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灿然看着张雨昂,张雨昂也看着叶灿然,此刻张雨昂稍稍恢复了理智。

两人暂时都没开口,各自想着心事,打破沉默的是小莫。

“张先生,你什么时候来的?”她问。

张雨昂咳了一声,没有回答,而是转向叶灿然,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患上暴食症的,但没有人愿意自己得病,这并不是你能决定的,更何况你已经在竭尽全力治疗了。错的是那些拿你的病大做文章的人,不是你。虽然我不知道你跟你丈夫的感情到底如何,但就我上次听到的那些,我想他也认为自己跟你在一起是幸福的。”

叶灿然咬了会儿嘴唇,开口时声音很是颤抖,说:“你不明白,他是那么优秀的一个人。我根本就不配站在他身边。”

“就因为你得了暴食症?”

叶灿然一怔,而后点了点头,说:“不仅仅是这样,我没有任何值得他喜欢的价值,我身上一点吸引人喜欢的特质都没有。”

张雨昂皱起眉,问:“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叶灿然的右手无意识地紧紧握住了左手,不住颤抖着。她低下头一动不动,双眼紧闭,紧皱着眉,脸颊绷得很紧。张雨昂看得出她正在下定某种决心,一种把封存的记忆唤醒的决心,一种揭开自己伤疤的决心。

接着她开口说起自己是怎么患上暴食症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似的。

“我是独生女,我妈因为生了我这个女儿,被婆家人看不起。我爸虽然嘴上说着维护我妈的话,但改变不了其他人的看法,久而久之,他也被同化了。于是我妈只能一直小心翼翼地生活,生怕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她说,“可我爸总是找一些小之又小的理由跟她吵架,什么都看不顺眼。”

“有一次,我还听到奶奶跟几个长辈对母亲说起我表姐的事,说幸好她长得好看,还能嫁个好人家。如果一无是处,也就读书还能算一条出路了。我妈认同了这个看法,自那以后给我报了很多补习班,每天念叨的都是让我好好学习,每个暑假都会给我买好几本练习册。于是我也开始觉得,像我这样的女孩子,也就只有这么一条出路了,说不定有了好的成绩,就能在家里抬起头来。”

叶灿然的声音低了下去,双手交叉,握得很紧。

“我在高中之前的成绩还算出色,可到了高中以后,我引以为傲的学习能力就黯然失色了。我搞不懂数学公式,听不懂立体几何。我恨透了自己,恨自己是个女孩,恨自己胖,恨自己不好看,恨自己不聪明。我自此开始常常失眠,因为节食每天半夜都会饥肠辘辘,一天夜里我饿得晕晕乎乎,突然听到了奶奶和父亲的那些话,一句句在我耳边不停地旋转。接着我的胃突然开始剧烈收缩,我感受到了一种巨大的饥饿感,仿佛胃里有一个能把我自己彻底吞噬的黑洞。为了堵住那个洞口,我走到厨房,把能看到的一切都吃了进去。等到我回过神来,冰箱都空了一半,瞬间我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害怕,慌忙走进洗手间,抠着嗓子眼,强迫自己又把一切都吐了出来。”

张雨昂下意识地看向了叶灿然右手上的黑斑,这下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那是我第一次暴食,我还以为只要吐出来就能装作没吃过,还以为一切都会恢复如初。我太天真了。自那以后我的暴食倾向越来越严重,体重也一路上涨,在学校里都开始被人议论。成绩……就无从谈起了。所有人看到我都避之不及,就连过年的时候,亲戚们都不再跟我说话,连表面的关心也懒得做了。”

叶灿然闭上眼睛,深深吐出一口气,挤出一个没有力度的笑容,说:“你看,我明明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做,明明知道要好好学习,可就是做不到,我是一个没用的人。”

“我听到的,是一个无助的小女孩,把所有的错误都归咎于自己,”张雨昂说,“你根本没有做错什么,你也不是一个没用的人。你有你自己的人生,活不成别人期待的样子也没关系。不要轻易否定自己啊,你后来不是遇到了一个喜欢你的人吗?”

说话时张雨昂浑身颤抖,他不知道自己说出的这些话是从哪里来的,只能感受到一种无名的情绪在心中蔓延,说话时双手紧紧地握成了拳。他自己都没能意识到,他的脸颊已不知不觉涨得通红。

叶灿然惊讶地注视着他,她不明白为什么此刻张雨昂看起来这么激动。她想起了一件事,想起了那天看程一勇画自己母亲时,张雨昂脸上那种怅然若失的表情。

她没有开口,两人只是望着彼此,在这一个瞬间,两个人从对方的脸庞上看到了理解,不仅仅是理解了互相说的话,而且是一种在极其偶然的情况下才能出现的共鸣,是建立在伤痕之上的连接。或许只有同样受伤的人,才能够真的理解他人。

