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雨水让康乐家的花草树木更显得生机勃勃,姜睿跟张雨昂告别后,便走进了后山。他想看看去年种下的那棵小树苗,现在长成了什么样。眼前出现了一棵一米高的小树,他蹲下来给它松了松土,加了养料,又把土重新盖上。

看来是没法看到它茁壮成长,成为一棵参天大树了,姜睿想。

前阵子他就已经跟马镜清商议好了出院时间,马镜清也欣然同意。他的确很长时间没再犯过病,马镜清也认同他完全有重归社会的能力。

姜睿知道他不该留恋这里。可现在他的心头浮起了一丝不舍,或许是看到了这棵小树,或许是刚刚张雨昂的话让他想起外面的世界有多糟糕。

他也想起了自己最初为什么会跟张雨昂搭话,因为张雨昂的境遇让他想起了曾经的自己。曾经他也被人这么愚弄过,曾经他也那么无能为力。

姜睿在大一时对电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那时他有了自己的第一台电脑。一天夜晚,他看了一部电影。那部电影讲述了二战时期一个好心人收留犹太人的故事。姜睿小时候在课本上了解到世间曾发生过那样的战争,但教科书对那场战争只是记载了寥寥几页,前后翻页不需要一分钟。看完电影后他久久不能回过神来,当时的感受很难用言语来概括,同时他也深深爱上了电影这种表现形式——它可以让人们直观地看到不同的人生。

高中毕业时他听从父母的安排,选择了一个从未接触过的专业。刚进大学的那段日子里,一切都是新奇的,他也以为自己很快就能从全新的专业中寻找到乐趣,但学得越久就越是发现,只与数字打交道的世界是多么无趣,根本不适合自己。身边的大多数人都只看得到眼前迫切的利益,只顾着寻欢作乐,挥霍着父母的钱财,享受着看似来之不易的自由,完全不去思考以后的生活要怎么度过。他们之所以选择这个专业,只是因为这个专业最容易就业。

这样的发现让他对学业再也提不起兴趣,但依然犹豫着是否要投身于电影的世界。

直到大二时,姜睿在网络上看到了对一位纪录片导演的采访,这让他受到了强烈的鼓舞。那位导演对电影充满热情,即使多年来他一直一无所有,他也愿意奋斗下去。

姜睿在导演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所向往的“信念感”。

对电影的热爱在他心里发了芽。

在这之后,他把所有的空余时间都投入了电影专业的学习。学校里学不到相应的课程,他就买了一堆专业书。没有钱买设备,他就牺牲睡眠时间去打工,即使是打工时,也在本子上一遍遍写着台词和脚本。不久后,他买到了属于自己的第一台摄影设备,他看着摄影机,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梦想突然变得触手可及,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变成了飞翔的鸟儿。

一天,母亲从老家赶到北京,撕掉了他所有的电影相关书籍,把他的摄影机狠狠砸在地上,劈头盖脸地把姜睿贬低得一钱不值。然而他却决心坚持到底,即便母亲威胁要切断他的所有经济来源,说:“如果你不好好毕业,我们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

这之后没多久,他就被一个网络摄影工作室骗光了钱,身无分文,但他依然没有想过再去向父母要一分钱。他明白,自己的梦想不应该由父母来买单。最终他还是以本专业毕业,成绩优异,只是为了能给父母一个交代。

即便如此,毕业后他告诉父母想要靠自己的能力继续闯**时,却依然不被理解。他被彻底地轰出了家门。

他就这么开始了追梦的旅途,可就像爬一座山得爬到半山腰才知道这座山峰到底有多高一样,姜睿发觉梦想原来一直在海的另一端。

几年过去,即使他足够努力,也依然没有闯出名头。这期间只有一个制片人主动找过他,姜睿本以为自己终于时来运转,制片人却突然话锋一转:“作为个人我很喜欢你的想法和剧本,可从公司的角度来看,这样的东西不会产生任何经济效益。你考虑过这些吗?”

