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张雨昂早早起床,没有在食堂见到叶灿然,走去活动中心的路上也没有听到熟悉的音乐声。他走到活动中心,依然没能见到程一勇的身影。他有些失落,随即又问自己,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期待着每天能见到他们了呢?他摇摇头,无法告诉自己答案。

过了一会儿,那位老人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活动中心的门口,他看到了张雨昂,走了过来。

“我知道你在担心那个孩子。”他说。

张雨昂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

老人接着说:“我想你今天应该见不到他了,他的治疗还没有结束。对了,早些时候,我看到那个叫叶灿然的女孩路过了活动中心,一路向西走了。”

向西走?难道她是要去治疗室吗?张雨昂刚站起身,老人随即开口。

“那个地方还是别靠近比较好。”他说,“如果那孩子还没从那里出来,说明他的情况还是很严重。你也不用担心那女孩,她不可能接近那里的,现在应该已经被安保人员给劝回来了。”

“我不明白,”张雨昂疑惑地问,“如果是需要诊室治疗的话,马镜清所在的办公大楼里不就有吗,为什么程一勇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说:“去那个地方接受治疗的,都是一些危险系数极大,或者是难以控制的病人。那里也收容了一些重症病人。你在活动中心里能见到的,大多是轻症患者,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能够相对自由地活动。”

张雨昂觉得胸口有一股无法消化的气团,他的表情扭曲了,程一勇难道是什么危险的病人吗?

不对,尽管相处的时间不算很久,但他相信程一勇绝不是什么危险人物。

他一面想着这些,一面不自觉地离开了老人,等他回过神来,已经走到了活动中心外头。他看着眼前的景象,才意识到自己到了昨天叶灿然走到的地方,面前出现的,正是那条狭长的水泥路。

这会儿他打起了退堂鼓,他知道自己一旦走出活动中心的范围太远,就会被立刻拦住。

“哟呵,这不是张老板吗?”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响起。

又是他!张雨昂闭上眼深呼吸,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回过头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刘老板,这一次你想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刘老板哈哈笑道,“我看应该是问问你要干什么吧。昨天你跟那个总是吐在自己身上的女人就一直鬼鬼祟祟的,你们是在密谋着什么吧?密谋离开康乐家?怎么,还没死了那条心,像你这样的人,就算出去了又能做什么。”

“跟你没关系。”张雨昂冷冷地说。

“张先生,看来你还是不安分啊。”陈美芸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张雨昂无声地叹了口气,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他定定神,回过头看着陈美芸手里晃着的针管,强装镇定:“怎么,我说过我要走吗,你又要随便给我来一针?”

陈美芸却呵呵笑了,张雨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见她收起针管,说:“我知道你想要做什么,走,我带你去看他。”

张雨昂一愣,心想她绝不会这么好心。

“放心,那个叫叶灿然的病人已经进去了,”她说,“你们不是总一起行动吗?这次怎么不一起了?”

张雨昂心一横,心想现在也顾不得猜测陈美芸的想法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便跟着陈美芸走向那个二层建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那是一幢崭新的建筑,可在张雨昂看来却弥漫着一种中世纪城堡般的阴森感觉,还没走近,就传来了一阵瘆人的笑声。等他走到门口,空气里满是刺鼻的消毒水味。但他不能退缩,也没法退缩,硬着头皮走了进去,一路走到走廊尽头,转了个弯,跟着陈美芸来到程一勇所在的治疗室。

治疗室里有许多奇怪的仪器和设备,张雨昂一眼就看到了躺在病**的程一勇。他仰卧在病**,左手臂上插着针管,右手无力地低垂在一旁,胳膊上的红印大概是绳子勒紧后遗留的。他的头发显得凌乱不堪,双眼痴痴地盯着天花板,嘴里流出了一些唾沫,嘴唇却是干燥的。眼神也黯淡无光,看不出有任何情感,更确切地说,是没有任何可以称之为生命力的存在,就连他的呼吸也变得难以捕捉了。

张雨昂心里一沉,眼前的小男孩看起来虽然还活着,可又不像活着,就像是一个人的躯体还在活动,可他的灵魂已经飞去了远方。

然后张雨昂才看到了坐在病床旁边地板上的叶灿然,她弓着背,紧闭着双眼,依然面无血色,脑袋无力地垂着。

他赶紧走到叶灿然的身旁,把她扶到座椅上,问她怎么了,然而叶灿然似乎无力开口,只是费力地抬起头看着张雨昂,眼睛里满是痛苦。张雨昂从头到脚战栗了一下,他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事,下意识咽了口唾沫,但回声大得出奇。接着他感觉到双腿打战,一屁股坐了下来。

治疗室里没有窗户,阳光也没法透过墙壁,白炽灯却亮得晃眼。张雨昂看向自己的手臂,竟也是一片惨白。他突然觉得很冷,打了个冷战,抬头看了看空调的位置,空调并没有开。

这时陈美芸走了过来,她身后跟着一位医生。

“你怎么又让一个病人进来了,”医生说,“这会影响我们的工作的。”

