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时张雨昂醒了过来,昨夜的雨让清晨的天空格外清澈。他感觉自己的精神是那么振作,心情又是那么畅快,深沉的睡眠让他整个人都焕然一新,似乎那场雨也洗涤了他的灵魂。他走出房间,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清新的空气简直像是刚刚被过滤过,不含一丝杂质。
匆匆吃完早饭,他便跑去活动中心找到了姜睿,急于分享自己的收获。
“我想我知道自己的问题是什么了。”张雨昂刚一坐下就急忙说道,“你之前说‘只缘身在此山中’,我现在理解了这句话的意义。只有跳脱出来,忘了那些数字,忘了那些身份,才能明白原来一直困扰我的,正是这些物质和虚荣。”
张雨昂完全沉浸在要向人倾诉的心境中,没注意到姜睿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被抛弃的人,因此成了一个丧失了尊严的人,就像拼图少了一块。这在很长的时间内让我觉得自卑,觉得痛苦,促使我从生活里获取一些别的拼图,用那些来弥补我的自卑,换回我的尊严,换回他人的陪伴和尊重。可事实是无论我怎么努力,在他人看来,都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因为我一直寻找的那块拼图的形状压根儿就是错误的。
“就像那位老人说的一样,外面的世界里只有物质。我以为物质能让我找回尊严,找回自信,却不承想反倒是虚荣和攀比占据了我的内心。我没有时间停下来感受这个世界的美,因而做了那样的噩梦,那个把我关到井底,又把井盖盖上的人,就是无休止的物欲的化身。实际上,我这个人在来到康乐家之前就如同生活在井底一般了,脑海里只剩下一股子赚钱的欲望而已。你说刘老板从未创造什么,我其实也从未创造什么,最后活成了行尸走肉。我想何韵诺大概也是类似的原因,迷失了自我。”
姜睿静静地思索着张雨昂的话,对他所说的何韵诺的事不置可否,沉默片刻后说:“你看起来比最开始我见到你的时候轻松多了。”
“是的,昨天夜里我睡得很好,我已经很久没有睡这么沉了。只要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就会享受到平静,我也不再狂躁了。”
“最初注意到你的时候,你还是因为想要从这里逃离而被抓住。”姜睿笑着,说到这里他停顿了片刻。再开口时他话锋一转,别有深意地说了句:“你会觉得平静,或许是因为康乐家的环境。但环境带来的平静只是一时的,真正能让你平静的东西,只能来源于你的内心。而这种平静,才能够让你应对生活中的事。何韵诺就没能得到平静,所以……”
“不,我的内心是平静的。”张雨昂打断了姜睿,“我能够客观地看待自己,客观地看待回忆,甚至客观地看待康乐家。”
“然后呢?”姜睿安静地听完张雨昂的话,又问道。
张雨昂没能预料到姜睿会问出这么一句,整个人僵在原地。
“我们每个人都向往一段全新的旅途,在旅途中我们的确会觉得轻松,但那只是因为我们逃离了生活。可我们终究要回归生活,就像你我终有一天要离开康乐家,还会遇到物欲,遇到竞争,遇到他人。在这世界上,我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完全远离他人而生活,不是吗?逃离过去不是答案,如何面对未来才是答案。倘若真的是物欲占据了你的内心,让你迷失了自我,现在你应该找回前行的方向,找到正确的拼图了吧。”
张雨昂本想要说的话,被姜睿的这段话通通堵了回去,有一瞬间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表达什么了。他摇了摇头,觉得有些挫败,同时也有些恼火和不耐烦。他第一次觉得姜睿所说的一切都不过是故弄玄虚,他甚至想跟姜睿大声喊道:“你懂什么,我能够意识到这些难道不已经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了吗?生活从此刻才刚刚开始!”然而这股愤怒转瞬即逝,因为张雨昂知道姜睿对自己一向友好,绝不是在刻意挖苦。
“有个问题上次你没有回答。”张雨昂问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康乐家?”
姜睿笑着说:“怎么突然又好奇了?”
张雨昂摇了摇头,说:“因为你看起来太正常,又太不正常了。这么久了我也没见你犯过病,可这段时间我也接触了一些曾经患病但基本上痊愈了的人,你给我的感觉又跟那些人截然不同。再加上你想的似乎跟我们总是不同。现在我被搞糊涂了,我无法判断你到底有没有治愈自己的病,无法判断你是不是一个正常人。”
姜睿迟疑片刻,才开口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介于两者之间。我的病并没有被彻底治愈。我之所以会来到康乐家,是因为我面对所有的事情和人都觉得焦虑不安,无法融入外面的世界。”
张雨昂的眉毛扭在了一起,满是疑惑:“如果你没有被治愈,为什么要出去?”
“这可不像是我最初认识的那个你会问的问题,那时你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离开。”姜睿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目光像是看着远方,缓缓说道:“还记得我之前对你说过的话吗?你是一个还有着同理心的人,那么你早晚会发现这里的不自然。”
张雨昂困惑地看着姜睿,摇头说:“我不觉得这里有任何不自然的地方。”
“只要有人存在,桃花源就不会存在的。”姜睿说,“人无法消除自己的欲望,只能学会与那些欲望共存。欲望不仅仅只有物欲一种,追求自由,愿意帮助别人,期待别人发自内心的认可,这不都是欲望的表现吗?生活没有了期待,那还剩什么呢?”
张雨昂皱起了眉,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但还是决定保持沉默。
他的脑海里闪过一丝丑恶的念头,说不定眼前的这个男人从一开始就在犯病,只不过他的病症不像别人那么明显。电影或者书里都描写过这么一类精神病人,他们整天神神道道,满口哲理,自以为通透,但说出的话根本不符合常理,对人毫无帮助,只是一些臆想。说不定姜睿就是这样的人。
接着他又观察了一会儿姜睿,怎么也看不透眼前的这个男人。但他敏感地意识到自己绝不能跟姜睿继续交谈了,否则他好不容易得到的平静又会变得混乱。
之后他找了个理由,先行告别了姜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