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雨昂怀着混乱的心情走向画室,他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疑虑,真的能把一切都归咎于环境吗?

他找不到答案,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找到了一切问题的源头,但现在看来似乎才刚刚开始。

马镜清说他暂时不能离开康乐家,因为一旦到了外头,病情就很可能复发。他敏感地察觉出马镜清所言不虚,可这么一来,到底怎么样才算是真正治愈呢?

他发觉治愈自己的病,远比他想象的更为复杂。

这时他忽然听到音乐室的方向传来一阵呕吐声。

张雨昂停下脚步,心想他应该不去理会,会有护士和安保人员处理这些事,可音乐室周围的安保人员和护士一直都很少,他自然不知道这是马镜清的安排。与此同时他心里也清楚,犯病的恐怕正是叶灿然,那里除了她没有别人。一旦有了这些念头,他也就不可能再置之不理了。张雨昂无奈地叹了口气,心里有些愤愤不平,他不过想要安静地画会儿画,这个要求很过分吗?

走向音乐室的路上,他遇上了小莫,两人对视一眼。有那么一瞬间,张雨昂想着可以回到画室,一切交给小莫就好,但这时候已经来不及停下了。

他们走到音乐室门口,小莫刚打开门,张雨昂眼前的一幕却让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叶灿然整个人倒在椅子上,浑身抽搐,地上都是她吐出的胆汁。她的脸上毫无血色,因为呕吐带来的痛苦让她双眼含泪,神情凄苦不堪。她想要靠自己的力量坐起身来,却又无能为力,一次又一次地栽倒在椅子上,看起来像是完全失去了自我控制能力。

“叶灿然!”张雨昂喊了一声,然而她毫无回应。

他来不及思考,冲到叶灿然的身旁把她扶起,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做什么,也不敢松手,因为一松手叶灿然势必会立刻跌落在地。她的身体依然在剧烈颤抖,却又显得瘫软无力,毫无好转的迹象,整个人因为胃的收缩而痛苦不堪,脸已经彻底扭曲了。接着她突然身体一颤,向前倒在桌子上,不停地干咳,似乎是又想要呕吐,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小莫拍着叶灿然的背,说:“我这就去叫医生来,你能撑住吗?”

没想到叶灿然却伸出颤抖的手拉住了小莫的衣袖,说:“不用……我一会儿就好了。”她的声音明明因为痛苦而不住颤抖,语气里却有一种让张雨昂和小莫都听得懂的坚定。

“你别这么逞强……”张雨昂话没说完,却意外看到了她毫无血色的右手食指和中指上的两圈刺眼的黑斑,这让他大吃一惊,头皮发麻,想说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叶灿然似乎是注意到了张雨昂的语气变化,迅速把手缩了回去,双手埋在两膝之间,用力交叉在一起,竭力抑制浑身的颤抖。她紧闭着眼睛,用力咬着自己的嘴唇,张雨昂觉得她随时都有可能会晕过去,只好用双手拖住她的身体。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叶灿然终于不再干咳,身体也不那么颤抖,那股折磨着她的痛苦,终于稍稍退去。

小莫接了杯水,递给叶灿然,轻声问:“好点了吗?”

“好多了,谢谢你们。”叶灿然低声说,显得软弱无力。说完她慢慢支起身,重重深呼吸,调整着自己的状态。待她呼吸顺畅了些,又看向了自己的双手,那模样像在确认双手的重量。

然后她从口袋里摸出竖笛,吹奏起那首曲子。

张雨昂发觉自己被牢牢地吸引住了,双眼一直紧紧地注视着叶灿然,心头不由得感到诧异。就在刚才,她明明还很虚弱,无法控制住自己。现在看来却充满了力量,仿佛在这首不知道名字的曲子里倾注了她的所有力量。只是叶灿然没能把整首曲子吹奏完整,她试了几次,似乎是忘记了指法,也似乎是支撑她的力量突然间消失无踪。她停了下来,闭了一会儿眼睛,有一个瞬间张雨昂觉得她的思绪飞到了别的地方。