陈美芸耸了耸肩,说:“程一勇还得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让他们了解实情也是为了康乐家着想。昨天他们还在康乐家四处寻找程一勇,这严重影响到了其他病人,我已经收到好几个投诉了。”

“那也没必要让他们进来,这不是反而刺激到他们了吗?”医生提了一嘴,不过没有继续说陈美芸的不是,而是看了一会儿仪器上的数字,接着对张雨昂说:“你也是来看程一勇的吧,放心,他很快就会醒来的。”

醒来?他现在难道不是醒着吗?医生的措辞让张雨昂不寒而栗。

像是为了解答张雨昂的疑惑,医生补充道:“你现在看到的一切都是正常现象,这都是电休克治疗所带来的并发症,你们还是别在这里等了,回去吧。”

张雨昂听到“电休克”三个字的时候瞬间无法动弹,心脏似乎也跟着一下子停止了跳动。他想起来了,他曾经在各个网站上都见到过这三个字,那是某位医生所使用的治疗方法,遭受“治疗”的孩子们各个都承受着剧烈的痛苦,而那位医生竟然把这当成自己的丰功伟绩。

眼前的一切瞬间变得模糊,张雨昂觉得自己仿佛不小心走到了地狱的门口,这里的重力跟地球的截然不同,在这里,痛苦的人压根儿没法逃离。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呼吸,双手冰冷得就像掉进了冰窟,胸口也透不过气来。医生似乎还在说着什么,可他的声音遥远得就像来自另一个星球似的。

下一秒他回到了现实中,可视线里的画面竟布满了一丝丝不和谐的裂痕。

“还有,需要注意的是,ECT(电休克治疗)会引起短暂的退行性记忆缺损和抽搐,发作之后30分钟内的记忆丧失,他醒来后可能会暂时认不出你们。”这时医生的话才传到张雨昂的耳中。

张雨昂怀疑自己听错了,他浑身一震,猛地站起,声音跟着激动起来:“这就是你们所谓的治疗?”

医生倒是心平气和地解释道:“你们毕竟不是专业人士,有这样的想法也不足为奇。电休克治疗是受到国际广泛认可的,对精神分裂患者而言也起效最快。你们所看到的,不过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副作用罢了。只要处理得当,这种副作用很快就会消失,并不会持续终生。”

微不足道的副作用?张雨昂怒吼起来:“程一勇本来就很正常!他已经很久没有犯病了!你们没有权力这么做!”

“我是医生,你们不会比我更清楚他的情况。他这次的病情比以往都要严重,脑海里出现了各种幻觉,普通的药物治疗已经不够了,我只是在尽我的责任而已。再者,我这么做也征得了他家人的同意。”医生不紧不慢地说。

“跟他们解释这么多也没用。”陈美芸说。

“好了,你们知道程一勇现在的状况了,快离开这里吧。”医生说完就跟着陈美芸走了出去,看起来像是有别的事要忙。

张雨昂看着医生和陈美芸走远,勉强定了定神,回到叶灿然的身边,问:“程一勇一直接受的,就是这样的治疗吗?”

叶灿然双眼通红,依然垂着头,无力地说:“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他接受治疗的样子……小勇以前一周最多只接受一次治疗,那的确对他有好处,他的状态好转了很多,后来他接受治疗的频率就降低了。以前他接受治疗后,不久就会重新回到活动中心,可今天早上我没有看到他,就意识到了不对劲。他根本就没有离开这里,根本就没有,连续两天他都接受了……”

说到这里叶灿然说不下去,浑身颤抖,她的右手握紧了拳,指甲掐进了自己的掌心,再开口时声音里满是自责:“我什么都做不到,什么也阻止不了。”

张雨昂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坐到叶灿然的身边,两人没再说话,语言在这种场合没有任何意义。

过了一会儿程一勇醒了过来,他一时间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坐在他身边的两个人是谁。他的头昏昏沉沉,意识也是混沌一片,脑海深处好像有一些重要的事情,正逐渐被掩埋。他觉得手臂很疼,看向了右手的位置,几个红色的血印异常清晰,他有些疑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伤口。张雨昂以为这痕迹来源于绳子的束缚,但事实并非如此,这也不是与安保人员的搏斗造成的,而是来自医生和身旁的几个护士。因为在程一勇失去意识之前,他曾止不住地反抗,止不住地抽搐,是他们牢牢按着他。疼痛,突然他条件反射似的记起了那些疼痛,那是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疼痛,像是有无数根针筒在你身上不停地滚来滚去,每滚一次,都扎进你的肌肤。

他模糊地记起了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是因为犯了病,是因为犯了错,是因为他想要逃离。他之所以记得这些,是因为在他失去意识之前,陈美芸反复在他耳边说着这些。他明白了,他不应该犯病,他不应该想要离开这里。

但除此以外的事情,无论他怎么努力,也想不起来,就像一辆没有汽油的车,把油门踩到了底也没有用。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对疼痛的记忆逐渐模糊,但想起了另一些事,他终于想起身边那两个喊着自己名字的人是谁了。

他想起了那两个名字。

于是他静静地看着那两个人,平静地问道:“你们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