“可每年还是会有很多文艺片上线啊。”他说。

制片人摇摇头,说:“那你也知道他们只是叫好不叫座吧,如果是十年前,或许我们会毫不犹豫地签下你,那时候为了心中的梦想,为了电影行业真正的繁荣,我们还愿意做吃力不讨好的事。但现在这年头,理想如果不能变成钱,没有人会愿意接手的,抱歉。”

制片人说得真诚,可不知为何,在姜睿听来颇具讽刺意味。

“我今天来找你,是想告诉你,眼下你必须转变风格,等你能靠其他影视作品赚到钱,再回过头拍你想要的东西。”制片人接下来所说的话再中肯不过。

姜睿却当即回绝,说:“我不能做自己不喜欢的事,已经努力这么久了,我相信再努力一段时间一定会有回报的。”

“希望如此吧。”制片人拍了拍姜睿的肩膀说。

又一年过去,春节到来,电影市场热闹非凡,可这跟姜睿毫无关系。他住在地下室里,屯了一箱又一箱泡面,每天几乎只睡三小时。他一如既往地给影视公司寄样片,也开始借助网络,只是依然没有任何水花,反响寥寥。

这么些年他一直没敢回家,压根儿不知道要怎么面对父母。已经几年没再联系,可就在这天,母亲给他发了一条信息,问他要不要回家,短短几个字却让他几近崩溃。他决定再坚持一个月就放弃,就在这个月快结束的时候,姜睿总算迎来了转机。

他接到一份影视工作室的邀约,第一时间他还担心又遇上了骗子,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份邀约竟然来自那个最初给予他力量的纪录片导演。他看到这封邮件时,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忍不住手舞足蹈。

两人约在工作室见面,相谈甚欢,姜睿更是看到了导演眼中的热忱,这让他觉得自己的坚持一点都没错。他当即加入了那位导演的工作室,尽管薪水低得可怜,但他重新得到了前行的力量。

一天导演喝得烂醉回到工作室中,兴奋地告诉姜睿:“电影有指望了!我刚才见了几个资方,他们答应投钱了!”

话没说完他就跑到厕所吐了起来,瘫倒在地板上。他顾不上脸上的狼狈,绽放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双手举起说:“等我的电影上映后,我们就想办法拍摄你的电影。”

姜睿笑着说:“不着急。”

他是发自内心地替导演开心,他知道导演为了这个梦想坚持了十二年。

“我们要坚持自己的理念,然后改变行业,绝对不放弃!”

“没问题。”

“你说什么?我没听到。”

“没问题!”姜睿大声回答,认真地点头。

那天以后,导演比以前更努力地投入电影的制作,他废寝忘食,生病了也不愿意去医院,出去应酬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几乎次次喝得大醉,但他觉得一切都值得。然而电影拍摄到一半时,资方却违背了承诺,大幅削减资金投入,导演对此无能为力,明知受了欺骗,也只能咬牙继续坚持下去。如果现在放弃,只会比原来更糟,这一切都是他好不容易才迎来的希望。于是他一咬牙,卖掉了自己安身立命的房子,把工作室搬到了片场,晚上累了就在椅子上休息。同时想尽办法筹钱,回到老家,挨家挨户地求人,竭尽全力把这丝希望的火苗一点点地延续下去。

又一年过去,电影终于如愿上映。他们走进电影院,在一个角落看到了小小的电影海报,旁边写着导演的名字。虽然影厅里没有多少观众,这部电影也注定不会获得太多关注,但他们还是掩饰不住自己的兴奋。导演让姜睿拍了好几张照片,又叫来了所有工作人员合照,梦想照进了现实,导演终于如释重负,脸上洋溢着笑容。姜睿看到这样的场景,不由得热泪盈眶。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但是,电影开播后没多久,姜睿就发现了不对劲,他疑惑地看向身旁的导演。导演的脸色也越来越惨白——这根本就不是他们最初拍摄的电影!

