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雨昂接连几天都跟程一勇在一起,因为需要教他画画,即便不在画室里,他们也会在活动中心。这孩子很聪明,教他比想象中轻松许多,张雨昂也有时间能够画自己的画。剩下的时间,不需要参加任何活动的时候,他就在活动中心待着,有时跟姜睿说话,有时跟老人说话。不久之后,他就跟老人周围的那些人熟识了起来。这期间尽管刘老板三番五次地出言挑衅,不过他听老人提起过他们对刘老板的看法,居然跟姜睿所说的出奇一致。现在张雨昂已经看出了这个人的无趣,因此也不再把那些挑衅的话放在心上。

与此同时,他适应了这里的生物钟,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竟能早睡早起,这让他觉得神清气爽,当然这其中也有药物的功劳。一旦接受了这里的规章制度,不再想要逃跑,就没有人来找他的麻烦,陈美芸不会再时时刻刻跟着他,安保人员对他也放松了警惕。

虽然他依然被困在这个四面高墙的世界里,可蓝色的天空却让他觉得视野开阔。周五下午他参加了一次种植活动。他用塑料铲子松了松土,小心翼翼地种下一颗种子,再轻轻把泥土盖实,浇上水,洒上肥料。由于他不是种植小组的成员,没法像他们一样常常待在种植地里,也不能随自己的喜好种植蔬菜和其他植物,但他还是期待着那颗小小的种子可以早日破土而出。

他觉得自己身上正在发生令人欣喜的变化,就像那颗种子似的,很快就能成长为参天大树。

上一次他有类似的感受,还是在高中时代,他看到了镜子里长出第一根胡子的自己。长出胡子这件事本身并没有多么值得兴奋,让他高兴的是,这意味着他正逐渐成长为一个新的人。换言之,他很高兴能够摆脱曾经的自己,这让他真正有了摆脱曾经的回忆的底气。

时间到了周日,这一天,程一勇决心正式着手画那幅画作,希望自己可以顺利画出自己脑海中的画面。张雨昂也决定自己画画风景,可拿起画笔没多久,程一勇却突然站到他身旁,突兀地问:“画家(他在不久前就称张雨昂为画家了),你后来为什么没有继续画画呢?”

张雨昂没把他的问题当回事,随口搪塞一句:“后来就没时间了。”

“为什么没时间?”

“因为要忙工作,要赚钱,要买车买房。”他继续搪塞道,指了指程一勇的画纸,“你的画不会自己画完的。”

“我会画的。”程一勇说。又问:“你没有想过成为画家吗?还是你一开始就只想要买车买房?”

“你还是个小孩子,压根儿就不懂。真正能够成为画家的人凤毛麟角,大多数人只能被迫接受自己的平庸。还不如一开始就工作赚钱,早日买房。”

说到这里张雨昂摇摇头,无奈地笑了声:“算了,我跟你说个什么劲,总之,一切都是为了生活。”

程一勇却不依不饶,接着道:“你们明明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还觉得自己是最正确的。”

张雨昂一时间有点恼火,说:“不是我们觉得自己正确,而是这就是正确的。程一勇,你还太小了,很多事情你压根儿就不知道。你知道北京每一天有多少人拼命赚钱,甚至连觉都不睡吗?你知道每一秒钟房价都在往上涨吗?你知道有多少人为了一个购房资格挤破了头吗?在这样的竞争压力下,哪儿有时间休息?这个世界可没有人会等你……”

“画家,”程一勇打断了张雨昂,“那生活呢?”

张雨昂停了下来,疑惑地看着程一勇。

“你说一切都是为了生活,但你刚才根本就没有提到生活,比如你想要怎么过每一天。”他歪着头看了眼张雨昂,接着说:“你们大人真会找理由,就跟我爸一样。他本来是一个很爱读书的人,但后来一本书都不读了。他也总说自己很忙,要工作,但我看你们明明就还有很多空闲的时间。”

随后他没等张雨昂再说话,像是突然对话题失去了兴趣,自顾自走回座位前,一门心思地修改起手头的画。

张雨昂感到很纳闷,虽然这孩子说话时没有任何表情,语气也没有起伏,但他能强烈地感觉到这个孩子身上有着异乎常人的敏锐,明明这孩子大多时候都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与此同时他对自己也很疑惑,他怎么会这么较真呢,敷衍过去不就得了,明明自己只需要教这孩子画画就好了。他摇了摇头,心想:算了,也犯不着跟程一勇计较。

他把视线挪回到画纸上,试着画出心里所想的那幅风景,但画画的心情始终无法成形,落在纸上的线条也无法令自己满意。

张雨昂放下铅笔,走到程一勇的身旁,想看看他的进展如何。

画纸上已经出现了一幅初稿,这孩子现在的画法果然比之前成熟了不少。画里是一个小小的房间,窗户正对着旭日,一个小男孩正乖乖地坐在窗边,身后是一位母亲,她安静地看着他,脸上挂着一个大大的笑容。

