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水的效果越来越差了,张雨昂想。

一整晚他几乎都没怎么睡着,天刚微亮,他就睁开了眼睛。

这样也好,可以早点开始绘画,早点摆脱那种负罪感。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负罪感了,或许因为对方是一个孩子,或许因为那孩子的经历打动了自己。

他打开房门,意外发现除了在走廊里来回查勤的值班护士以外,没有其他人影。

终于不用起床就面对陈美芸了,张雨昂长呼了一口气。

走到食堂,饭菜才刚刚准备好,食堂中坐着几个同样早到的病人,有一个老人正在来回扫着地。张雨昂刚开始以为他是保洁人员,却没想到他走过来,主动问起:“小伙子,你是不是前两天想要逃出去的那个病人啊?”

张雨昂没心思搭话。

老人索性放下扫帚,坐了下来。“我刚来康乐家的时候,也想逃出去哩。哎,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啦。瞧我这记性,记不清喽,都快二十年了吧。”

张雨昂一脸疑惑地转过头去,他没有想到眼前这位扫地的老人居然也是病人,而且他居然一待就是二十年。

“看不出来吧?”老人颇有得色,猜到了张雨昂接下来要问什么,抢先答道,“我扫地是因为康乐家的工作人员最近可真是越来越懒了,老头子我可看不得周围这么脏。”

张雨昂没搭话,觉得这个话题没有必要再继续。

老人倒是颇有兴致的模样,自顾自继续说道:“小伙子,老头我就是想告诉你,别那么着急出去。你看看我,早就不犯病了,院方也想让我出院。可每次我出院后啊,还是发觉这里最好,所以索性就不走啦。”

这句话引起了张雨昂的疑惑,他问:“你都已经不犯病了,为什么还要待在这个鬼地方?”

“鬼地方?”老人笑了,说,“你把这里当成鬼地方?”

这话是什么意思?“不然呢?这里什么都没有。”

“这不正是最好的地方吗?”老人依然面带微笑,眼神里闪烁着和善的光。

接着老人询问起张雨昂在外面的生活如何,来到康乐家后感受如何,以及有没有发觉这里的空气与外面不同。张雨昂第一次听到有人问起这些,居然一一耐心作答。老人说话不紧不慢,语气温和,会静静等待张雨昂组织好语言。谈话进展得十分顺利,或许是因为老人的语气吸引了他,也或许是因为他来到康乐家后,第一次有人主动关心起自己。张雨昂猜想着这位老人到底经历了怎样的人生,在他身上仿佛有一种禅意,这种禅意深深地感染了张雨昂。空气中产生了某种奇妙的化学反应,就连食堂的景象也变得不同以往,人们井然有序地吃着早餐,看起来竟然跟外面的世界没有什么两样,反倒多了一分安宁。

“哎呀,我都忘了,地还没扫完呢。”老人拍了下额头,站起身就此离开了。

张雨昂一边吃饭一边觉得疑惑,为什么仅仅过去几天,他对食堂的感受会如此不同呢?他摇了摇头,不再想下去,站起身走向画室,去做那件他昨天决定好要做的事。可就在他经过教室时,却不由得被里面的景象吸引住了。

一群人坐在教室里,那位前不久刚刚与他交谈过的老人正坐在人群的正中央说着什么。他们各个都看起来十分平和,面色恬静,像是老同学聚会一般,光是远远看着,都能感觉到气氛里的和睦。这时老人似乎是注意到了门外的身影,抬起头看向张雨昂,伸出手跟他打了招呼,那手势看起来是想要让他加入他们的谈话。

“不了,”张雨昂摆手拒绝,“我还有事。”

“他不是那个前些日子想要逃出去的人吗?”有人说。

“就是他,”老人说,又看向张雨昂,“快来坐下吧,你会对我们的话题感兴趣的,而且也不会浪费你太多时间。”

人群中的另一个人跟着说:“放心,我们又不是疯子。”

剩下的所有人都笑了起来,包括那位老人,张雨昂一下子不知所措。

“这是我们之间的玩笑话。”老人说,“好了,快坐下吧。”

张雨昂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这句玩笑话是什么意思。

坐下后老人让张雨昂介绍自己,接着每个人都进行了一个简短的自我介绍。张雨昂了解到这里的每个人都在康乐家至少待了三年,而其中一部分人跟自己的年龄相仿,相差不了太多。

“还记得我们早上的谈话吧。”老人说,“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我不出去吗?听听吧,你很快就会明白的。”

然而,老人和周边的其他人却开始问张雨昂一些关于他之前生活的问题。比如张雨昂之前是哪里人,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北京,他一个南方人是否能适应北京的天气,甚至问起了他上班需要坐多久的地铁,诸如此类的问题。