这部电影原本讲述的是孤儿院的故事,可不知怎的,孤儿院的孩子们只出现在最初的十五分钟,剩下的时长里大部分都在讲述女主角的爱情故事。电影还没有播完,两人如坐针毡,提前离开了影厅。

他们面面相觑,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疑惑和震惊。

“怎么回事?”姜睿问。

“我也不知道。”导演木然地摇摇头,声音直往下沉,“当时我答应资方加入一个女性角色,但我给她安排的戏份根本没有这么多,这段爱情戏我……我应该剪掉了啊!”

晚上姜睿陪着导演去见资方,导演质问是怎么回事。

资方一脸不屑地说:“不然呢?你以为我们为什么要给你投资?谁会喜欢看孤儿的生活和成长?看看这个时代吧!”

导演愣住了,他没有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姜睿则怒不可遏,直接破口大骂。可没想到偏是导演拦住了他,导演无声地向姜睿摇摇头。

下一秒导演走到了资方的身边,膝盖一软,跪了下去。“求求你,让原版的电影上线吧。”

“哼,你觉得我是傻子吗?再说了,电影一旦上映,就只能是影院呈现的版本。这你还不懂吗?木已成舟。”

姜睿冲了过去,导演背对着姜睿,伸出了一只手,示意姜睿不要冲动。他顿了顿,把头磕到地上。“这部电影,是为了孩子们拍的,是为了让更多人看到那些孤儿拍的,我答应过他们,会把电影带回孤儿院。我不求你做什么,我只求你把我拍好的那版电影的素材备份还给我,我知道是你拿走的。拜托了。”

姜睿看到这一幕,忍不住闭上了眼睛。他深吸一口气,咬紧了牙,走到了导演旁边,也跪了下去。

“拜托了,这是王导十几年的心血,他把全副身家都搭了进去。他不为钱,不为名,就为了把电影拍好。就算你不爱惜它,也至少不要损坏它。”

可低下头的他们只听到“哼”的一声,保安走了进来,把他们架起准备强行抬走。姜睿忍无可忍,站起身来跟保安厮打在一起,接着抽出身,不顾一切地冲向资方。

刚冲到他身前,却又是导演挡在身前。

“你干什么!”姜睿怒吼着。

“走吧,姜睿,走吧。”

“走?看我不打死他!”姜睿怒目而视,资方却一脸不屑。

“今天如果你动手了,我敢打包票,我会让你们一辈子都没有翻身的机会。”他恶狠狠地说。

“我不在乎!”

“我在乎!”导演打断了他们,用力握着姜睿的手腕,拉着他,“走!快走!”

姜睿气愤到简直无法呼吸,可拗不过导演。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对方的声音这么严肃。

两个人走到外头,寒风刺骨,路灯昏黄,街道不见几个行人。

导演蹲在地上,在口袋里摸摸索索,抽出一根烟点上,抬起头看着烟雾消散在空气中。

姜睿说:“我就算豁出这条命,也要给咱们讨个说法。”

“你还年轻,招架不住人家的打击报复。”导演说,“咱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还能有什么办法?你所有的存款都拿出来了啊!”

导演沉默良久,又点起一根烟,才慢慢站起来,弯着腰弓着背,满脸写着疲惫。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对姜睿说:“你听着,不能惹麻烦,你还有你的梦想。我大不了从头再来,没事的,十二年了,我都是这么过来的……回家吧,回去吧。”

姜睿没法再劝一句,只能长叹一声。

“我就不去了。”导演挤出了一个笑容,接着说,“你那地方挤。”

“那你去哪儿?”

