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周四,张雨昂吃完早饭正打算前往活动中心,刚走到一半,康乐家的广播就响了起来。
“所有人到剧院集合,重复一遍,所有人。”
没多久,剧院便坐满了病人,张雨昂左顾右盼,却依然没能看到程一勇。
一位中年男子站在剧院前方的舞台上,显然不是来做什么表演的,此刻他正在进行一番自我介绍,大概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地位,翻来覆去说了好几个头衔。
张雨昂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压根儿不在乎这些。
紧接着中年男子由康乐家的宗旨开始,说自己来到这里都是为了大家着想,喋喋不休了一个小时,最终才说出了这次谈话的真正目的:增加安保人员,减少病人的自由时间,建立互相举报机制,非必要不得自由走动。
剧院顿时一片哗然。
中年男子不为所动,示意所有人先安静。
“我们这么做是有原因的,这些制度也只是暂时的,”他说,“只要大家遵守新的规章制度,不再出现扰乱康乐家秩序的行为,很快大家的生活就会跟以前一样。”
说完他把陈美芸叫到身旁,说:“你们应该跟陈美芸护士长很熟悉了,她会负责监督。”
陈美芸向中年男子微微鞠了一躬,接着清了清嗓,说道:“关于举报机制,我来补充一下,如果举报的情况属实,你们就可以为自己多赢得一小时的自由时间。至于那些违反规定的人,我会根据新的规章制度,亲自做出惩罚。”
她说话时分明就是看着张雨昂和叶灿然,眼神锐利到可以穿过他们的身体。
“张先生,请你站起来,”男子突然指着张雨昂,说,“刚才我说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很明白,我可以坐下吗?”
“别着急,先听我说完。我不知道你对康乐家的治疗方式有什么意见,但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治愈大家的心理疾病。如果一直以来所有人都对康乐家的治疗和制度没有意见,那足以证明我们是正确的。张先生,你来到这里之前,也在一家有名的事务所工作过,你应该比这里的很多病人都更理解服从管理的必要性,明白集体的利益有多重要。如果你不服从管理,你就是危险的,危险的意思,你总该明白吧?”他露出了灿烂又古怪的笑容。
张雨昂哑口无言,他不是不想反驳,也不是害怕安保人员或这位男子,而是反驳的话都被笼罩在康乐家其他病人的目光所编织的网中。刘老板那群人厌恶地看着他,老人和他周围的那群人也都紧紧皱着眉头。那些他从未接触过的病人,那些看起来或疯疯癫癫或正常的人,也都投来了异样的目光。他们眼神里的东西张雨昂读不懂,但所有人的眼神会聚在一起,让他感受到了空气里有一种令人不安的压力。
男人看起来很是满意,又对众人说了几句,之后带着工作人员离开了剧院。
病人们也在护士的指引下,一一离开了剧院,回到了活动中心。
陈美芸走了过来,慢条斯理地说:“张先生,请你不要再质疑我们的任何决定。”
说完她不等张雨昂回答便离开了,剩下为数不多的病人自动疏远了张雨昂,没有人愿意坐在他的身边。
老人是唯一还愿意靠近他的人,他语重心长地说:“我不知道你跟陈护士他们之间的渊源,或许是因为你之前对那孩子的治疗有异议。但那孩子接受的治疗是正确的,你在康乐家的生活也是幸福的,你应该尽快地调整好自己。”
张雨昂怀着复杂的情绪吃完午饭,等到他走向画室的时候,才发现身旁不知不觉跟上来两个新的安保人员。毫无疑问,他们的任务就是盯着自己。张雨昂顿时觉得颓然无助,一切仿佛都回到了原点,只想埋头苦画,走进绘画的世界里去。
这一次绘画过程竟出乎意料地顺利,时间不知不觉流逝着,然而到了夜晚,他还是忍不住想起程一勇的事。
从那天起,程一勇便没有再回到画室,张雨昂从刘老板跟身边人的大声讨论中,得知他这段时间都住在治疗室所在的大楼里。小莫被调离了画室,音乐室变成了他无法靠近的地方,安保人员甚至不允许张雨昂与姜睿说话,即便是在活动中心里。自然,周末所谓的自由时间对张雨昂而言,也失去了意义。