在张雨昂回答完每一个问题后,其他人再分享自己的一部分故事。

说着说着,大家都突然停下了话头,张雨昂不明所以,目光回到了那位老人身上。

老人正看着张雨昂,眼神里闪过一丝具有讽刺意味又略带狡黠的光,但这光转瞬即逝,再一看眼神里写着的已是饱经世故后的睿智与蔼然。

“小伙子,你之前说这里什么都没有,那我倒想问问你,外面的世界,有人愿意跟你坐在一起,进行一番心灵上的沟通吗?”老人问道。

张雨昂一时语塞。

老人“咯咯”笑了起来,说:“外面的人都太着急了,着急赶地铁,着急上班,着急吃饭,着急去爱,着急去恨。人与人见面永远在谈‘正事’,谈好了就赶紧去谈下一个,就怕自己堵在路上。就算偶尔空闲下来了,也只捧着手机,生怕自己错过网络上的新鲜事。但这里不同,我们有的是时间,不用着急去见什么人,不用害怕错过什么新鲜事,也不必在乎外面的纷扰和变化。我们啊,对外面的世界,对那些连锁咖啡馆、高耸入云的写字楼、根本不值得一逛的商店,都不感兴趣。”

“既然你们对外界不感兴趣,为什么又问我那么多外面的事?”张雨昂问。

“你看看我们,有男有女,有老人,有年轻人。在你回答完那些问题后,我们也一一做了回答。”他说,“你没有发现我们的答案里有什么奇妙的地方吗?”

张雨昂摇头,他不知道老人是什么意思。

“只要你身处外面的世界,就必须为了生活而忙碌,为了生活做不愿意做的事情。没有人在乎你的才能,没有人在乎你的个性,只在乎你能否提供他们想要的东西。人们用各种话术包装他们的欲望,压榨你的剩余价值。在他们眼里,你并非一个人,而是一个工具,一颗螺丝钉,一颗生锈了就随时被替换的螺丝钉。人不再是目的,而是手段,为人所利用。最可怕的是,变成螺丝钉的人并不自知,他们依然活在无望的梦境里,以为只要努力就会取得成就,以为只要迎合就能迎来拥抱。听明白了吧?在康乐家不一样,我们没有身份地位的区别,这里没有冷血的资本家,没有贪得无厌的朋友,没有盼你早死的家人。这里无利可图,正因如此,我们才能平等地坐在一起,才能不必担心被人利用。小伙子,外面的人都觉得我们病得不轻,事实果真如此吗?”

“说得没错!”人群中有一个人开始大声喊道,很快这句话就感染了在座的所有人,大家的情绪瞬间高涨起来,纷纷说起自己的感受。

张雨昂最先被吓到了,但很快就被他们言语中包含的热情所感染——无论怎么看,他们都是发自内心地赞同老人所说的话。他一边听着周边的呐喊,一边思考他们的话对自己所产生的触动到底是什么。他并未全然理解老人的话,那些理念性的东西他需要一些时间才能明白,但他不可避免地回忆起之前在外面世界的自己,想起那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自己,想起那些失眠的夜晚,想起工作中同事的攀比,想起刘老板口中所说的那种掩藏不住的卑微。

他从中体会到的,是一个显而易见但他之前一直忽略的事实:是的,在外面的世界里,每个人都有身份地位的区别,他穷尽一生想要爬到高处,并暗自窃喜,以为自己做到了,然而事实上,他压根儿就没有做到什么。他现在明白了,爬到高处的人,只会发现还有人站在更高处俯视着自己,永远有人比你高一头。

想到这里,他突然间黯然神伤。

与他们告别后,张雨昂又在后山的走道上静坐了片刻,他闻到了空气中飘着的一股花香。后山的树木也长出了新绿色的嫩芽,张雨昂突然想到,城市里的风光都是一样的,无论走到哪里,高楼都排成了一条直线遮挡了一切,所有建筑的排列方方正正,毫无意趣。就连那些所谓的当地特色小街,所谓的城市之间不同的地方,也不过是流水线制造的商品。你会发现同一家商店分布在全国各地,却又都称自己为“当地”的历史传承。“特色”,不过是“商业”的另一种叫法而已。

他看向自己的影子,似乎比在城市中看到的高大许多,或许只有在这里,人的影子才不会显得渺小。

他想起那群人脸上的热情,忽然觉得:说不定康乐家真的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坏,外面的世界也没有他之前所想的那么美好。

如此想着,张雨昂的心情居然轻松了不少。

他察觉到自己心情的变化,也感到十分惊讶。