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永远不可能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好。

即便我们逃离了让我们窒息的生活环境,即使我们认为自己可以重新开始,可以不再烦恼,然而总会发生那么一两件事,让我们觉得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就好像旅途刚开始时我们觉得无比轻松,感觉一切都可以重新归零,然而在这之后的一天夜晚,我们会莫名失去睡眠,然后会发觉,糟糕的事依然存在,除非能找到应对它的方式,否则平静就只是一个假象,是没有根基的空中楼阁。

这天上午余下的时间里,张雨昂始终都无法平静。程一勇接受电休克治疗后的画面刻在了他的脑海里,怎么也挥散不去。他听着周围人的讨论,大致了解了程一勇昨天是如何在活动中心又大闹了一场,又是怎么打伤了一位年轻的护工,但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似乎也没有人想知道为什么。他试图说服自己,他不能因为不信任陈美芸就质疑医生的专业性,医生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控制程一勇的病情,那位医生看起来经验丰富,态度温和,想必治疗不会出什么问题,毕竟不是每位医生都像自己曾经在网络上看到的那个医生一样。

很快,他就能见到之前那个程一勇,一切都会恢复如初。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教室的门口,呆呆地伫立在那儿。

老人挥了挥手,跟安保人员说了几句,随后让张雨昂就近坐下,一脸平静地问:“你怎么看起来这么心神不宁?”

张雨昂摇了摇头,顿了顿,问:“你们知道康乐家里存在着电击治疗吗?”

“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问,那孩子患的是精神分裂,是妄想症,并且他还拒绝配合治疗,”老人微笑着,冷静地说道,“如果是别人被无故电击,比如说你,那我们当然不会容忍这样的事。”

张雨昂听到了自己想要听到的话,却下意识地做出了反驳:“我跟程一勇接触过一段时间,他知道什么是现实,什么不是,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我不明白,难道我们就没有想过身边可以有个朋友一直陪着自己吗,这种程度就要遭受电击治疗吗?如果说是因为他突然犯病了,突然失控了,也应该先问清楚原因再做判断,可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怎么了。我见到了程一勇被电击之后的模样,不仅什么都不记得了,人也像变成了没有灵魂的躯壳,那模样跟死了没有什么区别……”

“孩子,你还年轻,第一次看到这些,产生了错误的判断也不足为奇。我们都知道电流会导致短期失忆,但不久后他就会想起来的。真正重要的是电流刺激可以促使他的大脑分泌某种化学物质,让他很快平静下来,让他不再暴躁,让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不,你没明白,即使电击真的是一种治疗方式,即便真的都是为了他好,也不能连续两天都让那孩子承受电击。”张雨昂依然在反驳,“他们根本没有按照流程进行治疗。”

“我相信医生一定有他的理由,有许多人都是在这里被治愈的,这证明这里的治疗确实有效,我自己也是。相信我的经验,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康乐家,这一切都是合理的,这一切也都是正确的。”

张雨昂一下子噎住了,于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跟我们聊聊别的事吧,过一会儿你才需要去画室,你可以先待在这里。你现在的心情需要安定下来,不要因为别人影响了自己的治疗。”老人接着说,人群中有人给他让了个位置。

张雨昂的心突然被这句话刺痛了一下,整个人僵在了原地,几分钟后他才回过神来,转身走出了教室,可无处可去,只好又走回活动中心。那群人见状愣了一下,看起来有些意外,但很快就恢复了彼此间的日常交谈,似乎觉得张雨昂只是想太多了。

张雨昂心不在焉地看着活动中心里的病人们,看痴痴地散着步的人,看对着后山发呆的人,看刘老板哈哈大笑,看那一小群守着电视的病人,他们眼神空洞地看着电视机,可电视机明明只有到了下午才会打开。

眼前的景象到底代表什么呢?他的大脑一片混乱。

“这下子,你该老实些了吧。”刘老板走了过来,他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滚开。”这次张雨昂的声音有些无力。

刘老板饶有兴致地看了张雨昂一会儿,开口是嘲讽的语气:“没想到你们三人小团体之间的感情还挺深厚的嘛。”

张雨昂心里顿时又燃起了一股熟悉的愤怒,他怒目而视,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发作的冲动。

吃完午饭,他迫不及待地走到画室,找到小莫。

“到底是怎么回事?”张雨昂问,“昨天你不是说程一勇很快就能出来吗?可为什么今天他又接受了一次治疗?”

小莫看起来像是吃了一惊:“今天也接受治疗了?”

“你不知道吗?昨天他根本就没从治疗室出来。我亲眼见到了。”

小莫依然满脸疑惑,不住地摇头,似乎觉得张雨昂所说的难以置信。

“我以前学过,电休克治疗的基础是通过电流刺激大脑的特定脑区,产生某种化学物质,使人迅速摆脱负罪感、抑郁或者是暴躁,对于突然失控的精神分裂患者也很有效。”她皱起了眉,喃喃自语道,“程一勇昨天已经接受了治疗,今天是不可能再失控的,可又为什么……”

小莫的脸色沉了下去。

“我会去联系院长的,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说,“张先生,你先坐下画会儿画吧,现在你也做不了什么,等院长回复了再说。”

张雨昂突然想起了老人的话,“不要因为别人影响了自己的治疗”,便没再说什么,坐了下来,拿起画笔,可落在纸上的每个线条都显得格外生涩。

自己本不该感觉到这么混乱的,他想。

他原本在康乐家找到了答案,因为远离了外面的喧嚣和攀比,他不会再感受到压力。事务所的老板也好,龚烨也罢,现在他们都影响不到自己。至于所谓的物欲,在这里更是无从谈起。

他曾无比相信,这就是让他不再暴躁,得以平静的原因。

现在那些让他觉得平静的要素依然存在,可为什么自己却这么混乱呢?

或许这只是因为自己亲眼见到了“治疗”的真相,张雨昂只得这么告诉自己,大概是因为那种景象深深地刺激了他。

不一会儿,小莫回到画室,走到张雨昂的身边,语气含糊地说:“院长……他似乎也不知道为什么程一勇会连续两天接受治疗,但他明天下午就会赶回来,处理一切。”

“那就好。”张雨昂回答,这句话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隐隐觉得不安。

他用力摇了摇头,试图摒除自己的杂念,可再也画不出任何东西,他只是不停地在画纸上画着杂乱的线条,又一遍遍地擦掉。他只好把之前废弃的画纸找了出来,开始临摹自己的画,这是唯一能让时间顺利运转的方式。除此以外,他什么都做不到。

不知不觉音乐声再次响起,晚饭时间到了,他跟随所有人站了起来,走向食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