他看了眼窗外的天空,有些阴沉。

“这首曲子是何韵诺写的。”叶灿然像是为了平复心情般深呼吸了一下,双手抹了抹眼睛,“那是她来到这里接触到音乐治疗后,为自己,也为别人写的,在她第一次离开这里的时候就写完了。到了外面,她用电脑把这首曲子录了下来,交给了马镜清。我想那时候的她,应该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

她说不下去了。

张雨昂想到自己听到的沉重的音符,或许在录这首歌的时候,何韵诺自己并没有彻底摆脱抑郁的情绪吧。

“但我一听就知道这首曲子不对劲。”叶灿然拿起了竖笛,“虽然是用钢琴弹奏的,也进行了编曲上的重新设计,但感觉不一样了,反倒不如她用竖笛吹奏的时候具备生命力。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就好像一个人往往在最开始一无所有的时候最具生命力,可到后来他可能什么都拥有了,眼神里却再也没有当初的神采了。”

“是因为后半段里的音符,”张雨昂突兀地说,“不那么连贯了。”

叶灿然惊讶地抬起头,注视着张雨昂。

张雨昂舔了舔嘴唇,赶忙说:“我不是有意打断你,只是前段时间反复地听这首曲子,怎么说呢,我本来是对音乐一窍不通的人,但莫名地被吸引住了。”

“我以前学习过音乐治疗,”小莫突然说,“其实我也听出这首曲子的后半段有一些稍显突兀的重音,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从这里也能感受到演奏者的力量。当然我不是什么专业人士,不过我相信,我认识的那些老师也会同意我的看法的。”

叶灿然只是默默地摇了摇头,又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刚才的事,吓到你们了吧。”

小莫愣了一下,说:“没有的事,不过,你的身体状态真的可以了吗?”

叶灿然点点头,回答道:“每当我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就会呕吐。我已经习惯了,现在感觉也好多了。”

“我还是去给你找点药吧。”小莫说,“放心,我不会告诉医生的。我知道你有你的理由。”

叶灿然怔了一下,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时间,她像是眺望着远方的风景一般看着窗外,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张雨昂也没有离开,觉得最好还是等小莫回来。他倒了杯热水,递给了叶灿然,想起下午与马镜清的对话,打破了沉默:“马镜清没有直接告诉我程一勇的情况,不过他提到了程一勇最近情绪可能会不太稳定,今天的事他会亲自处理的。”

叶灿然的双手抱住杯子,感受着杯身的温度,轻轻点了点头,说:“我不是有意先离开的。”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张雨昂看着一直低头看地面的叶灿然,轻咳了一声,想寻找一些别的话题,但一时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张雨昂本以为是小莫回来了,抬头一看才发现出现在门口的居然是马镜清。

叶灿然也抬起头,看了一会儿马镜清。张雨昂觉得从叶灿然的眼神里看到了愤怒,但她什么都没说,过了一会儿才开口,眼神里已读不出任何情感。

她的声音无力又沙哑:“院长,看来我还是没有办法离开这里。”

“之前的一段时间里,你已经很久没有犯病了。”马镜清说,“按照我们的诊断,其实你早已基本恢复了。”说到这儿他顿了顿。“我要跟你说实话,其实今天让你听到我与你丈夫的对话,是我的安排。我想让你知道,你丈夫已经开始了新生活,至少你可以在这段关系中放过自己。但我得承认,你丈夫的言论出乎了我的意料。”

张雨昂皱起眉,试图理解马镜清所说的话。

“你不可能永远逃避你的丈夫。”马镜清接着说,“你来到康乐家,本就不是他的错,当然,也不是你的错,你应该开诚布公地把你的所有想法,包括你的所有顾虑、所有打算都告诉他,这才是你真正应该做的事。”

叶灿然接连摇了几次头,再开口时语气有些激动:“院长,没用的,我比谁都了解他。他这个人脑子一根筋,会把一切都扛在自己身上。他的人生是他的,不应该背负着我的痛苦,我不愿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马镜清看着叶灿然,又轻轻摇了摇头,说:“如果你没有准备好,我也不会强迫你去面对他。不过我相信你有重新开始生活的能力,可以应对外面的世界。还有,这句话我之前也对你说过,你是一个成年人,你不应该继续活在家人的阴影里,应该学会接受自己,这才是一切问题的根源。”