“张雨昂,你之前是不是也经历了什么,”叶灿然用沙哑的嗓音挤出了这句话,“你的这些话,其中的一部分也是说给自己听的吧。”

张雨昂沉默了,久久不能开口。

他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冬天,母亲离开家后,他本能地感受到了一种缺失,就像是身体突然缺了一块,整个人变得头重脚轻。他对周遭的事情再也打不起精神来,就连走在学校里也不敢跟任何人说话。到了夜晚,他就像程一勇,在睡梦中会见到自己的母亲,可醒来后只觉得世界被割裂成了两半。母亲没有拿走的那些画,被张雨昂偷偷地拿进了自己的房间,可没有勇气再打开。他忍不住想起母亲临走时说的话,虽然她的话里说的是父亲,但他对应到了自己身上。他一遍遍问自己:“是不是我的问题?是不是我没有出息?”

父亲从此每天陷在椅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靠喝酒来打发时间。他一直穿着回来时穿的那件衣服,只不过几天过去,就变得破破烂烂,沾满污渍,而且像是突然之间变大了一圈似的,风可以轻而易举地灌进袖口。张雨昂发觉父亲的眼神也变了,有时那眼神是那么空洞,毫无情绪,有时又只能看到毫无缘由的愤怒,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自己的眼神里,竟也是这些东西。

一个月过去后,家里变得不得安宁,催债的人一次次地出现在门口,看着他们趾高气扬的脸,看着父亲毫无尊严地乞求,看着原来还会来安慰父亲的人现在避之唯恐不及,张雨昂说不出自己心里的感受是什么。家里的吵闹声不休不止,张雨昂只能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来逃避一切,但他什么也做不了,既不能学习,也没办法画画。他突然意识到绘画根本就是一个错误的选择,随后他做出了决定,他要赚钱,赚很多钱,只有赚到钱才能让他再次抬起头来。

他把画永远地封存了起来,而后逐渐模糊了母亲的容貌。

自那以后,不可思议的是,他发觉只要集中注意力,就能用别的东西来掩盖住思念,就好像手被划伤后,只要小心翼翼不去触碰那个伤口,就不会感受到疼痛。等到他长出第一根胡子,他很高兴,高兴自己的脸上再也没有了母亲的影子,高兴那个人再也不能影响到自己。

说不定从那时候开始,从前的那个张雨昂就死了。

那往后依然存在的人,只不过跟自己有着相同的名字而已。

叶灿然说的恐怕是对的,他说的话里有一部分就是说给自己听的。

“张先生?”小莫小心翼翼地打破了沉默。

但张雨昂没有回答,他转过身,说有事要做,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小莫和叶灿然心知肚明这是一个借口,但谁都没有阻拦。

张雨昂离开之后,叶灿然突然很想和姜睿谈谈,问问他为什么能鼓起勇气离开康乐家,为什么能够平和地看待自己的病。张雨昂的话触动了她,因为他与这里的医生和护士不同,他是发自内心地说出了那些话。

她又想起了何韵诺,从口袋里拿出那封她已经看过多遍的信,小心翼翼地摊开。

如果有天你发现我已不在这个世上,请你不要自责,那是我出于自己的意愿做的决定。请相信我是高兴的,这是我唯一能够以自己的意愿去做的事。如果这世上还有人能理解我,那个人一定是你。

我唯一放心不下的人,也是你。

那天你告诉我你想去海边,那时我说去你的店里当店员,帮你吸引顾客。

我当时是真的希望自己可以做到,但现在的我或许连顺利弹钢琴都无法做到了。

还好,当时把那首曲子教给了你。

希望你能实现你的梦想,开启新的生活。我知道你害怕离开康乐家,但你跟我说起那个约定时眼里的光芒我看得到。

是你的话,一定能够做到的。

叶灿然的眼前又一片模糊,她擦了擦眼角,把信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

接着,她郑重其事地吹奏起那首没有名字的曲子。一开始,吹奏并不顺利,但随着时间过去,她逐渐进入状态,双手开始顺畅地移动起来,原模原样地吹起了那首曲子。这期间她一直闭着眼睛,除了音乐以外,什么都不去想。终于吹到了这首曲子的后半段,这一次她没有停下,而是顺利地吹完了整首曲子。何韵诺没有完成的乐曲,或者说何韵诺最终无法再弹奏的乐曲,在她这里完成了。或许叶灿然一直都记得,一直记得这首曲子应该怎么结束。

当叶灿然再一次睁开眼睛时,突然发觉眼前的色彩与往日截然不同,她的心中也模模糊糊地有了一个答案。

这时她突然发现放在信纸旁的信封上写着一行小字,她不知道自己之前为什么没有看到它们。

谢谢你让我多活了很多很多天。

明明可以一起开始新生活的啊……叶灿然再也克制不住内心的情感,放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