他只能乖乖配合,强迫自己不再多想,音乐声响起便起床,吃完早饭去活动中心,吃完午饭去画室,吃完晚饭回病房。他就这么机械地配合着康乐家的所有活动,回到病房后也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着天花板发呆。
一天,在回病房的路上他遇到了陈美芸。她说了句:“最近表现得不错。”
张雨昂没回话,回到病房后,他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又木然地放下。他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大脑如同停留在无风海面的帆船,无法前进也无法后退,什么都无法思考了。一直吃的药似乎失去了药效,他的失眠回来了,这一次没有噩梦,而他也仿佛认命了一般,不觉得暴躁,也不觉得十分低落。不过他还是找到陈美芸,告知她自己失眠,用上了新配的促眠药物。日子再次变得空洞起来,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唯有绘画能够让他短暂地摆脱这种情绪。
一周过去,又是一个周四,张雨昂一如往常走进画室,意外地在门口看到了小莫,她似乎只是回来取自己的东西的。两人也没能说上任何一句话,因为新来的护士一眼就看到了他,让他赶紧找个座位坐下。再一抬头,小莫就已经走远了。
张雨昂拿起画笔,抽出画纸,却突然间看到了一张自己的画像。从绘画的方式来看,这幅画毫无疑问是出自程一勇之手。那孩子是什么时候画下的这幅画呢,这幅画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张雨昂自然无法知晓。
张雨昂好奇地把画纸拿起来看了又看,这幅画应该是他前段时间画的吧,那时候他的笔法远没有现在成熟。他笑了,又叹了口气,那些教程一勇绘画的日子,现在看来也还不错呢。张雨昂放下画,却意外地看到了画纸背后的一行小字。
“你可能会短暂地忘记他是谁,你要记住,这幅画里的人是一位画家,他叫张雨昂,是你在康乐家的老师,也是你的朋友。”
是那孩子的笔迹。
一股强烈的感情立刻袭上张雨昂的心头,他再也无法假装遗忘,也来不及体会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站起身来跑向门口。他怒不可遏,浑身颤抖,双眼发红,呼吸急促,青筋在额头上跳动。他知道让自己这么愤怒的原因是什么,他要去找陈美芸,要去找那个天杀的医生,最后他要去找马镜清,他要去给程一勇讨个说法。他一把推开前来阻拦的护士,可刚走出画室,就被立刻按倒在了地上。
“我警告你,别动!”安保人员恶狠狠地说。
张雨昂的脸猝不及防地撞在了地面上,顿时晕晕乎乎。他竭力抬起头,看到有个人正向他走近,但视线里的一切都七扭八歪,他看不清来的人是谁。
张雨昂下意识一把拉住他,说:“带我去见陈美芸。”
“好啊。”那个人边说边拉起张雨昂。
张雨昂稍稍站定,还没缓过神来,肚子上却突然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他的嘴里立刻泛起一股苦味,一股剧烈的疼痛立刻扩散到了他整个身体。他下意识地捂住肚子,佝偻着身体,一时间无法再直起身来。
“哼,这一拳我等太久了,这次得加倍还你。”一个熟悉的男人的声音响起,说完又打了张雨昂一拳。
这一下他彻底跌倒在地,眼前出现了无数个小黑点,密密麻麻,遮住了他的视线。他不知道打他的人到底是谁,又为什么打他,但他已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发出微弱的呻吟声。眼前的黑点好不容易才稍稍散去,一位身穿白色工作服的护士又抬起了他的胳膊,粗暴地给他扎了一针。张雨昂立刻感受到一阵眩晕,晕倒前他本能地看向前方,只看到一根空空的针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