“我很久以前住过的一个地下室,前几天就联系好了,我回那儿窝几天。有朋友照应,我们也商议一下往后怎么办。”

“我跟你们一起。”

“不用,你也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我会联系你的。”他笑着说,“真没事,真的,你回吧。”

这竟是他们见的最后一面。

一整个夜里姜睿都没有睡着,第二天清晨七点左右,他接到了警察的电话。

老王选择了离开这个世界,绳索就挂在天花板的铁钩上,没有人知道那铁钩到底是怎么挂上去的。天花板上刻着一行字:“我曾努力活过,现在决定去死。”

警方把绳子割断,把他放下来,他的身体还有余温,但已经没有呼吸了。桌子上留下了一封遗书,警方进行了现场勘查和多番调查后,认定是自杀。

那封遗书上只有短短一句话:“我的所有摄影器材都留给姜睿。”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姜睿无法拍摄,也无法思考,无论做什么事都没有力气。他深夜没法入眠,因为一旦闭上眼睛就仿佛能看到导演死去的画面,他吊在那绳子上的时候,会不会觉得后悔呢?为什么这个世界会逼死一个如此善良的人呢?难道深爱着这个世界的人,反倒不会被这个世界爱着吗?

姜睿满脑子都是这些问题,他知道自己永远找不到答案。

一天清晨,他走在路上,突然觉得胸闷,根本就喘不上气来。身边所有的人都仿佛在用两倍速走着路说着话,每个人都变得攻击性十足。姜睿无法理解到底怎么了,只能痛苦地抱住脑袋,蹲在地上。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呼吸才恢复正常,感觉到身体有了一点点力气后,便飞速跑回了家。他打开了所有的灯,躺到**,听着秒针“嘀嗒嘀嗒”,看着世界逐渐恢复正常运转。

或许是因为昨天夜里没有睡好,现在补个觉就好了,他只有这么安慰自己。

醒来后他饥肠辘辘,去超市买了一块面包,一路上他都小心翼翼。回到家后他不知道怎么度过漫长的一天,便打开了电脑,他不愿意看任何与电影相关的东西,便打开了新闻网站。他滑动鼠标,看着一个个社会新闻,看着一个个比电视剧还魔幻的真实故事,看着人们被欺骗,被侮辱,突然间,他的手开始发抖,胸闷的感觉再次出现了。电脑里的界面兀自刷新着,永远都有新的消息:新的热点,新的娱乐新闻,新的社会事件。姜睿感受到身边的所有东西又开始飞速运转,他看向时钟,就连秒针都在以不同的方式运转着,仿佛全世界都在加速,只有他活在自己的时间里。

姜睿感觉待在房间里再也无法呼吸,发疯似的冲门外跑去,正遇到上楼的邻居。邻居跟他打招呼,冲他挥了挥手,可在姜睿看来这样一个日常的举动却充满了危险的气息。他向后退了一步,一个踉跄跌倒在地,抱住头,大喊着:“别过来!”邻居愣在原地,过了一会儿她尝试着走近些,看看姜睿到底怎么了,姜睿却突然弹了起来,把她推倒在地,冲到了街道上。

他无法把握身边的事物与自己的距离,即使离街道还很远,可街道上行驶的车辆仿佛就在眼前,他觉得自己下一个瞬间就会被撞倒。他的大脑也在飞速运转,所有看过的电影和新闻画面都在不停闪现,冷汗把衣服打湿,他感受到身体的所有血液都流向了心脏,仿佛下一秒心脏就要破裂,接着他发疯一般一边大喊一边向前方跑去。

停下来时,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他看着周围的一切都是天旋地转,觉得自己怎么都无法融入这个世界。他无法理解这个世界为何如此魔幻,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总会遭遇不幸。他只能无力地瘫在地上,整个人抱成一团,瑟瑟发抖,嘴里不住地喊着:“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姜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警察局,警方询问他一些问题时,他也听不清讲的是什么。他蜷缩在一个角落,任何人靠近都会害怕。他在看守所待了一周,一周后他的母亲出现在眼前,可他连母亲的靠近都拒绝,仿佛她是一个陌生人,一个随时会威胁自己生命的人。

三天后的夜里,他清醒了些,乞求能见自己母亲一面,但没有人做出任何回应,仿佛他已经被人彻底放弃。就在这天夜里的晚些时候,看守所来了几个医护人员,强行把他给带了出去。

“又一个精神崩溃的?”其中一个护士问身边的医生。

“可不是,”另一个人说,“最近这世道,还真是不太平啊。行了,快把他送去康乐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