张雨昂看着画里的小男孩,看着画里的母亲,内心突然升起一种让人窒息的压抑。这幅画面似曾相识,可他怎么也无法从回忆中寻找到类似的场景。接着他发觉自己根本无法控制大脑的运转,无法控制自己想起什么,无法控制自己不要想起什么。回忆的泡沫一个接一个破裂,那些画面也跟着一个个出现,最终他的眼前浮现出一段他最不愿想起的记忆。画面定格在那年春节,母亲离开自己的那个夜晚。

“这么晚了,妈妈你要去哪儿?”他问母亲。他看到母亲从清晨起来就开始收拾行李,小小的张雨昂还以为母亲只是在提前收拾。然而到了夜晚,母亲却提起行李箱,走到了门口,穿好了那双出远门才会穿起的鞋。

“去工作。”母亲说着,伸手推开门。

“可这次你才待了四天,以前你都至少待够一个星期才走的。”

母亲没有回话,只是动作停顿了一下。

“爸爸,你不跟着妈妈一起去工作吗?”张雨昂回头看向父亲。

张雨昂这一辈子都忘不了自己看到的景象,父亲颓然地坐在位子上,弓着背,整个人像是瞬间老了几岁。父亲抽着烟,地上已满是烟头,家里烟雾缭绕,他就躲在这烟雾的后头,低着头,埋着脸。听到问话他抬起了头,只是远远一眼,张雨昂就看到了父亲眼神里的绝望和冷漠,他看起来完全像是一个陌生人。父亲张开嘴说了句“滚”,啐了一口唾沫,吐在地上。

张雨昂回过神来,母亲已经走到了大门外。他冲了出去,伸出一只手拉住了母亲,母亲的动作静止了,连同空气都停止了流动,可只持续了刹那。

“放手,小昂。”母亲说。

张雨昂的嘴唇在颤动,却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力地勾住母亲的肩膀。他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母亲向前走了几步,发现没有办法轻易离开,又停了下来。张雨昂眼看着自己就要获得一个小小胜利,却感受到了母亲肩头的颤抖。

母亲握住了肩头的手,轻轻放下,又转过身来,蹲下摸了摸张雨昂的头,眼里蒙着一层水汽,说:“小昂,等你长大了就明白我为什么要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将来成为一个能赚大钱的人,别像你爸,没出息。”

张雨昂刹那间失去了所有力气,双手无力地垂了下来,再也无法抬起。他说不清为什么,但已再没有勇气去阻拦母亲,他敏感地察觉到那个瞬间已经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母亲站起身来,停顿了片刻,伸手拿起行李,一步一步地走向车站。她每往前走一步,张雨昂的心就往下沉一点,最终他看着母亲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自己的心也恍惚间沉到了海底。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回的母亲的房间,回过神来只看到那些他给母亲画下的画,都被放在了桌子上。她连一幅画都没有带走。张雨昂跑回了自己的房间,把头蒙在被子里,无声地流眼泪。

“画家,画家。”程一勇的声音把张雨昂拉回了现实。

“怎么了?”

“你为什么哭了?”程一勇问。

张雨昂压根儿就不知道自己正默默地流着泪,他赶忙转过身擦干眼泪,回过头说:“只是眼睛酸了。”

“我听别人说,人在难过的时候就会哭,就会流眼泪,但我不太明白眼泪是什么。”

“你从来没有哭过吗?”

程一勇摇摇头。

“即使被家人送来这里的时候,你也没哭吗?”

“没有,但我妈妈哭了,抱着我哭了很久。”

“程一勇,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吗?”张雨昂突兀地开了口,随后才意识到这可能会引发他的病情。

然而程一勇的情绪似乎没有任何波动。“因为阿斯伯格综合征和精神分裂。”

“你不想要出去吗?我听姜睿提起过一个天才数学家,他也遭受过跟你类似的痛苦,但他最终取得了对人类很有贡献的成就。让他最终治愈的,是身边人不离不弃的爱。老实说,我觉得你不应该留在这里,我也不认为你父母的做法是正确的。”

“画家,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但我不能离开这里。”程一勇说,“我有我的理由。”

这孩子说这句话的时候虽然语气依然没有任何起伏,但张雨昂还是感受到了程一勇的情绪有了难得的波动。张雨昂忍不住想,是什么样的理由让感情深厚的一对母子分开?他母亲明明就不想让他离开自己,也不想离开他。想到这里张雨昂的胸口像是被堵住了一般,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喉咙沙哑,干咳了一下。

“你不舒服吗?”

