到康乐家之前他所处的环境,正是姜睿的对立面,他想起了事务所的老板,想起了龚烨,想起了自己。

“所以你才会对刘老板有那样的看法。”他说。

“他的乐趣,全建立在玩弄他人上,从来不会换位思考。这样的人就算赚了再多钱,在我看来,他的品格依然是最廉价的。”

张雨昂思考着自己是否也是这样的人,抑或他才是被玩弄的人。随后他得到了一个模糊的答案,他有时是前者,有时是后者。

姜睿停了一会儿,继续说道:“两年前的一天,我见了一位访客,是那位有一面之缘的制片人。他告诉我,老王拍摄的那部电影的原版,最终被投资方一位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放在了网上,并且得到了许多关注。外面也有人听说了我的事,希望我能从这里出去,亲自诉说自己的故事。

“老实说我不知道还能不能面对外面的世界,只是心里有了一些安慰而已。临走时那人递给我一封信,说了最后一句话:‘那部纪录片切切实实地改变了那个孤儿院的命运,老王如果能看到,他一定会很欣慰的。我想他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

“回到病房后,我打开了那封信,是孩子们写来的,他们稚嫩地写下了许多‘谢谢’。那天夜里,我第一次燃起离开这里的冲动,可第二天又拿不定主意了……时间在这种循环往复中过去了,直到你来的前一个月,院长把我叫去办公室,给了我一本书,是一位导演的自传,我猜是那位制片人拜托他转交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一年后马镜清才转交给我。

“那位导演在自传里说,为了自己的电影梦,他在一个不知名的电视台当主持人,又在电影行业努力了十年,才终于有机会拍出自己喜欢的作品。那二十年里他每一个夜里都很痛苦,也曾想过放弃,想过妥协,但最后他依然觉得所有的努力都是值得的。如果想要做到自己想做的,就必然要走过一条艰苦的道路,绝不妥协,咬牙坚持。这本自传让我想起了老王,突然间我弄清楚了一切,为什么老王阻拦了我,不让我惹事,为什么他的遗言是‘我曾努力活过’,又为什么他要把摄影设备都留给我。我想他真正要传达给我的是,如果没有人阻挡你的梦想,那固然最好,但如果有人拦在你面前,也应该用自己的方式抗争下去。”

张雨昂花了一些时间来消化姜睿的故事,随后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是羡慕姜睿的,因为他的梦想非常明确。

“出去之后,你准备去哪里?”他问。

“我想回孤儿院,去看看那些孩子,看到笑容出现在他们脸上,继续我们曾经做到一半的事,继续拍我想拍的电影。或许我还会碰壁,或许还会有人拦在我面前,我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但我再也不想做笼子里的鸟了。这里的生活之所以不自然,是因为在这里,我们没有真正地生活,没有目标地过每一天,本质上只是在打发时间。我内心深处一直有一个声音在质疑我的选择,从前我置之不理,现在我决定接受它。我由衷地希望你也可以离开这里,在你找到属于自己的答案之后。”

“我本以为自己找到了答案,”张雨昂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但最近又变得混乱起来。”

姜睿很想说出这些年来自己的所得。当人遭遇挫折和不公的时候,当人在反抗之后落得伤痕累累的时候,人们会倾向于放弃,放弃抵抗,放弃努力,放弃希望,把罪恶当成理所当然的事,把放弃当成唯一的选择。但事实是选择从来都是两面的,这世上还有人在奋战着,在黑暗中寻找光明,站在光明的那一侧。那是一条漫长而又曲折的道路,然而只有那条道路,才能让人真的感受到自己来这世界走一遭的价值,也只有这么一条道路,可以通往唯一的光明。

每个人的答案都不同,也只能靠自己去寻找才有意义。

“我相信你离谜底已经很近了,”姜睿笑着说,“不会像我这样花这么久的时间的。这之后如果发生了什么,哪怕会再次受伤也没关系,就听从你的内心来行动吧。就像你这次做的一样。”

张雨昂闻言抬起了头,刚想问问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然而一位护士打断了他们。

她喊了一声姜睿的名字,他应声后回过头,慢慢露出笑容,说:“我该走了,不过我想我们应该会很快在外面再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