叶灿然无力地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马镜清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考虑是否应该把接下来的话说出口。张雨昂可以看出他的心理变化,因为他的眼神不再锐利,再开口时也不再是医生对待病人的语气,反倒变得柔和,听来更像是在安慰:“何韵诺的事,我想还是应该跟你说一句抱歉,我知道你们的关系很亲密。虽然这不是一个医生应该说的话,但她回来得太晚了,我们做了一切能做的事。”

叶灿然怔住了,浑身缩了一下,双眼开始变得模糊。马镜清没再说一句话,转身离开了音乐室。

留在原地的张雨昂觉得自己必须说些什么,可他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什么漂亮话,只好干咳几声,想着谈论那首曲子可能会让叶灿然稍稍打起精神,可刚说几句又发现自己对那首曲子的了解也只有那么多,说不出什么新东西。于是又谈论起天气来,说这几天的天气很好,他以前从没有见过这么低这么蓝的天空。可这话题又到此为止,叶灿然依然没有任何回应,张雨昂也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了。他觉得空气中弥漫着尴尬,自己也觉得有些别扭,想着要不先离开算了,但心里头还是有些担忧。左思右想,还是只能从那首曲子说起,正当他清了清嗓准备再开口时,叶灿然抬起头说了一句话。

“谢谢你。”

张雨昂不禁愣了一下,“谢谢你”这三个字,突然间打动了他的心,竟一时间不知所措。他不是没有在外面的世界里听到过,不过通常情况下那些人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不带任何感情,不过例行公事而已。他突然意识到,这不是叶灿然第一次说谢谢,上一次她也替程一勇表示了感谢,但那时是因为他帮助了程一勇画画,这一次,他帮到了叶灿然什么呢?

刚才那些奇怪的话,安慰到叶灿然了吗?他从来都不知道要怎么真诚地安慰别人,也从来没有想过。在外面的世界里,他从不曾直面别人的脆弱,大多数人都生活在自己的壳里。更确切地说,他看到的都是别人的落魄,落魄的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从来不在意。

想到这里张雨昂有些不知所措,但又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安心和释然,自己刚才胡乱说的话,也算是有些作用吧。

“你现在还想着要离开这里吗?”叶灿然忽然问,“我记得你刚来没几天,就因为想要逃走被关了起来。”

张雨昂摇头说:“老实说,我也不知道。那时我只觉得一切都难以忍受,现在不那么想了。”

他把自己最近的所思所想和那个梦说出了口,之后愣了一下,他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对叶灿然说起这些。跟与姜睿的那次谈话不同,现在没有人问他到底是为什么来到康乐家的,这些话是自己浮现在他嘴边的,但一旦开口,他发现想说的远比自己想象的更多。

叶灿然一直静静地听着,直到听完还沉默了很久,之后才开口,说:“有段时间我也经常做噩梦,那是我刚来到北京的时候。有一次我在梦里,坐在一辆出租车上。可没多久车就熄火了,再一抬头连司机都不见了。有人在车外,拼命地想要打开车门,我下意识死死护住车门,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我不敢下车。还有一次,我梦到自己走在上班的路上,刚走到十字路口,却突然发现身后有人一直在追我。追我的人,居然是我的家人。那段时间我一直都很疑惑,为什么会被这些奇怪的梦境折磨。现在想想,这都是因为我自以为走出童年,成了大人,就能够开始新的生活,却忘了以前发生的事不可能就此一笔勾销。”

张雨昂觉得喉咙干涩,下意识想要喝水,于是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马镜清刚才说,你不能活在家人的阴影里,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叶灿然脸上露出的是不愿再提的苦涩笑容。

张雨昂也没再问下去,只是任时间静静地流淌,直到小莫再次回到音乐室。

他向叶灿然告别,走出音乐室。

这时太阳西斜,阳光变得温和了些,难得没有刮风,不过因为他身处山间,并不觉得空气沉闷。无论是树木还是草坪都静止不动,种植区的病人也懒洋洋的。见此情景,张雨昂心里原本有一个即将成形的念头,在这一瞬间就突然不知所终了,就像脑海里一直想做的一件事突然间被打断了,再怎么回想也无济于事,只有不成形的气团回**在虚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