“没事。”张雨昂舔了下嘴唇,蹲下来说,“倒是你,感觉还好吗?”

程一勇直视着张雨昂,像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问,但还是点了点头,目光回到画中。“我们去叫灿然姐姐,我想让她看到这幅画。”

他们一路来到音乐室。

曲声在前一秒停下了,叶灿然却像是不愿从睡梦中醒来般,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当她听到动静睁开眼时,张雨昂留意到她的脸上有哭过的痕迹,眼睛也肿得厉害。程一勇立刻跑到了她的身边,兴奋地让她看自己手里的画。叶灿然的脸上虽然笑着,能看出她是真的替程一勇开心,然而她给人的感觉并不全然是快乐的,似乎仍沉浸在某种挥之不去的痛苦中。

张雨昂想问句怎么了,但又觉得问这些毫无意义。

叶灿然却突然转过身对张雨昂轻声说了句:“谢谢你。”

“没什么好谢的,是这孩子自己聪明,我也没出什么力。”他说。

“我不是谢这个,我是想谢谢你把他当成一个正常人看待,我看得出来这孩子现在很开心,他很久没这么开心了。”

张雨昂愣了一下,其实最初会答应继续帮助程一勇学画,甚至愿意尽心尽力地帮忙,只是因为他明白想念母亲的那份心情而已,并非出于想要帮助程一勇的私人情感。再加上见识过这孩子的固执,为了自己着想,还是乖乖答应他的要求比较好。尽管如此,叶灿然的话还是给张雨昂的内心带来了某种安适感。

这一天夜晚,康乐家下起了小雨。

从薄云的缝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月光,屋内的地板上流动着斑驳的影子,湿润的空气里可以嗅到泥土的气息,还有花儿散发出的芬芳。整栋病房大楼的灯已经全部熄灭,只有对面的医护人员宿舍里还有着点点的灯光。雨点轻轻落在屋顶上,走廊里,玻璃上,听着来自大自然的乐曲,张雨昂感受到了一种奇妙的气氛,仿佛自己的心跳也跟着慢了下来,空气里尽是宁静的气息。

不知何时,雨突然停止,天空从黑色变成了浅红色,月亮也被染上了不同的色彩,变得有些朦胧。

这时他才突然想起,今天陈美芸没有出现,虽然他乖乖吃了药,但没有人给他打针,或许失眠很快便会卷土重来吧。然而,不可思议的是,他没有感受到一丝恐慌。他看着前方的高墙,想象着高墙外的世界,想象着夜里驶过的那条街道。那里一定还很热闹,年轻的人们一定还在酒吧前排着长龙,而那些已经睡下的人,有多少人需要一早就起床,睁开惺忪的睡眼,点上一杯咖啡,在镜子前练习笑容,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呢?他们即将要面对的是拥挤的地铁,堵塞的交通,还有忙碌的工作。他们没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因为这只会影响工作的效率;他们被迫放弃自己喜欢的事,因为那只会耗费自己的精力。他们或许从来没有想过,这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个地方,允许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聆听下雨的声音。

张雨昂的思绪突然变得清晰,他发觉一旦远离熟悉的生活,视野就会变得开阔起来,即使不像以前一样生活,也能够活下去。就好像他这些日子根本就没机会抽烟,却也能够摆脱烦躁。他又想到小莫,想到程一勇,想到叶灿然,想到姜睿,想着如果是在外面的世界里相遇,大家一定只会擦肩而过,彼此之间不会发生任何故事。每个人都像被上紧发条的时钟,必须时刻“打卡”,按部就班地生活。他又想到绘画时内心的平静,想着老人平日里说的话,想着程一勇说的生活和逻辑,他让这些事情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中播放,他知道那个困扰他许久的答案呼之欲出。

就像很久以后才会突然明白曾经读过的一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一样,张雨昂突然间明白了那个噩梦的含义。他的心突然加速跳动了几下,所有的一切他都搞清楚了,因为现在他可以跳脱出过往的生活看待那个自己了。外面的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行业内又出现了什么热点事件,金融行业是否出现了新的风口,小程或者龚烨又爬到了什么位置,他已经完全不知道了。奇妙的是,他发觉这些事对现在的他已经不再有意义了。

他也很久没有接触到手机了,自然不知道购物软件上现在推荐的是什么东西。新款瑞典沙发?新出的球鞋?酒应该涨价了吧?不买可就来不及了,这些东西只会越来越贵。罢了,说不定手机都已经更新换代了。在那个已经把他拒之门外的世界里,人们一定还对这些趋之若鹜,四处攀比。

他突然感受到内心传来了一股振奋,差一点就喊出声来。

不久之后,睡意降临,一种许久未感受到的柔和包裹住了他。

张雨昂很快就睡着了,没有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